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乡村志·大城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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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之卷

老孃子

“老孃子”是贺家湾上年纪的老太太对自己带点嘲讽的称呼,当然也不排除老伴儿用半开玩笑半疼爱的口吻这样称呼自己。至于年轻人,当面绝不敢这样称呼老人的,背后可就说不定了。贺家湾还有一个称呼是专送男性老年人的,叫作“老几几”。和“老孃子”不同的是,“老几几”这个称呼不只老年人可以叫,年轻人(哪怕是晚辈)也可以当面这样叫,“老几几”就是“老几几”,他们尊重事实,一般都会心领神会,不会生气。

老孃子李春英是贺家湾贺世龙老几几的老伴儿,今年满八十整岁。李春英老孃子平时生怕给儿女添麻烦也给自己找罪受,六十、七十一直没有大操大办过,即使儿女们想表达孝顺,也被老两口儿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可这次是满八十岁,贺家湾人从四十岁开始,每逢整数的日子被称为“大生”,在“大生”的日子里不管是穷是富,都是要隆重庆祝一下的。如果不办,脸上挂不住的不是老孃子和老几几,而是他们的大儿小女们。何况李春英老孃子的生日在正月初三,这是一个好日子!“正月里,闹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电视里有这么两句言子儿。贺家湾过年虽然不兴挂红灯,却要贴春联、放鞭炮,和全国一样喜气洋洋。在这样一个万众欢腾的日子里,又逢三伯六舅、七姑八姨、姨兄堂姐、左邻右舍、族亲外友等像候鸟一样从天南海北飞回老家过年,平时难得一见,此时正好欢聚一堂,共喝老孃子寿酒。于是,贺世龙老几几和李春英老孃子的两个儿子贺兴成、贺兴仁和女儿贺兴琼兄妹一合计,决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老寿星热热闹闹大办一场,风光风光。

贺兴成

贺兴成是贺世龙和李春英的大儿子,文化不高,却很能吃苦,肯干。土地到户不久,他从城里买回小麦脱粒机、抽水泵、漩耕机等小型农业机械,最早把农业机械引进到了贺家湾,在贺家湾和周围村子开展农机服务。后来农业机械逐渐普及了,他又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农闲时在乡下跑跑运输,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原以为就这样在贺家湾也慢慢过渡到一个像父亲那样的“老几几”,没想到在年过五旬这个半老不老的时候却遇到了新问题。原来儿子贺华斌在省城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又在省城找了一个饿不死又富不起来的半吊子职业,发誓是不回贺家湾住了。而贺兴成和老婆李红,做梦都想让儿子这只好不容易才从山沟沟里飞出去的“凤凰男”攀上城市的梧桐枝。研究生呀,从老祖宗拄着一根枯干的黄葛树棍,从湖北省麻城县高阶岭杨柳湾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后,几百年只出了他这个研究生的独苗呀!这是全家族的荣耀,更是他们两口子的骄傲!也不知祖坟哪儿冒了青烟,这样的好运竟落到了他们两口儿的头上,怎么还能让他回贺家湾这个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呢?可现实很骨感,眼下两口儿着急的是,既然要儿子栖上城市的梧桐枝,首先就得为他在梧桐树上安一个窝。这世界很公平,不能因为你研究生别人就拱手送你一套房子。可这窝是那么容易安的?两口儿翻箱倒柜,先从枕头底下的稻草里翻出了几张存折,又从一根晾衣竹竿的竹筒里倒出几张存折,又从墙角的瓦罐里摸出几张存折,拿到手里已是一大把,可无论他们在灯光下怎么加(兴成用的是算盘,李红用的是圆珠笔),也凑不够在省城买一间卫生间的钱。两口儿一急之下,方才明白他们眼窝子浅,没有早些为儿子做打算!不过眼下明白还不算晚,两口儿当下就做出也到城里打工给研究生儿子攒钱买房的决定。他们都是爽性人,说干就干,当年就背起蛇皮口袋,在满脸都开始打核桃壳皱纹的年龄,开始了“南征北战”。他们都是勇于拼搏、敢打硬仗的狠角儿,经过几多努力,兴成在深圳一个叫“宝鞍”的住宅小区物业管理处找到了职业——做保安。他给兴仁打电话告诉他这个职业时,差点把久闯江湖的兴仁也骗过了,以为他是管保安的保安,说:“你那样大的年龄了,人家相信你,叫你管保安,你就好好管!”兴成显老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小区的人又有礼貌,进进出出都喊他“保安大爷”。李红在表姐的表妹介绍下,到杭州给人做钟点工。先做一家,女主人见李红做得好,便又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于是李红又去给主人那朋友家做。那朋友也认为李红做得好,又给自己的朋友介绍,于是李红由一家做到了四家。当主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还要继续做伯乐推荐李红时,李红说什么也不愿当这个千里马了,因为她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不过李红挣的钱比兴成多得多,这是她唯一骄傲的资本。两口儿每次打电话,李红都要数落兴成钱挣得少:“照你这样下去,等到石头开花马上长角,我们宝儿也买不起房子!”李红过去叫儿子不叫“宝儿”,而是叫“斌娃子”。可自从儿子上了研究生后,李红便“宝儿”“宝儿”地叫开了。李红在电话里这样数落丈夫,既有鞭打男人,让他抓紧挣钱的意思,又透出自己几分骄傲之情,同时也表达了内心的焦虑。李红的骄傲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东家不做西家做,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她不担心失业。

遗憾的是,在李春英老孃子八十高寿的大喜日子里,她最疼爱,也让全湾人自豪的研究生孙子没有回来,说是单位加班请不到假,也不知是不是这样,李春英老孃子为这事在被盖窝里悄悄抹了两回眼泪,不过没让人看见。

贺兴仁

贺兴仁是贺世龙和李春英的二儿子。和大儿子贺兴成截然不同的是,土地到户的时候,贺兴仁还在村里上小学,后来又到城里上初中和高中。等他高中一毕业,地里的活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干了,贺兴仁整天东游西逛,即使干点活也是拈轻怕重,有点“二流子”的意思。他想出去打工,贺世龙又不准,正在这时,幺爸贺世海有个同学叫张大鹏,在城里开了一个“大鹏房地产开发公司”,叫贺世海去协助他管理这个公司(世海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刚刚被换下来),世海为了把自己的几亩包产地甩给哥哥贺世龙耕种(那时上面的政策是不许耕地撂荒),答应把兴仁带出去,这样兴仁很早就随幺爸在城里打拼了。他先在幺爸老同学的“大鹏房地产开发公司”打了一段工,后来张大鹏到省城发展,把县城的公司交给了幺爸经营,名义上他还是“大鹏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实际上幺爸说了算。再后来,张大鹏在省城靠上了贵人,事业扶摇直上,早已看不起县城这个小公司了,便把公司的业务全部转交给了贺世海。世海以老同学在县城已经打下的天下为基础,办起了自己的地产公司——“三鑫房地产开发公司”,自任总经理。“三鑫三鑫,金上垒金,金山银山,尽归三鑫”,这是世海给自己公司员工提出的几句振奋人心的口号。他在公司门口立的那只闪闪发光的镀金元宝,比乡下一只晒粮食的大斗框还大,得用一辆小型载货汽车才能拉走。兴仁跟随世海从业务助理、总经理助理、部门负责人再到销售经理,经过近三十年的打拼,现在已成为“三鑫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第二号人物——副总经理。更重要的是,随着贺世海渐入老境,除了在十分重大的决策上偶尔为公司把一点舵以外,大多数时间都在省城的别墅里安心做自己的“寓公”,这样兴仁便以不辱使命的大无畏英雄气概成了“三鑫”的掌门人。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兴仁自然也成了所谓的“富人”一族,开的是无论内装还是外部仪表甚至车门把手上一个小按键都无不显示出高贵气质的奔驰S320L商务型轿车;穿的是意大利杰尼亚“顿悟时刻”的品牌时装,就连妻子范春兰的一只手提包,也是他花了三万多人民币从意大利给她买回来的。眼下,他正负责县境内一段十多公里用幺爸名义投标的高速公路的修建。一句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可以算得上当今社会令人羡慕的成功人士。

但兴仁也觉得人生中有一点小小的遗憾,那就是儿子贺华彦有些令他失望。华彦从幼儿园开始,上的都是县城最好的学校,找的也是最好的老师。兴仁在儿子的教育上从不吝啬投入,除了正常的学费外,还常常以企业家的名义向儿子读书的学校进行各种捐赠,除此以外,也没少请老师吃饭,给老师送礼。可华彦似乎不太理解老子的心情,高考时勉强才够三本院校的录取分数。兴仁及时进行运作,华彦最终被省内一所三本学校录取。念了四年书回来,按照兴仁的财力和社会活动能力,不论在县内县外,给他找个一般的职业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可兴仁所找的工作一概入不了华彦的法眼:“那几个钱,还不够我抽烟,有什么发展前途?”华彦用这种不屑一顾的语气回敬了父亲。兴仁急了,问他什么样的职业才合他的意?华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回答父亲:“我要干大事,你不懂!”兴仁要他把自己的人生规划拿出来与他分享分享,华彦却冒了火,对兴仁说:“老汉,你是不是养不起我了?”一棍子把兴仁打蒙了。华彦又乘胜追击,“你要我到那种枯燥无聊的地方去仰人鼻息,让儿子就那么日复一日地浪费青春,永远也看不到出头的日子,你以为人家就只笑话我,是不是?”兴仁一听,觉得年轻人的话也有些道理,又一想,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他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角儿,时候一到,真像古人说的那样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也可能呢!于是便不再对他说工作的事了。

贺兴琼

贺兴琼是贺世龙和李春英唯一的“小棉袄”,从小贺世龙和李春英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溺爱得不行。那年贺世海承包了一条乡村公路,贺兴仁回村里招工,初中毕业不久的兴琼便要跟二哥去。已经见过些世面、身上已经有了某些城市人派头的兴仁不想要她,见兴琼一身衣服大红大绿,嫌她太土,便奚落她是“红配绿,苕得哭”,把兴琼气哭了。但到底打碎骨头连着筋,兴仁最后还是把这个“土包子”妹妹带走了。那时贺世海的事业还是初创阶段,所谓的公司也不过是一个临时凑合的“山寨”产品,也没有什么文员之类的工作让兴琼做。兴仁只得叫她去给伙食团买菜,并附在兴琼耳边逗她说:“‘后勤部长’这职位够可以了吧?”就像孙悟空得了“弼马温”的封号一样,兴琼为这个“后勤部长”高兴了好几天。但没过多久,兴仁便发现这个“后勤部长”实在不称职,买回的菜不是质次价高就是短斤少两,弄得做饭的赵姐常常在兴仁面前抱怨。兴仁只得黑起一张脸将赵姐的抱怨和自己严厉的训示冰雹似的倾泻到妹妹身上:“眼睛长哪儿了,连点菜也买不来?还这样,我撤了你的职,回家打牛胯胯去!”兴琼态度极好,对二哥的批评照单全收,并表示坚决改正。可下一次那些低级错误又会照样上演,最后弄得兴仁连教训她的心思都没有了。不是兴琼傻到连买菜这样简单的账都不会算,实在是她太单纯善良,一进菜市,便被那些菜贩子满嘴莲花似的胡言乱语海吹神侃弄得头脑晕乎乎起来,最后不知不觉地中了人家的圈套。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长,没过几年,兴琼就成了一个大姑娘,成了大姑娘的兴琼举手投足间也有了几分城市姑娘的派头和气质,加上兴琼本来长得不错,自然不乏一些小伙子像闻到花香的蜜蜂一样,来围着她“嗡嗡”转,但最后鬼使神差,兴琼和一个给工地送材料的货车司机对上了眼。那天这个一米七五一表人才的货车司机小伙把一车水泥卸到工地上后,进工棚来讨水喝,兴琼背对着他,听说他要喝水,便拿过一只碗,从温水瓶倒出一碗白开水转身准备给他递去时,她眼睛仿佛进了虫子似的眨了一下,接着瞪得比灯笼还大,像是十分惊讶,然后便瓷在对方脸上不动了。她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又说不清楚,好像是在梦里出现过好多次。此时她也像沉入了梦境,在脑海里搜肠刮肚地想叫出他的名字。而那个人呢,也和她一样,两眼定定地看着她,一副又惊又喜又恍恍惚惚的模样。两个人只隔了不到一米远,一个忘了把碗递过去,一个也忘了伸手来接,只那么傻傻地站着,成了两尊木雕泥塑,最后还是赵姐朝他们大喊一声:“嗨!”才把他们吓醒。兴琼手一松,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下,然后脸红成一块绸布,转身跑了出去。

这个叫代江的小伙子比兴琼大七岁,是个当过志愿兵的复员军人,退伍后,用自己的退伍费买了一辆“东风”牌货车来开。她爱上他了,一天早上兴仁起来,有事找他的“后勤部长”,可兴琼却闹起了失踪的游戏。那时也没个手机什么的,急得兴仁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直到吃过早饭,兴琼才回来,脸上红扑扑的,浑身上下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兴仁问她到哪儿去了?她朝二哥做了一个鬼脸,说了一句:“你管!”然后像小孩子似的蹦跳着离开了。原来一大早,兴琼便坐上代江的卡车,出去兜风了。代江把车开得飞快,兴琼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她把手伸到车窗外面,一边感受风从身边掠过的快感,一边“哈哈哈”地又叫又喊。世界在她面前渐次打开,是那么美丽、幸福和甜蜜,这时她早忘了什么“后勤部长”。不久她和代江结了婚,一结婚,兴琼就义不容辞地炒了幺爸和二哥的鱿鱼,由那个不称职的“部长”转而成为一个专为丈夫服务的合格的生活秘书。那些年是兴琼最幸福的时光,代江那四个轱辘的卡车载着她,足迹遍布云南、贵州、新疆、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河南、山西等大半个中国的土地。她觉得全中国走的地方最多的人恐怕就要算自己了,虽然有时候只是和那些地方擦肩而过,但兴琼还是觉得很自豪,那种第一次坐在代江车里飞翔的感觉从没离开她过。她爱自己的丈夫,丈夫也很爱她,而跑车的收入也算得上不错,兴琼手上从没缺过钱花(当然是那种该花才花的钱,兴琼这辈子可从来没学会奢侈过),这样的日子使兴琼觉得人生再没什么遗憾了。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们日子顺风顺水的时候,代江在一次给山东一家客户拉货的时候出了车祸,不但自己的车毁了,还撞死了人。那次代江是疲劳驾驶,责任全在自己,巨额赔偿后,他们一下子成了穷光蛋,别说重新买卡车,就是买辆自行车的钱也掏不出了。好在代江的驾驶技术不会随着被毁的汽车而消失,在家里歇了半年之后,一个福建的战友介绍他去一家出租车公司开出租车。而代江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别说没钱买卡车,就是有钱,他也不打算买了。而出租车只在福州市里跑,风险小得多,代江便答应了下来,这样兴琼便跟着丈夫到了福州。她先在一个玩具厂打了几年工,三年前女儿代婷婷要在县城的职业中专学校上学,她便回来了,一边在县城的劳务市场上找点小工做,一边照顾女儿。现在,婷婷已经从学校毕业,长得和兴琼当年一模一样,但性格却倔得像头驴,兴琼说东,她偏要说西,母女俩像是冤家对头似的,兴琼也拿她没法。兴琼准备再在家里待一两年,等婷婷有了着落以后(或找了一个稳定的工作,或寻了一个可靠的婆家),然后还是到福建和丈夫住在一起。

在李春英八十高寿的大喜日子里,代江说一定要赶回来,可临头了又打电话说回来不了,就在电话里给李春英祝寿了。吃了老板的饭,就服老板管,代江没回来大家都理解,包括李春英这个老孃子都没说什么。

贺兴成

兴成胸前挂着一条印有“中国移动××公司”字样的大红围裙,肯定是“××公司”搞什么活动的廉价赠品,裙边又印着绿色的斜纹花边,真像当年兴仁说兴琼“红配绿、苕得哭”,兴成挂在胸前显得有些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像个街头耍杂耍的小丑。可他此时却立在灶屋的土灶前扮演着大厨的角色。他的面前摆着一大一小两只不锈钢盆,小盆里是切好的肥瘦相间的肉条,大盆里是用面粉和成的糊,他的左手扶住大盆,右手指尖从小盆里抓起一根肉条,放到大盆的面粉糊里裹了裹,抓起来就丢进滚油锅里。立时,一阵不大但却很密集的“噼噼啪啪”声从锅里传了出来,紧接着那块肉条周围冒起一粒粒锃亮的橙黄色小泡,然后慢慢变黄、变硬,一股让人馋涎欲滴的浓香便弥漫到整个屋子里。

兴成炸的叫“酥肉”,是贺家湾办席必不可少的一道菜。本来,腊月二十九就炸了半笸箩酥肉在柜子里,可兴成怕明天客多,到时不够,临时抱佛脚又赶不及,便决定今天晚上再炸一些预备到那儿。即使用不着,这样的干货搁十天半月也不会坏,放到那儿让父母慢慢消受,再说,他们兄妹还要在家里住几天呢!

兴成可不是个爱做家务的主儿,尤其是下厨这样的活儿更是不爱干,因为他觉得这是娘们儿干的事,所以过去在家里,都是李红把饭做好了,端到他手里,他只管像个大老爷们儿一样享受就是。当然,贺家湾的男人并不只他兴成是这样,所有的大老爷们儿都和他的臭脾性差不多。可今晚上不同了,明天是母亲的八十寿辰,按说他这个老大应该担起更大的责任,但说出来让他实在不好意思,兄妹三人中他出钱最少。按照兴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这些活儿不落到他两口子头上,还该谁来干?所以这两天他只得老老实实放下大老爷们儿的架子,该使十分力气的,绝不使八分,把自己该干的活儿干好,免得在老二和幺妹面前落下口实,这便叫作人贵有自知之明。

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做了“保安大爷”缺少运动,兴成明显发福了。当年用机器给人脱粒、抽水、耙田,走路虎虎生风,胸膛宽得可以放下一扇石磨的小伙子再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赘肉、像撒了一层严霜的花白的头发和在火光与油光映衬下额头上千沟万壑的皱纹,不过却比过去沉着和稳重了许多。他一边重复着不断往滚油锅里丢裹了面糊的肉条和隔一会儿用一把漏勺将锅里已经炸熟的酥肉捞起来倒进旁边的一只筲箕里外,还一边想着心事。贺家湾人喜欢炸酥肉,来了客人要炸,过年过节要炸,红白喜事也要炸,这辈子他不知经历过多少的炸酥肉,可给他留下难以磨灭印象的,还是他和李红成亲前一天晚上母亲炸酥肉的情景。那天晚上,他兴奋得睡不着觉,起码往灶屋里跑了十多次。母亲正在灶屋里炸第二天待客要用的酥肉,看见他一趟又一趟往灶屋里跑,便对他说:“你一早要去迎亲,不去睡觉老往灶屋里跑啥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说:“我来看看你炸了那么多酥肉,怎么还要炸?”母亲笑了笑,然后才洞悉一切地对他说:“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才晓得你的心思!从明天起,你们就天天在一起,要守一辈子,日子长着呢,有什么值得睡不着觉的?”他之所以会把母亲那晚说的话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是在他人生最重大最幸福的时刻对他说的。想到这里,兴成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想:“那时也不知怎么就那样激动呢?”可刚笑完,却又转喜为悲:那时母亲多年轻、多漂亮呀,那天晚上她忙完这样又忙那样,一夜没睡,为他操劳着,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可一眨眼工夫,母亲就进入了耄耋之年,八十岁了,也不知母亲还能活几年?人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才能体会到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古话,唉,但愿母亲能像大门上贴的那副大红寿联上写的一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兴成一边想,一边又往油锅里丢了一只裹了面糊的肉条。

贺华斌

贺华斌从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屏上抬起头来,将头顺时针旋转了三圈,又逆时针旋转了三圈,接着像鹅颈项似的朝前伸出去,低下来,把下颚抵在胸脯上,然后又慢慢抬起来将脸使劲往上扬,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在这前后左右的旋转和俯扬中,他听见颈椎发出“咔咔”的、像是一台老化得即将报废的机械的响声。他知道这样长期埋在电脑上对眼睛、颈椎、腰椎都不好,可他在这个城市里像个流浪儿一样,别看地方这样大,他却没处可去,同时也没心思出去。从单位放假以来,他像过去的大姑娘一样天天窝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睡觉和看电脑成了他在这个春节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上午一般睡到十一二点钟才起床,起来洗了脸、刷了牙,便打电话叫外卖。吃了饭后,就趴在屋子里那张小小的电脑桌上,如醉如痴地盯着面前那张小小的电脑显示屏。他下载了几十部电影和最新的几款游戏,够他在这段时间打发孤独无聊的日子了。他可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除非需要排除体内的废物而暂时离开;或者眼睛酸痛了,他要揉揉眼睛;或者颈僵腰硬了,他要站起来在屋子里走动几步或扭一扭腰。然后叫外卖,再回到那闪着蓝光的电脑屏幕前,直到深夜实在坚持不住了,才会让那台奉献了十多个小时光和热的电脑随着他的入眠而暂时获得休息的权利。

没办法,谁叫我们生活在了一个这样的时代呢?今天中午吃过午饭,他出去走了一走。一连在屋子里窝了几天,猛地置身在繁华的大街上,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从母校后大门走过时,他忽然发觉旁边开了一家书店(其实很早就开了,他一直没注意),因为无所事事,他便信马由缰地踱了进去。看见书架上有本研究本省方言和民俗的专著,翻了翻,觉得很有意思,一问价钱,又是打五折,便想买下来。可当他拿着书去交费时,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心想都是上了读书的当,还读什么鸟书?他想起在朋友圈内看到的一个段子,说读书出傻人,勤劳出穷人,实干出庸人,只有忽悠才能成为富人和名人。他觉得这话比现在那些没良知的所谓作家说得好多了,起码道出了这个社会的实情。自己前前后后加起来,好歹读了十五六年书,除了把家里读穷了以外,没带来丁点好处。都是读书把自己读傻了,还想继续傻下去?这样一想,便把那本书往柜台上一扔,扬长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唉,要是先前继续在幺公(公,贺家湾人对爷爷的称呼)和幺爸手下打工就好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既耽误了自己,也连累了家庭嘛!”想着想着,不禁发出了一声苦笑。

华斌说的还是上高中时的事。说实话,华斌先前并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上课坐不住,老在凳子上摇来晃去,像是屁股下有颗钉子。老师讲的也总进不了他的脑子,有时甚至是越听越糊涂。到了高二的暑假,他突然跑到幺爸的工地,对兴仁说:“幺爸,我不想读书了!”兴仁像是吃了一惊,盯着他问:“你不读书了想干什么?”他说:“我到幺爸工地上来打工……”话还没说完,兴仁突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般对他吼道:“你龟儿混都要给老子混个高中毕业证来,混不到,休想到我手里来做任何事情!”说完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一句话就将华斌所有美好的希望给击破了。正当华斌噙着泪水准备离开时,幺公贺世海突然来了,看见华斌一副被霜打蔫的模样,便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咬着嘴唇还没答,兴仁便抢在前面把他不想读书了的事对贺世海说了。没想到贺世海听了兴仁的话,又看了看华斌一阵,忽然对兴仁说:“让他来干两个月也好!”说完又对华斌说:“明天你就来吧!”喜得华斌就差没给贺世海磕头,心想:还是幺公对我好!

可是第二天当他来到工地上的时候,他的幺公并没有看在亲侄孙的分上给他什么特殊照顾。世海从工棚里拿出一根杠子,让他去和几个民工一起往脚手架上抬水泥预制板(那时县城建房还普遍使用水泥预制板)。他一听愣了,又不得不接过他手里的杠子。那时他身坯子看起来虽然像个大人了,可毕竟还不到十八岁,又从没有干过粗活,杠子一上肩,就仿佛一张大嘴紧紧咬住了肩膀一样,还没动步,就先打了一个趔趄,好在他身架子还算结实,桩子稳,才没跌下去,一天下来,那肩膀又红又肿,用手摸一下都痛。他以为幺公和幺爸是在考验他,说不定第二天就要给他换一个轻松的活儿,可贺世海和贺兴仁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第二天还是让他继续抬。他委屈和痛苦的泪水在眼眶里团团打转,可又害怕幺公和幺爸骂他,只好咬着牙关坚持。那时,他心里对幺公和幺爸产生了一种咬牙切齿般的仇恨。他想,这些有钱人也实在太没人情味了,连对自己的亲骨肉也没有一丝同情心,何况对其他劳动人民?没想到一个多月的水泥板抬下来,倒把他的脑袋给抬醒豁了,当开学重新回到课堂上时,他屁股底下的钉子没有了,坐得像是打坐的和尚一样端正,脑袋瓜也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不管老师讲什么,他这个容器都能迅速接纳和消化,他的成绩突飞猛进,连老师和学校领导都感到十分惊讶。到最后一个学期,他成了全校后来居上的一名文科尖子,尤其是历史特好,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省里这所重点大学的历史系。直到那时,他才理解幺公和幺爸的良苦用心,心里禁不住又感谢起他们来。

更重要的是,脑袋开窍后,他似乎对读书上了瘾!四年本科读完,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人都劝他赶快找工作,然后成家立业。特别是爷爷和奶奶,巴不得马上就抱上重孙子。爷爷对他说:“娃,世界上的书读不完,读得差不多就算了,可别把脑子读坏了!”可他还是要坚持考研,原因便是当初引以为傲的历史专业。等到四年本科念完以后,他才知道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里,历史就像是一块毫无用处的破布,在一种深深的懊悔中他决定重新扬帆起航。他想改学新闻,因为他觉得新闻记者不但走的地方多,接触的人多,经历的事多,而且头上还有一道耀眼的光环叫作“无冕之王”。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信息时代,它不是一块破布,而是一只香馍馍,前途无限。于是他怀着一种神圣、崇高和伟大的心态,报考了省内赫赫有名的新闻学泰斗、母校文新学院金鼎钟教授的研究生。可是天不遂人愿,面试的时候他被拉了下来,原因是要做金教授门生的人太多。鉴于他笔试成绩很高,本科又是学历史的,最后学校把他调剂到了另一个专业——民俗与方言学。他是第一次听说学校还有这样一个专业,而且还招研究生。他十分好奇,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情去看看,没想到那个马上要退休的姓黄的小老头儿看见他如获至宝,对他灿烂着一张满是菊花瓣的脸又是打躬,又是点头,又是拉手抚肩,然后又把他拉到家里,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和他共进午餐,那模样就像他是学生而自己成了导师一样。最后他被老先生的谦和和礼贤下士打动了,再则又害怕今年不服从调剂,明年又考不上怎么办?终于答应做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过后他才知道,老先生是国内民俗与方言研究的泰斗,出了好几部学术著作,在学界有很高的声誉和威望。可自从允许他招收硕士研究生以来,从没有学生主动报过他的专业,只靠学校给他调剂。那些调剂过来的学生,大多出于无奈,只图混个文凭而已,因此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寝室里蒙头睡觉,就是在外面鬼混。可他不一样,一则因为他还有浓厚的学习兴趣,二则他认为如果把这三年时光虚度,既对不起养育的父母,也对不起自己的青春,于是便怀着“既来之,则安之”和“行行出状元”的坚定信念,跟着黄教授学了起来。他不但勤奋好学,每门课程都取得优异的学分,而且还利用假期把家乡一带即将消失的语言与习俗做了详细考察,既给黄教授带回一大包十分珍贵的文字与影音资料,还交给老先生一篇后来发表在国内著名学术杂志《民俗研究》的论文——《川东民俗考》,喜得老先生手舞足蹈,连呼:“奇才,奇才,可堪造就,吾之幸也!”自以为找到了衣钵传人。可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毕业以后,他连续向党政机关、高等院校、科研机构、事业单位以及一些大点的企业投了将近一百份的简历,但不管投向哪里,最后的结果都是泥牛入海。对这样的结局,不但他没想到,就是他的导师黄教授也没预料到,只得顿脚长呼:“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可有什么法呢?在毕业后的三年多时间里,他一边继续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往外投着简历,一边在省城靠打零工维持着生计。他先后在电脑城为别人卖过电脑,又帮一家医药公司推销过医疗器械,甚至还帮人贴过小广告。直到去年,才在一家民营文化公司找到了一个“文化创意”的岗位。这“文化创意”听起来蛮有意思,实际上也不过是给一些党政机关或企事业单位的办公室或会议室,设计一些口号、标语和宣传栏一类的东西。但就是这样一些东西,他干起来还是十分认真,因为他很珍惜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这份职业。怎奈这家文化公司总是半死不活,业务好的时候,他每月可以得到五千到六千元的工钱,可这样的时候不多,多数时候他每月都只能拿两千五百元的保底工资,刚好够房租和每天的两餐盒饭(中午在公司吃)。

考上研究生后,他不但知道爷爷奶奶和父母为他感到自豪,而且还知道全湾人也都引以为傲。在研一那次寒假回家中,正碰到世财叔教训他那考试得了“鸭蛋”又老缠着要钱的孙子,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世财叔那几句话:“格老子就晓得要钱,怎么就不记得读书?你看贺华斌,人家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你也给老子考个研究生回来,吃龙肉老子都给你!”当时听得他满脸发热,不过那时他还信心满满,可哪知道后来呢?他知道贺家湾人仍然还在把他作为教育、培养后代的活教材,可哪明白他心中的苦楚?一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二没有在这个城市栖身的房子,三谈了几年的女朋友半年前突然和自己分了手,这都是些什么事呀?他觉得自己有罪,父母养育了自己三十二年,现在丝毫不能有所回报,还逼得年过半百的父母为帮他买房而不得不外出打工,早知这样,当初真不应该离开幺公和幺爸的工地。如果做到今天,说不定也混成一个项目经理了!“去他妈的‘书中自有千钟粟’,去他妈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去他妈的‘书中自有颜如玉’,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有时他在沮丧绝望的时候,便会在心里这样愤愤地骂。

贺华斌活动了一会儿颈椎,还想继续战斗,可一看时间,竟然快到晚上七点了。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明天是婆婆八十寿辰,今天晚上该坐“夜席”。贺家湾的风俗,“夜席”一般不招待外人,寿星在这天晚上主要接受至亲和儿孙们的祝福。他没有回去,他早想好了,今天晚上也要在这个遥远的地方为婆婆祝寿,怎么一坐就坐到这时候了?家里恐怕早就开席了吧?“婆婆,孙儿迟了!”这样一想,急忙抓过手机就给楼下外卖店老板打电话。他要了一份芭夯兔,一份卤牛肉,一碗长寿面,一份蛋炒饭,一瓶二两装的“歪嘴”郎酒。他是楼下外卖店的长期客人,和老板已经很熟了,老板听说他要一碗长寿面,便用了有几分惊喜的口气问:“你今天生日呀?祝贺了祝贺了!”他没和老板啰唆,只说了一句:“你就按我说的送就是!”

他再没有去看电脑,电脑的屏幕闪了一会儿蓝光,进入了休眠状态。他离开椅子,有些激动地在屋子里走了起来。走了五步,他到了厨房,折回来再走了五步,又回到了电脑桌旁。这幢建筑是建筑商修来专用于出租的“单身贵族公寓”,房间委实太小,只有十来个平方米的空间隔出一个狭小的厨房和一个刚好蹲下身子的卫生间后,卧室就只能摆下一张一米五的床、一张小电脑桌和小座椅,连衣橱都没有,衣服只好曝光在靠墙的一根晾衣竿上,鞋子箱子什么的,全都塞在床下。就这样,人还得侧着身子走路。外面有一个一尺多宽、两尺多长的小阳台,刚好可以并排站两个人。公寓没接天然气,厨房里只能用电磁炉和电饭锅等电器做饭,不过他很少动手做饭。卫生间挂的也是一只电热水器,要老半天才能将水烧热。但就是这样一间公寓,每月也要1800元租金,这对华斌来说,算是非常奢侈的事了。可对于这个城市来说,除了原来住的地下室,他再也找不到比这还便宜的出租屋了。

屋子里踱不开步,他只好来到外面的小阳台上。城市的灯光早已亮了起来,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呈现出一派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景象。这儿远离了大街,前面又有一幢更高大的建筑挡住了城市的喧嚣,偶尔有一两声汽车喇叭声传来,也十分温柔,似有若无一般。平时嘈杂的、充满年轻人青春活力的公寓楼,此时像是喑哑了一般,静静地屹立在从周围高大建筑的水泥盒子里泻出的明亮灯辉里,仿佛一只在大海中搁浅的船,他就是唯一守候在这只船上等待救援的人。他将双手撑在阳台矮小的不锈钢栏杆上,上半身微微前倾,两眼眺望着远处电视塔上变幻和闪烁的灯光,好像那正是一艘前来救他的航母。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的心思正渐渐驶向远方。

一家子

贺世龙老几几和李春英老孃子确实开过“夜席”了!虽然几天前已经立了春,可并没有使白天长很多,加上等会儿办红案的大厨师傅要来,一家人得协助他把明天的席办好,好在明天吃过早饭就上笼,因此老孃子今天晚上的夜席便开得早。李春英娘家也没什么亲人了,世海两口子也没回来,老二世凤几年前便去世了,只剩下一个寡居的弟媳妇毕玉玲,也是七十多岁的老孃子了。弟兄妯娌只有今生,没有下世,李春英年轻时,没少和兄弟媳妇斗气,可现在老了,再没了年轻时的争强好胜,和毕玉玲老孃子倒亲得像是姐妹一般了,早叫兴成和兴琼去把二妈给请了过来。因此,老孃子这个“夜席”,真正是一个地道的家庭聚会,没有外人,只有亲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亲人聚在一起更让人高兴的呢?贺世龙老几几和李春英老孃子被兴成、兴仁和兴琼郑重其事地扶到上首坐了,毕玉玲老孃子旁边陪坐,兴成、兴仁、兴琼兄妹便依次向父亲和母亲敬酒,感谢他们养育之恩,然后又祝毕玉玲二妈健康长寿。兴成、兴仁和兴琼敬完,才轮着李红、范春兰,妯娌俩不仅把自己丈夫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还额外加了一些诸如“要保重身体”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呀,“没有钱就吱一声”等孝顺的话。贺世龙老几几和李春英老孃子口拙,也不知该怎样表达对儿媳妇的感谢,只好灿烂着一张皱巴巴的笑脸,儿媳妇说一句,他们点一下头,嘴里又“嗯”一声,表示领了儿媳妇的一片孝顺之情。轮到华彦和代婷婷时,两个别出心裁,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华彦对奶奶说:“婆婆,我们不说好听的话,我和婷婷一起给你唱支歌!”说完便一边拍手,一边像是逗老孃子开心似的,冲着她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范春兰和兴琼一见,似乎想给儿子和女儿鼓劲,也跟着拍手唱起来,然后兴成、李红和兴仁也加入了进来,成了一个大合唱,深情和嘹亮的歌声把晚宴推向了高潮。李春英这个寿星老孃子起初只是张着嘴,目光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在儿女们和孙子、外孙女身上扫来扫去。可扫着扫着,嘴唇一撇,接着哆嗦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失声大哭。大家马上住了口,全都愣愣地看着她。半天兴成才过去扶着她问:“妈,你怎么了?”李红急忙用胳膊肘拐了丈夫一下,接了兴成的话说:“妈这是高兴呢!”说完也过去扶住老孃子的肩大声问:“妈,你说是不是高兴?”寿星老孃子颤抖了一下,明白过来,这才撇着嘴用不关风的牙齿对大家说:“是,是,我高兴呢,你们都在,我高兴呢……”其实老太太刚才看见华彦和婷婷给她唱歌,突然想起大孙子华斌不在,心肝子就像被人扯去了一半似的,忍不住就想掉眼泪。兴仁真的以为母亲是被感动了,想让老太太高兴更高兴,便举起酒杯,大声提议说:“来,我们为老太太的健康长寿共饮一杯!”于是众人一片欢呼,不管是喝酒不喝酒的都高高举起了杯子,其乐融融的场面真是再和睦美满幸福祥和不过了。

可是刚放下饭碗,贺华彦一句话便打破了这种美满祥和:“妈,我要到镇上宾馆去住!”

李红正抱着高高一摞盘子碗碟之类的东西往灶房里走,听了华彦的话,身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颤抖了一下,差点把手里的空碟空碗空盘都抖落下来。李红对华彦没什么好感,尽管她这个亲侄儿长得牛高马大,从外表看也是一表人才,年龄也是老大不小了,却除了吃喝玩乐外,什么本事都没有,还喜欢处处显摆,也不知老二怎么教出了这样一个孩子?有次华彦问她:“大妈,华斌现在每个月挣多少钱?”他也不在“华斌”后面加个“哥”字,显得自己才是老大似的。但她当时也没介意,以为他是在关心华斌,便说了老实话:“他能挣多少钱?每个月三千来块吧!”没想到华彦听了这话,却大大咧咧地说:“还不够我一个月的零花钱呢!”李红一听这话,便觉得华彦是在故意奚落华斌,因为华斌研究生毕业后没找到工作,瞒得住外人却瞒不住家里,这不是在看华斌的笑话还是什么?便也没好气地说:“哪个都像你?你倒有个有钱的爹哟!”华彦见大妈的脸上起了乌云,这才不说什么了。但李红从此对华彦没了好印象,觉得你再有钱,也不过是个“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糠”的花花公子,有什么了不起?除了对这个侄儿有意见以外,李红对兴仁也有一肚子怨气。你贺兴仁是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你们婆娘穿金戴银,连贺华彦一件马甲都是好几百欧元,可你哪里拿眼睛角角来照看一下你的穷哥哥?还是一个娘肚子出来的呢!要是你肯稍微帮扶一下,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钱,也够华斌在省城按揭一套房子了,哪还需要你哥和我土埋半截了才出去打工?这些都不说了,你不愿意帮钱,适当照顾一下你哥,让他在你工地上做点轻松的活儿,也比在外面当保安强嘛,可你竟然都没有答应,这样的兄弟还不如没有!

可对兴仁来说,他又有自己一套理论。他觉得对年轻人就是要逼,当年要不是自己和幺爸逼华斌,华斌能顺利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再说,现在机会这样多,年轻人不奋斗,只指望长辈帮助能有什么出息?当年自己和幺爸出来又靠了谁?对大哥想来工地干活的事,他不是没想过,也有过经验教训。当年他回贺家湾招工,二爸千求情万求情要他把他带去,他抹不过面子只好把他带到了工地,结果他在工地上干不了什么,还常常摆出一副二老板的样子对工人指手画脚,弄得工人不但对他有意见,还对幺爸和自己也产生不满。幺爸只好炒了他的鱿鱼,结果二爸和幺爸斗了几年气,甚至到了弟兄俩见了面都不说话的地步。他和幺爸吸取了教训,后来凡是有亲戚来工地上干活,他们都十分谨慎,何况他接手了幺爸的事业后,正准备把家族型企业转向现代型企业,这个时候,他怎么可以轻易答应大哥进来呢?何况企业里轻松一点的岗位早被那些关系户中的三亲六戚占满了,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哥哥去得罪一个关系户?所以,他也感觉没有办法。这真是各有各的想法和难处。可李红哪知道兴仁这些,心里本就有气,所以一听华彦要住宾馆的话,便有些不满起来。但李红又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她心里不满,却并不在脸上表现出来,而是对李春英老孃子大声喊道:“妈,华彦要到镇上去住宾馆,是不是家里住不下?”

李春英老孃子平时喝一两杯养身酒,可今晚上高兴,多接收了儿女几杯祝寿酒,此时身子发热,头脑有点晕晕乎乎的,正蹒跚着步子想进屋休息。听了这话,急忙用手把住门框,回头说:“这么多的铺,怎么住不下?”李红说:“那华彦为什么要去镇上住宾馆?”华彦听了这话,更像是和李红有气似的梗着脖子说:“我就要去住宾馆!”李春英老孃子听见,就对着华彦像哄孩子似的说:“我娃别去住宾馆!你和你爸睡一张床,你妈和大姑睡一张床,你大爸和大妈回自己家里睡,婷婷去跟二外婆睡,我都安排好了的……”老孃子哆嗦着嘴还要说,华彦突然打断她的话说:“我不和哪个睡!”老孃子一听这话又愣了片刻,才又颤动着嘴唇说:“你想一个人睡?那你大爸大妈家里还有铺,你老汉就到大爸家里睡吧!”老孃子以为自己的安排很理想了,没想到话音一落,一直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代婷婷忽然站起来,也对外婆叫道:“我也要一个人睡!”一下子把老太婆难住了,过了半天才看着婷婷无奈地说:“你们一个要个整南瓜,一个要个整坛子,外婆哪儿给你们变得出张床来?”一听这话,华彦自以为得了理地说:“所以说我要去镇上住宾馆嘛!”

这时,兴琼从灶屋拿了一块抹桌布出来准备抹桌子,听了母亲的几句话,到底是女儿,心里永远都是向着母亲的,便对母亲说:“妈,你不要将就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东西?”说完又对女儿吼道:“哪儿就不能两个人睡?二外婆的床上难道会咬人?你倒想玩洋格,就是没那个命!”婷婷听了母亲这话,想反击却忍住了,只朝母亲翻了一个白眼,嘟着嘴,然后又气咻咻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继续玩自己手机了。

兴琼又对华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专门回来给婆婆祝生,不在家里好好陪婆婆摆龙门阵,要去住宾馆,无非是宾馆干净些,住起舒适些嘛!你放心,我晓得你是个享福的人,腊月间专门抽时间回来把婆婆的铺笼被罩都洗了一遍,不得把你身上弄脏!”话说到这儿本来就可以了,华彦是晚辈,即使心里有些不高兴,也不会和兴琼顶嘴。没想到兴琼停了一会儿,突然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你妈是大忙人,她不回来给婆婆洗,难道大姑也不洗?”说着还朝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的范春兰瞥了一眼。傻人也能听出兴琼话里含沙射影的味道,范春兰的脸也一下黑了下来。原来兴琼和李红一样,也觉得二哥现在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但她这个穷妹妹却没沾上他什么光。但她主要不怪二哥,而是把心里的怨气全纠集在范春兰身上。俗话说有什么样的婆娘,就有什么样的男人,这个社会男人全是“妻管严”,要不是范春兰在背后使了什么坏,二哥怎么会不把大哥和自己当亲人?当初给二哥当“后勤部长”时,犯了那么多错,二哥却从没用外人的眼光看过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你使坏让二哥置兄妹情分不顾也就算了,却把你娘家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歪瓜裂枣弄到二哥的公司里来,连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表侄女,也到公司来做了文员,成天袅袅婷婷地在办公室摆弄身材。那天在街上看见范春兰的嫂子,一大把年纪了,还穿金戴银,打扮得像个妖精,她哪儿来的钱?也不知范春兰把二哥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搬了多少回娘家?兴琼觉得这理不平,但和李红一样,她也只能把不平压在心底,只是偶尔得着机会了,说几句指桑骂槐的话发泄发泄罢了。

范春兰不是蠢人,她不但听出了小姑子今天晚上话里的意思和刚才大嫂故意扯旗放炮的用意,而且早看出大哥大嫂和兴琼对他们的不满。她也感到有几分委屈,别的不说,父母平时吃的穿的,你们拿了多少钱?就说这次给母亲办生,你们摸着良心说,谁的贡献大?没有我们,你们别说争面子,就是里子也没法争。说好了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要我们跟你们一样出力?腊月间回来洗了几床被单蚊帐,那是你做女儿的该洗,有什么值得拿来炫耀的?一个孩子睡不惯家里的铺,想去镇上住宾馆,又不花你们的钱,多大一回事?犯得着你们一唱一和说“烧杂话”……一想起这些,范春兰便想发作,但一想到今晚这个特殊的日子,又忍住了,只得沉了脸说:“他要到哪儿去住,就让他去,他那样大个人了,难道还值得你们担心他什么?”

兴成虽然老实,可早就听出她们妯娌和姑嫂话里的火药味儿,尽管他心里对兴仁确实有些不满,但一想到要是弟兄妯娌和姑嫂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矛盾来,影响了母亲的生日,他这个做老大的脸上也不好看。听了范春兰的话,于是便以大舅的身份和颜悦色地说:“要去镇上住宾馆,怎么要不得?有车子,十多分钟就到了,又不走路。”说完便回头对兴仁说:“老二,你把车钥匙给华彦,让他自己开到镇上去!”兴仁喝了几杯酒,同样感觉脸上有点发烧,所以一搁下饭碗,他就披上风衣,到门外站了一会儿。屋子里李红和兴琼的话,他同样悉数收到耳朵里。可兴仁很大度,他觉得弟兄妯娌和兄妹之间,没有一点矛盾是不可能的,牙齿和舌头那么好,有时还要咬一下呢!他和兴成想的一样,再有矛盾,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打肚皮子官司。听了兴成的话,兴仁也说:“既然都到了镇上,半个小时就回县城了,何不回家里去住?”兴成说:“回城里也行嘛,反正明天早点来就是!”谁知范春兰一听这话,马上站起来说:“既然回城里,车又是空起的,何不都回去!”李红听范春兰这么说,脸上马上浮现出嘲讽的神色,正要说什么,兴成瞪了她一眼,她便住声了。兴成又对范春兰说:“让华彦开车,你跟他一起回去也行,老二就留下来陪妈一晚上吧……”可话音没落,兴仁却说:“他开车?我还一百个不放心呢!”兴成一听,便知道兴仁也想回城里,于是又说:“好,好,你们都回去,我和兴琼留下来陪妈!”一听这话,华彦和范春兰便如获大赦似的,到楼上拿起自己的东西,就往外面走。这时,代婷婷突然站起来大叫一声:“我也要跟二舅和二舅妈到城里去!”一边说,一边将一只黑色双肩包往两边肩上一背,做出要走的样子。兴琼马上盯着她吼道:“他们是回家,你到城里去住哪儿?”婷婷说:“二舅家里不能住?”兴琼又吼道:“那也不行!”可婷婷又对兴琼以牙还牙地回敬道:“我就是要去!”口气比兴琼还要坚决。兴仁见母女俩顶了起来,又急忙说:“她要去就让她去吧,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范春兰像是想故意报复兴琼,不等兴琼回答,便过去拉起婷婷的手亲热地说:“来,婷婷,和二舅妈一起走,有二舅妈住的,就有你住的!”兴琼还要说什么,兴成也过来对兴琼说:“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有共同语言,就让她和她二舅、二舅妈一起去吧,她和华彦一起才有话说!”兴琼想了半天,这才冲婷婷吼出一句话来:“明天客多,又睡到中午时候才起床嘛!”婷婷伸出舌头对兴琼做了一个鬼脸,便喜滋滋跟着兴仁走了。

等他们走后,李红才撇了撇嘴,对兴琼说:“说半天,原来是自己也想回去。城里的席梦思睡起是要比乡下的硬板床好些哟!”兴成听见,忙息事宁人地说:“哪儿那么多话,走了清静些还不好?”李红就不再说什么了。可李春英老孃子见二儿子和二儿媳妇走了,孙子和外孙女也走了,屋里一下冷清了许多,不由得伤感起来,便哆嗦着嘴唇说:“我还活着,他们便嫌住不惯,要是我死了,他们就不会再回来了……”说着就哭了起来。兴成、兴琼和李红一听母亲这话,觉得老太婆这话说得有些不吉利,便一齐过去拉着老孃子的手,擦泪的擦泪,抚肩的抚肩,齐声说:“妈,你怎么这么说?离了胡萝卜就不成席?不是还有我们陪你吗?”兴成又说:“你放心,他们明天一大早就来了!”劝了半天,老孃子才收住了眼泪。

贺华斌

“咚咚”的敲门声把贺华斌从深思中惊醒过来。他像是吓了一跳,急忙奔过去拉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圆脸姑娘,穿着紫红色的羽绒服,两边脸颊上透出一种像是冻伤的褐色斑痕,双手端着一只盛外卖的盘子,看着华斌问:“是你要的外卖?”华斌点了点头,问:“小陈没送外卖了?”女孩说:“小陈回家了,你们这幢楼好清静!”华斌说:“再过几天人回来又嫌吵闹了,进来吧!”说着退到一边。女孩进屋四处瞅了瞅,华斌知道她是在找放盘子的地方,急忙说:“你别忙,我来收拾一下桌子!”说着过去将电脑桌上的电脑、书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抱起来放到床上,然后将女孩盘子里的外卖一样一样端到桌子上,一边端,一边又不断打量女孩,这才发现女孩脸上的皮肤因为皲裂显得有点粗糙,但眉眼细看,却又有几分清秀,鼻子也小巧端正。再一看,女孩手上也有冻伤的痕迹,从羽绒服里露出的毛衣袖边也脱了线。华斌不由得对她产生了怜悯,便没话找话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罗红霞。”女孩半天才说,声音轻轻的,也没看华斌,似乎对他保持着怀疑和警惕。华斌又问:“你怎么没回家过年?”红霞说:“老板说过年给我发双倍工资。”华斌问:“你出来就是为挣钱?”红霞低头看着盘子“嗯”了一声。华斌再问:“没回去过年,想爸爸妈妈不?”红霞眼圈儿忽然红了,咬着嘴唇先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华斌见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情油然而生,竟情不自禁地说:“你还没吃饭吧?就在这儿和我一起吃怎么样?”红霞抬起头冲华斌笑了一下,说:“不敢……”华斌这才看见女孩笑起来很美,两排细牙又白又亮,脸上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儿。华斌打断她的话问:“怎么不敢?”红霞说:“老板要炒我的鱿鱼。”华斌竟然拍着胸脯,好像他是什么不得了的人似的大包大揽地说:“别怕,我去给你老板说,她不敢炒你鱿鱼!”红霞还是没答应,又不好意思地对华斌笑了一下,说:“也不了,我还要回去送饭呢!”说完转过身就向门外走去了。华斌目送着她消失在门外,突然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知道她不可能留下来和自己吃饭,但他希望能有一个人听他说话!

他关上门,想找只杯子来倒酒,却没找着,这才记起刚才忘了告诉外卖店老板顺便带只酒杯来,可这时再叫人家为只酒杯跑一趟,显得太过分了。他想了想,到卫生间拿出漱口缸子,用清水冲了冲,过来拧开瓶盖,将二两五十二度的酱香型白酒全倒进了缸子,端起来正要喝,又放下来,拿过手机,打开,拇指在屏幕上“唰唰唰”地急速翻动,在“相册”里翻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瘦弱的老太婆,戴一顶咖啡色的毛线帽,从帽檐透出一圈银白色头发,着黑色羽绒服,外面套着一件印花外套,满脸皱褶,眼窝深陷,像是一只被风干的果子。这就是他的奶奶李春英。这张照片是去年回家过春节,离开那天给奶奶照的。“孙娃呀,你能不能再陪婆婆几天?”“婆婆,实在不行了,不按时上班公司不但会扣我工资,说不定还会炒我鱿鱼。”“孙娃呀,我活一天算一天,也不晓得明年你回来,还看不看得见我这个老孃子了……”“婆婆,你可别哭,你会长生不老的!你放心,今年放了假我就回来看你!”“把你女朋友带回来哟!让我看一眼,我就是闭了眼睛也才放心!”“行,婆婆,我今年一定把她带回来!婆婆,你笑起的样子真好看!别动,我给你照张相。我把你的相片带在身边,就随时可以看见你了!”他把手机靠在墙上,看着照片上的奶奶。刚才和送外卖的女孩说了一会儿话,心情已经好了一些,可现在一看见奶奶照片,又忽地沉重起来,有种想哭的感觉。他再次举起酒杯,哆嗦着嘴唇,在心里喃喃地说了起来。

婆婆,请原谅孙儿的不孝。你的八十岁生日,孙儿不能当面给你拜寿,只有在这儿祝你生日快乐了!人们都说隔代人亲,事实也真是这样。从小你就亲我爱我,听我妈妈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有次感冒了,我妈叫你把我抱到村医贺万山老辈子那儿瞧瞧,路过村里被称作“神仙”的贺凤山家时,你突然想起也去信一下迷信。贺凤山说是我一个远房姨姑奶奶喜欢我,来逗我时吓着了,给我画了一道符,烧成灰化进水里,让我喝了下去。你信以为真,没再把我抱到贺万山那儿去,回来对我爸妈说了,我爸和我妈听了大发雷霆,说你是老糊涂了,要是耽误了我的病,和你没完。你当时脸都吓青了,你不是怕我爸妈,而是真担心我有个三长两短,抱起我又马不停蹄地去找贺万山,从此你再不敢去信迷信了。你害怕我感冒,每天都要在我额头和小脸上亲好几遍,用你的嘴唇感受我体温的变化,只要我稍微有点发烧,你就抱起我往贺万山那儿跑。后来我渐渐大了,不好意思让你亲了,你才改为用手来抚拭我的体温。我小时候很调皮,老想吓你,放了学也不回家,和同学们在外面又打又闹,等玩累了才往家里跑。我很喜欢看你那副大惊小怪的模样,现在想起来真好笑。

我是在婆婆你的怀里长大的。那时爸爸妈妈忙着用机械给湾里和周边村子的人打麦、打谷、耙田、抽水等,天不亮就出屋,天黑了还不回家,有时甚至几天都在外面,把我完全甩给了你。你经常说我睡觉像只狗,“四只脚脚蜷到一堆堆”。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睡觉是什么样子,但我却记得在半夜里爸爸妈妈回来了,过来抱我,把我弄醒了,我死活都不回去的事,后来我就一直跟你睡。我还记得那时家里日子不是很好,来了客或过年过节,杀了只鸡或鸭,爸爸妈妈为了把好肉让给客人,常常哄我说:“细娃儿吃了脚爪跑得快”或“细娃儿吃了翅膀飞得起”!可你每次都要瞪爸爸妈妈,用你碗里的鸡腿或鸭腿换我碗里的鸡爪或鸭翅。

婆婆,你对孙儿的爱当然还不止这些,譬如你每次赶场回来给孙儿买的那些糖果和好吃好玩的东西,当我读书时从爸爸妈妈那儿要不到零花钱,你悄悄给我的那些钱,甚至我到县城上高中,每星期回来你站在家门口夕阳的余晖里翘首望着门前那条机耕道的情景……这些都历历在目,我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可是婆婆,你八十岁生日孙儿却没有回来,不是孙儿忘了你的生日。孙儿没忘,孙儿早就在心里念着这个日子,孙儿也知道婆婆你也在想念孙儿!可为什么没有回来?我给爸妈说请不到假,这是假话。这个半死不活的公司,早在腊月二十五就提前放假了,是孙儿没脸、不敢回来呀!我知道爸爸妈妈对我寄托了很大希望,也知道婆婆和爷爷在为我自豪。我读研二那年暑假回来,妈妈对我说,爷爷去赶场,遇见熟人恭维他:“你个老几几命才好哟,儿子是大老板,孙子又是研究生,好享福哟!”爷爷顿时笑得像是个弥勒佛。平时爷爷不喜欢赶场,从那以后,爷爷爱上了“赶溜溜场”。他赶场不买不卖,图的就是听几句人们的恭维话。我也知道湾里人都把我当作了和二爸一样的“成功人士”,教育孩子开口闭口就是“怎么不向你华斌哥哥学习”。可是婆婆,我心中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我确实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我怕回来看见你们又疼又爱又满是期待的眼神,我怕听见你们那些饱含着热情关怀的各种盘问,更怕湾里人投来的既是羡慕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似怀疑的目光……一句话,孙儿怕回家。让孙儿更没法向婆婆交代的是,我答应过今年过春节要带孙蓉回家,让你看看未来的孙媳妇,可现在没法做到了,因为孙蓉半年前就和我分手了!也没为什么,就是孙蓉的父亲要我在省城按揭一套房子,不然就别想和孙蓉结婚。按说来这个要求并不高,可是我没法做到呀!孙蓉只得在父母的逼迫下和我分了手,为这事她把眼睛都哭肿了。可我怕你们为我难过,现在都还把这事瞒着你们,恐怕婆婆你还在等着抱重孙子呢……

婆婆,我知道你们可能已经开过“夜席”了,也知道爸爸妈妈、二爸二妈、大姑以及华彦、婷婷,都给你祝过寿了,孙儿只有在这儿给你敬酒了!哦,还有,婆婆,我还给你叫了寿面!过去你生日时,妈妈给你煮了长寿面,你都要挑给我们吃,说是也给我们添福添寿。今晚上你不在这里,孙儿也帮你吃一碗长寿面。来,婆婆,孙儿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孙儿先干为敬了……

华斌一仰脖,将缸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也不知是先前思念奶奶心中悲戚,还是被酒呛的,他咳了两声,眼里忽然闪出了亮晶晶的泪花。

老孃子

真让贺兴琼头天晚上说中了,李春英老孃子第二天中午八十大寿的“正酒”眼看就要开席了,可贺兴仁一家子和代婷婷还没有来。虽然寿宴的席桌是承包给大师傅的,可主家不等于没有事做。来客这么多,就是拿烟递水、收礼记账、端凳子叫座这些活儿,也够几个人忙活。偏偏大厨师傅的下手说好的要来,却因为自己家里招待“年客”没来成,兴成只好去给大师傅打下手,这儿只剩下李红和兴琼两个女人。李红叫兴琼去收礼记账,可兴琼一想,收礼记账是大事,自己一个出嫁的女儿,要是礼金短了七七八八,两个哥哥不说啥,可明摆着自己和范春兰有点不对劲,到时二嫂还不说是自己藏着掖着了?这样一想,还是让大嫂去收礼记账,自己出来招呼客人。可没想到正月里各有各的事,客人来得七零八落,一会儿是七大姑八大姨拄棍戳杖、颤颤巍巍地来了,一会儿又是表嫂姨姐儿携儿带女地来了,一会儿又是湾里的老几几、老孃子来了,兴琼既怕得罪了哪位亲戚,又怕对湾里的老辈子招待不周,引起他们对自己这个嫁出去的姑娘埋怨,只得出出进进,招呼了这拨又应酬那拨,就像俗话说的“跑得脚板翻”,累得腰酸腿疼,看见二哥二嫂到现在还没来,不由得就在心里生起气来:“嫁出去的女回娘屋本该是客,这下倒好,客当了主人,主人倒在一边享现福了,还是妈的生日吗……”

正这么想着,一声汽车喇叭轻柔地叫了一下,接着兴仁的“豪奔”从屋角转到了院子里,终于姗姗而来。车子开到院子西头一块空地上停下,半天兴仁、范春兰、华彦和代婷婷才慢腾腾地走过来。兴琼本来有气,看见他们这副悠闲的样子更气,可她又不好明说,便故意笑着说:“哟,席还没有端到桌子上,你们就来了,还来得早嘛!”所有人都知道兴琼是正话反说,兴仁听了不介意,“嘿嘿”地笑着赔礼说:“是晚了一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范春兰却把一张脸沉了下来。偏偏婷婷没心思,又不会看大人脸色,这时对兴琼说:“妈,你看二舅妈这件衣服好看不好看?”范春兰今天头发烫成了小卷,上面是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式毛料衣服,下面一条浅灰色大码弹力小脚萝卜裤,脚上一双红色中筒高脚女靴,脸上化了妆,看起来又比昨天年轻了许多。兴琼对二嫂穿金戴银本来就看不惯,这时心中又有气,哪儿会去欣赏她的衣服好看不好看?听了女儿的话,便又没好气地对婷婷斥道:“好看你就去把那衣服撕几块来吃嘛!昨晚上就给你说了早点来早点来,结果困到要开席了才来,硬是莫得你一梁子事呀?你倒想吃现的,就是没有哪个该来服侍你!难道外婆那样大的岁数了,还该煮来让你吃现成的?你怕不怕遭雷打……”

兴琼的矛头自然是针对着范春兰的,可婷婷年纪还小,哪知道妈和二舅妈的“肚皮”官司?她见母亲当着这么多客人这样说她,便觉得很没面子,因此没等母亲说完,转身就往外面走。兴琼一见,又马上大声问道:“你到哪儿去?”婷婷这才停住脚步,回头对母亲气冲冲地说了两句:“我来晚了,不吃哪个的现成的,我走还不行?”说完又赌气地往前走。院子里的客人见了,便对婷婷喊道:“婷婷别走,今天是你外婆生日,你既然来了怎么要走?快回来!”可婷婷没听,只管走自己的。兴琼以为女儿只是像平时一样,和她赌一会儿气便算了,便说:“让她走,她走了哪儿饭就没人吃了?”婷婷一听这话,走得更快了,双肩包在背上一搭一搭,仿佛也在催促她似的。李春英老孃子正在堂屋里陪几个老孃子摆龙门阵,听外面说外孙女和她母亲赌气走了,急忙从屋子里出来,手把着门框一看,果然看见外孙女儿快要走上公路了,便喊了一声:“婷婷——”不知是老孃子的喊声婷婷没有听见,还是她听见了故意不答应,反正没有停下。老孃子立即迈过门槛,蹒跚着下了石阶,一边喊,一边趔趔趄趄往前走,那样子似乎想去追婷婷。可刚走到院子边上,老孃子的身子向一边歪了两下,突然脚上像是被抽了筋似的就向地上倒了下去。众人一边奔过去,一边惊慌地叫喊起来:“怎么了,怎么了,老太太怎么了?”婷婷听见这边叫喊,这才停住脚步,回头看着院子里。可她没马上返回来,而是像傻了一般站在那儿。

众人扶住老孃子,只见老孃子口死眼闭,嘴角向一边歪着,“咕噜咕噜”地往外面冒着泡儿。众人又是摇,又是拍,可老孃子除了嘴角冒泡儿外,全无反应。众人急了,便对里面屋子大声叫道:“兴成、兴仁,老太太怕是不行了,快去请贺万山来瞧瞧,看还有救没救!”兴成、兴仁从里面屋子跑了出来,兴成一看,连身上的围裙也没解,便朝贺万山家里跑去了。没一时,兴成架着贺万山老几几来了。万山“老几几”也是七老八十,老伴郑彩虹死了多年,早就不行医了。兴成对他说:“老辈子,我也不是想让你给我妈开处方下药,只想请你看看我妈还有救没救?有救的话我们好送医院!”不由分说就把老几几给架来了。万山老几几抓起老孃子的手把了一会儿脉,又让人拿来一支手电筒,掰开老孃子的眼皮照。老几几的眼睛也不好使了,一边照,一边把眼睛像是贴在老孃子的眼睛上。看了半天,才抬起头对兴成、兴仁说:“去把门上的对联撕了吧!”众人惊问:“撕对联干什么?”老几几说:“看样子寿宴办不成了……”

一听这话,兴琼忽然“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接着李红、范春兰也开始“嘤嘤”地哭起来,一些老孃子和老太太娘家来吃寿宴的女眷,也“嗡嗡”地抹起眼泪来。兴成、兴仁的泪水也“哗哗”地往下掉。万山老几几忙说:“莫哭,莫哭,老孃子还没咽气,听见哭声她会走得不利索!”兴琼她们听见这话,又马上住了声,只抽抽搭搭地哽咽着。有人便道:“既然还活着,就抱到床上去吧!”万山老几几说:“抱啥子床上,难道还要让老孃子背床?”“背床”就是在床上咽气,贺家湾人认为人在床上咽气是不吉利的。众人明白了,立即跑到堂屋里,七手八脚地把那些桌子板凳搬到一边,将一把沉重的硬木太师椅端出来,端端正正摆到堂屋中央,这儿兴成和兴仁才把母亲抱到椅子上。老孃子的头歪到椅子一边,嘴角带血腥的泡泡越冒越多,发出的“咕噜咕噜”声也越来越响,有人便又怀疑贺万山老几几的诊断,就又对老几几说:“老辈子,这老太太不像要咽气的样子呀!”贺万山老几几说:“慢慢来呗!”说完就叫老孃子的后人全部站到椅子前面来,兴成、李红、兴仁、范春兰、贺华彦、兴琼都站了过来。贺万山老几几问:“都来齐了?”有人便答:“还有老太婆的外孙女!”贺万山老几几问:“在哪儿?快把她叫过来!”代婷婷还在刚才那儿,不过这时不是站着,而是把双肩包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她还不知道外婆就要咽气了,想回来又不好意思,只盼有人去叫她。果然这时她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对她叫:“婷婷,婷婷你快过来,你外婆要死了——”一听这话,婷婷屁股底下像是被蛇咬了一下,倏地弹起来,抓起双肩包就往屋子里跑。跑进来一看是这样,“哇”地就哭了起来。兴琼这次没再说什么,轻轻拍了她一下,把女儿揽在了怀里。贺万山老几几对他们说:“你们都分别叫,就说我在这儿!”众人依言,兴成先对着老孃子耳边说:“妈,我是兴成,我在这里!”然后李红、兴仁、范春兰、兴琼、华彦、婷婷依次这样叫。可叫完,老孃子喉咙里仍是“咕噜咕噜”地叫唤和往外冒泡,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贺万山老几几又问:“一定是有人还没回来!”一语提醒了众人,有人便说:“可不是,还有她女婿和研究生孙子不在面前!”贺万山老几几便对兴琼和兴成说:“你两个又去对她说,就说他们正在路上,马上就要到了!”兴琼和兴成又依言。先是兴琼上去,附在老孃子耳边大声说:“妈,你女婿正在往家里赶,就要回来了!”叫完,退到一边,老孃子喉咙里的“咕噜”声依然如旧。兴成又走过去,同样附在老孃子耳边大声说了一句:“妈,你大孙子华斌已经走到半路上了!”话音刚落,只见老孃子眼皮动了动,脸上似乎还浮现出了一丝笑容,接着便听见“咕咚”一声,头一歪,便咽了气。兴成、兴仁、兴琼、李红、范春兰、婷婷等立即扑上去,哭声大恸。贺万山老几几就拉了兴成、兴仁一把,说:“老孃子已经升天,孝子别只顾哭了,快去把贺来福请来办丧事吧!”兴成明白过来,急忙又抽抽搭搭地往外走。还没走出院子,李红追了出来,抽泣着对他说:“你给华斌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回来?他婆婆死都欠着他呢!”兴成哽咽着去了。

贺兴仁

贺兴仁趁贺来福给母亲写进入阴间的“通关文牒”时,悄悄地溜出人群,躲到后面竹林里回一个电话。经过几个小时的手忙脚乱,才将母亲的葬礼忙上正轨。湾里的“神仙”贺凤山年事已高,眼睛和耳朵都不灵,让自己的儿子贺来福继承了他的事业。贺来福青出于蓝胜于蓝,不但相面打卦算八字择吉等样样精通,相阴宅阳宅捉鬼打蘸等诸般技艺也不赖。兴成把他一请来,他便在堂屋墙壁上挂了一张巨大的黑幔,黑幔正中用白纸剪了一个很大的“奠”字,两边又各写了一句话,一句是“难忘淑德”,一句是“永记慈恩”。大门两边“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大红寿联也换成了用白纸写的“西地驾已归王母,南国辉空仰婺星”的挽联。母亲虽然走得很突然,可几年前他们兄妹便把老人的“老衣”和寿材准备妥当,按照“成单不成双”的规矩,他们给老人准备的“老衣”是九件,而贺家湾最孝顺的后人给老人准备的“老衣”一般只有七件。寿材也是满尺的柏木,漆了很多遍,亮得能照见人影子。贺家湾又有一个规矩,遇白喜事全湾人都要主动地来帮忙,何况是李春英这样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孃子?所以老孃子一咽气,湾里人不等他们兄妹招呼,便“麻汗”的“麻汗”,穿衣的穿衣,装棺的装棺,没多久老孃子像换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了。现在就等贺来福写好“通关文牒”,然后在他率领下孝子孝孙们去井里打来清水,再次象征性地给母亲净了身,就可以“开路”了。一旦“开”从阳间到阴间的“路”,母亲的灵魂便可以升入天国了。

电话是丽丽打来的,已经打了好几遍。刚才他们兄妹正在贺来福指挥下,给母亲三献三拜,贺兴仁没有时间回她。每响一次铃,兴仁都把手伸进衣兜里按断电话,每响一次按一次,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才有了一点时间。他把电话打过去,刚对着话筒轻轻“喂”了一声,便听见丽丽急切地问:“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接我的电话?”兴仁用一只手捂着手机,目光做贼似的又朝周围瞅了瞅,才压低声音说道:“一言难尽……”丽丽听了这话,语气马上变得着急起来:“出了什么事?”兴仁说:“没出什么事?”丽丽说:“那为什么不高兴?”说完不等兴仁回答,又接着问:“老太太生日坐了好多桌,热闹吧?”兴仁这才带着哭腔说:“老太太已经走……走了……”丽丽一听这话,愣了片刻,像是也惊住了似的,然后才问:“不是过生日吗,怎么走了?是怎么走的?”兴仁说:“摔了一跤,大概是脑溢血,摔下去就说不出话,抬到屋里就走了……”丽丽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怪不得听你声音像是不高兴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喝醉了呢!”兴仁说:“我哭都哭不完,哪还有心思喝酒?”说完又对丽丽问,“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丽丽说:“你胃不好,人多事多,我就是提醒你少喝点酒!”兴仁一听这话,一股既温暖又感动的情愫从心底油然而生,便说:“我记着你的话,你放心!”末了马上又对她问,“老家过年还好吧?”丽丽说:“几个月不见,牛牛又长高了,我照了几张照片,等会儿发到你的手机里,你看看你儿子又长成啥样了……”兴仁忙说:“别别别,你发过来我也没时间看。你就存在手机里,等我回去了再细细地看!”说完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丽丽马上反问:“你呢?”兴仁说:“我可能还早着呢,最起码也得等给老太太烧了‘头七’才行吧!”说完把声音压得更低,像是耳语一般对着话筒说了一句:“要不你早点回来,我想你了呢!”丽丽像是小鸟依人般“嗯”了一声,说:“我也想你了呢!”说完才提高了一点声音,“你可要保重,千万别把自己身体拖垮了。”兴仁说:“知道……”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大声叫喊自己的名字,便马上打住话头说:“有人喊我了,就这样,这两天我肯定很忙,人也很多,你尽量不要给我打电话,早点回来等着我就是!”说完便挂了电话。回到屋子里一看,原来是兴成、李红、兴琼、范春兰、华彦、婷婷等早跪在母亲的灵柩前,等他来给母亲叩拜“请水”的头。看见大哥大嫂、老婆儿子和外侄女都在母亲灵前跪得恭恭敬敬,自己却躲到一边给情人打电话,兴仁突然感到一种愧对母亲亡灵的罪过。他“咚”的一声跪下去,不等贺来福喊,便重重地对母亲的棺材磕了一个响头。

贺华斌

贺华斌只听完父亲第一句话,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以至于父亲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父亲又在电话里说了很多遍后,他才听明白是在问他回不回去?还说婆婆许久都咽不下那口气,还是他对着婆婆耳朵说了一句“华斌已经走到半路上了”,她才咽下那口气,可见婆婆死都想着他的!一听这话,他哭得更凶了,眼泪“哗哗”地流到手机屏幕上,一抽一噎,像是要背过气去。他知道父亲还在等着他的回答,便强忍着泪水对父亲说了一句:“不回来了,我就在这儿祭奠婆婆!”说完又哭。哭过一阵,心情好些了,便去卫生间扯下毛巾擦了一把脸,回来又坐在了电脑桌前。在网上找到一家专门卖丧葬祭奠用品的店铺,不过地方很远,在市郊一个叫“当阳”的小镇上,实际已经是乡下了。他需要先乘68路公交到动物园转乘98路过绕城高速的高架再转乘112路才能到达那儿。他给商家打了一个电话核实地址后,立即背起他那只帆布旅行包出门了。

两个多小时后,华斌到达了目的地。和他想象的一样,这个城郊小镇与繁华的都市格格不入。低矮的房屋,凌乱的建筑,凹凸不平的道路,满大街乱跑的摩托,一切都深深打着改革开放初期那种“离土不离乡、自带口粮上街落户”而仓促建成的印记。不过小镇也在破旧和苍凉中透出了一种生机,那就是很多房屋的墙壁上都用红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所以华斌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小镇旧貌换新颜后它也一定会是繁华都市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过那时,这个丧葬祭奠用品店也许就不复存在了。在一幢房屋底下,他看见几个老几几坐在街边,每个人嘴里都含着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聊天。他们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头上戴着帽子,面孔黧黑,脸上的皮肤也很粗糙,手上骨节宽大,身上同样打着曾经在田地里劳作的痕迹。看见他朝他们走过来,都一齐住了声,只抬起头很好奇地直愣愣看着他。华斌过去喊了一声“大爷”,然后向他们询问那家丧葬祭品店的位置。老人听他是问这个,便热情地给他指了方向,接着又各自聊自己的去了。

买到祭奠用品之后,华斌又走到了小镇外面的一条小路上。这是祭品店老板告诉他的。走了大约半小时后,两边房屋渐渐稀少,眼前呈现出一大片平平整整的农田,种的都是蔬菜。有的盖着大棚,有的却露出本来面目,莴苣笋、冬芹、大白菜、包心菜等,长得郁郁葱葱,将灰蒙蒙的大地映得一片翠绿。华斌在路边找了一块空地,将肩上的旅行包放了下来。他先用钥匙在地上画了一个筛子大的圈,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束香,两支蜡烛,插在圈子边上。接着又从包里掏出两只苹果、两只柑橘、一把红枣、四颗核桃、几粒桂圆,也分别摆在圈子周围,又取出一瓶同样是二两装的“歪嘴”郎酒,放到自己面前,最后才从包里取出一大捆上面写着“世界冥币银行”字样的冥币,面值有一万元、十万元、一百万元的,总计是一个亿。他打开冥币的包装纸,将冥币一张张抖开,堆在圆圈中间。做完这些,他才用打火机点燃香烛,然后再点燃中间的冥币。冥币一着火,先是冒出一缕烟,接着就腾地升起一团红光,将他的脸照亮了。他急忙跪了下来,对着火堆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婆婆,孙儿在这里给你送钱了!昨天晚上我还祝你长命百岁,可今天我们就阴阳相隔。都是孙儿不孝,最后都没有见上你一面,孙儿罪该万死!婆婆你就来领钱吧!婆婆你不要生气,这城市大了,想给你送点钱都不容易,得跑很远的地方。我原想买那种黄表纸的,买一大捆,婆婆你在阴间怎么花也花不完。可卖祭品的老板说,现在都卖冥币了,哪里还有黄表纸。还说有冥币也是好的,要是在城区,连冥币也不准烧了,要改为鲜花祭奠。我不知道鲜花在阴间怎么能变成流通的货币?我还打算给你买两挂鞭炮,可老板说没有,那也是禁用物品。我也没有“刀头”和五谷杂粮来祭奠你,只能因陋就简,聊表孙儿的心意。婆婆快来领孙儿一片虔诚的心意吧……

正说着,忽然一阵凉风“飕飕”刮来,将地上的纸灰卷到空中,又像黑蝴蝶一样纷纷落下。华斌吃了一惊,急忙抓起面前的“歪嘴”郎酒,拧开瓶盖,将酒徐徐倒在地下。顿时,风熄灰落,世界又恢复了平静。华斌扔掉空酒瓶,又伏在地上叩了几个头,这才直起身子看着火堆。直到火堆完全燃尽了,他才站起来。看看黑幔似的暮色渐渐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包围过来,他知道时间已经不早,急忙揉了揉跪麻的膝盖,朝来时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又回头看了一下刚才烧纸的地方,只见蜡烛燃烧的两点红光还在暮色中摇摇曳曳,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

走到动物园乘68路公交站时,时间竟然已过了晚上十点,68路已经收车了。不过已经到了这儿,即使没有了公交车他也不着急了,大不了花二十来块钱打车回去,也是挺方便的。他抬头看了看,红绿灯旁边有家卖刀削面的小店,大约因为过年或天晚了的缘故,店里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客人。削面的大师傅四十来岁,圆头胖耳,脸上放着红光,拴一根白围裙,一只手拿着一只圆棒形面团,一只手捏着一块白铁刀片,像耍魔术一般将刀片舞得飞快,将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面棒削成大小厚薄十分均匀的面片飞到锅里。旁边站着的女人也大约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脸有些长,穿一件红色羽绒服,戴两只长长的白袖套,面带微笑,虽说不上漂亮,但给人一种温厚平和的感觉。华斌看见沸锅里上下翻飞的面片,肚子突然“咕咕”地叫了起来。在县城读高中时,他就最喜欢吃这种刀削面,觉得这面片既筋道绵软,又扎实耐饿,比那些稀松软和的面条好吃多了。可自从到了省城,便很少看见这种小吃,没想到今天晚上被自己碰上了。于是他想也没想,便走了过去。

一碗又辣又烫的面片吃到肚里,华斌感到身上有些发热,精神气儿也比先前好多了。好久没有出来像这样走一走,趁着这个时间,他决定先不忙回去,就沿着南北两条大街逛一逛。他对这儿并不陌生,读本科时,他就和同学到这儿来过。那时,动物园这一带是这座城市有名的“红灯区”,南北两条街道及中间的岔街上,布满了一两百家鳞次栉比的KTV、舞厅、发廊、浴足中心、夜总会、休闲中心、酒吧茶楼等娱乐场所,一到夜晚,所有娱乐场所的霓虹灯广告牌争相辉耀。在那些暧昧朦胧的灯光下,站着很多浓妆艳抺、穿着暴露的女子。当然,他那次和同学绝不是为了来这儿买春,而是听说这儿的繁华后,只为满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理而来。后来政府开展了“扫黄打非”行动,情况才好了一些。华斌从南街倒上北街,满街的霓虹灯牌仍熠熠生辉,却再不是那些充满肉欲的娱乐场所的招牌了,街上也不见了那些女子的身影。华斌想:看来还是要政府加强打击……

正这么想着,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喜的呼声:“华斌哥哥……”华斌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一个小小巧巧的蓄短发的瓜子脸姑娘向他跑来。姑娘上面穿一件浅灰色羽绒服,但没拉拉链,里面是一件低领紫色羊毛衫,乳房将胸部顶得高高,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丝巾,更衬出了脖子的洁白。下面是一条紧身黑色打底裤,外面又套了一条短皮裙,脚上是一双棕色皮靴。华斌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冬梅——”一边叫,一边便把冬梅一双小手捉到自己手里了。冬梅像个孩子似的跳了两下,两眼熠熠地盯着华斌,兴奋地说:“果然是你,华斌哥哥!刚才你从这儿过去时,我看就像你,可怕弄错了,没敢叫。等你往回走时,我越看越像你,这才叫起来!”华斌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冬梅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在这儿上班呀!”说着往身后一家叫作“天王大酒店”的华丽建筑指了一指。华斌说:“哦,原来在这儿上班,真是巧了……”冬梅没等华斌说完,便也急忙对他问:“华斌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华斌踌躇了一下,才垂下眼帘说:“我给婆婆烧纸……”话还没完,冬梅叫了起来:“什么,春英婆婆啥时走的?”华斌说:“今天中午……”说着把父亲在电话里说的话对冬梅复述了一遍。冬梅听完,眼里忽然也闪烁出了泪花,半天才说:“没想到春英婆婆这样快就走了,那年我回去,她身体还很健旺,拉着我不让走,一定要留我吃饭呢!”说完又幽幽地说,“早知道我也和你一起去给春英婆婆烧把纸……”华斌见了,便有意把话题岔开,问:“你怎么也没回去过年?”冬梅神情仍幽幽地说:“我回去做什么?哥哥嫂嫂在外面打工也没回去,家里也没人了!”说完又对华斌问,“你怎么也没回去?”华斌不愿回答,便说:“从我上大学以后,就没见过你了,一晃就是八九年……”冬梅听了这话,也说:“我也一样,华斌哥哥!”说完摇了一下华斌的手,又像小孩一样天真地看着华斌说:“知道你研究生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里,可就不清楚你住在哪儿?这下好了,在这个城市里我可有亲人了!”华斌说:“我也一样,晓得你在外面打工,却不知道你就在这个城市!”冬梅从华斌手里抽出手,掏出手机,说:“华斌哥哥,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吧!”华斌马上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她,然后又记了她的电话号码,说:“冬梅,我们到前面路灯下去,我拍张你的照片保存在手机里!”冬梅愉快地答应一声,随华斌袅袅婷婷地走到街口的路灯下,站好,把头往左一偏,右手食指和中指举到腮边,对着华斌的手机做了一个调皮的动作。华斌拍完照,冬梅又用自己的手机给华斌拍了一张。拍完照,华斌又对冬梅问:“冬梅,你不忙吧?”冬梅忙问:“有什么事?”华斌说:“如果不忙,就陪哥哥走一走!”冬梅一听,高兴地叫了起来:“好哇!”一边叫,一边真像个撒娇的小妹妹般挽住了华斌胳膊,陪着华斌往前面走了。两人沿着笔直的中南大道走了很久,冬梅才像突然想起似的对华斌问:“华斌哥哥,你住在哪儿?”华斌告诉了她自己住的地方。冬梅听了,又忙问:“你怎么回去呀?”华斌说:“打的呗!”正说着,一辆亮着红顶灯的出租车正朝这儿驶来,华斌便对冬梅说:“冬梅,时间不早了,下次我们再一起聊吧!”说着便向出租车招了招手。冬梅似乎还有些不舍,说:“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华斌正要回答,出租车已经在他们面前停下了。冬梅只好松开了华斌,华斌打开车门钻进车里,才从车窗里对冬梅挥手,冬梅却绕到前面,要给华斌付车费,华斌对司机说了一句,司机又把钱塞到了冬梅手里,松了刹车,汽车开始缓缓启动。经过冬梅身边时,华斌从车窗里伸出手来,对冬梅挥了挥,大声喊道:“冬梅,过几天我请你喝咖啡!”冬梅“哎”了一声,目光潮湿地看着汽车尾灯。等出租车驶出约十多米距离后,她才想起一件事,于是一边朝车子追去,一边大声喊:“华斌哥哥,我有嫂子没有?”可华斌已经把车窗玻璃摇了上来,他没听见冬梅的喊声。

贺兴仁

贺兴仁那辆奔驰S320L商务轿车正行驶在通往县城的柏油公路上,驾驶轿车的是儿子贺华彦,范春兰坐在儿子旁边的副驾驶座上。他和父亲坐在后排座椅上,华彦要开车载VCD,被他止住了。此时他把头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一边听着轮胎摩擦着柏油路面发出的柔和欢快的“沙沙”声,一边想自己的心事。本来,他打算给母亲烧完“头七”就回城里的,可兴成和兴琼都不答应。兴琼说:“‘大年’还没过,我不相信你那工地就动工了?”兴成说:“妈才走了,不说一定要烧了‘七七’才走,最起码也要烧了‘二七’或‘三七’才走吧!”他一算,烧了“二七”恰好过了“大年”也即是“元宵节”。尽管国家规定春节只放假七天,可在老百姓眼里,只有过了“大年”,这个春节才算过完,才能出门的出门,做事的做事,他的工地也是一样。他实在找不出理由反驳兴成和兴琼,并且他也知道贺家湾的风俗,过去父母亡故,做儿子的三年内都不得出门。现在人们忙,便把守孝的时间大大缩减了。可不管怎么缩减,也正如兴成所说,做儿女的最低也得给父母烧上两个或三个“七”才能离开,否则便会被人们视为不孝。他贺兴仁在社会上再怎么混,可他还不愿背个“不孝之子”的恶名,所以只得遵从贺家湾这个风俗。不但他要遵守,连范春兰、华彦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了两个星期。现在“大年”已过,他也有了离开的理由。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母亲走了,老父亲怎么办?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兄妹三人不得不在昨天烧完“二七”后,把这个问题摆到了桌面上来。

兴成:“妈活着的时候,都是妈服侍老汉,老汉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现在妈走了,老汉一不会做饭,二不会洗衣,肯定不能让他一个人住了!”兴琼:“就是他能做饭,能洗衣,那么大岁数了,也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贺家湾!”兴仁:“兴琼说得对,把他一个人放在贺家湾,谁都不放心!”兴成:“怎么养,是让老汉吃‘轮居饭’,还是就固定在一个人家里养?”兴琼:“吃‘轮居饭’,你让老汉这么大年纪,拄棍戳杖地今天走东家,明天走西家,这样的办法你也想得出来?”兴成:“那你说怎么办?”兴琼:“管你们怎么养,我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范春兰:“现在男女平等,儿和女都一样,就是拿到法庭说也是这样!”兴琼:“法律上确实是这样规定的,可也要看实际情况!如果我在城里有几套房子,买得起百多万元的车子和几万块一只的包包,我二话不说就把老汉接去养起来了!”兴成:“兴琼话臭理不臭,十根指头有长短,确实不能拉到一样。我倒是想把老汉接去养,可接到哪儿去?接到我当保安那儿?我可明说了,连我自己都没地方住,只在保安室里支了一个钢丝床,白天收了,晚上支上,老汉去了住哪儿?接到李红那儿,你让李红说说,她一天做四家的活计,哪有时间照顾老人?再说一个老公公和儿媳妇住在一起,方便不方便?”范春兰:“儿媳妇和老公公住在一起不方便,总还有人方便哟!”兴琼:“我倒是方便,可我一个做零工的,今天给人家打扫清洁卫生,明天给饭店里洗碗淘菜,后天帮人家照看小孩,老板他不得给我这种方便!”范春兰:“这么说起来,你们都把养老汉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了哟?”兴成:“不是推卸责任,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十根指头不一样长……”兴琼:“住得起别墅开得起好车,却养不起一个老年人,看别人会骂哪一个?不信你们把老汉背到大路上丢了试一试?”兴仁(在桌子上击了一拳):“别说了,再说兄妹都生疏了。我把老汉接到城里去,不要你们养!”兴成:“不是我们不养,老汉一个月该摊多少生活费,你告诉我们就是,我们再穷,那点钱我们还是要给的。”兴琼:“就是,我们即使给不起也欠得起……”兴仁(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你们太把我贺兴仁看得虾子没二两血,老汉那点生活费还要你们给?”范春兰(黑着脸像是要反驳):……兴仁:“就这样了,大家睡觉,明天我就把老汉接走!”

其实,在母亲死后,兴仁便在内心做出了这个决定,他和大哥以及妹妹,虽然也有些龃龉,但总体来说他们都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何况事情明摆着,大哥和妹妹确实都不具备把父亲接到家里去养的条件。他好歹也算是一个成功人士,不为别的,只为顾及社会上对自己的议论,他也应该责无旁贷地挑起赡养父亲的责任。他知道范春兰还有点想不通,不过不要紧,女人嘛!他知道范春兰想不通并不是因为自己养不起一个老父亲,而是因为她们妯娌和姑嫂之间的小矛盾赌气罢了,慢慢做工作嘛。再说,范春兰也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过两天气一消,便什么也没有了。

这么一想,兴仁有些放心了。他听着轿车轮胎和公路的摩擦声,觉得华彦这小子没别的什么能耐,开车的技术倒丝毫不在自己水平之下。当然,这也可能得归功于这辆“奔驰”的性能。华彦这小子大约把空调开得高了,他感到有点热,便坐直身子,把风衣脱下来抱在怀里。这时他看见父亲正耷拉着脑袋,嘴角流着哈喇子,似睡非睡,头随着车子轻轻颠动而不断左右摇晃,于是他便喊了一声:“老汉,你热不热?”贺世龙老几几十多年前耳朵就不好使了,蓦地一下醒来,看见儿子朝着他嘴巴在动,便像是很伤心地喃喃自语了一句:“叫你们把老婆婆的‘三七香’烧了才走呢,你们偏要走!”兴仁听了,便把嘴唇凑到老几几耳朵边上,像是打雷一样吼着说:“烧‘三七香’的时候又回去嘛!”老几几这次听清了,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说完又将脑袋耷拉下去了。

到了小区,华彦正要把车开到地下车库去停,兴仁却说了一句:“不用了,你们先回去,我得到工地上看一看。”华彦便把车开到单元楼门口停下,和范春兰一起下了车,最后贺世龙老几几也十分笨拙地从车里拱了出来。兴仁从后面绕进驾驶室,重新发动了汽车,才对华彦喊道:“把你爷爷牵到起!”华彦虽然露出了不乐意的神色,但还是伸手将老几几牵住了。兴仁重新把车开出小区,但他却没往石垭乡段家沟村的工地项目部去,而是朝东城“月亮湾”丽丽居住的“芝兰”小区去了。

代婷婷

一大早,婷婷便吵着要回家。兴琼说:“你忙什么?外公今天就要到二舅家去了,这是在外公家吃最后一顿早饭,二天来就莫得人煮起你吃了!”可婷婷不干,还是吵着要回。兴成问:“婷婷有啥事?”婷婷没答,兴琼便替她回答了:“这死丫头说她今天有个同学生日,她怕回晚了赶不上同学的生日!”兴成道:“等吃了早饭和二舅一起回去,哪有赶不上的?”婷婷这才说:“二舅的车只能坐下一个人,反正还得有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回去!”兴琼说:“那也不要紧,等吃了早饭我帮大舅妈把外公家里东西收藏好了,我们一起坐公共汽车回去。”婷婷一听妈还要把外公家里那些七古八杂的东西收藏好了才走,更急了,马上嘟着嘴大叫了起来:“不嘛不嘛,我就是要走!”说着就像外婆生日那天一样,背起那只黑色的双肩包就要走。李红见婷婷硬是要走,才对兴琼说:“她一定要走,那兴琼你就陪她一起走吧!又不是外人,老汉的东西我在屋里慢慢收拾就是!”说完又叫兴成用摩托车把她们送到公路上。兴琼见拗不过女儿,也只好这样。母女俩便去给贺世龙老几几和兴仁、范春兰打了招呼,坐上兴成那辆几年前买的二手摩托,“突突”地走了。也是运气好,刚到大公路上,一辆过路的客车就开了过来。因此母女俩比兴仁早两个多小时回到县城。

兴琼住在城郊老粮站旁边,离城只有三里路的样子。当年兴琼答应嫁给代江,图的就是离城近,不像他们贺家湾,赶个县城得花上大半天。他们这儿属县城南郊,地势很平,还有几个旧工厂在这儿。还在婷婷上幼儿园的时候,当时一个姓牛的县委书记就雄心勃勃地宣布说县城要向南发展,因为城南靠近“318”国道,他们这一片区都属于城市规划范围。她和代江高兴极了,像所有这一片区的人一样,立即加班加点地拆了旧房盖起了一座二层小楼(那时还只有这样的勇气),等着政府拆迁补偿。可是刚把小楼盖好,牛书记调走了,又来了一个姓马的书记。马书记来了不久,又宣布说城市不能向南发展,得向东扩展,因为城东靠近火车站,你说是铁路厉害还是公路厉害?当然是铁路厉害,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于是乎昔日城东又呼啦啦修建起了不少三层四层楼房,又紧接着,那些三四层粗制滥造的楼房便被一幢幢二三十层的高楼大厦和精品小区所代替,城东果然发展起来了。可刚把这座县城东区建设得稍像城市模样的时候,马书记又被调走了。接着又来了现在这位熊书记。熊书记一上任,立即又宣布东区不能再发展了,县城得向西区方向延伸,因为三年前,已经有一条高速公路从那儿穿过,还在靠近西区的螺蛳湾设了一个站,并且听说将来还有一条城际高铁也将光临那儿。于是这两年,昔日荒凉的西区炮声隆隆,尘土蔽日,半个县城都被笼罩在呛人的尘雾里。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西区也会像东区一样高楼林立,变得繁华起来。只苦了兴琼他们这边儿,还以不变应万变一样守着自己的几分冷清和期盼。

一回到家里,婷婷便对母亲说:“妈,给我三百块钱!”一听这话,兴琼像是吓了一跳似的,立即回头对婷婷问:“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婷婷做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给同学送礼呀!难道就打两只空手去吃人家的?”兴琼说:“一个小孩子过生,哪能送那么多钱?”婷婷说:“人家都参加工作了,还是小孩子?”兴琼斩钉截铁地说:“那也不能送那么多!”婷婷更不乐意了,说:“我还要买只包……”兴琼没等她说完,便盯着她问:“买什么包?”婷婷把身边的那只双肩包举起来,对兴琼说:“就是这样的!”兴琼说:“这包不是还好好的吗?”婷婷说:“这是哪个年代的,早过时了,我都不好背出去!告诉你,过年前我就看上了一只包,叫‘怪兽包’。不是包上印着怪兽那种,而是整个包就是按一个怪兽的形象设计的,拉链暗袋,外面是尼龙,里面是棉布,包上面还有两只圆圆的大耳朵,我特喜欢那两只耳朵,走起来一闪一闪,就这样……”婷婷一边说,一面用手给母亲比了比。可兴琼不但没高兴,反而更生气了,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中看不中吃,不买……”婷婷没等母亲说完,便一边跺脚,一边大叫:“要买,要买,我就要买!”

兴琼一见,没辙了,便打算对女儿屈服,便问道:“多少钱?”婷婷说:“一百六十元!”兴琼一听这话,又吓住了,她以为那只不过些哄小孩子的玩意儿,大不了二三十块钱,可没想到这么贵,便说:“一百多块买那么个玩意儿,挣钱不费力是不是?”说完还是那两个字:“不买!”这儿还没完,婷婷又吐出一句话:“我还要买件衣服……”兴琼又马上问:“买什么衣服?”婷婷说:“都快换季了,我难道不该买衣服?”兴琼说:“换季还有一段日子,过几天我和你一起去买!”婷婷说:“我自己买,就是自己买,你买的那些衣服都是老土穿的!”兴琼又没辙了,便说:“管你怎么说,我反正没钱给你!”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对婷婷说:“拿去,给你同学随便买点什么东西,有那个意思就行了……”话还没完,婷婷突然将母亲手里的钱一下打落在地,并且噙着眼泪说:“我不要你的五十块臭钱!不要!不要!就是不要!”说着,提起背包,猛地冲进自己屋子,“哐”的一声便把门关上了。兴琼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去喊她不是,不喊她也不是,她知道女儿的倔脾气,决定先不去管她。她把那五十块钱又从地上拾起来,放到桌子上,才去对着女儿的门缝说:“我上街买菜去了,那五十块钱在桌子上,你愿去就去,不去就拉倒!”说完,果真下楼去,推起自己那辆已经锈迹斑斑的电动自行车走了。

婷婷听见楼下电动自行车响,又急忙跑到窗户前,果然见母亲骑着车走了。她嘴角突然浮现出一缕微笑。她可知道母亲的钱放哪儿的!心里说:“你不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拿吗?”这样想着,急忙打开门,跑到母亲卧室里,打开衣柜,在母亲那件半旧的深蓝色卡其外套的口袋里,摸到了一卷钱,拿出来一看,都是清一色的“红被单”。她数了三张揣进自己口袋里,将剩下的四张和母亲刚才留在桌子上的五十元一并又放回母亲衣服口袋,这才满意地走出来,背起双肩包一边哼着歌,一边蹦跳着往楼下走去了。一边走一边心里还说:“这可不能怪我,我可不想做贼,都是你逼的!”

现在,婷婷沿着公路往城里走去,她仍是嘴里哼着歌,显得十分开心。走出不远,她忽然感到肚子饿了,正好旁边有个卖包子的店,她立即过去买了一只包子和一袋豆浆。老板将一根吸管插进装豆浆的塑料杯里,她接过来,一手拿包子,一手举着豆浆,咬一口包子再吮一口豆浆,可她很快发觉那豆浆寡淡寡淡,很不好喝,便顺手将装豆浆的塑料杯往公路上一扔,跳着走了。路过一家小超市时,她又去买了一盒椰子味酸奶,一边走,一边含住吸管轻轻地吸着。

贺兴仁

丽丽,你个小冤家,这辈子不知怎么让我认识了你!五年前——日子过得真快,怎么一晃就是五年了?那天晚上,幺爸让他陪那个后来蹲了监狱的房管局长去“凰冠娱乐城”。这个一身肥膘、满面油光的四十岁秃头老儿,除了钱以外还喜好这一口,恰好幺爸“新世纪大厦”的预售许可证又卡在了他那儿。“哎呀,贺哥董哥,好久没见你们来了!”穿一件紫色露肩旗袍的妈咪老远就笑眯眯地迎了过来,秃头局长趁机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有什么鲜货?”妈咪道:“有有有,两位老板去坐到,马上就来!”一个瘦高个领班把他们带到一个雅间,刚刚坐定,四个姑娘在妈咪带领下,便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一个身材颀长而丰满,穿一袭白色露背曳地长裙。一个个子稍矮,苹果脸,穿一件黑色束腰西服,敞着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粉红色桃心领T恤,显得柔骨丰姿。一个瓜子脸,同样穿一件紧身束腰西装,却是米灰色的,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到外面,底下一条黑色短裙。一个最小,像是一只还没成熟的青瓜,梳一个马尾辫,上穿白色花瓣衬衫,下穿黑色长裤,和一个乡下村姑唯一不同的是两只圆圆的耳垂上分别钉有一颗细细的圆形耳钉,还有脖子上挂了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不知怎的,从她们一进屋,他对这个像是还没成熟的青瓜一样的小个子姑娘心里就怦然一动。后来他曾反复问过自己是凭什么对她产生好感的?想了半天才想起原来是她进屋时对自己和秃头局长那匆匆一瞥又马上把睫毛垂下来盖住目光那种羞涩、局促的样子。只有一个清纯,又没见过世面的村姑才会有这种表情。她那种淡雅又不俗的打扮,也正好和她的清纯相得益彰。怎么看她都不像一个夜总会小姐,可秃头局长不会看人,他选了穿曳地长裙、颀长而丰满的高个姑娘,他暗自庆幸秃头局长幸好没有把这个小个子姑娘选走,于是便毫不犹豫地让她留了下来。妈咪一见,对一高一矮两个姑娘吩咐了一声:“把董哥贺哥陪好,这可是我们的重要客人!”说完便带着另两个姑娘出去了。没一时,跑堂的小哥抱来两瓶轩尼诗红酒和一箱青岛黑啤,“咕噜噜”地就倒进高脚杯里。正在这时,小个子姑娘的电话响了一声,她掏出来看了看,便回头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贺哥,我出去一会儿就来。”他以为她只是出去回一个电话,便点了点头,姑娘像得到赦令一样,立即飘然而去。

可是五分钟过去了,姑娘没来,十分钟过去了,仍没来,二十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见那姑娘的踪影。那边秃头局长和高个子姑娘正搂搂抱抱,像是进入了火热状态。他忽然有些生起气来,便跑到大堂里找妈咪,妈咪忙四处去找。又过了一会儿,妈咪终于把她找来了,他憋了一肚子气在心里,这时,他对这姑娘的看法完全变了,黑着脸正想发作,却听见那姑娘先开了口:“贺哥贺哥对不起!对不起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确实有急事,下回再不敢了,不敢了!这完全是我的错,你怎么罚都行,下回真的不敢了……”他一听姑娘一句一个“不敢了”,心又有些软了,再看她的样子,小脸上挂着孩子犯了错误后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眼里一片潮湿,像是再多说她一句,她的泪水就会掉下来的样子,更不忍心责怪她了。可为了让自己有台阶下,他想了想便看着茶几上的啤酒杯说:“光说对不起就算了?你把几杯啤酒喝了我就原谅你……”姑娘不等他说完,果然抓起一杯啤酒就“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喝完放下空杯,再抓起一杯又是一饮而尽,那种一醉方休的豪爽劲儿不但令他瞠目结舌,连妈咪、秃头局长和那个高个子姑娘也像是吓住了。她把茶几上几大杯满满的啤酒都喝完了,又要去倒,这时他一把将她抓过来,按到沙发上说:“行了,行了,好好坐一坐!”可姑娘屁股刚一落座在沙发上,上半截身就朝他歪了过来,把头枕到了他的大腿上,任他怎么摇晃、拍打,她嘴里只是“嗯嗯呜呜”的,一副醉意蒙眬的样子。他感到她的身子在发烧,脸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他不断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扯出餐巾纸给她擦汗,一边有点着急地对妈咪说:“怎么办?”这时那个高个子姑娘过来说:“她平时一点酒也不喝,肯定是醉了!”他听了,急忙叫妈咪找人把她送回去休息,又重新把先前那个黑色束腰西服的姑娘叫来。可这时,他已一点没有玩的心思了。

回到家里,他脑海里始终晃着她的形象,他想单独去见见她。过了几天,他果然又去了凰冠娱乐城,并且给妈咪说自己只要她。她进来了,这次她穿了一件乳白色雪纺衬衣,一条青色裤子,还是那条细细的白金项链一条马尾辫,不同的是长长的直发上别了一只亮闪闪的水晶发夹,显得比那天晚上还要清纯可爱。她显然还记得他,一见便直对他道歉说:“贺哥,那天晚上实在对不起,让你没耍开心……”他说:“别说那些了,坐下吧!”他拉起她的手,那小手柔弱无骨,既柔软又细腻。他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刚伸手揽住她的腰要抚摸她的时候,她忽然推开了他的手,说:“不嘛,不嘛,我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我不做那事嘛……”说着,脸颊上就腾起两片红云,并把头低下,显得很不好意思。他一听,竟然心痒痒起来,干脆一把抱住她说:“你真的不做那事?”她的脸更红了,看着他说:“我去给你换个姑娘来行不?”说着一下挣脱他的怀抱,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又张开双臂,像铁箍一样紧紧箍住了她小小的身子,然后把她按在沙发上,附在她耳边说:“不要再在这儿干了,行不行?”她眸子里闪出了疑惑的光芒:“那我到哪儿干?”他说:“不干这个了,做我的情人,我把你养起来,我保证你一辈子都幸福!”她像是吓住了,过了半天才说:“你不是哄我开心吧?你老婆知道了还不把我吃了……”他马上又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她知道的!”她想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那也不行!”他又问:“为什么?”她说:“我只是一个又蠢又笨又丑的农村女孩……”他马上又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又蠢又笨又丑的农村女孩!”说着,像是害怕她不相信似的,猛然抬起她的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急忙背过脸去,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对他说:“你让我想一想……”他说:“不用想了,我得不到你是不会甘心的!”她又愣了半晌,像小鸟依人一样把头靠在了他身上。

一晃五年了,这小冤家还让人爱不够,真是前世的冤孽呀……

兴仁把车开到丽丽楼下,轻轻按了一声喇叭,然后开始往楼上爬。这是一幢小高层建筑,没有电梯,丽丽住五楼。这套两室一厅的临江公寓楼,是他当初专为丽丽买的,用的也是丽丽的名字。之所以选择这儿,是因为这里清静,又有一条大江把它和主城区隔开,范春兰不管是做保健美容或打麻将,一般不会上这儿来。加上这儿是新区,大多数都是外来人口在这儿买房,几乎没人认识他,安全。果然,和丽丽来往五年多了,还没人知道他在这儿还藏着另外一个家。他走上楼,发觉丽丽没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着他,只得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把门一推开,看见丽丽上身穿着一件咖啡色短羽绒服,腿上盖一块淡红色毛毯,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双棕色的绒毛拖鞋一只在前、一只在后地卧在沙发前面。一听见门响,蓦地抬起头,看见他来了,一边惊叫,一边掀开毛毯,跳下来,连拖鞋也没穿,便跑过来一把吊在了他的脖子上,叫道:“可来了,想死我了!”兴仁也紧紧抱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说:“刚才我在楼下按喇叭,你没听见?”丽丽说:“我被电视吸引住了……”说着便嘬起两瓣鲜红的嘴唇朝兴仁仰起头来。兴仁将头低了下来,把自己一张满是胡子的脸靠近了丽丽那张桃花粉面。刚刚靠近,他就感觉到丽丽潮湿温嫩的嘴唇含住了他的上唇,他马上将双唇张开,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像刺猬毛的胡子扎疼丽丽柔嫩的嘴唇和舌头。丽丽像是懂得他的意思,急忙将舌头擦着他启开的牙尖伸进他嘴里。兴仁的手早已撩起丽丽的皮裙,滑向那无底的深潭……

完事过后,丽丽去给兴仁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他身边,一边脉脉含情地看着他,一边摩挲着他的脸说:“你瘦了!”兴仁把她的手拿下来,说:“我回来就过来的,也没顾得上刮胡子,把你的脸扎痛了吧?”丽丽说:“没有!”兴仁问:“年过得快乐吧?”丽丽说:“我回爸爸妈妈那儿过年,怎么会不快乐?没想到你今年遇到了那些事……”话没说完,又突然想起似的说,“哦,让你看看牛牛的照片!”一边说,一边拿过手机,翻到牛牛的照片后就递给兴仁。兴仁接过一看,丽丽拍了很多张,有牛牛耍玩具的,有在他外婆怀里的,也有在屋子里跑的,还有睡着了的……兴仁一张一张翻看,越看越觉得喜欢。牛牛是丽丽给他做了情人的第二年生的,丽丽把他带到八个月后,为了不给他带来麻烦,便把他带回老家交给她妈妈带了,每个月他只是把生活费交给丽丽,让她给她妈寄回去就是了。这中间牛牛也被带回来几次,但住的时间都太短,没想到这小子都长这么高了。丽丽见他看得十分专注,便笑着问他:“怎么样,是不是越来越像你了?”说实话,他没怎么看出来牛牛像自己,但仍笑着说:“要是不像我,恐怕就有问题了!”丽丽听了这话,举起小拳头在兴仁肩上撒娇地打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说:“胡说,自从跟了你,我可没别的男人,还有什么问题?”兴仁见她认了真,又捧起她的脸亲了一下:“我和你开玩笑的,难道我不知道你只有我一个男人?”丽丽这才像是放了心,又莞尔一笑说:“这还差不多!”说完才看着兴仁问:“中午你喜欢吃什么?我妈给我拿的香肠、腊肉可多着呢,都在冰箱里……”话还没说完,兴仁才像突然想起似的说:“中午恐怕不能在这儿吃饭了……”丽丽忙问:“又有哪个请你?”兴仁说:“我老爹住到我们家来了,才来,我得回去安排安排!”丽丽问:“他们在屋里不会安排?”兴仁皱了一下眉,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才说:“自己的爹,还是我回去安排好些。”丽丽还想说什么,兴仁忽然又将她揽到怀里,一边亲着她嘴角边那颗米粒大的黑痣,一连拍着她的肩说:“放心,宝贝,我既然回来了,还没时间来陪你吗?”也许这样的事丽丽已经习惯了,听了这话,便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站起来,拿过风衣替他穿上,兴仁又抱着她亲了一遍,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代婷婷

婷婷走进城里,发现街上商铺特别是那些服装门市,都在开展打折活动。一些商家用红漆在纸上写了“跳楼大削价”、“亏本大甩卖”的字样,还有些门市边的电动喇叭高喊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瞧,快来看,所有商品大甩卖!”另一些商家干脆在门口立了一只音箱,像是和那些电动喇叭喊比赛一样反复播着“打折”“甩卖”的消息。婷婷想:要是怡海商城也打折就好了!走到那儿一看,果然商场门口拉着巨幅广告:“你买货,我送钱——全场商品八折,购满一百元再送二十五元”。婷婷一看,商场大门口果然摆满了作为赠品的电视机、电风扇、电磁炉等小家电和米、面、油、针织品及肥皂、洗衣粉、袜子、餐巾纸等。婷婷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觉得今天运气真是太好了。她直奔楼上箱包馆而去,从货架上把那只早已心仪的怪兽包取下来,走到柜台前对营业员问:“这包也打折吗?”营业员说:“当然,美女!”婷婷说:“那给我开票!”婷婷拿了票正要到收银台交钱,营业员却喊住她说:“美女,你再买七十二元的东西就可以得到五十元的赠品了!”婷婷问:“我这只包一百二十八元能得到多少钱的赠品?”营业员说:“只能得二十五元,二十八元零头不算,除非你再买七十二元商品。”说完看见婷婷眼里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便又对她说:“美女,你再买七十二元的东西就多得二十五元赠品,等于是折上折,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呀!”婷婷一想确实是这样,要是上次在外面看的那件衣服这儿也有卖的,那就好了!这样一想,便情不自禁地往服装馆去了。到了那儿找了一遍,没看见那种样式和颜色的衣服。正犹豫着是不是要离开,一个营业员又走过来问:“美女,想买什么样的衣服?”婷婷说:“我想买的你们这儿没有!”营业员马上说:“这么多衣服,怎么没有?”顺手就从旁边衣架上取出一件大翻领的紫色紧身高腰上衣,一边抖一边对婷婷说:“你穿这件衣服,保证好看!”婷婷看了看说:“现在穿不着。”营业员说:“这几天寒潮一过,像你这么漂亮的美女,难道还穿羽绒服?买不买不要紧,美女,你来穿上试试,不好看我绝不劝你买!”婷婷一想也对,于是接过衣服,跑到试衣间,脱下身上的羽绒服,把衣服穿上,然后走出来,对营业员笑着问:“怎么样?”营业员把她拉到镜子前,一边替她抻着衣服,一边说:“我说好看就好看吧!你这个身架子,简直像是给你定做的!”婷婷也前后左右地看了一遍,便动心了,于是对营业员问:“多少钱?”营业员翻开商标牌看了看,说:“我给你算算!”说完拿过计算器快速地按动起来,然后对婷婷说:“原价九十八元,打折后七十八元四角。”婷婷一听只多出了几块钱,便毫不犹豫地对营业员说了一声:“要了!”

婷婷到收银台交了款,收银员递给她两张二十五元的赠品券,婷婷对收银员说:“我不要赠品,你给我五十元钱行不行?”收银员说:“不行!”婷婷又问:“五十元能领什么赠品?”收银员说:“你去领两袋大米吧!”婷婷说:“我不要大米!”收银员说:“那你就再去买两百块钱的东西,就可以领一件价值一百元的针织内衣,那你用得着。”婷婷想了一想,说:“我不想买什么了!”收银员说:“怎么不想买了?”一边说一边朝婷婷身上看,然后又突然说:“你想穿着靴子过夏天吗?我们刚进了一批换季的皮鞋,价廉物美,样式又多,你去选一双自己喜欢的皮鞋,说不定就可以白得一件针织内衣了!”真是人在事中迷,就怕没有提,婷婷一听又动了心,因为去年买的那双鞋她早嫌不好看了,正说暖和了得买双新鞋呢!这样一想,便又往楼上鞋靴馆去了。她在琳琅满目的鞋堆中转了半天,选中了一双浅口的红色高跟皮鞋,既精巧又时尚,可一看价格要二百五十元,她又有些嫌贵了,想不要又舍不得放下。最后心里算了一下账:原价二百五十元,打折下来刚好两百元,可以领到一件价值一百元的内衣。这样算来,这么漂亮的鞋子等于只花了一百元!婷婷马上心花怒放起来,可从妈妈口袋里掏出的三百块钱,现在只剩下了一百块,幸好婷婷自己还有一百二十多块“私房钱”,婷婷便决定打开自己的“小金库”来用,于是她便买了那双鞋子走了。交了钱,婷婷拿了四张赠品券到大门口领赠品,工作人员交给她一件包装好的针织内衣,婷婷觉得今天确实是捡了大便宜。她提着几只花花绿绿的纸袋走出商场来到行人较少的地方,这才蹲下来,从纸袋里取出衣服和鞋子,把它们都装进那只新买来的怪兽背包里,然后拆开那件赠品包装,一看却是一件又宽又大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土黄色圆领内衣,别说她穿不得,即使能穿,她也不会穿这样老土的东西。她连呼了两声“上当上当”,正准备和那些纸袋一起塞到垃圾筒里,突然想到自己虽然不能穿,可老妈也许还用得着,还是别扔了吧!于是也把它塞进了已经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把原来那只双肩包和纸盒抱起来塞到了旁边垃圾桶里,提起怪兽包走了。经过商场旁边一个小巷子时,看见巷口一个老太婆摆着一个卖小饰品的小摊,她又停下来买了两个三元钱的绒毛小熊,分别挂在怪兽的两只耳朵上,这才将包背在肩上,一蹦一跳地往同学家去了。

婷婷的同学叫黄曦,她爸爸是农业局的一个科长。黄曦比婷婷要高出半个头,颀长的身子,既苗条又丰满,皮肤白皙,一张瓜子脸儿,一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比婷婷好看。黄曦和婷婷虽然都是念的县上职专,可黄曦念的是酒店管理专业,加上人又长得好看,所以上半年一毕业,她住在省城的姨妈便把她介绍到一家叫“王朝国际大酒店”的涉外宾馆做了大堂接待员,听说每月工资有四千元,让婷婷羡慕死了。婷婷念的计算机,这专业现在大街小巷都碰得着,加上人又没黄曦好看,毕业后也找过几次工作,可都没成功。尽管她们俩之间有差距,可黄曦对婷婷却是好得像亲姊妹一般,这其中的原因大概要归之于婷婷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格吧。

婷婷来到狮子街农业局家属院,上楼,刚一敲门,门就“吱嘎”一声打开了,黄曦像是早就等着一样出现在门口。黄曦一头披肩长发,穿一件粉红色高领毛衣,大约在家里气温高的缘故,也没穿外衣。婷婷一见,便撒娇似的扑了过去,双手吊在黄曦的脖子上,叫道:“寿星快乐!”黄曦也抱了她一下,说:“还以为你外婆的事没完,不会来了呢!”婷婷说:“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你的生日我怎么会不来呢?”一边说一边去寻拖鞋,看见地下正好有一双虎头形的棉拖鞋,便把脚上靴子的拉链一拉,抬起脚一甩,把靴子甩落了,然后把双脚拱进拖鞋里。两个人搂抱着正要往里屋走,黄曦的妈妈忽然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婷婷,便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婷婷来了!”婷婷到黄曦家来了多次,已不陌生,听了这话,立即恭恭敬敬对黄曦妈妈鞠了一躬,脆脆地说:“阿姨好!你看曦曦的生日,我可什么也没送,打起两只摆手来的哟!”黄曦妈妈说:“你一个小孩子,又没工作,要你送什么?你能来陪曦曦玩玩,就是好的,曦曦正等着你呢!”婷婷又鞠了一躬,说:“谢谢阿姨!”说完,才和黄曦拉着手进了黄曦卧室。

一进屋子,婷婷立即从肩上取下包,对黄曦问:“你说我这包好看不好看?”黄曦拿过来看了看,说:“好看!”婷婷便高兴地叫了起来:“真的?”黄曦又说:“好看就是好看嘛!”婷婷便更得意了,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认为好看呢!”说完又马上对黄曦问:“你猜多少钱?”黄曦说:“猜不着。”婷婷把价钱说了,不等黄曦说什么,又自豪地说:“我今天可大发了!”便把商场打折的事对黄曦说了一遍。说完,又打开包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让黄曦看,黄曦看一件,随口夸一句“好看”,喜得婷婷合不拢嘴。看完,婷婷才对黄曦问:“你明天真的要走?”黄曦说:“要不是半年时间我一天也没休息过,我的假期早满了!”婷婷忽然偏过头去,把嘴凑到黄曦耳边轻声问:“你们酒店里还招不招人了?”黄曦一听这话,马上对婷婷问:“怎么,你想到我们酒店来?”婷婷说:“我妈要我跟她一起到我爸那儿去,我才不愿意跟她一起去呢!”黄曦问:“为什么?”婷婷说:“你不知道,我妈像个唠叨鬼变的,我烦死她了!”黄曦朝外面看了一眼,也压低了声音说:“我妈也唠叨死了!”婷婷像是吃了一惊,说:“你妈看起来多懂道理似的,怎么也唠叨?”黄曦说:“在外人面前她看起来很懂理,可在家里唠叨起来可让人受不了!”说完停了一会儿,黄曦又才对婷婷说:“我们酒店还需不需要人,得回去问了才知道!不过东方不亮西方亮,在省城要找一个工作还是很容易的。省城有专门人才市场,经常有人在那儿招工呢……”还没听完,婷婷便叫了起来:“真的,什么工作都有吗?”黄曦说:“只要你不想当市长、省长,真的什么工作都有!”婷婷马上说:“那好,我来了就找你!”黄曦说:“那我们可说定了,拉钩!”一边说,一边朝婷婷伸出了一根指头,婷婷也伸出一根指头,两人紧紧钩拉住了。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黄曦说:“是李玉她们来了!”说完就又往外跑,婷婷也紧跟着追了出来。打开门一看,果然是张兰、李玉、王小琼三个人。这五个人,在学校里被人称为“五人帮”,可是几个好耍的小姐妹呢。几个女孩一见,又高兴地抱成了一团。

吃过午饭,黄曦忽然宣布说:“今下午谁也别走,我们到河边清韵歌城唱歌!”婷婷说:“我还以为是凰冠呢!”黄曦说:“凰冠不能去,听说那里面乌烟瘴气!”李玉也说:“就是,听说那里面还吸毒!”婷婷说:“真的,公安怎么不打击?”张兰说:“还打击?听说公安有人在里面入股呢!”黄曦说:“清韵歌城是我爸爸单位一个同事开的,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婷婷想了一想,忽然说:“你们去吧,我可不敢去……”话没说完,黄曦立即盯着她说道:“你敢重色轻友?”婷婷说:“我哪敢重色轻友?我怕我妈又骂我在外面当二流子了!”黄曦立即两肋插刀地说:“把你妈的电话告诉我,我帮你请假!”婷婷没有回答,她还有些犹豫。黄曦又大声催了她一遍,婷婷想起自己悄悄拿母亲钱的事,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让黄曦探一探母亲的口气也好,于是便把母亲的电话对黄曦说了。黄曦果然给兴琼把电话打了过去,末了两手一摊,说:“OK,大功告成,我们走吧!”可婷婷却盯着她问:“我妈怎么说?”黄曦说:“还能怎么说?说只要我们几个在一起,她没啥不放心的?你明天后天回去都行!”婷婷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对黄曦问:“我妈……说话的口气没什么吧?”黄曦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说:“你真是婆婆妈妈的,口气亲热得很,叫我们好好玩呢!”婷婷这才不问什么了。

贺华斌

贺华斌在周末下午,约贺冬梅到他原来就读的大学西门霞仙中路旁边的星巴克咖啡馆喝咖啡。之所以选择到那里喝咖啡,并不是因为自己离那儿近,而是他喜欢那里的环境。这个城市有好几个星巴克连锁店,而这个咖啡馆似乎是专为大学里的莘莘学子开的。在念本科和读研时,他没少和同学们去那儿一边捧着一本书或讲义看,一边慢慢享受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那种浪漫、温馨、随意的情调和氛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学们都说,在那儿喝咖啡,不仅是一种享受,还可以找回很多失去的梦。那么,今天他是为寻找曾经丢失的梦才约贺冬梅到那儿的吗?他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么多年没见冬梅妹妹了,如果要约她,也一定只有那地方才适合她。他最初以为冬梅忙,会抽不出时间,没想到冬梅竟一口答应了。

到霞仙中路还得坐三站公交车,天气暖和了一些,华斌脱掉了臃肿的羽绒服,换了一件米色的夹克衫和一条蓝色牛仔裤。他来到公交站,发现站台上立了许多人,都像鸭子一样伸着脖颈朝着公交车来的方向望。一过完春节,那些像候鸟一样回家过年的人又从四面八方拥到了这个城市,触目所见,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和来来去去的背影以及拥堵的车流,这个城市顿时变得像只巨大的蜂房。不过这没办法,自己不也是这只蜂房中的一只小蜂吗?正这么想着,车来了,却没有在站台正中停下来,而是又向前滑行了十多米,人们便跟着车跑。等车门一打开,大家便蜂拥着往上挤。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等他挤上车一看,连过道里也塞满了人,一双双干燥枯裂暴着青筋的手吊在油腻腻的拉环上。他知道这些大多是进城来淘金的农民工,他们尽管有老有少,但脸上的神情无非两种:一种是眼神呆滞,黯淡无光,似乎对这个城市感到了绝望和厌倦。而另一种截然相反,不但眉毛飞扬,而且脸上泛着好奇、兴奋和满含期望的光芒。他知道后一种人肯定是第一次走进这个传说中神奇的城市,还不知道这个城市会张着怎样的巨口吞噬他们。他没把注意力在他们身上集中太久,因为公交车一启动,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打了一个趔趄,一下便把他刚才的想法给赶跑了。他想找一个拉环抓却没有,只得抓住靠近驾驶台的一根不锈钢栏杆上。随着车身的微微晃动,他又想起和冬梅小时候的事来。

冬梅是贺家湾贺长寿的女儿,她母亲叫苏孝芳,他分别叫他们长寿叔和孝芳婶。长寿叔是全湾公认的用杠子都压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实人,他们一家就住在村小学那棵被称为全湾风水树的老黄葛树旁边的麻窝地里,他上学下学都要从她门前过。他发蒙读书时,冬梅还在她妈怀里吃奶,等他小学快毕业时,冬梅尽管还是一个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却常常追在他屁股后面“华斌哥哥”长“华斌哥哥”短地叫,好像和他特别亲。他到乡上念初中,冬梅也上了村小学,乡上初中那时还不是寄宿学校,每天放学上学,他都还得往冬梅的家门口过,每天照样能看见冬梅,这时冬梅看见他,已不光是“哥哥”“哥哥”地叫了,有时还会拉着他,让他给自己讲作业。他没有妹妹,每次看见冬梅甜甜的样子,他都觉得很高兴。他就像亲哥哥一样,只要一有时间,不但给她讲作业,还带着她漫山遍野玩。初中毕业,他到了县城念高中,尽管每周只能回来一次,可还是能经常见到冬梅。他亲眼见到冬梅长高了,又渐渐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可他们之间并没产生什么隔阂和距离,每次看见她,冬梅还是把“华斌哥哥”几个字喊得脆生生、甜蜜蜜的,有时还会拉着他的手,像有意要在他这个大哥哥面前撒娇。可在读大学第二年回去,他就没见着冬梅了,听说她出去打工了。再后来就传来孝芳婶和长寿叔过世的消息,接着不久又传来她那个和长寿叔同样老实巴交的哥哥贺平安,在湾里竖起一幢漂亮的两层楼房的喜讯。可当他这年暑假回去,却在湾里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主要的意思便是说平安修房子的钱,是靠冬梅在外面做不正当的职业挣的。他十分清楚贺家湾人嘴里“不正当”职业指的是什么,打死他也不肯相信冬梅会去做那种职业。他一直想找冬梅问问清楚,可是后来再没见过冬梅,直到那天晚上在动物园北街突然相见。但不管怎么说,他会永远喜欢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

华斌在霞仙中路公交站下了车,往前走了约两百米左右,来到星巴克咖啡馆,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大厅里一阵轻音乐伴随着咖啡和空调的热气向他扑面而来,使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温暖气息。尽管他吃过午饭就赶过来了,可大厅里已经坐满了像是当年他们那样的年轻学子。也许是刚开学,大家正好凑在一起交流交流回老家的见闻和体会吧,人人脸上都放着红光,一边啜着杯里的咖啡一边在热烈地交谈。华斌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没看见空位子,最后在靠大街的一个小卡座上,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个子不高,穿一件茶色的高领毛衣,身段歪斜着靠在边上的钢化玻璃上,边上放着一件深灰色羽绒大衣,目光郁郁寡欢地落在面前一只空的咖啡杯上,也不知她是在怀念或思考什么?华斌急忙对她鞠了一躬,指着她对面的椅子微笑着对她问道:“这儿有人吗?”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抱起身边的羽绒大衣便走了。他急忙叫来侍应生收了咖啡杯,在卡座上坐了下来。一个穿橄榄色上衣和蓝裤子的女孩,一手拿笔,一手拿着个小夹子过来,问他喝点什么?他说:“别忙,还有人要来!”女孩冲华斌甜甜地笑了一下,走开了。

没一时,冬梅便来了。和华斌一样,她也脱了羽绒服,上面穿了一件灰绿色的束腰西服,里面仍是那天晚上华斌看见的紫色羊绒衫,贴身是一件V领T恤,露出了脖子下更大一块雪白的皮肤,下面是一条亚麻色九分牛仔裤,肩上挂着一只棕黄色挎包,整个打扮既随意又衬出了身体的所有曲线。一见华斌,又像小时候一样有点夸张地张开了双手。华斌急忙站起来,冬梅果然扑过来,两只手臂大大方方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华斌只得象征性地抱了抱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然后松开,指了指对面沙发,说了声:“坐吧!”冬梅将挎包往沙发上一放便坐了下来。可刚坐下,大约感到了屋子里的热度,又站起来脱了外面的西服,放到棕黄色挎包上。

华斌问:“喝点什么?”冬梅又用两只手拢了拢头发,说:“奶茶吧!”华斌于是招手唤来刚才那个侍应生,要了一杯咖啡和一杯奶茶。女孩走后,华斌才看着冬梅说:“还以为你要等一会儿才能来呢!”冬梅笑着回答说:“哪有让哥哥来久等妹妹的?”华斌说:“早就想约你了,可一直没时间……”冬梅忙说:“我以为华斌哥哥又把我忘了呢!”华斌说:“哪能呢?我可是一直想着你的!今下午我们可以好好摆龙门阵了!”冬梅却没接他的话,只一边微笑,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华斌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问:“你看什么?”冬梅这才说:“你今天的模样,才像我的研究生哥哥嘛!”华斌说:“你别研究生长研究生短的,说得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冬梅说:“本来就是研究生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华斌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侍应生端来了咖啡和奶茶,分别摆在他们面前。冬梅见华斌没答她的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于是两个人便把目光落到面前的杯子上,一个用银亮的小勺子轻轻搅动着杯里的咖啡,一个用塑料吸管慢慢拌着杯里的奶茶,似乎都沉在了各自的心事里。过了一阵,华斌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咖啡在嘴里,才打破沉默对冬梅问:“冬梅,你在想什么?”冬梅像是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想什么呀?”华斌露出了不肯相信的神色:“真没想什么?”冬梅一下不吭声了。

她确实是在想他们童年的往事,因为自从他刚上大学那年暑假见过他一面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了,留存在她记忆里的,也只有童年那些时光。也不是现在才想,从那天晚上碰到他以后,这段日子只要一个人待着,那些往事便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她想起他把着她的手教她写字,那手是那么有力量。想起他牵着的小手漫山遍野到处跑,为她摘野果、掏鸟蛋,用野花编花环戴在她头上,说她好像一个公主。想起他光着屁股,在河里捉小鱼和泥鳅,把捉来的小鱼和泥鳅扔到岸上。小鱼和泥鳅在干燥发烫的泥地扭着身子一阵乱蹦,裹了满身泥土,然后不动了。捉多了,他才上来用一根草茎把那些小鱼和泥鳅穿起来,让她提着跟在他光屁股后面。有一次,大约是她五岁、他十岁的时候,她见他分开双腿撒尿,便怔怔地看着他那根小东西,他见了忙问:“你看什么?”她说:“怎么你有那个东西,我没有呢?”说着像是要让他验证似的,她“哗”地把自己的裤子褪了下来。他一见,急忙提上自己的裤子,说:“羞羞羞,还不把裤子穿上!”说完才说,“你是女娃儿,怎么会有我们这东西呢?”她仍是不解,一边提裤子一边又对他问:“怎么我们就没有?”他说:“你们要是也有了我们这东西,今后怎么生娃儿呢!”她这才知道女孩和男孩的不一样在哪儿……

冬梅搅了一阵杯里的奶茶,这才像忆旧地说:“我想起你才到城里读高中那年,有次你回来给了我几颗大白兔奶糖,我剥一颗在嘴里,好甜好甜,是我从没吃过的!我舍不得一下吃完,只含在嘴里慢慢地吮,慢慢地吮,吮几口又拿出来看,然后再放到嘴里,吮几口又拿出来看。那几颗奶糖,我一天只吃一颗,吃了好几天呢!”华斌说:“真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印象了?”冬梅说:“糖吃完了,糖纸我都舍不得扔掉,我把它们展平,一张一张叠好,压到枕头底下,不时就拿出来看看,一边看一边对自己说:‘等我长大了,我就买好多好多这样的糖吃’!”冬梅说完笑了起来,华斌见冬梅笑,自己也跟着笑,说:“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每周都给你买几颗糖回来了!”冬梅又红了一下脸,说:“我怎么好意思再问你要呢?那时我就想,世界上只有华斌哥哥对我好了……”说着冬梅又深情地看了华斌一眼。

华斌也似乎感动起来,突然看着冬梅又疼又爱地问:“妹,哥问你一句话,你可要老实回答我!”冬梅目光落到华斌脸上,像是有些警惕地问:“什么话?”华斌说:“这些年你究竟在干什么?”说完紧紧盯着冬梅。冬梅像是受到了惊吓,急忙把脸移到一边,半晌才回过头对华斌镇静地说:“打工呀!”华斌目光里仍然带着怀疑,又追问了一句:“真的在打工?”冬梅突然笑了起来,说:“哥,我不打工还能干什么呀?要是我也有你那样的命,读完大学又读研究生,那该多好!”说完不等华斌回答,又马上接着说,“华斌哥哥,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看见你后,第二天我给同事说:‘我有个哥哥是研究生……’同事一听都哇地叫了起来:‘啊,你亲哥呀?’我说:‘可不是……’”看着冬梅夸张的神情,华斌“扑哧”笑了起来:“你可别乱说,我可不是你亲哥……”冬梅说:“我知道你不是我亲哥,可我们好歹也是一个祖宗下来的,一笔难写两个贺字呢!”华斌说:“一个祖宗下来的不假,但听说最早的老祖宗生了六个儿子,所以贺家湾有‘老六房’之说。都过几百年了,即使是一房下来的,也不能说是亲哥,何况我们还不是一房的……”话没说完,冬梅一下站起来,嗔了脸对华斌说:“这么说,研究生贺华斌哥哥现在富贵了,不想认我这个打工的穷妹妹了……”华斌见冬梅生了气,也急忙站起来隔着茶几把双手按在冬梅肩上,说:“我怎么会不认你了?我只是说一个事实。我永远都是你的哥,亲哥!”冬梅这才又笑盈盈地说:“这还差不多!”说完重新坐了下去。

坐了一会儿,冬梅又对华斌说:“华斌哥哥,我不习惯坐在这样的屋子里,我想出去走走!”华斌见这屋子里空气确实有些闷,因为热,冬梅脸上已红得像是擦了胭脂,便说:“那好,我陪你!”说完,两人便把杯子里咖啡和奶茶一口气喝干,冬梅把外套穿上,提起挎包,过来又像那天晚上一样挽住华斌的胳膊走出了咖啡馆。

代婷婷

代婷婷悄悄拿了母亲三百元钱后,起初不以为然,还有些得意。及至听到黄曦说给她母亲打电话请假,她才有些慌了。因为从小到大,她从没悄悄拿过家里的钱(她觉得不能用“偷”这个字),所以母亲放钱才不避着她。可现在却把母亲的钱拿走了,她知道母亲发现一定会很生气,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现在越往家走,心里就像藏了一只小兔子般“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不过昨天晚上和黄曦睡在一起时,她就想好了对策:回到家里,首先要做出一个乖乖女的样子,讨母亲喜欢,其次不管母亲说什么,绝不还嘴,只当自己是一个哑巴!

婷婷走上了她家那幢灰扑扑的二层小楼的楼梯,一边上楼,一边取下背上的怪兽双肩包,从里面取出那件土黄色的针织内衣,又将包挂在肩上,两只脚一迈进屋子便像报告特大喜讯一样大声喊道:“妈,我给你买了件内衫!”兴琼从她屋子里走了出来,脸上笑嘻嘻的:“什么内衫?”谢天谢地,妈不但笑了,还笑得那么亲切!婷婷急忙把衬衫递到兴琼手里:“这不是!”兴琼接过去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突然往椅子上一掼,脸黑了下来,盯着婷婷问:“哪儿别人丢下不要的东西你给我捡了来?”糟了,要打雷了,真是比川剧中的变脸还快!婷婷吃了一惊,可还是强作笑脸地看着兴琼说:“妈,我可是在怡海商城给你买的,别看颜色有点不好看,却是全棉的,现在全棉的可不好买呢……”话还没完,兴琼又叫了起来:“你就是金子的,我也不要哪个给我买!你以为你拿个减价货回来就能把我哄高兴呀……”她也看出是减价货了,沉住气,别管她!兴琼说着,突然向婷婷伸过一只手,接着刚才的话又大声命令道:“拿来!”婷婷故意装疯卖傻,跑过去把母亲刚才扔到椅子上的那件“贡品”双手捧起来,递到母亲面前。兴琼“呼”的一下将婷婷手上的衣服扔到地下,两眼继续盯着婷婷说:“钱,你把我三百块钱还来……”终于来了,图穷匕首见,这可怎么办?婷婷垂下眼帘,目光看着自己的鞋尖,半天才喃喃自语地回答了一句:“我花了……”

一语未了,兴琼忽地操起桌子上的鸡毛掸子就怒气冲冲地朝婷婷打来:“我让你花!我让你花!现在偷针,以后偷金,再不管教还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婷婷见母亲挥着鸡毛掸子要打,早忘了给自己定下的规则,急忙跳到一边,冲母亲大声喊道:“我没有偷……”兴琼听见,又挥着鸡毛掸子追了过来,说:“你没偷,我的钱到哪儿去了?”婷婷又一边躲一边冲母亲说:“是你自己不给我……”兴琼又挥着鸡毛掸子追过去,这次婷婷没躲开,头上“叭”的挨了一下。婷婷从没挨过打,这一棍像是把她打蒙了,愣了半晌才像是回过了神,眼泪“哗哗”地就掉了下来,然后一边哭一边冲母亲说:“我就要花,就要花,你们这也不值得花,那也不值得买,钱挣来做什么?也没见你们穿上钱衣服……”兴琼打了一下女儿,气本来消了,可一听婷婷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委屈,便指着婷婷道:“为什么?你说我们节约起是为了哪个?难道我们还会背到棺材里去?”婷婷知道母亲这话暗示的是他们辛辛苦苦挣钱都是为了她,便说:“我不要哪个的钱,不要哪个的钱……”兴琼说:“你不要哪个的钱为什么要偷?真是个白眼狼,永远都不满足……”婷婷又听母亲说出一个“偷”字,更气了,便说:“我就是不满足,就是不满足,别人的爸爸妈妈也是在外面打工,可为啥赚那么多的钱回来?想买什么买什么,为啥你们就赚得那么少?你们打工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你看看,你看看,我究竟买了什么?我买点东西都是打折的……”说着说着竟然委屈地哭出了声。兴琼听了女儿的话,又见婷婷伤伤心心地哭起来,也突然有种万箭穿心的感觉,将手里的鸡毛掸子一扔,伏到桌上“哇”地就哭了起来。她想不明白婷婷为什么这样说?他们这样辛辛苦苦攒钱,难道不正是为了改善家里的条件,让她过上好日子吗?可她现在竟然嫌弃他们没挣到钱?这还不说,竟然说出了他们打工是在浪费时间的话,这是一个女儿应该说的话吗?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做女儿的不体谅父母,还把他们的好心当成了驴心肝,天下有这样的女儿吗……婷婷见母亲哭了,不但没止住自己的哭声,反而更加伤心了。婷婷有婷婷的想法,觉得母太小气了,钱挣来不就是用来花的吗,不会花钱还会怎么挣钱?不去不来,一味节省有什么意义?何况我只拿了区区三百元钱,回来我就给你赔笑脸,也算得上是知错就改嘛,何至于还这样大动肝火,拿鸡毛掸子打我,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人家都说,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可你们富养了我啥?因而她也倍感伤心。

母女俩各怀心思,一个靠墙洒泪,泪飞如雨,一个伏桌恸哭,哭声呜咽,像表演一曲忽高忽低的二重奏。哭了一阵,兴琼觉得心里好了一些,便抬起头抽抽搭搭地对婷婷说:“你嫌我们没出息,我们只有那点本事。你有出息就自己出去挣,看你自己能挣多少钱……”好个婷婷也真不肯示弱,听了母亲的话,忽地止住哭声,又拿手背在脸上擦了一下,才对母亲说:“你以为我不敢出去挣?要不是你阻挡我,我早就出去挣钱了!”说完又把手伸出来,对兴琼说:“把路费给我,我下午就走!”兴琼一听这话,愣了,半天才说:“我没有路费给你,我打电话叫你老子回来接你!我管不了你,看你老子会怎么管你……”婷婷没等母亲说完,便气鼓鼓地叫道:“我才不会到他那儿去呢!”一边说,一边冲到自己屋子里,又“哐”的一声关上门,不再理她母亲了。

贺华彦

贺兴仁、贺华彦和邢教授呈等腰三角形坐在花江市五星级的江州宾馆二楼一间叫玫瑰厅的豪华餐厅的一张大圆桌上,因为人少,包间显得很空旷,但大圆桌上的酒菜却十分丰盛。兴仁以为邢教授会带着他老婆孩子一起来,却只有他一个人孤身赴宴,浪费是要浪费一些,但只要华彦能够成功,浪费一点也是值得的。邢教授是一个面孔清瘦、头发花白的干瘪老头,脑门有些宽,脸颊狭长,下巴又有点尖,像张马脸。鼻梁上架着一副浅棕色镜片的金丝眼镜,鼻孔很大,露出几根又粗又长又黑的鼻毛。吃饭和说话时不断抽鼻子,似乎患有鼻炎。嘴唇不厚,并且向外噘着,又有几分可爱的样子。邢教授全名叫邢德恒,原是花江大学政治学院教行政学的教授,后来专攻国家公务员考试与培训与继续教育等,出版了好几本国家公务员考试的教材,曾经被省里公务员考试中心聘为阅卷和命题专家。公务员考试热兴起后,他干脆扔了学校的“铁饭碗”,又婉拒了省公务员考试中心委给他的虚职,在花江市注册了一家名叫“德恒公务员考试培训中心”的民办学校。由于他参加过省公务员考试中心的阅卷和命题工作,又有多年行政学教学经验,因此他的培训充满特色,不仅上课幽默风趣,而且经过他培训的学生上线率特别高,于是一时名声大震,吸引得省内省外很多学子都投到他门下,希望得到他的神奇点拨后得以一跳“龙门”。现在,他的名字已被人们改称为“行得很”,而以他名字命名的培训学校自然也顺理成章地就成了“得行公务员考试培训中心”而被广泛传扬。

兴仁今天就是带华彦来拜在邢教授门下,参加他为迎接全省上半年公务员考试而举办的培训班的。在将近三十年的商海打拼中,兴仁深知权力的重要性,因此华彦一毕业,他给他定下的目标便是考公务员。他对他说:“你不愿去做那些拿钱不多又没什么前途的工作就算了,就好好地给老子考公务员,有朝一日也混个出人头地,让别人也来给你烧香上供、磕头作揖!”华彦说:“你别说那么多,不就是当个官嘛!可当官就要当大官,当个小官有什么意思?”兴仁说:“还没学爬就想学跑,再大的官也是从小官当起的,你先给老子考个小官再说!”说完怕影响儿子的积极性,又说,“现实而今眼目下,凭老子这点实力和关系,只要你考上了,不愁混不出个人样儿来!关键是你要先跨进那个门槛,你进了那个门槛以后,剩下的事就交给老子来办,用不着你操心!”华彦再也找不到理由反驳父亲了,只好默认下来。他被父亲赶着,连续两年参加了省上的公务员考试,可都名落孙山,而且那成绩像戴着草帽亲嘴,离录取线还差得老远老远。可这并没有动摇兴仁坚持让华彦考公务员的信心。他觉得华彦没考上,并不是儿子缺乏“当官”的才能和天赋,而是因为偶然的因素没发挥好。加上儿子又口口声声要干大事,又让他误以为华彦也是铁定心思要走这条路!因此,他更加笃定了让儿子继续考下去的决心。凑巧几天前他请县上一位领导吃饭,那领导也有一个儿子和华彦一样,大学毕业后没找上理想的工作,只得在家“啃老”。闲聊中那领导突然告诉他儿子已经在去年下半年考上了公务员。他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考上的?领导才对他说了儿子经人介绍参加了邢教授公务员培训班培训,一下就高中了。兴仁一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儿子两次落第,才是没得到高人指点。他急忙向领导要了邢教授的电话,回来就和邢教授联系上了,在网上给华彦报了名。接着又在花江市给儿子预定了宾馆,并且约了邢教授今晚在宾馆吃饭。

吃饭就吃饭,可邢教授几杯五粮液一下肚,心思便转到了本职工作上来。他将外面蓝灰色西装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一件米黄色薄毛衣和贴身的条纹衬衣,又松了松领带,然后举筷从铁板牛肉烧里夹了一只香菇在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用筷子点了点兴仁和华彦,才说:“你们选择考公务员这条路,真是太英明、太伟大了!可以说,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职业有比公务员更正确的了!”兴仁忙说:“可不是!到底是教授,真是高瞻远瞩,一语中的……”兴仁还要说,邢教授挥了一下手里的筷子,打断了他的话,把头掉过来看着华彦,继续说:“我给你说,我有一个学生,农村的,那个穷呀,说出来你们不相信,就不摆了。只说毕业那年,他问我毕业后干什么?我说你考公务员!他听了我的话,果然去考了。你们猜怎么样?考上了省人大的公务员,现在都当处长了!前年随他们教科文主任到我们学校视察,你们猜怎么着?嗨,校长书记副校长副书记院长系主任等陪同,前呼后拥的,我连边都沾不上。后来我说我想见他一见,他随从回答说:‘我们处长正在听你们校长汇报工作,你等着!’你们听听,要不是考公务员,他能够有这么风光?”说完回头又扫了兴仁一眼。兴仁一心指望华彦考上公务员,听了邢教授的生动例子,眼睛早已放出了红光,似乎那个学生的今天就是华彦的明天,便“呼”的一下站起来,捧起桌上的酒杯,心悦诚服地对邢教授说:“那是那是,要不是考公务员,凭他们家那个样子,这时候最多也是一个打工仔呢!教授今天真是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们父子受益匪浅!”又看着华彦说:“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事实就摆在眼前,我说得不假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来,我们爷儿俩再敬教授一杯!”

华彦有些不情愿地站了起来,邢教授却又朝他们挥了手,说:“酒慢慢喝,慢慢喝,听我把话说完!古人说富贵富贵,什么叫富贵?打个比方说,贺老板你那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在包点小工程,我就知道贺老板是谦虚,所谓小工程实际不小,可贺老板赚再多的钱,譬如说你手里有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我们花江市市长每个月只有几千块工资,但假如你们走在一起,你看看是朝我们市长点头哈腰的人多,还是朝你贺老板点头哈腰的人多?”说完又双手抱拳,对兴仁晃了两晃说:“对不起,贺老板,得罪了得罪了,我只是打个比喻!”兴仁又急忙笑容可掬地说:“哪里哪里,教授这话可是千真万确,我哪儿能和市长相比?”又马上回头对华彦说:“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可一定要把教授的话记在心头!”接着又转回来看着邢教授笑着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次我们父子俩真的要敬你了!”说罢又对华彦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都端起杯子站起来。邢教授见父子二人都举着酒杯望着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也站起来和兴仁与已经投到自己名下的弟子碰了一下,将酒杯送到自己嘴边,“哧溜”一声便吸到肚子里去了。放下酒杯,三个人的筷子都从自己面前的菜盘子里夹起一箸菜丢到嘴里,立时一阵“吧嗒吧嗒”声取代了邢教授热情洋溢的师道演说。可没过一时,邢教授两只黄豆大的眼珠在眼缝里闪动几下,又对兴仁和华彦迸发出两道灼灼的兴奋的光芒来,显示出他这个年龄少见的旺盛精力和饱满情绪。他又挥了一下手对父子二人说道:“不瞒你们说,从我这儿考出去的公务员,上到国家机关,下到县乡政府,哪儿没有呀?上次我开车到鹤岗县,路不熟,违章了,一个交警过来,啪,给我敬了一个礼,说:‘请出示你的驾照!’正在这时,又一个交警过来,看见我,又啪的一下,给我敬了一个礼,然后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说:‘邢老师,我可见着你了……’我问:‘你是谁?’他说:‘老师记不得我了,当年我可是你公务员班的学生呀,要不是你,我哪有今天?’说完又对那个交警说:‘这可是我的大恩人!’先前那交警立即又啪地对我行了一个礼,说:‘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老是我们队长的恩人!’随即对我做了一个路线的讲解。我走出老远,回头见那交警还把手高高地举耳朵边呢!你们看,你们看……”兴仁看见邢教授脸上得意的神色,马上又说:“那是,那是,受人一饭之恩,便以万石相报,这是应该的,应该的!”说完又对华彦说:“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格老子今后要是发达了,可也不要忘了教授……”邢教授却像是没听见兴仁的话,兀自挥了一下手,目光又朝兴仁和华彦身上扫了扫,然后接着说:“不瞒你们说,我们德恒公务员考试培训中心也像政府一样,刚刚制定完一个五年计划,叫作‘百千万’工程!具体来说,就是我们计划在五年内要考取一百名国家机关公务员,主要是国务院、党中央下面的部门,一千名省级机关公务员,也主要是省委、省政府、省人大这些部门,一万名县乡两级公务员。这个目标大不大?一点也不大,很容易实现……”说到这儿,又突然歪头看着华彦说:“年轻人,你是打算考国家机关、省级机关还是县乡机关,可要把目标找准……”话还没完,兴仁立即笑着帮儿子回答了这个问题:“嘿嘿,教授,我的目标也不高,只要他能够考到我们县上哪个部门就行……”邢教授一听这话,马上挥了一下手,说:“考个县上公务员,这还不容易?没问题……”兴仁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俯过身子塞到邢教授手里,说:“这就全靠邢教授了,全靠邢教授了……”邢教授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马上盯着兴仁问:“这是什么意思?”兴仁忙说:“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教授笑纳!”邢教授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皱了皱眉头,像是有点为难似的,说:“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无功受禄?”兴仁以为他会把信封还回来,急忙按住了他的手,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如果他考上了,我们还会有重谢!”邢教授想了想,说:“那好,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只好收下了!”说着扭过身子,把信封放进了椅背上西装的口袋里,然后才回过头对华彦问:“你住在哪儿?”华彦还没答,兴仁便道:“就住在这儿……”邢教授没等兴仁说完,就惊得叫了起来:“江州宾馆?我上次电话里不是给你说了吗,学校附近就有招待所……”兴仁说:“不瞒教授说,我们怕学校附近招待所嘈杂,影响他学习……”邢教授说:“这儿清静倒清静,可标间一晚上就要八百八十八元,半个月要花多少钱……”兴仁又忙说:“只要他能考上,花点钱是小事!”邢教授还是把头摇得像是货郎鼓,说:“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可感慨完毕又马上对华彦说,“你看看,你看看,真是望子成龙、望子成龙呀!你可要好好学习,千万别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说到这儿,又蓦地想起了似的对华彦说,“从这儿到学校的公交车知道吧?就从门口坐8路到万惠路转55路在德阳门下车,往前走一百米就到了……”话还没完,兴仁又急忙说:“坐什么公交车?明天我坐大巴回去,把我那辆车留给他用!”说完又补了一句,“我那辆奔驰差是差了一点,不过他开起来也不丢份儿……”邢教授干瘪的脸上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又看着华彦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说完又马上对兴仁说:“贺总,今晚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兴仁没有反对,却又伸过头对邢教授问:“教授的车停在哪儿的?”邢教授说:“就在宾馆停车场……”兴仁说:“那好,那好,我们还给教授带了一箱酒来,是我们县酒厂生产的,虽算不上名酒,却也不错,请教授帮我们宣传宣传!”说完马上对华彦吩咐说:“下去把酒搬到教授车里!”邢教授一听,又直摇头,说:“太破费了!你们真是太破费了!”一面说,一面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往身上穿,边穿边对华彦叮嘱说:“明天你可要早点到学校来,来晚了坐在后面,投影上的字可能会看不清楚。”兴仁一听,又生怕华彦没听清楚地对他说:“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可要记住教授的话,明天一定早点去哟!”说着,将邢教授让到前面,三人下楼了。

代婷婷

代婷婷拖着一只浅橙色的拉杆塑料旅行箱往城里走,旅行箱的万向轮摩擦着公路的水泥路面,发出“咔嚓咔嚓”像是老鼠磨牙一样的声音。这段日子婷婷的心情一直有点不太爽快,不爽的原因倒不是由于和母亲吵了架,而是想起自己这么大了,还只能依靠父母生活。她想起那天母亲和自己吵架时说的那句“你有出息就自己出去挣”的话,便寻思:要是我自己出去挣了钱,自己的钱自己做主,就像黄曦生日那天下午,她用自己的钱请我们唱歌一样,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们再也管不着我了,那该多好!这么一想,便恨不得马上就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脱离母亲的“苦海”。她又向母亲要了两次路费,可兴琼还是没给,说:“你忙什么?我已经给你老子说了,等他给我们找到工作后,我带你一起去。”但婷婷还是那句话:“我不和你一起去,我要到省城去,黄曦会帮我找工作!”兴琼见她不愿和自己去,更不愿给她钱了。婷婷没法,又和母亲赌了几天气。一天,趁母亲出了门,婷婷又去翻母亲衣柜里的衣服,可她把母亲的衣服口袋都摸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钱,接着又去拉开所有的抽屉找,还是没看见钱的影子。婷婷知道母亲把钱藏起来了,又气又急,可又拿母亲没办法。今天早晨起床时,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不由得一边笑,一边跳下床,对着衣橱上的镜子,又是扭腰,又是唱歌,像拾到金元宝一般。等吃过早饭母亲出了门,婷婷便把自己的衣服和洗漱用品收起来装进读书时那只拉杆塑料旅行箱里,背上不久前买来的那只怪兽形状的双肩包,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婷婷拖着箱子径直来到二舅贺兴仁住的鹏业花园小区,这是县城一个豪华小区,小区里的建筑不高,绿化面积很大。婷婷一走进大门,但见满园的松木樱花、紫玉兰、白玉兰、黄玉兰、红叶碧桃、榆叶梅树还有海棠等都迎着春风竞相开放,满小区一片姹紫嫣红,连空气也和外面不同,吸一口满口溢香。婷婷上到二舅门前,摁了摁门铃,有人过来开了门。婷婷一看,原来是保姆晁姨。晁姨四十多岁,肤色黧黑,宽嘴唇,长着一颗兔牙,头发干巴巴的,手指粗短。她上面穿了一件半旧的蓝点鹅黄薄外套,袖子上戴着两只长长的黄袖套。下面是一条青色的九分裤,裤腿卷得很高,没穿袜子,脚上是一双塑料拖鞋,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一看就知道她正在打扫卫生。婷婷来过几次,她已经认识她了,一见婷婷拖着箱子站在外面,便说:“是你呀,姑娘,快进来吧!”婷婷却没有马上进去,只看着她小声问了一句:“我舅在吗?”晁姨说:“不在。”婷婷又问:“我舅妈呢?”晁姨又说:“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婷婷再问:“我表哥呢?”晁姨像是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表哥也不在,听说到哪儿学习去了,学了回来要考公务员呢!”婷婷一听,像是放心了,一步跳到屋里,然后才对晁姨问:“我外公呢?”晁姨关了门,回头对婷婷说:“你外公在外面屋子里。”二舅这套房子一百六十多平方米,有四个卧室,三个卧室从客厅直接进出,一个卧室从后阳台进,晁姨所说的“外面屋子”便是指的那间卧室,平时那间卧室通常是做客房用的,婷婷曾经在外婆生日前那天晚上随二舅他们回来,就是住在那间屋子的。现在听晁姨说外公在那间屋子里,高兴了,急忙换了鞋,拖着箱子朝那间屋子去。

到门口一看,贺世龙老几几果然像个小孩子一样蜷缩在屋角一只单人沙发里,头耷拉在胸前,将满头霜一样的发茬对着门外,嘴角吊着一丝涎水,像是沉入了梦乡。屋子里原来那张一米八的大席梦思床被换成了一张一米五的硬板床,其他没什么变动。婷婷咳了一声,贺世龙一点没动。婷婷便几步奔进屋里,对着他的耳朵大叫了一声:“外——公——”贺世龙猛地一惊,这才抬起头来,觑着两只浑浊的眼睛将婷婷看了半天,才说:“是婷婷呀!”一边说,一边要抬起袖子擦嘴角的涎水。婷婷急忙说:“外公,我来——”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餐巾纸,将老头子嘴角的涎水擦了。然后婷婷就挨老头子身边坐下来,对他说:“外公,你肩膀疼不疼了,我给你捶!”说完举起两只小拳头,轻轻在老头肩上捶打起来。边捶边对着他耳朵大声叫道:“外公,我要出去打工了!”说着用脚把箱子勾到贺世龙面前。贺世龙把手落到婷婷箱子上,像是验证真假似的摸了摸,才又看着婷婷问:“打工呀,到哪打工?”婷婷叫道:“省——城——”贺世龙突然咧开嘴唇“嘿嘿”地笑了起来,说:“省城呀,是不是你华斌哥哥叫你去的?”婷婷一听外公开口闭口都是“华斌哥哥”,有些不高兴了。她本想回答说“不是”,可一想又改变了主意,大声回答老头子说:“是——”贺世龙更高兴了,满脸的皱纹绽得像朵金菊似的,看着婷婷嘱咐说:“是你华斌哥哥叫的,你去了可就要听你华斌哥哥的话,把工作干好,可不能给你华斌哥哥丢脸哟……”婷婷没等他说完,便冲着他的耳朵一连回答了好几个“是”,然后才又大声对他说:“外公,我妈妈叫我来给你借钱!”贺世龙老几几这次却没听清,盯着婷婷问:“啊,你说什么?”婷婷只得把手合拢,做成喇叭状,对贺世龙耳朵一字一句叫道:“我——妈——叫——我——来——给——你——借——钱——”贺世龙听清了,马上警惕地对婷婷问:“借钱干什么?”婷婷继续吼叫道:“我——做——路——费——”贺世龙道:“她没给你路费?”婷婷叫道:“没——有——”贺世龙道:“我哪来的钱?”婷婷又叫:“我——妈——说——你——有,外——婆——死——了——你——收——了——不——少——情——”贺世龙说:“我收了情以后得还人家嘛!”婷婷叫:“妈——说——不——用——你——还,他——们——还——”贺世龙听了这话又笑了,说:“混账些,就晓得来打我的主意!”说完便对婷婷问:“你妈说借多少?”婷婷伸出一根手指在贺世龙面前晃了一下,才大声叫道:“一——千——”贺世龙说:“你要那么多路费呀?”婷婷说:“我——还——要——做——其——他——的——事——”贺世龙没吭声了,过了半天,果然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层层打开,露出一沓里面的钱。他瞪着昏花的眼数了半天,数出一千块钱交给了婷婷。婷婷收了钱,见老头要把塑料袋往口袋里装,又突然在他耳边叫了起来:“外公,我——跟——你——说——句——话——”贺世龙又忙问:“啥子话?”婷婷又一字一句地说:“过去——我——走——哪,外——婆——都——要——给——我——钱,你——就——不——要——给——了——”贺世龙一听,似乎想起了什么,马上又咧开嘴笑了,说:“外婆都给你钱,难道外婆不在了,你就不是外公的外孙女了?”说完,又重新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了三张百元的票子,递给婷婷说:“给我婷婷,路上喝开水!”说完又说:“出去可要听话哟!”婷婷接了钱,却又叫了起来:“外公,我还向你——借——五——百——元——”贺世龙一惊,忙问:“还借五百元做什么?”婷婷:“我——怕——不——够——用——嘛——”说完不等贺世龙回答,便抱着老头子摇晃着说:“外公,我——以——后——会——还——你——嘛——”贺世龙老几几像是被这个淘气的外孙女缠不过了,半晌又才笑着说:“你倒怕还我,还不是写到水瓢把把上!”但说归说,最后还是又抖抖索索地从塑料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来交给了婷婷。婷婷这才满足了,突然在贺世龙老头的脸上亲了一口,大声叫道:“外公,我——走——了——”说完也不等老头子回答,站起来拉着箱子便往外走。贺世龙老几几在后面叫道:“不吃饭了?”婷婷回头答了一句:“我得去赶火车——”可这句话声音有些小,贺世龙没有听见,正要还问什么时,婷婷已经走出门了。

婷婷见万事已妥,走到楼下便给黄曦打电话。和黄曦聊妥以后,她想告诉母亲一声,可又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让母亲知道,让她在家里也着急着急。她拖着箱子来到街上,思考着是到前面站台坐两块钱的公交车到火车站,还是打的?想了一想,她决定打的,于是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火车站!”司机看了看她,冷冷地说:“二十块哟!”婷婷说:“二十就二十,有啥了不得的?”那口气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千万富婆。

贺华彦

贺华彦第一天到邢教授那儿上课就迟到了。他走进教室一看,前面已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邢教授正在前面讲台引经据典、口吐莲花、唾沫四溅地为这些准“公务员”们“传道授业”。挂在正面墙壁上的投影银幕上打着几排又粗又大的黑体字,一为“什么叫公务员”?一为“何谓公务员精神”?一为“公务员考什么”?第一部分邢教授大约已经讲毕,此时正神采飞扬地进入银幕上第二个问题。刚讲到“《公务员法》通篇贯彻公开、平等、竞争、择优的原则和任人唯贤、德才兼备的原则……”时,一眼瞥见了在教室后面朝前面四处张望的才走进教室的华彦,便一下在“原则”上打住了,而抬起头对华彦问:“你怎么现在才来?”华彦没答,还是朝前面瞅,邢教授也跟着华彦的目光把前面座位看了一遍,只得说:“前面没位置了,就在后面坐下吧!”邢教授觉得心里有些歉然,因为昨天晚上回来后,他打开那个自称只做点“小工程”的老板装在信封里的“小意思”竟是整整一百张连号的百元大钞,再看装在自己汽车尾厢里的两箱白酒,他虽然不清楚具体价格,但从精美的包装上看就知道价格不菲。邢教授是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君子,见人家如此礼遇自己,也在心里下了决心要尽自己所能好好照顾照顾这个叫贺华彦的小伙子,必要时给他开点“小灶”。可现在见前面已经座无虚席,他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暂时在后面委屈一下。没想到华彦听了却大度地说:“没什么,邢老师!”说完随便在后面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刚坐下,工作人员就给他抱了一大沓书籍和资料过来。华彦翻了翻,有《行测真题》《申论冲刺》及分段教学内容、随堂训练、全真测验、考纲详析、课后作业等等。华彦没吭声,把这些教材和资料摞齐,放在自己面前。邢教授一见放了心,又继续以诲人不倦的精神接上了刚才讲解的内容。讲完国家公务员应具备的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尽职守、廉洁奉公;求真务实、开拓创新诸种精神和品格后,开始进入今天最重要的内容即“公务员考什么”?此时教室里一片肃静,邢教授从眼镜片后觑出目光扫了扫后排的贺华彦,只见他坐得端端正正,目光直视前方,像是听得十分认真的样子,邢教授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可是等他讲完公务员考试两大内容和具体要求时,再抬头一看,却见贺华彦已伏在一大堆教材和资料上睡着了。邢教授皱了一下眉,大声咳了一下,可没把贺华彦震醒,邢教授想过去喊醒他,又恐引起众人笑话,影响课堂秩序,只得作罢。好容易等到中间休息,邢教授才走过去在桌子重重敲了两下,把华彦从梦中敲醒。华彦愣怔了几秒钟,看清了是邢教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邢教授看着他问:“你怎么了?”华彦没答,仍笑着对邢教授说:“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邢教授没再继续追问,转换了话题:“你爸爸回去了?”华彦看了看时间,说:“恐怕快到家了!”邢教授想了想,说:“等会下了课,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华彦目光在邢教授脸上扫了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边点头,一边“嗯”了一声。

“邢老师,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叫我来的原因了!实在对不起,早上我睡着了!在家里,八九点钟我睡得正香,不到十一点我可不会起床,可到这儿,八点多钟就要我起床来上课,我怎么做得到呢?说出来不怕邢老师笑话,我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一听老师讲那些什么什么我就想打瞌睡。你一定会在心里问:‘那你是怎么念到大学的?’不哄你说,混吧!反正我老爸这个小地主手里有几个钱,他会给我想办法。大学里我几乎门门功课都要补考,有几科还是我老爸拿钱去疏通了老师的关系,我才拿到毕业证的。对不起,邢老师,让你笑话了!我实话实说,邢老师,我知道自己不是考公务员的料,一点都不想来凑这个热闹,都是我老爸强迫我来的!我对邢老师说个老实话,我已经参加过两次公务员考试了,第一年申论打了二十五分,行测打了三十分,第二年行测打了二十五分,申论打了三十分,我老爸说:‘行,申论还是有进步嘛……’昨晚上为什么没有告诉你?我跟你说,我老爸路上就给我打了招呼,让我不要给你说我参加过公务员考试的,怕你看不起我,不过我现在说了也没关系,反正我不是那块料!我老爸整个一个小地主,还以为只要我一考上了,就能给我弄个省长、市长、县长当当!他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角色,能够给我弄个乡长当当,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即使他能给我弄个乡长当当,花出去的银子也不知要多少?与其把银子拿别人用,还不如先给我花了!再说,邢老师你是知道的,那乡长有什么当头?成天转田坎,满身土气,就是叫我当,我还不愿意当呢……你问我想做什么?不哄邢老师说,这一点我还没有想好,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是不是?反正我不会像跟班一样去给人跑腿跑路开车门端茶杯提提包,最起码的,也要像我老爸,有辆奔驰开,有一身品牌时装穿,你说是不是,邢老师……眼前靠什么生活?你放心,邢老师,我老爸暂时还养得起我……邢老师,我和你商量一件事,花江市有什么好玩……什么意思?邢老师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讲的那些,我反正是听不进去,也反正是考不起,你何必还在我身上白花费那些心思?再说我在课堂上打瞌睡,也会影响你的教学和课堂秩序,倒不如让我趁这个机会到花江市到处看看……怎么给我老爸交代?这就看邢老师你了!我老爸如果打电话来问你,你就说我上课认真,学习很努力就行了,反正他也不来查岗!我也不会让老师白帮忙,这是五千块钱,聊表学生心意……什么,封口费?老师这话言重了,什么封口费?明明是学生一片心意嘛!老师千万不要推辞,不然就是和学生过意不去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老师放心,我的驾驶水平绝对一流,比我老爸这个小地主还强!退一步说,我都是成人了,即使出了什么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会把老师连累上!再说,我只是到处看看,绝对不会做犯法的事,绝对不会,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邢老师,现在你可以给我说一下花江市好玩的地方了吧……什么?凤凰山、汉王楼、千神洞、南山自然风景区、双龙湾、仙云台……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这太好了!老师,下午我就不来上课,在宾馆里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天我就到那些地方玩去……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再见,老师保重!”

华彦见邢教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知道他是默认了,十分高兴,便朝邢教授挥了挥手,走出办公室,来到停车的地方,钻进父亲那辆奔驰车里一溜烟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