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贺家湾的环境大整治进行了三天,村庄面貌一新,就像换了一个样似的。乔燕从这件事中,看出贺端阳不仅有魄力,而且在村干部和村民中,威信还是挺高的。
那天晚上村民走了以后,贺端阳也不等乔燕再说什么,就对坐在会议室里的村组干部板起一张雷公脸,像是他们欠了他什么一样,然后就是一顿夹枪带棒地大声训斥:“腊月三十天的磨子——你们现在想转了,是不是?早些时候难道我没有对你们说过,叫你们不要把地里的杂草和秸秆扔到水沟里,也不要乱倒垃圾,嘴巴都磨起茧巴了,可你们耳朵里像是毛长多了,哪回听进去了的?现在晓得得了瘟病痨病孬毛病,快保不住小命了,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了?这叫人牵起不走,鬼牵起走都走不赢……”
一番发泄后,贺端阳才板着脸道:“还能怎么清理?刚才乔书记说得对,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有手丢,就有手清理,各人自扫门前雪!从明天起,以小组为单位,各组清理各组的,管你们回去想什么办法,我打酒只问提壶人!三天后,村上组织检查!我丑话说到前头,哪个还像过去那样冷水烫猪——不来气,影响了全村人吃水,对不起,我不得去找村民,就找你们!我聪明的办法没有,笨办法却有,我不说把全村人都带到你家里,只把在座的人带到你家里来开现场会。你不是仁义吗?好客吗?那好,你就煮起给大家吃!什么时候你小组的环境卫生搞好了,我们就走人,搞不好,我们就继续在你家里开,我是说得出做得出的……”
那些村组干部只顾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第二天各村民小组都纷纷行动起来了。
但贺端阳很快又给乔燕踢了一个球回来。把全村环境清理完毕以后,贺端阳来对乔燕说:“乔书记,全村的环境卫生按照你的要求,彻底清理好了!不过,清理容易巩固难,过去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教训,怎样巩固治理效果,我没多少辙,还得你拿高招!”其实乔燕早从贺波那天给她讲的故事里受到了启发,想到环境整治后如何巩固这一点,那就是在村里实行垃圾分类和统一清运,只不过具体方案还没想成熟,便没对贺端阳把自己的想法端到桌面上来,只道:“你让我再想想吧,啊!”贺端阳道:“那你就要早点拿出主意来,免得那几爷子这几天一过,又死灰复燃!”
可是,正当乔燕要在村里实行垃圾分类的时候,乡上忽然通知她和贺端阳去开会。乡上的会议主要是传达县上关于立即开展对贫困户进行摸底识别的工作,这个工作县上要求务必在下个月中旬完成,而乡上则规定月底前一定要把各村贫困户名单和基本资料上报到乡上。乔燕一算时间,离月底虽然还有二十来天,可全村有几百户人,家家都得去调查,还得留下开会评议和讨论的时间,这时间已经不充裕了,只得把在村里实行垃圾分类的事暂时停了下来。
从乡上回来后,她马上又召开一个村干部会,乔燕让贺端阳传达乡上会议精神,贺端阳道:“你是第一书记,还是你讲!”乔燕也没推辞。她却首先表扬了村里环境整治的成绩,尤其表扬了贺端阳,道:“贺书记在环境整治工作中,认真负责,不愧是一个敢作敢为、有勇有谋的好干部,特别是他在这段时间里,牺牲了自己许多时间,天天都在第一线督促检查,才换来了全村面貌的大改变,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的!大家一定要巩固我们已经取得的好成绩。”说完这话,乔燕才传达了乡上会议精神,然后道,“对贫困户摸底识别,是精准扶贫的第一步,时间紧,任务重,涉及家家户户……”说到这儿,乔燕扫了大家一眼,神色也变得凝重和严肃起来,目光从贺端阳、贺文、贺通良、郑全智和张芳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才道,“从现在起,我们所有村干部,都要把自己的事停下来,深入全村每个家庭,逐家逐户去算账摸底,并按照上级八个比对的要求,把村里的贫困户都精准识别出来,不能落下一家一户!谁要是在这个工作中再把自己的私事放在第一位,或者工作不深入、不仔细,出了问题,后果大家都是知道的,响鼓我就不用重锤!”说完又犀利地扫了大家一眼。贺文便道:“你是第一书记,具体怎么分工,你说吧!”乔燕又看了贺端阳一眼,见贺端阳仍不动声色,便道:“我是这么想的,加上我,一共六个村干部,全村村民小组也是六个,我们六个村干部分成三个调查小组,每个小组调查两个村民组,大家看怎么样?”大家一听,便去看贺端阳,见贺端阳抿着嘴虽没明确表态,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贺文便道:“怎么不行?你就直接分一下吧!”乔燕听了这话又道:“那我就分了!我和张主任一个组,调查郑家塝和第一村民组。贺书记和郑全智一个组,调查二、三村民组,贺文主任和贺通良会计一个组,调查四、五村民组,大家看行不行?”众人都道:“有什么行不行的,反正都是调查!”乔燕便道:“既然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定了!”说完才看着贺端阳,道,“贺书记还有什么没有?”贺端阳见乔燕点了他的名,觉得不说点什么也不好,便也对众人道:“刚才乔书记都讲了,我完全赞成和服从她的安排!我只补充一点,大伙儿不可能在家里等着你去调查,只能利用早、中、晚他们在家的时候,你去了才找得着人,所以大家不得不辛苦一些!特别是乔书记这个组,郑家塝路最远,还得爬坡上坎的,这更要辛苦你了……”乔燕马上说:“你们别管我,我在村里也没什么拖累,倒是你们,这半个多月时间,不但要起早睡晚,还得日晒雨淋的!”贺端阳道:“乔书记从城里来,平时也没有这样辛苦过,你都不怕,我们怕什么?”说完又强调了几句,道是既要抓紧,又必须准确,若是谁调查回来的资料不准确,要返工重来,所有损失都由自己负责。乔燕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最关键的话,不由得不在心里佩服起贺端阳来:“到底是姜老才辣,我只强调了时间,他却既强调了时间,也强调了调查的质量,看来我真得好好向他学习!”于是道:“贺书记说得对,我们既要按时,也要保质保量完成任务,这事千万出不得一点纰漏!上面要求要做到‘六个精准’,即扶持对象精准、项目安排精准、资金使用精准、措施到户精准、因村派人精准、脱贫成效精准。其中扶持对象精准,是这轮精准扶贫的关键所在。如果连真正的贫困户都没有找出来,这贫又怎么扶呢?所以我们要做到百分之百准确,把真正的贫困户找出来!”
可话刚说完,贺文便叫了起来:“上面那些人,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他们说得好听,为什么不亲自下来调查?各家门,各家户,要说村里人哪家哪户打了多少粮食,我们大约还能估摸出来,可他家里有多少钱,谁敢保证一分不少地统计出来?”贺文说完,贺通良也道:“就是!我们明晓得他家里有人在外面打工挣钱,可他却不告诉你收入情况,或者明明每个月5000块钱,却说每个月只有千把块钱,你怎么办?”郑全智也道:“是呀,明明银行里有存款,可哪个愿意把银行存款说出来?我们又不是警察,即使我们想去查,还没有那个资格呢!”连张芳也说:“就是呀,我们怎么能掌握到他们的收入情况?”听了他们的话,乔燕一下难住了。她不是没有思考过这入户调查中的困难,但没想到大家会提得这样具体,细想想,又都在理,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在外面的收入和生活情况,农村基层干部又怎么能够全面掌握呢?可是,上面要求对贫困户的识别,必须做到百分之百准确,这便有些为难了。她见村干部都望着她,知道他们在等待她的回答,可她的思维却一下像短了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正发着窘,忽听得贺端阳大声说道:“你们说起就是石狮子的屁股——没有门儿了?电灯点火——其实不然(燃)!乔书记刚才不是说了,以后还有和公安部门、财政部门、工商部门、房管部门等等‘八个比对’吗?不是又还有一申请、一评议、两公示、一公告这些吗?哪有把贫困对象摸不出的?你们现在别跟乔书记讲那么多困难,只管给我按规定动作做就是!哪个敢阳奉阴违,拉稀摆带,我就对哪个不客气!”一听这话,几个村干部顿时都不吭声了。
乔燕一听贺端阳这话,心里又是一阵感动,急忙对他投去感激的一瞥,正想宣布散会,突然又记起了一件事,想起贺端阳刚才对自己的支持,就想在这时候趁热打铁,把这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于是又对大家说:“还有一件事,这几天忙,我差点忘记了,就是吴芙蓉和贺勤的鸭子纠纷……”可话还没完,贺端阳便道:“乔书记,你要说其他什么事,大家该使力的使力,该出钱的出钱,使一把劲也就过去了。可他们这事,就是神仙下凡也没法说清楚!”众人也纷纷附在他后面说:“就是,连派出所都动了,也都没法做出决断,我们怎么能做出了断?”乔燕不禁愣了,半晌才又看着贺端阳说:“可我们总不能让他们这样无休止地闹下去呀?”贺端阳摊了摊手,仍做了个不想接招的手势,道:“他们吃饱了撑的,愿打愿闹,我反正是巫师捉鬼——啥办法都使尽了,他们不听,我也没法!”众人也说:“就是,一个要个整坛子,一个要个整南瓜,都不听劝,确实没办法!”乔燕皱着眉,觉得自己有些下不了台,半晌才说:“我也没非要大家来个青红皂白,只是想提醒大家一下,你们在逐家逐户识别贫困户时,顺便问问村民,看还能不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雁过留声,她十只鸭子丢了,就没有留下一点线索?要是有了线索,这事情就好办了!”众人听了这话,便说:“好嘛,好嘛,我们再问问嘛!”说完便散了。
二
第二天一大早,乔燕去张芳家里,打算约她一起去郑家塝,没想到张芳一见到乔燕,便皱着眉头对乔燕道:“乔书记,对不起,上午我只有请假了!”乔燕问:“出了什么事?”张芳道:“我小丽昨天晚上又发高烧,又咳嗽,还吐了两次,把我吓坏了!我起来用老酸萝卜给她洗了两次额头和胸口,烧只稍稍退了一点,现在还咳嗽和发干呕,我得把她带到乡卫生院打针!”乔燕听说便道:“那张姐你去吧,孩子是大事,我一个人先去郑家塝,能走访一户算一户吧……”话还没完,张芳便道:“乔书记,你其实不必这么早就去!”乔燕道:“为什么?”张芳道:“大伙儿都趁早晚天气凉快时干点活儿,你这么早去,找不着人的!不如回去休息半天,等我回来后,我再陪你去!”乔燕想了想道:“张姐,你快把小丽送医院吧,我出都出来了,还是先去看看,如果找不着人回来就是!”说完,就告别张芳走了。
贺家湾村的老湾、上湾、下湾以及后面的新湾,都清一色姓贺,唯有对面的郑家塝,是一个杂姓村落,里面郑、王、刘、罗诸姓都有,和贺家湾隔了一条沟,这条沟郑家塝人把它称作“夹皮沟”,贺家湾人却把它称作“和尚坝”,原因是那沟里的田过去是元通寺的庙产。乔燕从张芳家出来,下了一道坡,顺着一条小路走了十多分钟后,又下了十多级石梯子,再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堤路又走了十来分钟,便到了被郑家塝人称的“夹皮沟”。那沟两边的山虽说不上崇山峻岭,却也巍巍峨峨,颇有几分气势,沟底也有几十丈宽,尽是良田沃土,一条两丈来宽的小溪,又把那些良田沃土劈为了两半。溪涧上立了一座单孔石拱桥,也不知建于何朝何代,南北走向,桥拱两边的石栏中间,有一浮雕石龙,首尾各向东西方向,上翘伸出桥身之外,昂首奋须,栩栩如生;桥两头又竖石狮二尊,造型美观,雕工精细,线条流畅;桥面的石板也不知经了多少人踩踏,已凸凹不平,桥墩石头,不但布满了青苔,也裂了道道石缝,显出一种沧桑的味道。乔燕走上桥头,手按在那尊浮雕石龙的头上,朝下面一看,只见桥下流水潺潺,波光粼粼,鱼游水中,虾戏浅底,十分清幽。
过了小河,乔燕才看见,原来这桥不但是连接贺家湾和郑家塝的纽带,而且还连着两条大路。尽管乔燕到贺家湾的时间不长,还不知道这两条大路通向哪里,但却看出这座小石桥十分重要,怪不得古人把它修得这么漂亮!前边大路边的三岔路口,竟然还有一座四层高的石塔。乔燕见了觉得好奇,急忙奔了过去。只见那塔坐西向东,高约三丈,下面须弥座台基方方正正。塔身平面呈八边形,层层上收,塔顶为六角莲花状,第二层正面刻得有字,但风雨剥蚀,那字有些脱落,已不大认得清了。倒是第三层和第四层上,分别刻有“射斗”“文光”四字,还看得清清楚楚。第四层还刻得有人物,左面人物脚踏祥云,神态各异:提篮、拈须,举扇、握棒,正中一老翁端坐仙鹿背,左手持杖,右面人物手持宝瓶、树枝,中间一个菩萨,头戴宝冠,两手平直于胸前,神情端庄肃穆。乔燕看着那菩萨,却发现那菩萨好像也在看着她。乔燕不觉好笑起来,心里道:“没想到贺家湾还有这些老古董,可惜藏在深山没人问了!”一面感叹,一边拐上了去郑家塝的小路。
从一条缓坡似的土路走上去,乔燕便看见一块坝子,坝子中央散落着零零星星的房屋,如随便摆放在棋盘上的棋子,乔燕便知道这就是郑家塝了。正抬头观望时,忽然看见前面小路上颤颤巍巍地走着一个老太婆,手里拄一根拐杖,背上背一只背篼,也不知背篼里装了什么,那腰几乎弯到地上去了。因为是在后面,乔燕没法看清她的面容,猜不出她有多大年纪,只见满头银发如雪,阳光下更加白得晃眼。乔燕急忙跑了几步,赶上了她,才看见她背篼里装的是半背篼才挖出的新鲜土豆,老太婆七十多岁,满脸尽是皱纹和褶子,眼睛也深深地陷进了眼窝里。乔燕一见,马上道:“婆婆,你快歇下来,让我给你背!”那老太婆努力抬起头看了乔燕一眼,问:“你是哪个?”乔燕马上道:“婆婆,我是村里的第一书记,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你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背这么重的土豆,快让我背!”一边说,一边就要去接老太婆背上的背篼,那老太婆忙说:“那可不行,姑娘,我一看你就是城里人,别把你衣服给弄脏了……”乔燕没等她说完,又道:“衣服脏了可以洗,可你这么大年龄,要是摔倒了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去拉住了老太婆的背篼。老太婆见了,只好把背篼靠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歇下了,嘴是却感恩不尽,说:“好人啦,姑娘,菩萨会保佑你的!”乔燕等老太婆歇好以后,才将肩上那包取下来,递给老太婆,将两只胳膊伸进背系里。乔燕见土豆只有半背篼,以为不太重,可使了一下劲,那背篼只是动了动,却没将它背起来。老太婆一见,马上又说:“姑娘,你们城里人,没干过这样的粗活,怎么背得动?还是我来!”说着又要去背,乔燕又把老太婆挡开了,道:“婆婆,你这么大的年龄都背得动,我怎么背不动?你看——”说着将双腿张成八字形,脚趾咬着地,咬紧牙关,一用力,终于将背篼背起来了。
可背篼虽然背起来了,但那用竹篾编成的背系却像长了牙齿一般,透过她薄薄的连衣裙,无情地啃咬着她肩膀的肉。她顿时感到一股火燎火烧的疼痛传遍了全身。但她尽管痛得龇牙咧嘴,却没打算放下来。为了减轻肩膀上的疼痛,乔燕一边走,一边便和老太太拉起话来:“婆婆,你今年多大年龄了?”那老太婆朝乔燕比画了一下,道:“再过三年,就满八十了!”乔燕吃了一惊,道:“婆婆,你都快满八十了,这么早就挖了一背篼土豆回来了?”老太婆道:“三早当一工,我们庄稼人,不就是趁早晨凉快才好干点活吗?长工活,慢慢磨嘛,自己地里的活儿,自己不干,也没别人帮你干。”乔燕又道:“婆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那老太婆道:“儿子媳妇在外面打工,屋里还有三个孙子,我一大早起来把饭给他们煮好了。”一听这话,乔燕突然想起了,便问:“婆婆,你叫什么名字?”老太婆道:“姑娘,我姓罗,叫罗桂珍……”乔燕马上想起了,便道:“我知道了,婆婆,你儿子叫刘勇,是贺家湾村唯一姓刘的人家!”罗老太婆一听这话,就像贺世银老头当初一样,又惊又喜,立即对乔燕道:“是的,姑娘,我儿子可不是叫刘勇!”
说着话,就到了老人家里,乔燕看见郑家塝的房子,除少数几幢楼房外,其余的都还是过去的穿斗老房子,有三开间的、五开间的,还有七开间加两边厢房,形成一个小三合院的,院子都是用青石板铺成,人字形屋顶,小青瓦,屋檐也有一挑,也有两挑,虽说不上大出檐,但屋檐下还是足够宽敞。阶沿也都用条石砌成的高勒脚,虽说不上有多漂亮,但乔燕却感到了一种朴实自然的美。大约因为才开展了环境大整治活动,院子都扫得非常干净,房前屋后也不见一点垃圾。乔燕和罗老太婆刚进院子,立即从屋子里跑出了高高矮矮的三个孩子来,一齐好奇地看着乔燕。乔燕随着罗老太婆把土豆背到堂屋里,这才发现屋子里已经堆了一堆黄灿灿的、小山似的土豆。乔燕一见,便对罗老太婆问:“婆婆,这些土豆都是你一背一背背回来的?”罗老太婆道:“姑娘,不是我背回来的,还有哪个给我搭把手?”乔燕不吭声了。罗老太婆把乔燕肩上的背篼接下来,把里面的土豆倒在了土豆堆上。那背系刚离开乔燕肩膀的时候,乔燕仿佛觉得是从她肉里取出来的一样,疼得比压在肩上还要疼。她用手摸了摸肩膀,发现裙子的布都紧紧贴在肩上,便用手扯了出来,然后又揉了揉肩膀,虽然肩膀还有些发烧,但慢慢地不那么疼了。
罗老太婆见三个小子还紧紧看着乔燕,便道:“叫你们吃饭,你们还站起看什么?”其中一个道:“我们吃了!”罗老太婆道:“吃了还不去上学,挨杀场呀?”另一个道:“我们放暑假了!”说完又盯着乔燕看。乔燕一看三个孩子满脸的调皮相,便问罗老太婆:“婆婆,三个孩子都是刘勇叔叔的?”罗老太婆道:“不是他的是哪个的?老大叫刘明,老二叫刘亮,老三叫刘全!我这是前世作了孽,带了虱子带虮子,他们又不听话,怄死我了!我又要给他们带娃儿,又要种地。我说不种吧,可又莫得喂嘴巴的……”说着便抹起眼泪来。
乔燕一见老太婆擦眼泪,心里忽然觉得很难过,好像是自己遇到了不幸的事一般。她想起老太婆刚才走路颤颤巍巍的样子,又朝门口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看了看,突然感到义愤填膺,这刘勇也真不孝顺了,你不在家里照顾年迈的母亲倒也罢了,却为什么还要把三个孩子交给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照顾?要是老人在家里出了个意外怎么办……越想越气愤,只觉得有一股怒气在心里横冲直撞,连脸也憋得有些红了,便对刘明道:“你有没有你爸爸的电话?”那小子一听,像是邀功似的,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有!”乔燕便说:“你去把你爸爸的电话号码拿来!”那小子没有动,斜眼看着奶奶。罗老太婆却看着乔燕问:“姑娘,你要干什么?”乔燕道:“婆婆,我要给刘勇叔叔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穷归穷,可该尽的孝道和责任却不能不尽,你说是不是?”罗老太婆却说:“姑娘,你就别给他打这个电话了吧!”乔燕显得很坚决,道:“不,婆婆,今天我一定要打这个电话!”说完又对刘明说:“快去给姑姑拿来,好孩子就要听话!”那小子这次不再犹豫了,果然“咚咚咚”跑去拿了一个记在作业本纸上的电话号码来。
乔燕当着罗老太婆和几个孩子的面,拨通了刘勇的电话,还没等对方说什么,便像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似的对刘勇数落了起来:“你是刘勇叔叔吗?对不起,我是县上派到贺家湾来的第一书记,我叫乔燕!我现在正在你家里,你妈都快八十岁了,还在家里给你带三个小孩,你说说,你应不应该这样做?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不满意!第二个不满意,你不应该在三个未成年孩子在成长阶段,就让他们缺少父爱母爱。你要知道,你母亲虽然能管到孩子的吃穿,可管不到孩子的教育,也没法从精神上关心孩子,父母的爱是任何人都不能给予的!缺少父爱母爱的孩子,在性格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缺陷!如果哪一天孩子在学校或社会上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哪个来负责?所以,我以第一书记的名义要求你们,你两口子最起码应该回来一个,尽你们照顾老人和孩子的责任和义务!你好好想想吧!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办,我以后还要给你打电话,直到你们回来一个为止!”说完也不给刘勇解释的机会,便把电话挂了!
乔燕把心里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倾诉完以后,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清爽,好受多了。可回头一看罗老太婆,却又开始擦起眼泪来。乔燕一看,忙安慰道:“婆婆,你不要怕,如果刘勇叔叔打电话回来说你什么,你告诉我,我再批评他……”话没说完,罗老太婆却一把将眼角的泪花擦净,然后对乔燕道:“姑娘,你是好心,说的话也都是真话,可是你不该这样说他!”乔燕一下愣住了,半晌才问:“婆婆,我说错了?”罗老太婆道:“你们城里人不知道乡下人的难处,他回来了,到哪儿去挣钱?这一包秧秧,见天都要钱花呢!”乔燕一惊,难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可是如果不叫刘勇回来,老太婆在家里真出了事怎么办?想了半天才对罗老太婆说:“婆婆,你别担心,这次精准扶贫,要把产业发展放到首位,我们村也要发展产业,刘勇叔叔回来了,我给他找项目!”罗老太婆听了这话,才像是放了心,一把抓住了乔燕的手,道:“姑娘,你要是真能在家门口给他找个挣钱的活儿,我老太婆就给你烧高香了!”
说完话后,乔燕才开始了解老太婆家里的收入及开支情况,没想到这老太婆虽然耳聪目明,却是什么也说不清楚,把个乔燕急得手足无措。老太婆见乔燕着急,像是自己欠了乔燕什么一样,越往下越说不清楚了!乔燕只得把话题暂时打住,等张芳一起来和老太婆慢慢算账。
乔燕收了本子,刚想和老太婆告别,又想起了吴芙蓉鸭子的事,便问罗老太婆:“婆婆,你知道吴芙蓉鸭子的事吗?”罗老太婆想了想才说:“倒是听说过,可耳听为虚,隔了一条沟,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可不敢吊起下巴颏乱说!”可说完又对乔燕说,“姑娘,不是我老太婆多管闲事,吴芙蓉可不是省油的灯呢!”乔燕见老太婆说不出什么,只得站起来答道:“我知道了,婆婆!”说着离开了老太婆的家。
三
晌午时分,张芳顶着太阳到村委会找乔燕来了。一见乔燕,便急匆匆问道:“乔书记,上午到郑家塝怎么样?”乔燕便把上午到罗老太婆家里的情况对张芳说了,张芳一听,笑着道:“乔书记,这老太婆七老八十的了,她可不是存心想糊弄你,确实是她说不清楚了,这个你也不要怪她!”乔燕道:“我没有怪她,不过我心里有些着急,照这样下去,我们怎么能把全村贫困户的情况弄准确?”张芳道:“乔书记你放心,吃了晌午饭我和你一起去,保准能把家家户户的情况摸个八九不离十!”乔燕有些狐疑地看着她,张芳看出了乔燕的心思,马上又道:“这有什么?俗话说,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我也是种庄稼的,你家里有多少亩地,种的是什么,一年大概能收多少粮食,家里出槽了几头肥猪,卖了几只羊,洋花椒麻外国人,哄得到你这个城里人,哄不到我,我一算就给他算出来了!还有,我原来也在外面打工,我家里那个人现在也还在外面打工,什么样的工种能挣多少钱,虽不敢说一分不差,却也大不过一尺的帽子,想拿洋花椒来麻我,那是灯芯草掉到水里——不成(沉)!”乔燕一听就高兴了,便说:“张姐,果然是三生不如一熟,难怪上级要求我们要虚心拜群众为师!时间还早,我们不如现在就去!”张芳见乔燕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便道:“去就去吧,你都不怕热,难道我还怕!”
果然如张芳所言,有了她这个熟悉农村内情的行家里手,调查工作便顺利多了。忙了七八天,终于把郑家塝村民组的入户调查工作做完了。
这天上午,天气阴凉,转到了上湾村民组。乔燕和张芳一连走了好几家,大门都上了锁,乔燕便道:“看来我们只有晚上再来了!”张芳听了这话,想了一想,才道:“别着急,有一个人,保准在家里!”乔燕忙问:“谁?”张芳说:“贺懒!”乔燕听后想了半天,没想起贺懒这个人来,便问张芳:“谁是贺懒?”张芳笑着道:“你把懒字换成它的反义词,不就知道了?”乔燕恍然大悟,笑了起来:“是他!那我们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家里?”
到了贺勤家里,只见贺勤穿了一件蓝色迷彩背心和一条麻灰色短裤,像是刚吃过饭的样子,正懒洋洋地躺在堂屋靠墙边的一把竹凉椅上,一边用竹签剔着牙齿,一边轻轻晃着脚。竹椅旁边放着一只银灰色的小型收音机,播音员正用一种甜润、柔和而不失激情的声音,播送着一则扶贫的新闻。只听里面说道:“本台消息:为切实加强对贫困户的联系帮扶和责任包保,本月15日,市卫计局张国卫局长带领局干部深入××扶贫联系点,开展入户走访慰问活动,并为贫困户送去慰问金、衣服、米、油等慰问品……”正听得津津有味间,忽见乔燕和张芳跨进门来,急忙将身子坐直了,对乔燕问:“乔书记送慰问金来了?”一句话把乔燕问愣了,正想回答,却见张芳过来,拿起收音机就把它关了。贺勤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对张芳问:“你给我关了做什么?”张芳道:“说话费精神,弹琴费指甲,难道你听话就不费精神吗?我把它关了,让你好好养精神还不对?”贺勤知道张芳是在讽刺他,便变得正经了,道:“你们来找我,不会又是吴芙蓉鸭子的事吧?要又是这事,我没有什么奉告的!”
乔燕便道:“大叔,我们来了解一下你的家庭情况,包括你家庭人口、健康状况、经济来源、子女上学、经济开支等,你可要对我说实话!”贺勤听了,便看着乔燕问:“你们了解这些做什么?”乔燕正想回答,忽听得张芳又道:“你刚才不是在问慰问金吗?了解清楚后好给你送慰问金呀!”贺勤瞪了张芳一眼,显出了不高兴的神色,又对张芳道:“我又没和你说话,我和乔书记说话呢!”说完便看着乔燕,带了几分讨好的口气,道,“姑娘,你问吧,你想了解什么,我保证百分之百回答你的问题!”
乔燕果然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在一条小凳子上坐下,打开笔记本,开始问起来:“大叔,你家里几口人?”贺勤道:“两个!”乔燕又道:“你儿子叫什么名字?”贺勤道:“贺峰!”乔燕道:“你儿子现在在干什么?”贺勤道:“打工!”听到这里,乔燕忽然停下笔,盯着贺勤,把话题岔到了一边,道:“大叔,我听湾里的人说,你儿子读书非常用功,从小学到初中,都是乡中心校的第一名。中考时,以将近七百分的高分考入县中尖子班,可刚刚只念完高一,就不读了,是什么原因?”贺勤听了这话,连想也没想便马上说:“还有什么原因?没钱呗!”乔燕见他说得这么干脆,也没有一点内疚之心,心里便有些生起气来,便直筒筒地道:“可我听说是你不让他读的,要他出去打工挣钱回来让你花……”一语未完,贺勤忽然一下跳了起来,涨红着脸,看着乔燕问:“哪个说的?哪个在背后说我坏话,有种的站出来……”乔燕知道自己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想再批评他几句,又怕他更急起来,让自己下不了台,便求援似的看了张芳一眼。张芳忙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想怎么说,你把别人的嘴巴堵得住?关键是你自己,心中无冷病,就不怕吃西瓜!”贺勤听了这话,又狠狠瞪了张芳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又坐下去了。
乔燕连忙改了口,又对贺勤道:“好了,大叔,我们先不忙说贺峰的事了,说说你家里的收入情况吧……”话还没完,贺勤像是和乔燕赌气似的,一口便接过去,道:“没有收入!”乔燕马上不相信地追问道:“一点收入也没有?”贺勤又干脆地道:“没有!”乔燕眉头皱了起来,张芳抢在了她前面,道:“怎么没有收入,你刚才不是还说贺峰在外面打工,难道打工的工资就不是收入?”贺勤连想也没想一下,便回答张芳道:“他打工没有挣到钱!”张芳道:“没挣到钱还出去打工做什么?你只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打工,做的什么活儿就行了……”张芳还要说,贺勤却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打工,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活儿!”说完又愤愤地说,“这狗日的翅膀硬了,连他老子也不管了!”一听这话,乔燕和张芳都愣住了。半晌,乔燕才又对贺勤问:“大叔,你儿子打工的事你不知道,那你今年收了多少粮,你该知道吧……”没等乔燕话完,贺勤又道:“没有粮食!”十分干脆有力。旁边张芳生气地说道:“没有粮食你吃的是什么呀?”贺勤马上不客气地道:“我是上顿吃了凑下顿,凑合一天算一天,你管得着吗?”噎得张芳直翻白眼。
乔燕见他们要顶起来了,忙又把话题岔开了,道:“那大叔,你身体有什么病没有……”贺勤又没等乔燕话完,马上道:“我全身都是病!”说着似乎要让乔燕相信,立即把手反过去,一边捶打着腰,一边脸上做出一种痛苦的神情,呻吟着说:“哎哟,我这腰,我这腰……痛死我了!乔书记,我可是全村最穷的贫困户,哎哟哟……我老婆死的时候,我还欠账……”乔燕一听这话,马上又问:“你欠了多少账?”话音刚落,那贺勤腰也不痛了,也不呻吟了,从椅子上一下站起来对乔燕道:“欠得可多了,乔书记,不信我去把医药发票拿给你看!”说罢,也不等乔燕说什么,便“咚咚咚”地跑到里面屋子去,端出一只抽屉,将一堆乱糟糟的发票呈献在乔燕面前,嘴里又直说道:“你看嘛,看嘛,我可不是哄你的!”
乔燕见他这样,知道今天没法从他这儿了解到真实情况,也没去接他的发票,只是把眉头皱紧了,对他道:“大叔,你把发票拿开。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穷不要紧,关键是人穷志不能穷!我听说你还有一份砖工的特长手艺,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那样,自信自强,树立起克服困难的信心和勇气,来发展产业,增加收入……”刚说到这儿,贺勤立即道:“姑娘,我是想发展产业,可这身体……”说着又立即用手撑着腰叫了起来,“哎哟哟……好痛哟!”乔燕没管他,仍看着他道:“要想从根本上摆脱贫困,还要靠知识,靠文化,你儿子是块读书的料,得让他重新走进课堂……”贺勤一听这话,马上又不叫唤了,却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没钱!”乔燕道:“只要你答应让他重新回来读书,钱的问题我来帮你解决!”贺勤眼睛马上亮了,立即追着乔燕问:“真的?”乔燕道:“我说了的话是要算数的!”贺勤想了一会,目光却又暗淡下来,咧开嘴,露出一副讨好的笑脸,对乔燕道:“乔书记,你真有那心,还不如把那钱给我打酒喝!”说完竟“嘻嘻”地笑出了声。乔燕一惊,忙问:“为什么?”贺勤道:“现在遍地都是大学生,读了书还是没有用,不如现在给我吃到肚子里了实在!”
乔燕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接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再接着便想站起来狠狠地抽他一下,心想:“世界上哪还有这样的父亲呢?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贺峰摊上这样一个父亲,也不知他心灵受到了多大伤害。”想了半晌,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又换了一个话题问贺勤:“大叔,求你给我说句实话,贺峰究竟在哪儿打工?”贺勤听了,又看了乔燕半天,仍然说:“不知道!”乔燕一见,便换了一种方式对贺勤说:“那大叔,你能把贺峰的电话给我吗?”话音刚落,贺勤又看着乔燕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乔燕说:“县上出台了一个政策,鼓励本县的企业招收贫困户子女就业,我在县上的朋友多,想给他就在家门口找个既轻松又能挣钱的职业,你说好不好?”贺勤一下高兴了:“姑娘,你说的可是当真?哎呀呀,这当然好!你不晓得那小子在外面,又不能干重活,身体又不好,一个月只挣一两千块,要是你帮他找到一个挣大钱的活儿,那我可倒要给你磕头了!”说完,就忙不迭地把儿子的电话给了乔燕。
乔燕记完贺峰的电话,这才对贺勤严肃地说:“大叔,我再问你一件事,你究竟赶吴芙蓉大婶的鸭子没有?”问完不等他答话,马上又说,“人一辈子,可要活得光明磊落……”贺勤听了这话,立即又一下跳了起来,梗着脖子,像是要和乔燕吵架的样子,气咻咻地道:“谁说我不光明磊落了?谁说我不光明磊落了,啊?吴芙蓉是血口喷人,你也相信她的……”乔燕听他这么说,目光犀利地落到他脸上,看着他的眼睛问:“真没赶?”贺勤马上道:“我只有一个儿子,我拿我儿子来赌咒!我要是真赶了……”乔燕见他脸急成了紫茄子的颜色,又拿出了贺峰来发誓,便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鸭子在哪儿,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贺勤道:“你看不见了。”乔燕问:“怎么看不见了?”贺勤道:“卖了,全卖了!”乔燕大惊:“什么……”贺勤道:“不卖我还等着她来捉呀!”乔燕一下目瞪口呆了。
从贺勤家里走出来,张芳有点泄气地对乔燕说:“真没想到遇到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上午的时间算白费了!”乔燕现在转而安慰起张芳来了,道:“别着急,张姐,一次不行,我们多来几次就是嘛,我不相信就打不开他这把锁!”说完,又突然想起似的问张芳,“张姐,听说他过去并不像这样,你说他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个样的?”张芳想了想,也道:“实事求是地讲,他过去真的不是这样,从他老婆死后,他才变成这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了!”乔燕听了这话,便没吭声了。走到分路的地方,张芳要拉乔燕到家里吃饭,又被乔燕拒绝了。
从贺端阳屋后的小路上过时,乔燕看见贺波屋角小庭院四周的围墙已经建起来了,约有一人来高,也全是用本地的青砖建的,最使乔燕惊讶不已的是园子中间,贺波用本地的碎红砖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地,那地的正中,又用碎青砖和从河里淘来的卵石,做成了一个伏羲八卦太极图,那“阴阳鱼”的眼睛,却是用两块簸箕大的磨扇嵌上去,“黑鱼”的眼睛磨齿朝上,“白鱼”的眼睛磨齿朝下,看起来十分别致。其余的地方,不是用砖铺成的甬道,便是经过平整后的泥土,看来万事皆备,只等着天气凉爽以后,往园子里植树和栽花种草了。乔燕想起从环境整治以来,因为忙,她也没去看过贺波了,想下去看看,可马上又想起自己承诺的事,还没给他办,去见了他说什么呢?想了一想,直接回村委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