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勋向邮传部提出辞呈之后,并没有马上得到解脱。他遇到的那场危机,其根源十分复杂,当时的人们无法理解,以至于若干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拨开重重迷雾,回望一百年前的那些人与事,对李的处境也只是一知半解。
除了要忍受来自四川同乡的数不清的恶毒谩骂之外,李稷勋还必须面对川汉铁路宜昌段全线停工的残酷事实。川汉铁路率先在宜昌至秭归段动工,李稷勋经手购买东山寺至石板溪一带良田数千亩,修筑车站、仓库、住宅区和办公大楼,城区人口也随之大增,东门一带开始繁盛起来,新开的餐馆、澡堂、烟馆、杂货铺等无数,铁、木、竹等手工艺匠人聚集,生意兴旺,是近代宜昌的一个繁荣时期。当时的筑路工人有四万余人,全线停工后,铁路公司陷入无组织管束的瘫痪状态,“路工且变,中西商旅一日数惊,妇稚游离,雇舟东下”,加之革命党乘机煽动,宜昌府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大乱局。
李稷勋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就在前几天,宜昌警察局发来一份密件,告知近日查获了一起乱党谋划暴动事件,与保路风潮有关,尤需要密切关注。为首的人叫张百祥,四川广安人,1905年赴日本入东斌学校学习军事,在此期间参加同盟会,1910年回国,奔走于四川、湖南、湖北、江苏、江西等省,联系会党,号召起义。1911年春,张百祥以包工头身份潜入川汉铁路工地,密谋策动铁路工人罢工未遂,又与潜入宜昌警界的湖南同盟会员胡冠南、四川人胡绍尧、云南人严绍陵等组织公益会,有会众200余人。保路运动风起云涌之时,张百祥等人密谋于四川会馆,成立川汉铁路研究会,以研究政事为名,行革命宣传之实。宜昌警察局的密件云:日前张丰祥、胡绍尧二人已被抓获入狱,严绍陵等会众作鸟兽散,正在通辑之中。
宜昌警察局将这件事向湖北总督瑞澂报告后,瑞澂极为重视,特别调派第41标第一营和第32标第二营两支部队,由管带戴寿山、杨正坤带队,连夜赶赴宜昌驻防。并连发数通电报,叮嘱宜昌知府和铁路总理李稷勋等人,加强戒备,防止乱局扩大。
宜昌警察局破获了这宗案件,只能说帮助李稷勋解除了部分心头之患。每天面对着无数前来询问的人群,每天看着从铁路工地上撤退下来那些枕木、钢轨、道钉等物件(川汉铁路已经全线停工,工程所有物资陆续拆除运往广东,移作粤汉铁路营建之用),李稷勋的心情百般不是滋味。当初为修筑这条铁路,耗费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也耗费了无尽的心血和汗水,谁知换来的却是一片骂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眼下李稷勋最为担心的,是即将被遣散的4万多铁路工人,路款已上缴国库,现银告馨,而手中没有银元,要想遣散数万筑路工人只怕比登天还难。当时与李稷勋同居宜昌城内的英国籍税务官葛礼在给上司的往来电报中,客观讲述了宜昌城此时的危急局势:“宜昌全城银元奇缺,人们拒收钞票,认为不再有什么价值。前几天大清银行有库存银元时,曾尽量把钞票兑现,现在库存银元已经兑完,不得不关门停业。”又云:“铁路工人很可能会发生暴动。发给他们工资的钞票现在已经买不到食物。大批的中国居民离开宜昌。宜昌人心很不安,金融恐慌,各种离奇的谣言到处流传着,铁路公司急需现银发放工资。因为电报局只代收发英文电报,铁路公司请我代发电报,呈请汉口铁路局长想办法借款,立即运送银币和铜元来宜昌。在这大革命的特殊动荡时期,我担心汉口铁路局长也弄不到现银,即或弄到,也来不及运到宜昌,因为铁路工人一两天内恐怕就要暴动了。”
从英国税务官葛礼冷静描述的文字中,也许能够稍许体味到一些李稷勋当时焦头烂额的处境。据宜昌商务分会当时的一份报告称:“自武昌军兴,道路阻塞,川路公司无款接济。工人哗变,各乡迭传警报,筑路工因无钱购买食物,常在所在地滋扰,地方大震。旅居宜昌的外国商人,尤以路工暴动为惧,时来铁路公司探问消息。”宜昌商务分会的这份报告中详细讲述了李稷勋当时的一段遭遇:武昌起义爆发后,宜昌商务分会正在一间房子里召集会议,议题是劝说市民募捐粮饷,李稷勋亲赴会场,即席发表演讲,力陈路款支绌及工场危险情形,词意激烈,讲到动情之处潸然泪下,感动了会议室的许多绅商代表。宜昌绅商界与李稷勋的关系素来融洽,如今川汉铁路公司数万工役麇集,亟需筹募巨款方能适时遣散,李总理遇到了难处,且事机甚迫,稍一犹豫不决,则后果不堪设想。
万分危急之下,宜昌商务分会给刚刚就任的湖北都督黎元洪拍发了一封加急电报:“武昌鄂军都督黎鉴:照会敬悉。宜昌八月二十七(公历1911年10月18日)夜已复汉土,民军全饷商会担任。惟宜昌向缺现款,现在路工尚有数万人,非二十万银元不能接济。如稍有遗误,工人纷拥来城,彼时大汉之师剿则难施,听则作乱,恐误大局。应请派‘快利’轮船运款来宜,即装工人回津。此款以宜昌盐税统捐担保。如此办法,可无他虞。再宜昌今晨晴爽,人心大定,市面照常,特贺。乞速电复。”电报发出的当天,即收到了黎元洪的回电:“商会鉴:电悉。欣慰。款照拨,陆续拨寄。”
两天后,武汉军政府派财政部长胡瑞霖,押送现洋5万元赶赴宜昌,当面交给宜昌铁路总理李稷勋清点查收,并派出十余名专员携带现款,由城防司令部派士兵护卫,奔赴铁路沿线的多个施工点,将拖欠的工款散发给工人。到农历九月中旬,全线筑路工人陆续遣散,有北方工役万余人聚集宜昌,当由川汉铁路公司全权负责,特雇轮船,运送到天津。“内有一千余人,不肯回到北方,自愿效力于民军。复由李稷勋商请司令部,拣选精壮,编入军伍。嗣后攻克荆州,有决死队电称勇敢,该处工人实居多数。”
宜昌反正之后,李稷勋因及时筹款遣散筑路工人,护卫地方治安有大功,被推选为宜昌商会会长。此后李稷勋没有再回四川,晚年定居宜昌,开过药房,善济市民,直至终老。其间,李稷勋与两个人的交往,值得一提。
一是清廷御史、川中名宿赵煕(1867~1948),字尧生,四川荣县人,蜀中“五老七贤“之一,世称“晚清第一词人”。赵熙一生读书不倦,家有藏书数千卷,多精心评点。光绪年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曾先后弹劾奕劻、赵尔巽、盛宣怀等权贵,尤其是在四川保路运动期间,多次上奏折为四川父老乡亲说话,朝野震动。武昌起义后,赵煕从京城返回四川,途径宜昌,时李稷勋在离宜昌铁路坝不远之处筑“东山草堂”,接待应酬八方来客。
李稷勋与赵煕在宜昌东山有过一席长谈。李稷勋自称“罪人”,但是他对自己如何变成“罪人”一事极不理解,耐心解释将工程款缴给邮传部的初衷,是想化解川人与清廷的对抗,促成川汉铁路早日开工,只有铁路建成通车了,国家才能兴盛,也才能早日为川人争回路款。谁知道好心竟被当作驴肝肺,真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赵熙苦笑着安慰了他几句,以被放逐的楚国诗人屈原为例,为之排遣忧愁。临别之际,赵熙从旅行箱内拿出一幅林纾的水墨画相赠,林纾的画作气势磅礴,意境开阔,于松涛云涌深处,不经意地点缀一名童子,写意中融入了工笔的严谨,十分耐人回味。
李稷勋为这幅画作题诗云:“……江山破碎何遽忽,世事澜翻风转烛。四郊战垒长蓬藿,江淮落叶凉风肃。赁居难求阳羡田,山贼恣伐永嘉木。况值梁益焦兵火,故园已恐无松菊。独携此卷西陵泊,相逢邀看东山竹。展图三叹心骨悲,兹事弃置等覆餗。中夜敲床索新句,检拾篇章媵归舳。明年松根健夏凉,知君饱噉涐眉菽。乞分寻尺青玉虬,种向棋轩却烦溽。”李稷勋的诗在晚清颇负盛名,《清史稿》赞云:“意致深婉,得风人之遗。”经历了这一番劫难之后,李稷勋以我手写我心,诗作中自然流露出的真挚情感,更是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