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尹昌衡与哥老会关系密切,担任四川军政府都督后,即挂出一个“大汉公”的招牌,自封为总舵把子。哥老会,四川又称袍哥,分为仁、义、礼、智、信五堂,各堂口之下,又设无数公口,合称“码头”。办公地点一般开设有茶馆,会员平时各踞一方,各行其事,有事聚拢,听命于总舵把子。尹昌衡挂牌子后,并不急于处理堆积如山的公牍,而是成天到各街公口码头去拜客,签字画押经常找不到他的人。各公口码头自然隆重接待,为他挂红进酒,阿谀奉承,尹都督有上等好酒量,每次出去,必喝得大醉而归,在光线幽暗的都督府里,他披一身红绸,显得光彩夺目,威风凛然。
官场上的规矩,从来都是上行下效,有尹都督带头,属下也不甘落后。军政部长周骏挂牌“大陆公”,巡警总监杨维挂牌“汉兴会”,新成立的公口还有“汉军公”、“福汉公”、“共和公”、“云龙公”、“同庆公”等,街道变成了戏台,到处是头顶英雄结、脚登线耳草鞋、腰缠湖绉飘带的人物,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此时的四川,俨然成了哥老会的天下。时人讥之为“哥老会政府”。
尹昌衡听到这些议论后,心头飘过一丝懊恼,他忽然来了个大变脸,下令取缔哥老会,全成都200多个公口的招牌一律没收,劈作了柴火。政客毕竟是政客,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什么样的牺牲都在所不惜。经过一番改造,四川军政府成为一个由军人实力派、同盟会和立宪派组成的联合政府,印把子牢牢掌握在尹都督的手里。
接下来,尹昌衡主持的军政府,做了这么几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杀赵尔丰。
赵尔丰自交出政权后,仍留置在总督院内,有巡防军三千人,充作警卫,且掌握金库六百万两。赵尔丰以“老妻病了,不能走”为由,拒绝离开成都,对于辛亥年间的革命,缺乏足够清醒的认识。有人向尹昌衡报告:赵尔丰密召旧部傅华封带兵回省护驾,信件被半路搜获。此时,又有消息传来,重庆蜀军政府已派兵西征伐赵。庆父不除,鲁难未已,尹昌衡遂决定采取断然措施。
12月22日,农历冬月初三晨,尹昌衡单身一人来到总督府。他递上一份手本(名片),谦恭地自称为“世再晚”(晚辈),一番亲热的攀谈后,尹昌衡说出了他的忧虑:“现在大帅身边还有三千巡防军,川民士绅为之不安,多次投书军政府告状。依愚之见,不如将巡防军交军政府接管,尹昌衡负责保证大帅的安全。”听尹昌衡像拉家常似的说话,失势的赵尔丰心里禁不住泛起了一丝感动。
一笔交易达成后,尹昌衡立刻谋划下一步行动。他集合了刚刚接手的巡防军,当众宣布:“发清欠饷,放假半天,让兄弟们快活快活。”当巡防军猜拳行令、掷骰饮酒时,尹昌衡通知亲信部队下手,警卫标统陶泽焜率兵勇数百人,提着大刀冲进总督府,抓获了尚在床上抽烟的赵尔丰,绑赴皇成明远楼侧进行公审。
绑赴刑场杀头那天,平素脸上一团和气、满口四川话的赵尔丰,怒目圆睁,冲着宣布他死罪的尹昌衡大声骂道:“尹娃娃,你装了老子的统子!”尹昌衡脸上毫无表情,对陶标统点了点头,陶标统操起马刀,用力往下一劈,赵尔丰头颅落地。事毕,陶标统捧起这颗头颅,绕场一周,让围观的群众看了一遍,然后挂在一株梅花树上,示众三天。
和蜀军政府谈判,是尹昌衡要做的第二件事。
成都的大汉四川军政府,和重庆的蜀军政府,都在四川。一下子冒出两个“政府”,让许多人感到头痛。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比如云南都督蔡锷,就只承认蜀军政府,认为大汉四川军政府是哥老会政府,应该打击取缔,并咨请湘军都督派兵声援,西征成都。后因蜀军政府都督张培爵等人极力阻止,强调应以大局为重,不可轻启兵端,此事才作罢。在蜀军政府张培爵、杨庶堪、熊克武、谢持、朱之洪等人看来,请客容易送客难,蔡锷的滇军也并非善类。反复商议斟酌,取得了一致的意见:两个军政府合并是必然趋势,如长期对峙,川人势必受外省欺凌。至于合并的方式,蜀军政府这方面很清楚,成都是省会,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政治中心,“脚杆硬不过大腿”,谈合并,自然重庆应听命于成都。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双方书电、专使往来频繁。重庆派朱之洪,成都派张治祥,皆为全权代表,相晤于荣昌之烧酒坊,随后又到重庆,议定协议11条,各自签署上报。此后,两军政府各自召集特别会议,审议协议,俱同意合并,成立统一的政府。
张培爵自行电请:“正都督一职,非雄才大略者,莫能胜任。”他要让位于尹昌衡,甘当配角副都督。合并后的四川政府,同时还任命了其他人员:罗纶任军事参议院院长,夏之时任镇抚府总长。
几位清廷官吏的结局
秦枬是当时在四川总督府任职的一名官员,据他在《蜀辛》一书中记叙:四川同志军兴起后,总督府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内外分驻防军,大堂设机关炮二尊,士兵日夜守护,连吃饭、睡觉都不离机关炮左右。道府州县各个官厅,也布满了持枪的士兵,官吏们人心惶惶,皆有戒心。提法司周善培尤其谨慎,将老太夫人、妻妾等家眷分头送到朋友处避难,自己居住也不固定,出行则常坐民间滑杆,保持着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
周善培此时的小心谨慎,实际上是在寻求保命。
随着保路运动的渐次深入,官与民的矛盾也逐步升级,至同志军围攻成都前后,响彻四川全省的有一句口号:“只拿周赵,不问他人!”赵是指赵尔丰,周即为周善培,这句口号不仅让众多不知内情者感到疑惑不解,也让周善培本人大费思量,四川清朝官吏无数,惟独周、赵二人成为四川民众的公敌,且位居提法司的周善培竟然排名在总督赵尔丰之前,这实在太令人费解。
周善培是清末知名的能员,在四川省推行的新政改革中,他施展拳脚,政绩显著,一度闻名于海内外。在他署理巡警道期间,曾因带头剪掉辫子,被人讥讽为“周秃子”,他并不以为悖,反而对同事开玩笑道:“我就当一回秃子又怎么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办新政就是要胆子大。”中国官场中,做实事多的人并不一定有好结果,有时候甚至得到坏结果。按周善培自己的说法,是因为他在负责法官养成所期间,定期出题考试甄别法官,淘汰了不少士绅,因此也得罪了不少士绅,这些士绅以及背后的利益集团,一旦遇到机会便对周善培施以杀手。实际上的原因其实要比这个说法更复杂,因为新政变革,周善培成了各种复杂矛盾所聚焦的焦点人物。
保路运动之初,周善培与立宪派的关系是默契的,他的立场站在保路同志会一边,深得蒲殿俊等人信赖。后来被四川民众视为众矢之的,与官场内部的明争暗斗关系极大,加之革命党推波助澜,一个理应是四川新政功臣的人,转瞬间成为四川民众的公敌,也成了晚清政权的殉葬品。为了澄清这段历史,新中国成立后周善培写下了《辛亥四川争路记》,此时周已是80岁高龄,在书的《自序》中表明其人生戒条:对事必求件件真实,对人必求死者有知,生者有愧。然而就是这么一本力求真实的小册子,依然被革命家吴玉章指责为“企图分享胜利果实的卑鄙行径”。周善培满肚子的冤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以申诉?
赵尔丰逮捕蒲殿俊、罗纶等九人后,周善培被诬指为幕后主谋,他有口难辩。无奈之下,只好将家眷悄悄藏于友人家中,自己绝望地东躲西藏。赵尔丰被杀头后,周善培成了重点捕杀的对象,保路同志军多次到其寓所搜捕,并在全省张贴通缉令,要将周置于死地。周善培侥幸逃脱,在乡间密友处躲过了这场大劫难。直到成都、重庆两地军政府合并,由民政长张培爵出头,才商请同志军郭书池部护送他离川。到达上海后,身无长物,幸得旧友张謇等人接济照顾,方始在梵皇渡路一带安顿下来。
周善培的后半生,对民国政府始终没有好感,曾有人拉他加入“民革”,周当即答道:“我不是孙中山那一家人。”建国后,定居在上海的周善培仍然爱穿蓝色长衫,可是新社会里裁缝店都不做那种旧式衣服,周善培逛遍上海城,终于找到一家老裁缝店,做了一套蓝布长衫穿在身上,再也舍不得脱下了。1952年,周善培出任了民生公司董事长,此后还担任过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1958年秋病逝于上海华东医院,葬于万国公墓,享年83岁。
保路运动中清方阵营其他官员的命运,并不比周善培强多少。
布政使尹良,字莘吾,北京旗籍,由盐茶道改任盐运道,后擢升布政使,是位置仅次于赵尔丰的二把手。保路运动之初,此人对四川绅商就没有好感,始终采取的是不合作的态度,极力怂恿赵尔丰打压保路同志会。赵尔丰从边地回川后,尹良每每参与议事,总是爱与赵尔丰耳语,故作神秘状,招致他人非议,赵尔丰当面申斥多次,尹良仍不改旧习。端方奉命赴川督察路事,尹良又以与端方有姻亲关系之故,立场迅速倒向端方一边。曾多次秘密写信,向端方举报赵尔丰的错误,端方向朝廷弹劾赵尔丰的材料,多半来源于尹良的揭发。此事被赵尔丰侦知,大骂尹良无良,但此时赵尔丰已失宠于清廷,也拿尹良毫无办法。民国成立后,尹良侥幸保住了一颗脑袋,曾参与《清史稿》的编纂,后行踪不详。
路广钟,字子善,安徽人,原为一名普通警察,后因有功被提升为警务公所提调,兼巡警教练所所长。赵尔丰逮捕蒲、罗等九人后,路广钟连连制造假案,企图栽赃陷害保路运动首领。成都发生血案之际,路广钟积极配合,在成都联升巷以及四个城门处到处纵火,同时在总督府也点火响应,以制造混乱,趁机烧死蒲、罗等立宪派首领,毁灭人证,了结此案。四川独立后,路广钟也顺势变脸,日日来往于都督府,向新都督蒲殿俊表示友善,两边讨好。成都东较场发生兵变时,路广钟率其所属教练所巡警两千余人,手持快枪,高呼“此时不变,更待何时”,煽动兵警附和叛乱。尹昌衡率兵平息叛乱后,在处决赵尔丰的同时,也将路广钟押至刑场枪毙,路中三枪未死,后被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