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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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人生道路 (1)

自那晚起,庆轲就变成“荆轲”了。

当周围的人都像高渐离似的呼其为“荆轲”“荆卿”,他也便接受了这个新名字。

名字者,父母赐之,知己亦可赐之!

父母赐之名,已管前半生;知己赐之名,可管后半生。

他索性改了个彻底,连书写出的字都改了,他在京、精、旌、荆等同音字中作了选择,最终选择了“荆”字,“荆棘”的“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道路便是荆棘丛生的,他喜欢这荆棘!“荆”也正好是个姓。正式改过之后,他在心里请求亡父以及祖宗的谅解:他们这一家从齐国出来时,不曾改姓为贺,坚持姓庆,让他这个不孝子跑到燕国来却莫名其妙地改姓了荆!好在没有传宗接代的麻烦,他固执地认为:门客是没有娶妻生子的权利的,因为不能保证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与义务!所以不论姓庆还是姓荆,这一门也就到他为止。邹国与其同名的孟夫子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不孝子,他只好当定了!

荆轲寄居在高渐离家,与这位一见如故的小兄弟同吃同住同劳动,每日清晨即起,他教渐离习剑,吃罢早饭,二人便同去市上摆摊宰狗卖肉。很快他便学会了屠狗剔肉的手艺,能够帮上渐离的忙了,渐离索性把那两个伙计辞了。他们继续在卖肉时附加表演: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诗,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生意越来越好,令二人衣食无忧,过得相当自在。等下了工,回至家中,吃罢晚饭,荆轲还要教渐离识字,自己更是秉烛而读,直达夜深人静。过上一段,二人也会去“易水阁”大吃大喝一顿,大醉而归或去灯红酒绿之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对于两个并无妻室的成年男子来说,那里是他们解决正常的生理需要的地方。

转眼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宁静、充实的生活在日后终成二人心中永远的怀念,成为他们生命中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但如此悠然自得不亦乐乎的生活又是极易被打破的——当外人开始闯入他们的生活……

最先闯进来的是一个来自赵国的歌女,芳名“春姬”。

春姬跟随其父自赵国流浪到此,在市上表演,其父操琴,春姬歌唱。姑娘有副天生的金嗓子和俊俏可人的小模样,颇有观众缘,也颇惹泼皮无赖们的无端骚扰——这一切就发生在距高字幌子迎风飘扬的狗肉摊不远之处。有一回,泼皮无赖们明目张胆气焰嚣张,年轻气盛的高渐离实在看不过眼,操起一把屠刀便冲杀过去,将众泼皮驱散。如此一来,便与这对父女认识了。

从此以后,春姬常来狗肉摊上买狗骨头,给一个铜板便拿走一大堆,说是买回去给父亲熬汤喝。渐离本就慷慨,索性分文不取地送给她,再往后,不但送骨头还要送狗肉——并且主动切好、打包,提过去交到春父手中。

渐离的表现被埋头干活的荆轲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年长渐离八岁,两人现在已经以兄弟相称,情同手足,哪有哥哥不为弟弟春心萌动心上有人而高兴的呢?荆轲想得远,他真想让渐离成个家,渐离如果成了家,感觉就像自己也有家似的——呜呼!这便是亲兄弟才有的那种感觉啊!长兄如父,他觉得自己该为渐离做点什么,甚至于在关键时刻替他做主。思来想去,他有主意了!这天快要收摊时,他径自走到春姬父女面前,趁表演间歇,抱拳拱手郑重其事地向他们发出了同去“易水阁”共进晚餐的邀请。

返回狗肉摊荆轲才把此安排告知渐离,渐离顿时喜上眉梢——看来知弟莫若兄,这件事是办到他心坎里去了!

为示隆重之意,临到出发之际,荆轲还在街头招呼来两顶轿子,请父女俩同乘一顶,他们兄弟二人同乘另一顶,大摇大摆地去了。

叫人稍有一点扫兴的是,今晚“易水阁”的顾客特别多,楼上雅间已被占光了。渐离大骂酒保,但也没有办法。荆轲特意选了个僻静角落中的桌子,请父女俩落座,嘱渐离少安毋躁。渐离不顾春父劝阻,向酒保玩命点菜,恨不得将这店里的菜全都点上一遍。酒菜上来,满满一桌,荆轲给两位客人斟上酒,提议举盏共饮,然后举箸劝菜,并且貌似唠家常地嘘寒问暖,但句句问的都是实话:“赵国家中还有什么人?”“在蓟都准备长待呢?还是临时唱一唱挣点银子就走?”——先将女方的情况问尽,再将自家兄弟隆重推出,将其“年方廿二,父母双亡,尚未娶妻,孑然一身”的实际情况和盘托出。春姬那妮子闷声不响低头听着,从表情上看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但春父这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江湖老艺人显然是听明白了荆轲的用意,既表现出了足够的热情,又毫不含糊地直接问及他们俩的关系。荆轲便如实道来,称是“异性兄弟”的关系,其得体的表现颇有家长之风。

这一楼皆是散座顾客,七嘴八舌、十分嘈杂,但偏安一桌,闹中取静,还是能够谈事。当其时,从门外呼啦啦进来了一干人,牛气冲天、动静极大,引人侧目:为首的是一个鹤发童颜的儒雅老者,带着三四个人上了二楼,余下六七位占了与他们相邻的一个大桌。

从荆轲、渐离并坐的位置上正好看见这一幕,渐离对荆轲道:“田光家的人来也。”

荆轲问曰:“田光?什么人?”

渐离答道:“本城一豪绅,上通官府,下通江湖,势力很大。”转头将酒保呼来骂道,“小二,你这势利眼!我等先来要雅间硬是没有,田光先生后到怎么就上二楼了呢?”

酒保恭顺回话:“哥哥勿怪!田光先生白天就先派人来提前预订了楼上的雅间。”

荆轲对渐离曰:“兄弟休躁,勿管他人,我等谈正事。”

便又赢得一时安宁,双方将该过的话过完,遂频频举盏,其乐融融。渐离心情好,呼酒保过来将酒盏换成大碗,独自豪饮起来。荆轲看他高兴,便未加拦阻。

临桌那六七位田光家的门客,一上桌便大碗吃酒、大块吃肉,直冲酒酣而去,猜拳之声愈来愈大,令这桌无法叙话。渐离气盛,几欲起身上前干涉,均被荆轲一把摁住,曰:“说不了话,便请老伯、姑娘多用些饭菜也好,你自个儿吃酒便是。”

门客们愈饮愈酣,其中一个醉眼蒙眬,眼前忽然一亮,曰:“哎!那边桌上那个妮子怎么瞅着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其他人定睛一瞧,纷纷道:“是啊!是瞅着挺眼熟!”“挺疼人的妮子!”“噢,是整日在市上卖唱的那个赵国妞!”“谁去把她唤来?给咱哥几个唱两支荤曲儿,乐呵乐呵!”

首先发现的那位挺身而出:“看我的!你们等着!”便大摇大摆晃晃悠悠便过来了。走到桌边,旁若无人地冲春姬唤道:“妮……妮子!那边……几位爷想……想听你唱荤曲儿,你……快快过来,给爷整两段……”

春父本能似的立即起身:“大爷,现已收工,不便唱也,我们与两位先生有事谈……”

门客醉眼圆睁道:“你……你是他爹怎么着?大爷点你小女唱是是是……给你们面子!又不是不给银子!”

荆轲回之曰:“老伯已经说过了:现在不唱!请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门客冲荆轲道:“哟嗬!这儿……还坐了个会说话的!你……是她什么人?是她男人吗?你是她男人……又怎的?!”

渐离腾地站起,跨至门客面前,指其鼻尖曰:“滚!立马给我滚回去!”

门客听罢,举拳便打,却被渐离三拳两脚捶翻在地。

另五六位见状,呼啦啦抄起家伙,冲杀过来,阵势吓人。当其时,只见荆轲自座中一跃而起,迎上前去,挥起他那从不离身的佩剑——剑不出鞘,便扫倒一片。其中一位从地上狼狈爬起,爬上楼去喊人。与此同时,渐离直奔厨房,操一把切肉的屠刀出来——来的正是时候!两人又与从二楼跃下的三四门客斗作一团,不消两个回合,对手便被荆轲的带鞘之剑扫翻在地,斗得兴起的渐离举刀欲砍,荆轲喝止道:“渐离!休要害其性命!还不至于!”渐离便收刀作罢。

大户之家养的门客们感到大丢面子,遂恼羞成怒,纷纷从地上爬起,捡拾起各自的刀剑,再次纠结一处,冲杀过来,冲在最前者被渐离砍了个一刀见血。当其时,只见荆轲一跃而上至二楼,对众门客叫道:“诸位!尔等休得逼我荆轲拔出剑来!”

众门客俱被震慑,呆愣在原地。

“住手!都给我住手!”有一个沙哑苍劲的声音从楼上砸下去——是那个鹤发童颜的儒雅老者所发出的,“你们这些缺少家教的东西,带你们出来净给我丢人败兴!都给我滚回家去!”

众门客都灰溜溜地出去了。

老者遂向荆轲抱拳拱手曰:“老朽田光,养士无方,给壮士一家添麻烦了。还望壮士见谅海涵,给田光一个面子,容我重新摆酒,向壮士赔罪!”

荆轲上下打量了田光一番,表现得不卑不亢,亦抱拳拱手道:“我等今日有事商谈,恕不奉陪!”说罢,自二楼一跃而下,落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招呼春姬父女和渐离一起离开。

为安全起见,荆轲坚持让春姬父女俩住到高家去。

翌日清晨,吃罢早饭,四人一起出工。

到达市上,人尚且不多,春姬便在肉摊上帮忙干活,老向荆轲这边凑,冷不丁问一句:“大哥,咋不见大嫂和孩子?都留在卫国了吗?”

“哪有什么大嫂和孩子!大哥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荆轲自然答道,“我与你渐离哥一样,都是光棍一条!”

春姬闻听此言,竟然扑哧一笑,然后乐颠乐颠地跑开了,让荆轲一时摸不着头脑。

此后几日,春姬来帮忙来得更勤快了,还是不往渐离那头去,单朝荆轲这头来。起初荆轲以为是姑娘家害羞,后来越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她种种有意无意的表现,她的会说话的眼睛和爱害羞的表情都在表明,姑娘之意不在渐离而在……

他怕自作多情所以未敢加以断定,直到有一天,春父拉他一人到路边的小茶摊上吃茶,张口便问:“荆卿,你可觉察?小女相中的是你!她昨晚向我吐露心机……”

荆轲百感交集,不知所措,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她她她……她不能……不能相中我……”

春父不解问道:“有何不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女告知老朽,你尚未娶妻,未有家室……除非荆卿眼高,看不上小女?”

荆轲沉吟片刻,曰:“倒也不是……老伯你有所不知,我与渐离情况不同。渐离是凭手艺吃饭的,好歹有个实在的营生,且是本地人,有房有产,可使春姬姑娘和老伯过上安稳的日子。轲本游侠一个,倘遇贤豪长者,便投其门以为食客,命都不在自个儿手里!现在也只是暂时寄居在兄弟家中,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春父不胜欷歔道:“我家小女好眼力,果然没有看错,荆卿大丈夫也,襟怀坦白,真诚实在,能替他人着想……如此丈夫,世所罕见,可惜小女没有这份福气!”

说罢两人便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