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说话了:“老大,我问你噢:方媛知道我们出事儿了吗?”
他问得好生奇怪,我只能如实作答:“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们刚一出事儿,我们就知道了。你是不是被关糊涂了?你忘了她跟你一个学校了?这个消息还是她带回来的……”
罗马双目圆睁地盯着我问:“我们进去这十天,她……在这儿住过吗?”
我只能如实作答:“没有吧。就来过那一次,把情况说了说,也没待多久,再就没见着人了。”
罗马神情严峻地继续追问:“她知道我俩今天出来吗?”
我只能如实作答:“肯定知道。算都能算出来嘛!我记得……当时我还提醒过她。”
“行了!”罗马猛然站了起来,“我明白了!那就不惊动她了!咱们去吃烤鸭吧!”
我之所以不想对罗马掩盖或撒谎是觉得方媛确实有点不像话——在这件“大事”上——尤其是有徐丽红在旁边比着她:这个徐真是个有情有义有血性的女孩(这回是彻底看出来了),不但天天在这儿等着,还老闹着要去探监,后来听女房东(男房东曾被关过多次)说拘留期间不许探望方才作罢,也是掰着指头数天天,今儿一大早就起来了,不知道朝村口跑了多少趟,还把早饭给我和成琳带回来;而那个方——唉!一出事儿连人都见不着了。
尽管方媛缺席,罗马心有不快,但却并没有太影响这顿庆祝兄弟出狱的盛宴的气氛——这跟“老二”罗马这人的性格与修养(甚至于血型——他是B型血)有关,他自己再不痛快也不会影响到别人,外表上吃喝照常谈笑自若——目睹此景,我竟有些感动,还在心里作过一个假设:如果换成O型血的汉唐,那大伙谁都别想乐呵了。他进去的当天中午,我和他所发生的冲突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嘛!这样的例子好像也不是个别现象……在酒桌上,酒过三瓶,他先提起此事并且向我道歉,经他一解释我也搞明白了:他的情绪化是缘于他的事业危机。
午后两点多钟,这一干人从全聚德烤鸭店酒饱饭足地出来,罗马要回学校(我想他还是急于见到方媛吧),其他人则回了漏斗村。
罗马:这天晚上我很快就被撂倒了
由于身无分文,临别时我向“老大”要了一百块钱,在前门乘公车回了“S大”。
当我重新走在母校的校园里——那个感觉有点奇怪:仿佛很早以前我来过,好久没有回来了!走在路上,全身瘙痒,此时此刻,我最大的愿望(是一股强烈的冲动)是这十天来蹲在号子里积攒起来的——那便是马上去洗一个澡!走过小商店时我进去了,买了一套新的内衣裤、新袜子、新毛巾和肥皂、洗发膏,然后扑向了新食堂后面的学生澡堂……
澡堂刚开,大池中的水刚蓄满很清澈,我几乎是头一个步入其中,把自己安放在一个角落里,贪婪地泡着,许久不出来,直泡得满头大汗——连眼泪都泡出来了!我满含热泪,望着不断拥进越聚越多的洗浴者,心中涌起一个念头:现在,我还属于这儿吗?我还有权利在这儿洗澡吗?实在不敢多想、细想,我让这个念头在脑中定格、打住,站起来淌着热水走出大池……
在淋浴区最靠里的一个葵花喷头下面,我把自己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搓下了一层泥也扒掉了一层皮!
让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是:当我浑身酥软地走回西南楼339的时候,同舍的哥们儿竟然全在,我竟会受到他们英雄凯旋般的欢迎——他们也是掰着指头计算出:今天是我放出来的日子,只有一点拿不准:出来之后我是回漏斗村呢还是回学校?甚至于想派两人去漏斗村等我。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做了一件事:每个人拿出十块钱交到团支书手里,准备到实习餐厅设宴给我压惊,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簇拥着我朝外走,走过长长的楼道时又招呼了好几个外宿舍愿意随份子加入进来的人——自然也是跟我关系较好的——同去……
也许是由于中午就喝过不少,也许是情绪上不够稳定,也许是这十天号子蹲得身体发虚——或者兼而有之的缘故,这天晚上我很快就被撂倒了。记得开始的时候,大伙都在夸奖我打架的能耐:“高手深藏不露”、“四年不打一打惊人”、“出拳重如泰森”之类的溢美之词在饭桌上飘来飘去,然后挨个敬我酒,还必须干掉,我也愿意干掉,后来的一个印象是: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有些百感交集,端着一整瓶啤酒打着酒嗝儿对大伙说——
“哥……哥们儿!谢谢啊!谢谢你们的……这顿饭……这顿酒!痛快……喝得太痛快了!我……我想说的……意思是……这顿酒就……就算是……你们给我的……送行酒了!等过两天……我卷铺盖……走人的时候……咱就别再办了……大伙都不富裕……让我悄没声儿地……滚好了!咱们……都来自于五湖四海……能够聚一场……在一块待四年……也是……命中有缘!缘分哪……我把这一瓶干喽!”
再往后,我就毫无记忆了。
感觉中有人在拍打我的前胸,睁眼一看是我们年级辅导员的那一张娃娃脸——他是比我们大五届的师哥,就因为长了一个小个子外加一张娃娃脸,从外观上看更像是我们同级的同学,他的心态也很年轻,平时跟我们男生就挺哥们儿的,还跟我们班一位小巧玲珑的女生谈上了恋爱……
老师驾到,我本能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宿舍自己的床上,口很干,头很疼。
辅导员站着,一手扶着上铺的床沿跟我说话:“出来了?”
我“嗯”了一声。
“昨天出来的?”
我又“嗯”了一声。
“在里边没太吃苦吧?”
“……还行。扛得住。”
“我估计你在里头蹲上十天,思想上已经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我不瞒你:像你这种情况也就只有开除一条路了……”
“我知道……是不是现在我就可以走了?还需要办什么手续吗?”
“哼哼!罗新华,充汉子是吧?就算做好了思想准备也先别忙嘛!我劝你啊,不妨尝试着实施一个自救计划——索性把自个儿这匹死马当做活马来医——如果失败了,也就死心了,到那时再走也不迟,走得也无憾。”
“什么……自救计划?”
“找裴教授去呀!她不是特欣赏你嘛!她现在可是咱系的大红人并深得校长的器重,你去求她给你做做工作,疏通疏通……赶紧去找!十万火急!别睡大觉啦!一分钟都别耽误!错过了这个时机,等处分决定一下来,你狗日就完蛋了!”
裴教授:你这一架把自个儿的好前途都给打没了
上完今天上午的后两节课回家,走到我家楼下,刚想跨进楼门,便听到身后有人瓮声瓮气地喊我:“裴老师!”
我回头一看,见是罗新华——我更习惯于叫他罗马了——与往常上我这儿来有所不同的是:这一回,他手里还拎着东西。
“裴老师,我找您……有事儿……求您帮忙!”他小声说。
我知道他有什么事,要我帮他什么忙,就说:“到家里再说吧。”
他随我上楼,进屋。
他的事我早在系里听说了,因为是自己平时看重并有所偏爱的学生,我对此事比较关心,了解得还很详尽,本来我还想听他本人把事情的原委和经过再讲一遍,但一到客厅我就憋不住了,冲他来了一个劈头盖脑:
“罗新华!你脑子有毛病啊!还有半年就毕业,留校的路我都给你铺好了,大好前程等着你去奔,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打的是哪门子架呢?!你真是蠢啊!你这一架把自个儿的好前途都给打没了,你知道吗?像你这样因为打架斗殴而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过的学生,学校能让你留下来做老师吗?能允许你留在北京工作吗?!留京的名额这么少,是要经过严格的政审……”
“裴……裴老师!”罗马低着头说话,有点不敢看我,“这些好事我现在想都不会去想了,我就当它们是我不该得到的东西。今天我来找您——是我们辅导员给我出的主意——他希望您能帮我做点工作,到校长还有系领导那里去说说,千万别把我开除了……那样的话,我可太惨了!回去没法给父母交代。”
“开除?完全有可能!你现在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了吧?”我继续批评他说,“罗马啊!刚一听说我真不相信是你干的,我还跟别的老师说:不可能吧,这孩子平时挺斯文的,诗人风度,是我们剧社的小作家呀!怎么对待同学如此凶残?把人打得又是鼻梁骨骨折又是脑震荡啥的,这说明你的心里头还是有只潘多拉盒子,以后还要加强个人的品德修养,光有才是不行的……”
“是是是!”罗马一副恭顺的样子。
“走!”我说,“现在我就去校长家,中午吃饭时候上家找,反倒容易逮着。”
“裴老师!那您……还没吃饭呢!”
“过会儿再说吧,现在也吃不下……罗马,你把拎来的东西拿走!”
“裴老师,我刚从里头出来……兜里没有多少钱,就买了点水果……是我的一点心意!”
“拿走!拿走!拿回去自己吃。你有你的心意,我有我的规矩。”
到楼下,我让罗马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去了小红楼的校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