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二周助看来,萤野一一绝对是个早熟的家伙,而且可以说是熟得一塌糊涂,早在她六岁半的时候就在她的日记里惆怅着,估计到自己有嫁不出去的危险,所以,她决定坑害一下刚好是她青梅竹马的他……当然,他没有偷看别人写日记的习惯,但是负责批改的老师总是叫他帮忙修改他青梅竹马那满是错别字的日记,因为,那位老师完全不理解她这位原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出于无奈,他只好发挥了一下转述的功能,顺便窥视到了一些商业秘密……所以说,一个人,好就好在,他有自知之明,但是,太有自知之明就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了,至少在他不二周助是这么认为的。
在不二周助看来,萤野一一绝对是个说到却做不到,做了却说不来的家伙,这大概就叫脑子和五官分家的后果,所以,在她七岁那年,在他午睡的时候,她把她的嘴巴往他的嘴巴上放了那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彻底地坑害了。他半睁开了一只眼,冰蓝色的瞳孔瞥见她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捂着心脏,兔子跳一般地滚出他的房间,事后却把嘴巴一横,摆出一副不负责任的脸,反正没有证据,她就打算来个死无对证……所以说,人可以厚脸皮,但是不可以这么厚脸皮,至少在他不二周助看来,自己是比她厚道的……所以,他决定用自己的仙人掌好好教训她一阵子……
在不二周助看来,这一阵子应该不算太长,但是在她的眼里,九年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呃……抱歉……是很漫长……不知道她从哪本小说里看来的所谓“距离产生美”的概念,于是,她在日记里写下一句:“我决定和那个仙人掌妖怪拉开一点必要的距离,保持神秘的美感”后,就提着书包爬进了冰帝学院,结果,距离是拉开了,美没了……至少在他不二周助是这么认为的……
似乎很不满意他用几百个字就交代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恩怨怨,他看见她皱起眉头,嘟起嘴巴看着自己……
“难吃!”她丢下筷子,带着抗战到底的决心,用的是非暴力不合作的那一套调调,抗议着在他家里蹭了十几年的饭菜不可口,她的后知后觉慢得没有道理,和他把一切的事情全部消化成脸上的微笑那样的快速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几乎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用一种表情在他的面前逗留了那么久……那一天,他的姐姐正式向他们宣布,她要把姓换成和她一样的姓……那一瞬间,他几乎感到有点孤单,再看她的眼神,自动开始淡淡的切换……
“新学校,还习惯吗?”他不承认那几乎找话题的话语,从他的唇边滑出来,轻柔地送进她的耳朵里。
他站在她的身后,而他的背后,是他温暖的家,客厅的灯点亮着,饭桌上的饭菜剩下了一半,因为他们俩擅自离席。
“管你P事!”她继续背对着他,蹲在院子里,拨弄着地上湿润的泥土,捡起一根小棍子敲着他种了很多年的仙人掌。
“你是在闹脾气吗?一一?”他站在原地亮出自己的微笑,尽管他根本知道,现在的她根本不敢朝他这边看过来,“因为我要当你的舅舅,所以在闹脾气吗?”他的唇间跳出的话语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那貌似显示他已经释然地接受这样的变化的话语,他仿佛显示着他多么轻易地就可以转变的话语,那好像显示着他根本不在乎的话语,伴随着他微笑的习惯一并拿出来展示给她看,却没有经过他自己的允许……
“……你说什么?”她微微地一怔,手里的棍子不再虐待他的仙人掌,视线也开始转向他这边……
“……别再让他们为难了,进去吧。”他这样告诉她,也这样告诉自己,却没有率先转回身子,走进屋子,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尽管有些难以接受,尽管有些难以消化,尽管他还没有把握去转变,但他不能像她这样使性子,事关姐姐的幸福,他得让她投赞成票,他得维持住这样的平衡,如同往常一样,任何一个小小的不慎,都会让这片刻的平衡崩溃吧。
“到底是谁在让谁为难!!我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她咬着唇角,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把声音全部压成了挂在她眼角边的眼泪,“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关系啊!你姐姐要嫁给我爸爸?”
“……”
“那我和你变成什么东西了!”她一脚踢起地上湿软的泥土,不小心波及了他干净的裤脚上,那一次,他没有微笑地用仙人掌去报复,仅此一次,却让她彻底地对仙人掌免疫了……后来,他才不得不承认,其实萤野一一很坚强,比他想象中坚强,比在他身边坚强,比被他宠着坚强……
不二周助得承认,他从来没有在乎他们之间会变成什么,即使他调侃着让她叫他一声舅舅,他也没有在意,他们之间会变成别的关系,因为她的脑袋里容不下太多东西,那样难换算的东西,她是不会明白的。
不二周助得承认,他是认定了她无处可去,最后终究还是得为她的倔犟画上休止符,或者释然,或者继续别扭地回到他们的身边来,所以,他觉得等待没关系。
不二周助更得承认,他从没有把忍足侑士和这个在六岁半说要坑害他一辈子,在七岁时咬他嘴巴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虽然她最后说到做到,真的坑害了他一辈子……为什么没想到呢……
青学和冰帝的比赛并不希奇,跟在他的身边的她也几乎看腻了这两校的网球部近乎撕杀的网球赛,她认得那个总是华丽的迹部部长,希奇的却是,她却不认识那时还身为大少爷的那个忍足侑士,要是你还问她,她第一次遇见忍足侑士是在什么时候,她绝对挑起眉头告诉你,是她买卫生巾华丽地昏倒那次……
有的时候,不二周助会想,也许,她只是对自行车比较有反应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咩,什么叫,我只对自行车有反应而已咩!”她总是一边对着他咆哮,一边坚持要学这项对她来说平民化的交通工具,与其说是为了纪念某人,不如说是为了纪念她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任由她毫无道理地任性,在她不想回到这个对她来说有太多责任的家的时候,她可以躲起来,甚至向他骄傲地宣布……她不是无处可去的……
他向来不好胜,耸耸肩膀,简单地承认下来,一点也不难……
难的是,当他看见她站在这个家的门口,考虑着进不进来的时候,却总是把他也算计在里面,她要如何算计挡在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小心地处理?像原来那样处理?还是纵容地处理……
“……怎么看来都是我比较吃亏,我死也不要叫你舅舅咩!”这似乎是她唯一的坚持,他却放宽了心去接纳她的“没大没小”。
“没有人要你适应,没人要你管姐姐叫‘妈妈’,也没人要你叫‘外公外婆’,我更不想当你舅舅。大家都没勉强你,你就别勉强自己了吧……”他这样告诉她,也顺便这样告诉自己……但是他却感到有一些东西正在慢慢地改变,那是他睁开了冰蓝色的瞳孔,也很难看清的细微的变化……
终究还是太靠近她了,他渐渐地传染上她的后知后觉还全然不知,似乎是知道了姐姐的事情以后,他下意识地不去她家那幢山顶上的大房子,尽管那里有优良的网球场,但是用未来舅舅的身份站在她的面前,委实尴尬,他知道,她经常一个人缩在那间大房子里无聊地发霉,他知道她把信用卡里的钱刷了再刷,买着填满她生活的大道具,可是他最后才知道,她提着行李跑到她的避难所去了……
似乎仅有一次,他站在忍足侑士的面前提及关于她的问题,却是因为她的爸爸快要回国了,他似乎越来越像一个称职的舅舅,却不再是那个用仙人掌扎得她满世界逃跑的不二周助了……而她是不是也变成一个乖巧的懂得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小外甥女了呢?
拉起唇角,浅浅地一笑,他依稀记得那个她失去避难所的夜晚,那个她从墙头翻下来掉落在他的仙人掌的尖刺上的声音,几乎悦耳得让他怀念起不太遥远的从前,他从窗口看着她带着厚重的行李翻越那层属于家庭的围墙,从他已经高竖的城墙外翻了进来,如从前那般毫无顾及地掉进他的仙人掌堆里,被扎得满身是刺后,流露出一丝咒骂……
“我恨仙人掌咩!非得用这样的方式欢迎我回家咩?”
她的确翻过来了,他却可以选择不亲自去开门……对吧?比起他来,姐姐更需要这样的机会吧,为她开门这样的事,会让这个家伙感动得多久睡不着觉呢?他几乎不用去猜测就可以肯定,这扇开启的门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但是他却轻轻地敲响了姐姐的房门……轻易将他的机会让了出去……是他看得太轻易了,还是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那天晚上,他感觉到她终于安心地住进了他们的家里,那天晚上,他也决定,他们是该恢复到原来那种关系的时候了呢……因为他的仙人掌开始想念她了,不是吗?光用想就很有趣的样子……
那天晚上,他是那样想的没错,可是,他却忘记了,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终究还是要在他们之间画上一条新的高墙……因为那个孩子叫他舅舅……亲舅舅……却得叫她一声姐姐……亲姐姐……有些玄妙,本来没有关系的他们,突然被这个新到来的生命扯上了血缘关系,几乎再也抹不掉……他再次比她先接受这个事实,而她也再次如他所料地逃了开来……
这一次……他陪在她的身边,等着她接受,等着她释怀,等着她彻底明白……
“一一,仙人掌真的很喜欢你呢……”他这样告诉她的时候,她正奋力地骑着自行车,用一种少废话的眼神看着她,也许她也渐渐地明白了,有些墙即使翻过了一座,也还有另一座吧,翻山越岭的事不适合她,他明白……更不适合他……他做不到……
当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抱住她的弟弟的时候,他也就真的变成了她的舅舅……而已……
“姐姐,舅舅,我去上学了咩!”萤野一二稚嫩的声音从不二周助的记忆里扬起来,他仍旧记得这个小家伙第一天上学的情形,和牵着爸爸妈妈上学的孩子不一样,他的左手牵的是当舅舅的他,右手拉着的是当姐姐的她……
“好好读书咩,不准给你姐姐丢脸咩!”如出一辙的口气,配上萤野一一式的表情,让他淡淡地扯起一丝微笑,算了,还是不要拆穿她从小学就数学不及格的优良记录好了,毕竟小孩子的自信心是很重要的,要是有个这么记录不良的姐姐,任谁也要怀疑自己的遗传基因了吧,所以,他自己可应该庆幸他有一个好姐姐呢……
“知道了咩,一一舅妈,爹地和我说了,只要我考的比你稍微好一点就够了咩!你那个成绩,唉……想要不超过你都很有困难的咩!”萤野一二叹了一口气,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往冰帝学院里走……这个让他在她的面前一退再退的存在带着一种比萤野一一小时候更加严重的早熟,甚至带着一丝他不二式的微笑……
“不准随便给我一个听起来那么老的称呼!那个死老爹又在那个死小鬼的面前说了什么咩!!”她跺着她有点瘸的脚,却已经习惯了这个很“不二”的萤野家的小孩,几乎宠溺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后,转身对着冰帝学院门口的校长雕塑竖了一会儿中指,最后才把视线落在他的身上,“那个死小鬼的那个称呼是从哪里学来的,简直是……”
她的嘴里,“咩”可以指代一切变化无穷的语气词,少了原有的千变万化,他也已经把她简单的思考回路摸了个一清二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别人说的“了解”,虽然他明知道不要太了解她会比较好,但是,谁又能体会到他身为一个天才碰到一个这么好了解的傻瓜的痛苦呢……呵呵……
“可不可以有时候,你不用傻笑来回答我的问题啊咩?一直呵呵呵呵的,你只会回答呵呵咩?”没错啊……就像她只会用“咩”的一样,不可以吗?
“那也要看什么时候呢。”他继续微笑着,向前跨了一步,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她,看着她双脚站在地面上的难得的样子,因为平时的她,总是和那个碍眼的自行车在一起,他该庆幸吗,萤野一二上学的第一天,天空下雨了,她只好让她不太方便的双脚落了地,站在他的身边,撑着另一把伞,“或许,你换个问题来问我,我就会用你也听得懂的话,认真地回答你也说不定呢,一一?”他撑着他自己的伞,总是走得比她靠前一点……
“算了咩,我已经不期待能和你有什么共同语言了,你说的话到我的耳朵里,全部是鸟语花香咩,呸呸!”她咧了咧舌,“你今天不用滚到那个大少爷的俱乐部去打你的破网球咩?”
“一一,今天下雨呢。”他指了指这“天公作美”的天气,“你今天不用去姐夫的公司报到吗?”
“不去!今天是那个死小鬼第一天上学,我已经请假完毕了咩!”她努着嘴巴,撑着她自己的伞,走在比他靠后一点的地方。
“那在一二放学之前,我们做点什么呢?”总不能一直陪着她在这里对冰帝校长的塑像做鬼脸,竖中指吧……
“谁要和你一起做什么了咩!你又想到什么鬼点子来整我了咩,离我远点,你这个妖怪咩!”她几乎条件反射地和他拉开距离。
“是吗?”他轻易地旋过身来,微笑地看着她,“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被我欺负的感觉呢。”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天才的脑子,有多久没有动过鬼点子了,是自从一二出生的那一瞬间,还是从知道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很难还原的那一刻……
他的话在她的脑袋里自动过滤成一些欠揍的话语,看着她竖起了眉头,举高了手里的伞,抬起脚,张开嘴:“我……”
“别动!”命令似的话语,第一次从不二周助的口里跳出来,虽然他微笑的表情还是没有改变,但是他得承认,他吓了自己一跳,也顺便把那个从没听过他命令式的话语的家伙吓了一跳……
她怔怔地立在原地,忘了要对他吼什么废话,也忘了抬起的脚想要对他使用暴力,只是怔怔地微抬着……
他将肩头的伞倾斜了下来,轻柔地搁在地上,雨水从他的发间轻刷下来,单膝蹲下身来,冰蓝色的瞳孔自下而上地看着她,抿了抿唇角,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自己的微笑:“……一一……你的鞋带……散了呢。”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脚,被雨水浸透的脏球鞋,半拖在水洼里的裤脚,还有被震得将伞倾斜到一边,和他一样淋着雨的自己……好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个不会用筷子,会尿床,连鞋带也不会系,总是踩着自己鞋带摔跟头的她……
“一一,你的鞋带又散了呢。”他每次都这样告诉她,然后像现在这样蹲下身子,帮她把鞋带好好地系上……
“为什么你都不教我系鞋带咩!”曾经她这样问过他,那时候的她摔得鼻青脸肿……
“因为帮你系比较有趣呢……”他帮她系着,打着漂亮的蝴蝶结。
“放P咩,你明明就是想看我摔得像个猪头一样咩!”
“呵呵……”他笑着应下来,没有反驳,他以为有他在,她可以不用学会系鞋带,但是后来,她还是会给自己的鞋子打上漂亮的蝴蝶结,因为她不想摔得鼻青脸肿。他以为有他在,她可以不用学着和别人相处,但是后来,她还是学会怎么和他以外的人打交道,因为她不想承认她和他是一家人。他以为有他在,她可以不用学着考虑太多的事情,但是后来,他已经没机会去帮她承担什么了……因为他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呢……
似乎是很亲切的名词……对吧……一一?
他修长的指尖绕过沾着水后有点沉重的鞋带,在她的脚上做着文章……
她缩了缩脚,似乎已经不习惯用这个高度看他帮她系鞋带,猛得蹲下来,两只只会帮倒忙的手伸了进来:“我自己来……”
他抬起头来,平视着她:“好冷呢,如果你还有手的话,帮我撑伞好吗?”他瞥了一眼掉落在一边的两把伞,朝她淡淡地一笑。
“……”也许是因为蹲着头重脚轻,又或许是淋了太久的雨,更可能是因为她一到阴雨天就痛得钻心的脚,让她没有任何反抗地就听着他的话,她小心地把伞撑了起来,陪着他蹲在这条不时有人经过的马路边,看着他的手指在她鞋带间漂亮地穿梭,她将自己的伞靠在肩头,右手伸得高高的,为他打着伞……
“不要绑得太紧咩……”她皱着眉头发号施令……
“绑紧点比较有趣呢……”
“叫你别绑太紧咩!”
“我觉得我一直都绑你绑得很松啊。”
“这次太紧了咩!重新绑过咩!”
“不会太紧啊,我觉得这样刚好呢。”
“这是你的脚还是我的脚咩,我说紧了就是紧了咩!”
“我不会帮你松绑的,一一。”他微笑地立起了身子,从她的手里接过了他的伞,他看见水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也看着不知道是明白还是不明白他的话语的萤野一一……这一刻,他不知道他是希望她迟钝些,还是聪明些……
她没有回答他,对呢……他怎么忘了……她已经不是那个不会系鞋带的家伙,她不知道从哪里学回来如何系鞋带的方法,可以随时让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为自己松绑,无须经过他的同意,甚至无须让他知道……
她的沉默让一切没了下文,一直到那天结束,他们把一二接回家,他牵着一二的小手进了屋子,瞥了一眼,她站在玄关,站在院子里盯着那辆自行车好一阵子,雨还没有停,但是她却坚持让那辆自行车被丢在院子里淋雨,她宁可多花一个小时去仔细地擦车,也要惩罚似的将它丢在那里淋雨,其实……做她的自行车还蛮辛苦的呢……不是吗?
他对她的想法状似无奈地笑了笑……
“一一呢?”由美子姐姐微笑地问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跟在他的身后,不需太多理由。
“在院子里等着发芽呢。”他将一二抱上对小家伙来说有些高的饭桌椅子。
“发芽?”
“嗯,站在土里淋着雨,不是等着发芽吗?”
“那姐姐会不会开花结果咩?”一二眨着眼睛看向他……
“肯定会。”他笑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看了一眼对面属于她的位置,空空如也……
“唉?姐姐结的果子肯定不会好吃咩……”
“傻瓜通常都不怎么好吃呢,一二。”
“没错咩,还会变得和她一样咩……”
“所以,也许,你也许应该去阻止她发芽才对哦,周助。”由美子姐姐的话通常都很有建设性,但是他却淡淡地拨开了她的建议……
“等她饿了,自然就发不了芽了,要我帮忙准备晚饭吗?”
“……晚点吧,等你姐夫的电话,还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吃饭呢。”
“……是吗……再等下去,外面可能就真的发芽了呢……”他顺着窗口看着她依旧站在原地,视线依旧砸在那辆自行车上,嘴巴一开一合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我会不记得他的样子了……为什么不记得了……为什么……”果然快要结出傻瓜来了呢……他提起唇角笑了笑……
“快回来了……就快了……快了……”
“一一,会感冒呢,进来好吗?”由美子姐姐走到玄关,想去叫那个傻瓜回到屋子里来,而他却转身坐回了属于他的位置,等着开饭。
“……哦咩……”她应了一声,然后,他听见一阵脚步声,随后是门关上的声音。
“一一,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由美子姐姐……帮我个忙好咩……”
“怎么了?”
“……鞋带……我解不开……能不能……帮……帮我解开……”
“……怎么会解不开呢?我来看看……”
“……”
“绑得好紧呢,下次别再绑那么紧了呢,好吧,我来试试看……”
“……”
“这样……然后这样……”
“……”
“好了!解开了呢!”
“……”
“一一?怎么哭了?”
“……”
“一一?”
“是雨咩!”
“……”
“舅舅。”一二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嗯?怎么了,一二?”
“下次别只是绑鞋带而已咩!”
“……”
“……绑什么也没用呢,因为那个家伙会叫别人帮忙,就算自己解不开,也会叫别人帮她松绑呢……其实,你姐姐是个狡猾的家伙呢……”
“哼哼,我们萤野家都是狡猾的人咩!我爹地是,我姐姐也是咩!对咩?”
“……你说呢?”不二淡淡地一笑,看着那个打着赤脚站在自己面前的萤野一一,她的脚光裸得刺眼,他微微地别开了头,修长的指尖隐约感到一丝抽痛,寻着自己的轨迹在桌子上画着圈圈。
她有些泛红的眼,看着他把头微微地撇下一边,下意识地明白了什么,皱着的眉头,咬着下唇,视线砸在被放在客厅边上的仙人掌上,不再说话……
“状态不错啊,不二。”他的顶头上司华丽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放下手里的网球拍,回以微微的一笑……
“因为我很害怕被你炒鱿鱼呢,迹部。”目前为止,他对自己的工资比较满意,也没有回家吃自己的打算,有利身心,锻炼身体,又高工资的工作已经不错了,他是很知足的家伙呢……
“既然这样,那本少爷就给你一个任务吧。”迹部景吾一边用肩头的毛巾拭过汗珠,一边挑着眉头淡淡地说。
“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呢。”他站在网球场的另一侧,扬起右手拭过额头上的汗珠。
“明天,用网球好好地教训一下某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迹部走向放置在网球场边的休息椅,手里接过随从弯腰递上的饮料,“帮那个学了五年解剖学的家伙活动活动筋骨。”
“……这个人听起来有点耳熟呢。”讨厌的耳熟……
“哼,你就等着沉醉在他五年不碰网球后的白痴技巧下吧,本少爷倒想看看他的球技能退步到什么样的程度。”他知道,迹部的审美学向来苛刻,怪不得不让那个家伙和自己打,却找他这个打工一族的家伙……
既然这样,他只好擦亮了球拍随时奉陪啰……
“你想看几比几的比赛呢?”他微笑着抚过球拍,要他对一个五年没有打网球的人出手呢,他的老板其实也蛮狠心的,不是吗?至少比他下得去手……他是不是应该好好学着,少放点水呢?
“哼,不过那个家伙要是一分都没有得到,本少爷就决定把他列入拒绝往来用户。”迹部景吾的傲慢向来没有理由,就像他不二周助的微笑一样,毫无理由……
他一笑了之,结束了这个话题,忘记去揣摩心里的感受,他向来比她要清醒一点,就连她盼望的那个人的归期,他也比她更加确定一点,很凑巧的,也许他也比她早知道一点……听起来很公平呢,谁让她的脑子里总是一团糨糊呢……
练习完毕后,他总是习惯性地将球服装进袋子里,换上休闲衫,准备将满是汗的衣服带回家洗,不似其他人喜欢把衣服丢进俱乐部的洗衣房,他比较喜欢他家的洗衣粉特有的味道和家里的洗衣机搅和起来的声音……
那一天,他和往常一样背着网球拍,提着自己要洗的衣服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走到一半的路上偶然碰到姐夫的高级轿车停在自己的身边,预料之外,情理之中,他高兴地省下一半的体力,坐进了姐夫的轿车里……
“下班了咩?”姐夫的童音似乎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变过……
“啊,真是走运呢,您今天很早下班呢?公司不忙吗?”他将网球拍轻轻地搁在门边,已经习惯了那同在一起上班,却从来不和姐夫一起回家的外甥女……
“就是咩,人家今天特意把工作提前结束,要和一一一起温馨地回家的咩,结果那个坏孩子死也不肯放开她的破自行车咩,非要骑自行车回家咩!”
“呵呵……你可以陪着她一起骑自行车回来啊?”他的建议似乎总是那么没心没肺,损人不利己,只是还好,他的姐夫从不介意……
“我是决定委屈一点坐在她的后坐上回来咩,可是,她却说我会压爆她的车胎咩……人家明明很轻的咩,那个破自行车压一下会死咩……哼咩!所以,我决定今天晚上就找个东西戳爆那辆严重打扰我们父女俩感情沟通的破自行车的车胎!然后一脚将它踢进废品公司去报到咩!哼咩!”
“好主意呢,姐夫,不介意的话,半夜起床叫上我一起吧。”他用着几乎没变的表情,却举着手显示自己的决心。
“那个破玩意也严重阻碍你和一一的舅甥感情了咩?”
“那倒没有,只是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呢。”
“我说周助小舅子,你这个乱七八糟的个性也该改一改了咩,要不将来会娶不到老婆的咩……”
他眨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位突然担心起他的后半辈子的未来的姐夫:“有这么严重吗?我还一直蛮喜欢我的个性呢……不好吗?”
“啧啧,周助小舅子,你这样让人感觉很没有安全感的咩,男人咩,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就是不能没有安全感咩。”
他状似好学地继续眨着眼睛:“姐夫,难道你就是用这一招骗到我姐姐的吗?”
“那是……什么什么什么咩……什么叫做骗咩,我给人的安全感可是与生俱来的咩!”
“所以姐姐即使知道您还是没有忘记死去的妻子,还是决定嫁给您吗?”他突然转移的话题,让萤野管一的面部表情僵了一下,却稍纵即逝……
“……姐夫,真的要给人安全感的话,并不是完全绝口不提呢,什么时候也试着和姐姐还有一一说些关于她的事吧……”突然间,连他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即使在这个时候,即使在这个离明天不远的傍晚时候,他还能这样镇静地替姐姐说着她几次想说,却还是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果然是个好弟弟呢……
“……”他看着那张娃娃脸渐渐敛起无辜的笑脸,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浅笑,“我以为没有人想听到呢,关于她的事情……总是害怕提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本来就没有收拾好吧,姐夫……”他微笑地提醒他,把事情想得太乐观,“她是什么样的人呢?总是很难想象呢,除了姐姐,还会有人愿意嫁给姐夫吗?”
“你这话很失礼咩,你不觉得你姐夫很优秀咩?”萤野管一皱起眉头,下一瞬间却舒展开了眉头,“那个人的个性啊,和一一一模一样呢……所以对于一一,明知道对这样的家伙绝对不能去宠她,却还是收不住手呢……要是将来没有人宠她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放心吧,姐夫,那家伙大概一辈子也不用愁没人宠呢……”他牵起唇角淡淡地笑……
“会咩?我还是蛮担心她嫁不出去的咩……”他皱起了眉头,带着别有深意,“要是周助小舅子不是我的小舅子就好了咩……还可以坑害一下你的后半辈子咩……唉……”
“……只要她不带着自行车做嫁妆,总会有个不幸的人出现的,放心吧……”他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家门,打开了车门,走下了车子,一辆飙得飞快的摩托车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溅起路边的一滩水,却一滴也没有溅到他,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干净得过分的裤管,有必要这么快就应验一下他是多么幸运的人吗?就连他想不幸一下也没有那机会吗?
他抿唇笑了笑,在冬日傍晚的家门口伸了一个懒腰,好吧好吧,他就这样幸运下去吧,大概是老天都觉得他为人着想太多了,特别眷顾他呢,就算他想要不幸一次估计也是难如登天。推开了院子的大门,斜视了一眼横摆在院子里的自行车,实在有点不爽地嘟了嘟嘴巴,抬起长腿一脚将它踢进离仙人掌很近的土堆里,满意地挑了挑眉,他微笑地走进了家门:“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由美子姐姐温柔的声音……
“欢迎回来咩,姐夫……舅舅咩……”一二跳跃的声音……
“你又把衣服带回来洗咩,迹部财团要倒闭了咩,连件衣服都不给你洗咩!”还有她永远抱怨的声音……
就是这样……每日周而复始,他一句轻轻的“我回来了”也换回来这么多回应,他早说过,他是很知足的,很知足的……
“我饿了咩……”姐夫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抢在他之前把鞋脱了下来,跳进了客厅开始享受天伦之乐。
“爹地不要一回来就抱着我和姐姐不放咩……”
“爹地是想你们咩!”
“放手啦!老爹,要被你勒死了咩!”
“你们是要继续抱,还是先吃饭?嗯?”由美子姐姐提醒面前拥抱的三人组,对眼前这样貌似离别八年的骨肉相认场面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由美子可以边吃边抱咩?”
“可以啊,吃完后,你负责刷碗就好了。”她很通情达理地告诉他。
“呜呜呜……人家还有好多文件要赶咩……可是人家还想抱抱……可是人家……”
“由美子姐姐说得好,放手咩,吃你的饭咩!”
“我来帮姐夫洗碗好了。”终于从门外走进来的他总是用一句话就可以换来几家欢乐几家愁,当然,萤野一一永远是属于后者。
“你这个妖怪,为什么什么事情都要和我作对咩,你就这么喜欢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咩,你这个妖怪就该被T到德国去好好留学一下咩!”她被老爹勒住了脖子,却还不忘记用脚丫子在空气里乱T……
“姐姐,为什么要去德国留学咩?”同被勒住脖子的一二,眨了眨眼睛……
“废话咩,缺德当然要去德国留学,要不然去哪里咩!”她咆哮起来……
“那你不就要去智利留学了?一一?”他淡淡地拉开属于他的椅子,毫不在意地向她微笑……
“你敢骂我智商低咩?”
“一一?原来你想去智利留学咩?你要是去的话,爹地我……”
“你才要去智利留学咩!”
“你们早去早回,姐姐,我饿了呢。”他继续毫不在意地微笑,比起他们去哪里留学,他明显对食物比较有兴趣,运动了一天,好饿呢……
“吃个P,噎死你个没心没肺的,黑心黑肺,狼心狗肺的咩!”
“一一,就算你这么不想去智利留学,也没必要一口气用三个成语来告诉我你的智商呢……”
“……”
“看来你去完智利还想去德国?”
“……”
“嗯,终于安静了,那么,我开动了……”
填饱了肚子,闹完了闹剧,洗完了碗碟,擦干了水滴,他将从俱乐部里带回来的衣服一件件地放进洗衣机的滚筒里,正要按下洗衣键……
“等一下!”他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吗?”看了一眼她扛来的衣服,“一一,这些衣服混在一起会染色的!”
“不会咩,我上次已经混在一起洗过了咩,没问题咩!”
“姐姐的这件衣服得用手洗才可以,一二的这件颜色太淡了,姐夫的袜子叫他自己洗,还有你的……”他一手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拿到最后竟然在他的视线里飘出一根脏兮兮的……鞋带?
“……还给我咩!”她还是颠倒事情的重要性,却伸手夺过他手里的“凶器”,好像被人当场揪出了小辫子似的皱了皱眉头,停下了口里所有的废话,转身就走。
为什么在松绑之后把鞋带给拆下来了,他没开口问;为什么把该装在鞋子上的鞋带塞进衣服的口袋里,他忘了问;为什么在今天才让他看到这个“凶器”,他应该问……却在等到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地将那个走到一半的人旋身拉了回来……
完全不搭调他的身份,根本不是他该有的动作,压根不符合他的原则,他所有的顾及竟然被一根从她脚下扯下的鞋带给逼得走投无路,他所有的自知之明竟然被一根他曾经为她亲手系上的鞋带给全数挥霍一空,他全部的骄傲竟然像一根鞋带一样被她攥在手里岌岌可危……
“没人为你系鞋带了,索性就拆下来,不要了吗?一一?”他的手拽住她的手腕,却还没有坚决到让她转过身子来面对他。
她在他的视线里颤了颤,却还是聪明地选择不回话……
很好……她在这个时候总是能做聪明的选择,就算没去智利留学的她也也明白,有根线,跨不过来,也不能跨过来,而他在干什么?
“就算我绑多少次,也终究有人给你松绑的,不需要害怕吧?一一?”他的手是该顺势下滑,还是顺势将她拉近,他有点懊恼没有听到她的三字经,她的咆哮总能适当地让他清醒一点……
她害怕吧?害怕稍微一个不小心就破坏掉现在的状态了?对吧?所以,她从来不用正经态度来对他说话,突然让他忘记了她也曾委屈地问过他,姐姐和姐夫结婚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样子他预料过吗?他没预料过吗?以现在的状态来看,都是多余呢……
“卑鄙的人是你吧……”她没有回过头来看着他,却对他的指控换以颜色,用着她萤野一一难有的认真。
“……”
“为什么每天都把衣服带回来洗,用放在我隔壁房间的洗衣机吵我的耳朵,我知道你在这个家里不用你提醒呀!为什么要特意蹲下身来为我系鞋带,我知道你还是小时候那个不肯教我系鞋带的不二周助,为什么要踢倒我的自行车,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是我舅舅的那个不二周助吗?”一串的指控伴随着最后的那个反问句让他永远舒展的眉头彻底地皱了起来,他听她分析得有条有理,有鼻有眼,头头是道,到底,她把这个问题想过多少遍,比他多,还是比他少?
“……一一……”
“叫我干什么!”她猛地转过头来瞪着他,“……‘现在’叫我干什么!你……”
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臂,顺势将她一并收了回来,让她的鼻头撞上她阔别已久的熟悉得味道,那许多年前一直萦绕在她鼻尖的清淡的味道混杂着记忆一并从脑子里连根拔起,抽得她曾神经阵痛了好一阵子,那味道曾经她熟悉的快要分辨不出来,现在却只剩下记忆里的空洞,她得拼凑好久才能想起这个人曾经在她的记忆里留下过很深的痕迹。
他搂着她不稳地向后退了两步,撞上已经准备就绪的洗衣机……
“轰……轰……”滚筒开始转了起来,带起一些嘈杂的声音,刺进她的耳朵里,这声音让她那么厌恶,他每天也用这个家伙提醒她,他的存在,就在她的身边,卷起她四周的纷纷扰扰,或近或远……
“轰……轰……”他看见挂在滚筒边的衣服开始一件件地掉进滚筒里,被迫染上一层别的衣服硬给的颜色,扮演起新的角色,也许久而久之,就开始忘记了自己原本的颜色,原来想要的东西,原来曾经有过的念头,就算挖空所有的思绪,也只能认定,自己原本就是这般颜色吧。
“轰……轰……”她吸着鼻子的声音被滚筒声盖得一干二净,她该庆幸,还是得踹这个该死的机器一脚,它这摆明是浪费她的眼泪……她把鼻涕蹭在他身上,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经常干这样不厚道的事,又难免为他彻底被释放淡淡地一笑……
“轰……轰……”他将她从怀里放出来,为她系过鞋带的指尖划过她的脸庞,两只手捧着她的脸颊,拇指轻刷过她的唇角,他看进她的眼里,却发现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面无表情……这对萤野一一来说是一个多么难得的面部表情。他淡淡地一笑,稍微地拉近了他们的距离,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有想报仇的欲望了,小时候,被她不明不白地咬过一口的仇,这个时候报回来,应该不算过分吧?她也应该记着她欠着他吧?不……或者,她已经不记得了呢……
他侧过脸颊,近一点……鼻尖感受到她呼吸的热气,再近一点……他的鼻尖轻轻地碰到她的脸颊,更近一点……他的唇几乎要碰上她唇瓣……
“舅舅咩!姐姐咩!怎么都不见了咩,我今天要和谁睡咩!”一二从楼上传来的声音砸向了一楼,也砸进了被洗衣机的声音充斥的整个房间……
他收紧了被他捧在手里的她的脸颊,那几乎要靠近她的唇在最后一瞬改变了轨道,游走而过,带着不二周助的温度落在她右边的脸颊上……
他缓慢地松开手,弯起嘴角继续淡淡地笑,看着她虚软地跪坐在地上,手里还拽着那根鞋带,她低头盯着地板砖,感觉到他从她的身边轻轻地走过去……带起一阵别样的云淡风清……她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她得忍着……因为她找不到解释给楼上的人听的借口……
洗衣机还在转着……
他的耳朵里充斥着好多的声音……
“轰……轰……”
“舅舅,姐姐呢咩?”
“她在洗衣服呢……”
“唉咩?平时不都是舅舅在洗吗?”
“……因为她突然舍不得让我洗呢……”
“……嗯咩?”
“一二,今天要和舅舅一起睡吗?”
“好咩!我比较喜欢和舅舅睡咩,姐姐睡相好难看咩!”
“呵呵……对呢……”
“舅舅……你在生气咩?”
“嗯?”
“干什么握拳头握得这么紧咩?”
“啊……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痛呢……”
“唉咩?哪里痛咩?”
“……好多地方都在痛呢……”他淡淡地朝楼下看了一眼,“睡觉吧,一二。”
“……哦咩……”
萤野一一离家出走了……因为忍足侑士……因为一张信用卡,或者……因为别的什么……
这不是第一次,所以,此刻的他,也没必要多紧张什么了,他忙着安抚着哭得抽气的一二,忙着对着担心的姐姐露出微笑,忙着帮着姐姐劝慰皱着眉头的姐夫,忙得他不再有时间去为她的离开担心什么……
他该习惯吗?看着她拖着行李箱,给自己找着借口想要逃离这个她有太多责任和太多忍耐的家,他该放心吗?看着她跨上自行车的身影已经不再摇晃,而是稳当地踩着每个脚踏板,他该不甘心吗?看着她明明又想逃离,却又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只是他很幸运地没有成为那个借口……该死的幸运呢……
“路上小心。”他淡淡地张口对她说,却等不到她回头说一句“我出门了”,他只是想像平时出门一般,顺便期待一下当她回来时,那一句“我回来了”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掉落在他的瞳孔里……
她仿佛被抓中了要害般地回过头来瞪着他,只有在那一瞬间,他才肯定,原来他或多或少也是她离家出走的借口呢。
“姐姐什么时候生完气……”萤野一二这样问着他。
“……会的……会很快的……”他这样告诉自己,也这样告诉他。
而事实证明,他不二周助的预言向来都是这么准,要不怎么说他那么幸运呢,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离家出走,和那个总是和大大的行李箱站在一起才有决心做一件事的萤野一一,带着重新刷新离家出走记录的骄傲神采飘到了他的面前……
他突然明白,连萤野一一都能下决定的事情,也许本身就不是一件什么难事吧……
所以,他更加不应该再多虑什么了呢……
“欢迎回来呢,一一。”他微笑着迎接她,开始忘记他就是她在六岁的时候的初恋情人,在十七岁的时候因为姐姐的婚礼而被迫习惯成为一个舅舅的不二周助……他曾经那么犹豫地接受姐姐的婚礼,或多或少也是因为这个几乎把任性融进骨子里的女生,也许他为她做的设想早已过了头,她终究接受了他这个曾经和她不清不楚,咬过嘴巴,牵过小手的舅舅,虽然没大没小,那种家人的感觉终于也刻进了她的意识里,再也撼动不了,他只是坐下来和她一起吃饭,微笑着和她生活的人,因为他不能让她有为难的感觉……
她回来的那天晚上,一二高兴地在屋子里乱转,由美子姐姐做了好几道菜,似乎所有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所以他也只能入境随俗,到底是他太没反抗精神了,还是根本就来不及让他有选择反抗的权利……他没去深究,只是看了一眼他还是照例带回家洗的衣服,转身做着他每天都会做的事,将衣服塞进洗衣机……
“砰”一个物体从后面撞上他的身体,他的视线停留在洗衣机的开始键上,任凭着两只手爬上他的肩头,任凭着她的额头靠在他的背脊……
“怎么了呢……”他微笑着将头微微撇向了她,手里却依旧自然地将衣服放进洗衣机……
“……”他感觉她的手慢慢地收紧了他的衬衫,褶皱惨不忍睹地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他的胸口……
“肚子又饿了吗?才刚刚吃过晚饭呢……”家人的对话,他不是很拿手吗?
“……”她的额头在他的背脊上使劲地转动,仿佛要塞进他的胸口……
“……”她是特意找茬的,他几乎肯定地瞥了她一眼,也跟着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你身上的味道怎么还是那么难闻?”她听不见动静,就会自己发出动静来,他比谁都明白,看,果然按捺不住,开始啰唆了呢……
“……”他继续着手里的工作,没有回答她的话……
“现在后悔了吧?”
“……”
“要是当初他们没有……”
“……”
她没接下去说,他也沉默着回应,那一瞬间的安静在没有嘈杂声的洗衣间显得尴尬至极,他明显明白,有个天平正在摇晃,但是最终它终将偏向一边,没有平衡的可能……
“……”她吸了吸鼻子,开始松开抓着他衬衫的手,一根一根地松开,就像链条一般,一点一点地断开,他似乎觉得这样的声音吵得他很不舒服,索性按下了洗衣键。
“轰……轰……”那类似某天情节的声音重新上演,但是他们却没有力气去再演一遍了。
他终究还是听见了最后一根手指离开他衬衫的声音,尽管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他也听得清楚……
她转身准备走开,却还是在门口顿了顿,回头看着从头到尾都背对着她的人……
“……刚刚在门边忘记和你说了……”
“嗯?”
“……我回来了……”
“……”
“……舅舅……”
“……”
她顺手关上了洗衣房的门,那样嘈杂的声音在那个房间里来回旋转了好久。她回到她的房间,推开了窗,其实,即使在洗衣房的旁边,也是可以变得很安静的,只是,她原来怎么就没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