还有那道触目惊心的旧伤。是昔日刘家寺金营里,自己威逼她,她企图自杀留下的。
心里本来对她怀着极大的怨愤,此时,那种怨愤不知怎的,慢慢地淡了下去。
每次相见,不是敌对就是生死,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相处?为什么?比如,二人可以琴瑟和谐,谈诗论琴;可以素手烹茶,红袖添香。为什么不呢?
他想起她辱骂自己的那些话,心里十分挫败。到底要如何,才能令这个女人温顺可人,再也不要张牙舞爪?这是他遇到她第一天起就在思索的问题,多少年过去了,还是不能解决。
坐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伸手抱起她,一起坐在地毯上,拿了水袋,喂她喝一口水。冰凉的水滴进喉咙,一刺激,花溶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听得耳边的车辚辚马萧萧。
她心里慌乱,这是哪里?自己会被带去哪里?儿子呢?鹏举呢?
她一抬头,接触到那双温柔脉脉的眼睛——以及他那身翩翩装束的公子哥儿形象。金兀术就爱这样,他就喜欢这样,明明是大尾巴的狼,却总是装成无害的羔羊。
她几乎要跳起来,再也无人比自己更明白他这种温情脉脉的目光背后的残忍和冷酷。杀自己,那一刻,他亲手出手杀死自己。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装出这样的目光?
她拼命挣扎,一拳就向他胸口打去:“恶贼,放开我……放开……”
她受伤、昏迷,此时,并没有什么力气,他一伸手就抓住她的手,叹息一声:“你不要再白费劲了……”
“放开我!”
他摇摇头,笑起来:“儿子就在前面,我们很快就要追上他了。为了儿子着想,你难道忍心让他没有妈妈?”
厚颜无耻!
花溶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一口,可是,却被他紧紧搂住一点也动弹不得。
他笑容不改,十分得意:“花溶,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也没有办法,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绝不能放你回去。再者,这些年,我对你的耐心已经用光了,再也不愿意跟你耗着了。本太子已经彻底明白,对女人,只能用强,没有任何必要付出耐心!所以,你只能跟我一起走,回上京。”
“你做梦!”
他再次抓住她拼命挣扎的臂膊:“唉,如果你不要像一只疯鸟般拼命挣扎,就会好过得多……”他干脆将她的两只手都捉住,按在自己胸前,然后,一只手伸出,轻轻抚摸她凌乱的头发、长长的睫毛,轻轻叹息:“唉,女人,总要爱惜自己才好。本太子从未见过你如此疯狂的女人,这又是何苦?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那双大手抚摸在脸上,犹如最毒辣的一条毛虫,花溶几乎要喷出血来,嘶声道:“金兀术,你杀了我吧……”
“杀你?!我怎会杀你?”他微笑起来,“你自己想想,我要杀你的机会有多少?从刘家寺金营到战场相逢,再到你出使金国!花溶,若要杀你,我早就杀了,为何要拖到今日?不,我不杀你,绝不会杀你……”
她冷哼一声,想看看自己的脖子,低头却看不着,只说:“你少假惺惺的了。”
“假惺惺?我若真假惺惺,就不会一二再地对你手下留情了。花溶,本太子还从未曾对任何女人如此手下留情……可是,如果你再顽固不化,等待你的,就不再是王后的尊荣,而是一名最卑微的侍妾,让你真正知道忤逆本太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一点也不怕他的恫吓,冷笑一声:“你和秦桧的奸计就真能天衣无缝?我失踪了,自然会有人追究……”
他嗤之以鼻,追究,怎么追究?
“花溶,我自来并不隐瞒你,这一次,也全对你说实话好了。苗刘那里,我早已做了安排,他们估计已经找到了跟你和文龙孩儿相似的一对母子,送入军中。你是他们掳走的,而且,他们很快也会发布公告。谁能怀疑到我头上?哈哈哈……”他笑得极其得意,“你的失踪,跟我其实一点干系都没有,要怪就怪苗刘好了……”
花溶本来还抱着一点希望,只要苗刘那里没希望,鹏举自然会怀疑秦桧夫妻,可是,金兀术此举,绝对有他的周详的打算和安排,如今,如何是好?
金兀术见她的目光往下移,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立刻说:“花溶,待事情再有个发展,我就满足你的心愿。”
心愿?自己有什么心意需要他来满足的?
“你不是恨我入骨?既然你多次想死,那我就满足你。可是,我不会亲手杀你,我答应过你的,不是么?但你一定要死,我也会成全你……”
她警惕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他的“成全之道”。
他笑起来,眼神十分狰狞,语气却很温和诚挚,仿佛在跟老朋友谈心:“花溶,这些年我是如何待你的,你自己清楚。你说不要做侍妾,我就诚心诚意将第一娘子的位置留给你,可是,你不稀罕,将我的一片心意百般践踏……”马车里很颠簸,他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你们号称的‘靖康大难’之后,无数公主郡主王妃贵妇沦落金国,为我大金男子的侍妾婢女。就连尊贵如茂德公主、天薇公主,她们的遭遇你也是亲眼目睹的,每一个人都是小妾的身份。而你花溶!本太子一再答应你,给与你一个女人所能有的最高贵的位置和最大的尊重,让你做正妻。也许,正是我对你太过尊重,你反倒不识好歹,得寸进尺。难道你比茂德公主等人更高贵?你宋国男人贪生怕死,女子****无耻,你花溶又有什么了不起?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如你所愿,也让你知道知道侍妾的滋味……”
她只是冷笑,并不做声。
“花溶,怕了?”
“……”
此时,一缕阳光从微微掀开的帘子里照进来,正好照射在金兀术身上九转珍珠的腰带上,大颗的明珠发出温润的光华,更令他白衣胜雪,如翩翩浊世的公子。
如此的一表人才,谁知道内心如此的卑污呢?
金兀术恐吓一番,以为她必然又会对自己破口大骂。可是,她偏偏不骂了,脸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怒色。只微微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脖子,似乎那里有些疼痛。她也能感觉到疼痛?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还知道疼?他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还是沉不住气:“你看什么?”
花溶微微一笑:“你这条玉带,也是从宋国掳掠的?”
他愣一下。
“你这身衣服,也是宋国的。啧啧啧,金兀术,你看你,全身上下,连头发都是我宋国的……”她笑得眉毛弯弯的,睫毛一闪一闪,“既然你如此看不起宋国,看不起宋国人,你干嘛如此向往宋国?”
他冷笑一声:“因为本太子要征服你们!赵德基如惊弓之鸟,不过占据东南一角******,还坐不安稳龙椅,花溶,你等着,不出三五年,本太子率领白山黑水的精军踏平这江南临安,将赵德基请到五国城和昏德公作伴。”
“好得很!”她十分干脆,“没有赵德基,再出的人也许会比他英明得多。单凭他重用秦桧,给你一般眼光时,我就知道他成不了大器。有他在一日,大宋一日不要指望真正中兴。”
金兀术一愣。又觉得奇怪。为君者讳,宋人如果不是极其亲近者,直呼其名便是大不敬,可是,“赵德基”作为圣上,花溶提起他时,也直呼其名,显然心里并未存下多少敬意。
他好奇地问:“花溶,既是你自己都看不起赵德基,为何要拼死替他卖命?”
花溶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仿佛“朽木不可雕也”。金兀术被她的目光看得毛毛的,勉强说:“你什么意思?”
她清了清嗓子,缓缓说:“我并非为赵德基卖命,而是怕一旦政权通过苗刘等人送到你这样的野心家手上,我大宋就真正完了!金兀术,你自己也亲眼目睹过淮扬的大屠杀,一夕之间,扬州城被不过区区5000金军纵横往来,抢劫殆尽,烧杀殆尽,女子无不受辱。不止我,只要是稍有血性的宋人,就绝不会坐视你们这样的野蛮无耻行径。你在嘲笑我愚忠,是不?可是,我告诉你,在我大宋民间,有一支军队叫做‘八字军’,在脸上刻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跟金军多次交手,屡次击溃你们号称的精锐,纵横来去!他们是忠于谁?是忠于我大宋,而非你口口声声以为的赵德基。如果宋人都不做抵抗,下一次淮扬大屠杀,估计就要到临安、到襄阳、到宋国的整个土地上,直到你大金将我宋人全部消灭。可是,我告诉你,我宋国人口是你大金人口的几十上百倍,也并非都是你所谓的贪生怕死之辈,只要有人站起来,振臂一呼,就是从者云集,你要想灭亡大宋,想也别想……”
金兀术这一次居然没有打断她,一直很仔细地听。心里再一次涌起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并非面对的是一个被俘虏的女人,而是如陆登、李若水之类的须眉。
他的身子靠在马车上,听着外面马车飞速奔驰所带来的呼呼风声。再掀开帘子看外面阳光普照的世界。南国的雪不可能厚积,阳光一出,便冰雪消融,南国特有的那些常绿植物依旧那么茂盛,和北山黑水的世界,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