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的课结束之后,小敏往教室外面走的时候冲我眨了眨眼。我还哪有不明白的?急急忙忙地去食堂吃了饭,又匆匆地赶到操场西北角。川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看见我走过来,他显得样子有点窘迫。
“山子……那个……你来啦?”
“嗯。”我鼻孔朝天应了一句,大模大样地往他面前一站,好像黑脸包公正在审问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那个……我不知道是那么回事儿……”
“不知道?不知道你不会问啊?犯了错误一句‘不知道’就能解决问题啦?我先把你杀了再说一句‘不知道’行不行?”我得理不饶人,把川子问得直翻白眼儿。
“嘿嘿……山子,你脑袋瓜儿比我好使,我就是一个大老粗,没想那么多……你他妈就别跟哥计较啦!”
“切!兄弟这么多年了,我咋样你他妈还不了解吗?像你这样的,就应该当着关二爷的面吊起来,狠狠抽一顿!”
“山子你也太狠了吧?唉,都他妈赖姓黄的那帮人,他们也太恶毒了,接下去我们该咋办?”
“要不咱们四个再去找胡老师说说吧?”
“哪四个?”
“这鸟人!你说哪四个?”
“哦——,对,对!下午上完课以后就去找胡老师,我马上去通知她们!”
下午第一节就是英语课,Jane依然故我,课前挂帘子,课中讲笑话、分组讨论,下课前十分钟Showtime,课堂气氛甚至比以前还要热烈。大家都很开心,我们几个却如坐针毡,每一次笑声都像刑具似的折磨着我们。我一节课都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地盯着Jane。
她也发觉了我的异样,却只是冲我调皮地眨眨眼,显得一点儿也不在乎。还好,直到下课铃响,传说中恐怖的课堂秩序政治专项小组也没有露面。虽然庆幸逃过一劫,却又担心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平静,或者是身处台风眼中心的虚幻的安宁。
“报告!”
“快进来。哟,今天阵容强大了嘛,这么多人!Katelyn, Jessie,你们也来啦?”办公室里照样只有Jane一个人,她灿烂的笑容背后,总是好像藏着一丝忧郁。
“是啊,胡老师。”小敏和李慧芬脸上微微红了一下。
“有什么事儿吗?”
“那个……我们想跟你说——我们特别喜欢你,特别不舍得你走。”
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没料到小敏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默。Jane的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闪过。
“我也特别喜欢你们!还有,我要把你们班带到高三毕业的,怎么可能走呢?”
“可他们都千方百计地想把你赶走啊。”一屋子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谁。
“Katelyn,还有Jessie, Aaron, Andy,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谢谢!可这是老师自己的事儿,老师自己会处理好。你们现在要多操心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胡老师这儿不用你们担心。”
“胡老师,他们这帮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下三滥的招儿都使得出来!”川子急了,在旁边插了一句。
“是啊,胡老师!那个什么课堂秩序专项整治小组明显就是冲着你来的啊!”李慧芬也急了。
“胡老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正在风口上,还是先别跟他们对着干了。就像其他老师那样给我们上课吧,行吗?”我都快哭出来了,他们三个也都带着哭腔央求Jane。
Jane的眼圈红了,眼睛又一次变得亮晶晶的,这让她看起来好像一朵含着雨珠的海棠花,而那雨珠马上要从花瓣上滴落下来了。
“同学们……你们的心情我都能理解。看到你们这么关心我,我特别感动!放心吧,老师不傻,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你们的话我会好好儿考虑的。现在你们赶紧去吃饭,这事儿我心里有数。”Jane的声音有些哽咽。
“胡老师……”小敏首先忍不住了,泪珠像断了线似的从脸上滚滚而下,沾湿了紫色校服的“育儿袋”。
眼泪这种东西好像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你只要看它一眼就会不知不觉地被感染。李慧芬也瞬间泣不成声,跟小敏两个人抱头痛哭。我一直笃信“男儿有泪不轻弹”,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只好把脸转向一边。平时自吹自擂是“小马哥”的川子,比我也好不了多少。Jane捂住嘴巴,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睛,可是眼泪还是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第二天上午的第三节课就是英语课,我和川子没敢像平常一样到外面放风,而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着Jane出现。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似的,Jane终于姗姗来迟。她今天把披肩长发扎成了个马尾辫,脸上薄薄化了淡妆,眉目如画,齿白唇红,显得整个人容光焕发。她面带微笑地走上讲台,放下手里拎着的布袋子,把身上英伦气息的浅蓝色开领风衣脱了下来,随手往旁边一放,露出里面的高领白色毛衣和直筒牛仔裤,脚上仍然是那双带着星星的白色运动鞋。
这身打扮把她衬托得纤长而曼妙,整个人散发着自由浪漫和洒脱不羁的气质。她之于循化一中,就好比沉重、丑陋而压抑的狱墙边绽放出了一朵美丽芬芳的野花。我和川子互相看了看,心里七上八下的——今天她会怎么上课呢?恐怖小组会不会来呢?
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还好,她没有把那两面写着大红“STOP”的布帘子挂起来。在我看来,那两面帘子就相当于向整个循化一中宣战的两面战旗,战旗一旦悬挂起来,Jane就会用她自由的思想、幽默的语言、睿智的态度、丰富的手段和独特的方法向一中专制压抑的填鸭式应试教育发起毫不留情地攻击,就像巾帼不让须眉的花木兰用胯下的战马、身上的盔甲、手中的长矛、腰间的弯刀和背上的弓箭把战场上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可敌人实在是太强大了,就算是万人敌的西楚霸王,也没法一个人对付十面埋伏的几十万汉军。所以,刚才Jane没有把战旗高高悬挂起来,我提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这意味着她今天不会和敌人宣战。
那么,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和平下去吧,哪怕Jane从此变得不再是原来那个追逐梦想的她,而变得和一中其他老师一样随波逐流,天天催赶着学生跟着应试教育战车的巨轮竭尽全力奔跑,我也宁愿她就这样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在一中呆下去,而不是因为特立独行被那些人无情地扫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