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当事人回忆:四川保路同志会成立时,罗纶主持会议,邓孝可、刘声元、程莹度等议员相继演说,矛头直指盛宣怀、李稷勋等,全场情绪激动,争先恐后报名发言。会议进行到一半,忽有人报,代理川督王人文莅会,会场鼓掌欢迎,请王登台训示。王人文的训词简单,态度诚恳,先说诸位的争路意见他深表赞同,但望能严守秩序,依照法定手续进行,并表态说,他将一如既往支持川人的保路运动,不避辛劳,不怕丢官。话说得至诚至恳,台下人们听得激动万分,有人禁不住眼眶红了。
王人文被一阵热烈的掌声送走后,会议接着开,由罗纶上台宣布,保路同志会不设会长,只设总务、文牍、讲演、交涉四部,各部设部长一人,部长不是名誉职位,而是要承担责任敢于冒险的,故要由有勇气之人报名自认,再由大会通过。通过一番组织程序,会议议决由江三乘、邓孝可、程莹度、罗纶分别担任四部部长。当天夜晚的连夜商谈中,罗纶提出,为防止万一发生出轨行为,使王人文感到为难,希望各部在交涉言词中,要避免直接攻击清廷的言论,追思光绪皇帝批准修建铁路的往事,多加饰词颂扬,只集中攻击盛宣怀等少数人,保证保路运动平稳有序地进行。
现在看来,当时保路同志会领导者们的心情是复杂和矛盾的,他们既要反对向外国人借款修铁路的行径,为川人争回路款,又担心投鼠忌器,引起政府的不满和镇压,使四川人蒙受更大的损失。然而被点燃的血性像一团团烈火,在成都及川省各地迅猛燃烧,火势一旦蔓延,连当初的点火者也控制不住了。
青年学生郭沫若是会议当天的目击者,若干年后其著述《反正前后》中,他生动地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会场设立在一个天井里面,顶上搭着敞棚,周围是清一色的旧式建筑。讲台是以前的一座戏台,前面摆着张方桌,靠墙壁和两侧放着一排太师椅,台上台下的人坐定了,铁路公司总理彭兰村站起来摇铃宣布开会。
劈头讨论的便是铁路国有问题。关于这个政策的情形,好像是邓孝可起来报告的。他的报告很平淡。他本来是赞成国有政策的人,后来随着潮流的进展却成为了保路同志会的急先锋。在他报告完了之后,接着是罗纶登台。罗纶是一个白皙的胖子,人并不很高,他一登台,向满场的人作了一揖,开口便是:
“——各位股东!”很宏亮的声音,“我们四川的父老伯叔,我们四川人的生命财产——拿给盛宣怀给出卖了!卖给外国人去了!川汉铁路完了!四川也完了!中国也完了!”
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满场也都号啕大哭起来——真正是在号啕,满场的老年人、中年人、少年人都放出了声音,在呜呜呜呜地痛哭。
——“是可忍孰不可忍呀!呜呜呜……”
——“我们要反对,我们誓死反对!呜呜呜……”
——“反对卖国贼盛宣怀!反对卖国机关邮传部!”
连哭带叫的声音把满场都哄动了。罗纶在台上哭,股东们在台下哭,连在场的警察、公司里的杂役都在哭。不消说我们在旁边参观的人也在哭。已经不是演说,不是开会了,会场足足动摇了二三十分钟。
接着还是罗纶,在他看见稍稍在镇定的时候,以他很宏大的声音叫出:
——“我们的父老伯叔!我们,我们,我们,要誓死反对!”
——“我们要誓死反对!”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拳,台下也同声反响一声,大家也在自己的席上呯的一拳。
——“我们要组织一个临时的机关,一方面我们要联系本省的人,另一方面我们要联系外省的、全国的同胞,我们要一致反抗,反抗到底!达不到目的,我们四川人要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农人抗纳租税!”
——“赞成!”
两三百人同声叫出的这“赞成”的声音,要用古式的修辞来形容,是有点“声震屋瓦”。
就这样,铁路公司的股东大会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川汉铁路的“保路同志会”。成都的大街小巷,到处搭起了演讲台,学生们组织了军乐队,吹着军号,奏响大小鼓点,招揽来无数听众,主持人摇响铜铃,宣布演讲开始,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只见轮番上台演讲者一个个慷慨激昂,台下听众热血沸腾,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欢呼声……1911年的夏天,成都这座城市被层层热浪包围着,随着炎热的气浪一起扑来的,还有波澜壮阔的政治浪潮。
讲一个“推波助澜”的故事,也许有助于理解当时的局势。
郭树清,四川资阳人,家境贫寒。此人是个秀才,念念不忘的是功名二字,四川省办新政时,成都办了个法官培训班,由全省142州县各保送学生8名,共1千多人,于1911年4月底开课,郭树清被资阳县推荐为学员,前来应考。
正当此时,周善培由劝业道改任提法司,正好主管这件事。周上任时,看到卷宗里有份积压已久的咨文,是四川省咨议局发来的,上面写道:“各州县保送学生有差役讼棍、地痞、烟馆堂倌,品类甚杂,法司不予甄别,全部收录,毕业后派充地方法官,必为地方之害,请饬法司严行甄别。”周善培到任后,咨议局又来催促,周本是维护咨议局的人,对咨议局的这份提案深表赞同,于是定期出题考试,不料一字不写交白卷的有500多人,只写两三行字的有400多人,周善培将这些人全部淘汰,只留下了两三百名学员。
不知道那位郭树清是什么原因,也属于被淘汰者的行列。郭树清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么个机会,满怀希望,一路辛苦,从资阳步行到成都,谁知却是一场梦。他在省城盘桓数日,手头的一点盘缠已经花光,小客栈的老板天天催交房租,一想到家中妻儿还在等候他的好消息,顿感万箭穿心,急火攻心,从此精神愰惚,逢人便骂周善培为“周秃子”,时而哭,时而笑,时而以手捶胸、顿足大号。
此时正值清廷发布铁路国有上谕,成都数万群众卷入到保路运动的浪潮中,没有什么人去注意这个疯子。殊不料,不久郭树清投井自杀,凭空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郭树清的遗体被从井里打捞起来后,有人提出:在保路运动进行的关键时刻,郭树清不能白死,郭是烈士,他是以死抗争,应该让烈士死得有价值,如果将这件事进行渲染,造成舆论,就能够激发保路群众的斗志。
这一策划被保路同志会采纳了一半,具体为:郭树清的精神失常,是因为参加保路同志会成立大会那天听了演讲、见到川人写血书,受了刺激,他深感体弱多病,又报国无门,遂采取投井自杀的极端行动来鼓舞大家,力争破约保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整个事件中不提周善培,是因为“周大人正在扶持我们,我们不能得罪周大人”。
1911年7月1日的《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发表了一篇《嗟乎郭君竟先死》的文章:“树清郭君,资阳人,寓东御河街二十二号庄公馆,闻盛宣怀卖路事,愤极大病,五月二十八日夜,出大厅且哭且呼曰:‘吾辈今处亡国时代,幸我蜀同道诸君具热诚,力争破约保路,但恐龙头蛇尾,吾当先死以坚诸君之志。’当郭君高声疾呼时,厅前人咸以为病愤语,未之怪也。后二日郭君竟不见,六月初一日晨,寓中厨役突见井中一人浮水面……”
第二天的《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日报又刊登了《郭烈士殉路详情》:“烈士名树清,号焕文,资阳附生,家极寒,年三十二岁,亲丁惟烈士妻及一幼女,无怙恃伯叔兄弟。五月某日,应法官养成所考试,步至省,遂病,常住寓所未出。前月二十三日,友有举盛宣怀卖国详细事以告者,烈士闻之,连以手捶胸,顿足大号,语不成声。由是病越剧,对人、茕居皆涕泣,常愤恨曰:卖国奴,竟无杀者乎?予病甚,可何如!对姘居语及同道会,则欢呼;及盛则大詈;恐同道会不能贯彻,则大忧。二十八夜乃有厅前大呼事(已见昨报告)……厨役发现其遗书,录如下:‘同志会诸君,破约保路,关系全国存亡。所虑者死志不决,虎头蛇尾,吾国危矣!清请先死,以为坚诸君之志。树清临命留呈。’”
“烈士”是策划制造的,“遗书”是莫须有的,但是效果却是震撼人心的。郭树清生前贫寒,死后得到哀荣,其事迹见报后,保路同志会人士纷纷撰写诗词、挽联和祭文,盛赞郭烈士:“一抔黄土尚容身,投井救亡泣鬼神。”
保路同志会为郭树清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追悼会,微胖的罗纶上台致词,他报告的内容大略为:促路同志会成立以来,召开了多少次演讲会,各街各界成立了多少同志协会,报名参加同志会的约有多少万人,派出了联络员、交涉员、演讲员多少人,在各州县成立了多少分会等。“人心奋激若此,足使宵小丧胆,”接下来罗纶谈到保路同志会成立半个多月来全省各地取得的成果时,声音变得激昂起来:有跳井自杀的;有破指流血表示决心的;有五天五夜走一千多里路来省城参加保路聚会的;有60多岁老教官甘愿为同志会牺牲的;有13岁女孩子誓死愿随代表赴汤蹈火去叩关的;有几岁小娃娃积攒零花钱交给同志会的;有丢官不做来帮助同志会做事的;有将半生唱戏积蓄捐为会费的……总而言之,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全省的民众都已经行动起来了。
四川人素来以有血性著称,但是血性一旦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就如同放出铁笼子的野兽,会给社会以及自身带来伤害。多年后,明眼人一眼能看出,在这次策划包装事件中,血性是被人为激发而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种思绪定式下制造出的中国式悲剧太多,这之后四川终于被拖入到一个无序的深渊。
女子保路同志会
四川人的爱国热情一旦煽动起来,就如同荒野里呼啦啦燃烧的山火,顺着风势燃烧,迅速汇集成了一片血与火的海洋。《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是保路同志会的会刊,每一期新出版的刊物上都刊登着成都及全省各地的最新动向:“重庆同志之爱国热”、“江津同志之爱国热”、“双流同志之爱国热”、“大足同志之爱国热”、“雅安同志之爱国热”、“宜昌同志之爱国热”等消息反复地刺激四川人的神经,使得他们与清廷的对抗情绪越来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