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3: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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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关于中国的想象

我觉得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现状是,我们现在对日本的理解太少,这个理解少不是因为信息少,我们到书店里去,我们去看杂志报纸,每天都有关于日本的消息。但是如果我们花一点时间仔细去琢磨,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能同意我的判断,就是大量的相互矛盾的信息,被强行地塞进一些非常简化的框架。所以为什么我们今天要来谈日本想象,我觉得我们现在真正要做的工作是调整我们想象世界的方式,而不是简单地在量上去追求信息。

提问:我一直有个疑问,日本在向中国开战前,他们国内发生过非常激烈的论辩,甚至此死了好几个人。我的感觉是,就像您刚才讲的不是只有一个日本,是好多个日本叠加在一起,所以在政治层面上至少就有两个日本:一个是左派的,一个是军国主义的,这两类人简直就是非常不同的极端。后来我再想想,联系一下日本的历史和文化,我有一种猜测,会不会军国主义是由武士那一派系传下来,还有一支是士族承传下来的?我觉得这比我想象的还有趣。

孙歌:简单回答的话,没有直接的关系。如果要硬说的话,只能说这里面关系非常复杂,要拐很多的弯,才能拐到你说的武士阶层的问题上。

其实有更直接的原因,就是日本的亚洲主义。我个人的做思想史研究的时候,遇到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我们中国人了解的亚洲主义发展到最后的一个怪胎,就是“大东亚共荣圈”,所以很多中国学者拒绝去研究,因为感情上有点受不了。但是在日本的近代史上,在明治维新前后,日本有一批人他们叫做大陆浪人,在我们的辛亥革命之前,他们就自称为“志士”,并且发展出一些组织,比较代表性的有两个,一个叫宣扬社,一个叫黑龙会。这两个组织到来都发展成现丰所谓的恐怖组织,但是他们在最初的时候不是这样,他们在早期是有理念的,就是联合黄色人种来对搞白种人。

当年孙中山的辛亥革命背后就有一连串的日本大陆浪人作后援,这些大陆泫人觉得中国清朝政府太腐败,怎么办?说我们日本人去推翻清政府,然后交给好的中国人去管理,但是中国太大他们没做出什么。然后在朝鲜,他们发动过一次“乙未政变”,当时还是李氏政权,日本浪人就说,要把朝鲜也要交给好的朝鲜人来管。中日甲午战争结束之后,台湾被割让了,当时黑龙会站出来说,日本打的是圣战,我们不能要中国的领土,否则就有贪小便宜的嫌疑。所以大家看到,经过了日俄战争,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侵华战争和殖民朝鲜的经验,亚洲主义慢慢变成了一个法西斯的意识形态,最后就变成了“大东亚共荣圈”。

这是一个历史过程,刚才那位朋友所说的日本国内的争论。从1931年算起的日本侵华战争局部的爆发,日本国内的争论一直持续到1937年卢沟桥事变,一直有一派强烈地主张说不能够把战事扩大,如果其中尚存理性,那我觉得应该是连接到日本早期的亚洲主义。

提问:一次吃饭时,大家都在聊天开开玩笑,一个日本朋友突然很严肃,忧心忡忡地说:看到中国的反日游行,你们中国人真的那么讨厌我们日本人吗?这个朋友是一个搞技术的人,从工作到学历背景,都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但他也会有这样的担心,觉得中国为什么会讨厌日本人。

另外一个日本朋友十几年前就认识他,他听说现在很多中国人都买房买车后非常吃惊,因为他对中国一直是居高临下的心理,觉得中国人穷,只有日本人是富的,现在你们居然也买房买车。

所以我就想问您,日本的普通民众,他们一般通过什么途径了解中国?据说现在在日本的外人国,好像日本人已经排在第二位,有大量的中国留学生、研究者都在日本。而且日本跟中国那么近,文化渊源那些长,为什么两个民族那么相互不理解,因为很多连了解都谈不上。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有没有什么途径能让他们有一种更简易有效的沟通和了解?

孙歌:第一个问题是日本民众怎么来想象中国?其实日本老百姓有很多接触中国人的机会,在日本大城市里,到处都能听到中文。但是,接触中国人不等于形成中国想象。因为第一,在日本的中国人很多会隐藏中国人的习性,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很多习惯于鞠躬,看上去跟日本人差不多,所以很多中国人就看着不顺眼,说你为什么要点头哈腰的,可是在日本的社会里,那是整体社会的节拍和氛围,所以日本老百姓确实没多少机会去接触真正的中国人。而且我们可以由自身的经验去推想,比如说有多少中国人想说,我们必须很紧迫地去了解其他国家的文化?老百姓首先杨的是自己的生存问题,这是第一位的,日本老百姓也是一样。

至少他们得到的关于中国的想象,基本上是从传媒里来的,而传媒它基本上是一个非常简单化的从右跳到左、从左跳到右的宣传模式。比如说1990年代中期,我在日本看到的所有关于中国的报道,它只看到中国旧的破的一面,老百姓穿得非常旧,街道非常脏,拍北京他一定会拍自行车流,然后日本人就很优越地说:你们的自行车真多。可是现在,他拍摄北京的时候一定会拍金融街,拍交通时他一定拍二环三环主路,于是马上就有好多日本人说中国现在真富。所以说,媒体决定了老百姓的想象。

但我觉得,更丰富和多元的想象正在慢慢形成,而且我最寄希望的其实不是做学问的人,我最看好的还是传媒。我观察日本的传媒,是知识生产里面调节最快的,虽然它有可能简化问题,而调节最慢的是学院里的学术,日本的中国学家他们反应得很慢,甚至现在学院里还保存着一些冷战想象。

提问:刚才听您讲到两个问题,一个是发生在30多年前的战争索赔,另一个是对于日本我们还在沿用的二分法,实际上我觉得在这两个问题上,我们都面临一个最根本的瓶颈:言论的瓶颈。

我们对日本的想象无疑最主要是通过传媒,就跟日本老百姓对中国想象一样。相比而言,日本的传媒受制于商业因素的影响会大一些,而中国则更加复杂,除了商业因素之外,还有其他的因素。对于前一个历史问题,海外都已经把历史档案公开了,日本这样的民主国家早已经公开了,可我们中国老百姓还没有看到国内公开的档案。我觉得阻碍我们想象一个更加真实、更加贴近事实的日本的最大的瓶颈反而是我们中国自己的状况,比如舆论的自由度的问题。不知道孙老师是不是同意这个看法。

孙歌:刚才关于日本的想象讲了那么多,有一个前提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在强调一个想象力的问题,是假如我们有了想象力,我们言论自由的空间是非常大的,实际上现在我们谈言论是不是自由,我们通常是把事情锁定在一些很具体的事件上。

在一些我们不自由的环节上,日本人可能比我们自由,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一些日本人不自由的环节上,我们可能自由。这里我要举一个例子,但首先我要强调一个前提,我这样说不是为了证明我们的自由,而是要说明言论自由是一个历史性的现象,它不是一个抽象的东西。

大概是在2001、2002年前后,有一个日本的民间模拟法庭审判慰安妇。这个法庭宣布天皇有罪,这是非常划时代的,被右翼攻击得很厉害。当时一个支持这个法庭的日本学者叫做高桥哲哉,那时候他回家的时候,都要左右看好了,他才敢开门进屋。那时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

当时NHK制作了一个节目,打算要报道这次审判,结果节目一审二审审到最后,连日本国会的一些议员也参与了审查,到播出的时候节目被改得面目全非。因为那是一个女性法庭,几位日本的女性主义者非常愤怒,就写文章来攻击NHK的这几个人,但是这几个做节目的人后来私下里交流,虽然它被改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但是能把这个节目做出来就已经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了,已经尽到责任。其实这样的例子在日本很多。

再比如,日本学校在开学的时候,都有一个升国旗唱国歌的仪式。有一些日本中小学的老师,就在那个时候故意不起立。我觉得其实日本人挺了不起的,他可以公然地对自己的国旗国歌表示憎恶。当然他们不起立的后果通常是被开除,失掉教师的工作。但是我现在讲这些问题,只是想要说明一个问题,当我们想象一个社会的言论是否自由的时候,我们要进行通盘的考察,他在什么方面是自由的,什么方面是不自由的。你会发现每个社会都有他自身的问题,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判断每一个社会的运作方式,这是今天我们在讨论民主的时候最欠缺的一环。每一个社会并不都是靠言论、靠所谓的舆论压力来运作它的政治过程的。当我们谈民主的时候,觉得只要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选举权,那这个社会肯定是理想社会。但这是一个非常短路的想象。

实际上每个社会的运作方式都是不一样的,用典型的西方政治学模式来说,一个社会的政治运作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压力集团。不同的压力集团都给这个中央政府施加压力,影响他的决策,这是二战之后的美国政治学的基本设想。但是“9·11”之后发现其实连美国社会都不是这样的,因为那个压力集团其实不是对等的,真正能够左右美国决策的,只有很少的寡头集团,我们看到美国人游行很自由,言论很自由,但是你看高层的决策受不受这些制约。这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所以,我觉得言论自由的问题,民主程序的问题,一定要和这个社会的运作模式结合起来讨论,特别是中国的运作模式,我觉得我们知识界还看不清楚,而一味套用美国的模式显然是不合适的,日本的模式更不可以用。

提问:在日本期间,根据您对日本学者以及高端人才的观察,他们最主要的优点和缺点是什么?另外,日本的学者对中国的高端人才和老百姓的评价又是什么呢?

孙歌:我跟日本的学界接触比较多,跟政界没什么接触,所以我只能谈学术界。我觉得日本人不管学术成就如何,他们是优点的大部分人很敬业,日本人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非常认真。当然这不等于他的学术就很优秀,其实日本优秀的学者为数也不是很多。

其次,它的缺点就是日本有屈强凌弱的本能。二战之后,日本人是只佩服美国,并不服中国,它觉得是败给了美国。所以日本一直是跟着美国走,小泉是最典型型的代表。但是今天你看日本人在调整,特别是普通日本人,他们发现中国在强大的时候,他立刻开始调整,说中国好象要强了,我们要跟着中国走。这个是它的弱点,这使得日本在国际舞台上很难独立地承担政治责任,所以它永远是政治上的三流国家,成不了大国。我觉得这是它致命的地方。

至于日本人看中国,最突出的是,他们感觉出了中国的日渐强大,这是日本比较有头脑的知识分子和传媒人的统一认识。虽然人数不是很多,但是日本的历史上,每一个时代都有这样的知识分子,相对于日本这样一个岛国,他们把中国的大作为探求中国原理的一个入口,因为这些知识分子知道,大国和小国的文化、政治、经济的原理肯定是不一样。

所以日本的比较清醒的知识分子,现在已经有人提出来说,日本要回归小日本的位置。我知道有一个知识分子,他在日本发表过一篇很不得日本人心的文章,叫做《二十一世纪与小日本》,他说日本不要以为自己是大国,说日本就是小日本,他说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世纪。其实我还真不认为沟口先生是一个亲华派,他只是出于学者的良知,在陈述一个最基本的客观事实。

至于短处,我想日本普通老百姓会认为中国很乱,我认识的一些朋友说他们到了北京都不敢走路,因为中国人过马路都不看红绿灯的。那么在学术界,日本人的评价是中国知识分子有一部分人不老实,比如论文抄袭,在日本很少有人敢这么做。我通常会解释说我们现在还是一个过渡期,是一种暂时现象。还有一个评价说中国有一些知识分子,好像背负着一个很大的国家,每次学术讨论会上都会有人说,什么中国五千年的泱泱大国,什么中国的文化多么多么伟大,听到最后你发现他一句实在的学术语言都没有。对这一点,日本学者很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