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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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劳崇光的赌注

中年男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似足不沾地般已飘出老远。曾子城勉力跟随,还是落下老大一截。他跟着对方出了采环阁,在韩家潭巷口一处僻静所在停了下来。就见一乘暖轿外几个戈什哈钉子般的一动不动,轿前戳了盏气死风灯,昏黄摇曳。中年男人驻足看了看曾子城,又走到轿前掀开轿帘小声跟里面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回身对曾子城说道:“我家老爷说他久闻曾先生之名,今日正好有部诗抄,特烦先生拿去一读,将来择机请教。”说着话从怀中摸出个薄薄的本子递了过去。曾子城借着灯光瞅了一眼,看蓝色封皮上用正楷端端正正地写了“意斋”两个大字。他宛如丈二金刚般摸不着头脑,正待细询时暖轿已然下灯启程,中年男人也跟着轿后疾步而去,只把个懵懵懂懂的曾子城留在原地发呆。

“伯涵不是在这里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接着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曾子城转过头,豁然看到刘蓉和号筠仙的郭嵩焘急步而至,遂问道:“筠仙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才到不久,还不是因为你的事情。”郭嵩焘看曾子城没事,心里多少踏实了些,便挑拣着把在穆府听到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路上我寻思着这事其实也不难解决,最重要是有人肯为你出头,要是能在穆相前说句话想那穆禄也不敢把你怎样。”

“天子脚子,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让一小人吓住。我这就去会会他,看他们到底能把我怎样。”曾子城根本没听郭嵩焘的话,反倒执拗起来,慌得郭嵩焘和刘蓉连忙拉住他劝慰:“伯涵切莫意气用事,容我等从长计议为妙。”

“如何从长计议?”曾子城懊恼地抽过袖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听郭嵩焘继续道:“伯涵可听说过劳辛阶之名?”

“劳辛阶?”曾子城抬头想了想:“可是湘中善化人,字辛阶的劳崇光大人?”

“不错,正是这位劳大人,现任翰林院编修。官虽不大,但听说为人豪爽好客,交结甚广,也颇有见地。如果他肯给你出出主意甚至帮帮忙,那此事何愁不解?”

曾子城偏着脑袋想了想,有些疑虑:“不知道劳大人可否帮忙。”

“此人爱才有道又结交广泛,同为湘籍,定可帮忙。”郭嵩焘似很有把握,又说与劳崇光有过几面之识,愿修书一封与他带上。曾子城想了想,勉强同意了,当下问明劳崇光府邸就要起身,却被刘蓉拦住:“此时已到子夜,伯涵岂能叨扰劳大人?不如找个安静所在窝上一夜,明日前去可好?”

“我在慈云寺处还有两间空房,离此也不甚太远;不如伯涵前去避上一宿。”说着话郭嵩焘转身牵过万顺店掌柜借给他的那匹骡子道:“这走骡甚耐打熬,你就骑了前去休息。此时亦不为晚,迟了恐夜长梦多,还是及早动身为是。”接着又交待了饮食起居等不相干的事,临了从怀里摸出锭银子塞给曾子城才让他上路,待一切结束停当,已是子末丑初了。

韩家潭离慈云寺约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曾子城单身一人,多亏了郭嵩焘借的这头走骡,疾奔近一个时辰,天未亮时已到了慈云寺。在毗邻慈云寺羊毛胡同里找到郭嵩焘的两间正房,但觉宽敞干爽,也算舒适。曾子城和看房的老家人打了招呼,进屋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过午,睡眼稀松地爬起来。胡乱吃了口饭。带着郭嵩焘的书信前往东华门煤渣胡同谒见劳崇光。和他府中的家人报了情况后,曾子城约等了一刻时辰,才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便衣青年迎了出来。

劳崇光今年三十六岁,高瘦身材,面色苍白清癯,一对眼窝微微下陷,瞳仁漆黑,略有点黑眼圈,自是久耐熬夜的铁证。他笑眯眯地望着曾子城,许久才笑道:“闻伯涵之名盛誉湘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曾子城连忙行礼道:“劳大人谬赞,子城今日有求而来。”边说边与劳崇光穿过小院走进内室,待小厮上茶退出,曾子城才把原由备细讲了一遍,最后道:“这穆禄虽是穆府二管家,但所为之事着实不甚大气。现学生店中待考,实无精力牵扯琐碎繁缛之事,故请劳大人帮忙在穆相处美言几句,待朝考完毕自当感激不尽。”

劳崇光眯着眼听完,并未置可否。却问曾子城可知读书人修身养性,为的却是什么,又应该怎么去做。曾子城当下又待施礼,却被劳崇光制止,才道:“我辈读书,自当应以立志为先,即读书根本之道。志分三等,为学有为学之志;修身有修身之志;做人亦有做人之志。有志则断不甘下落,而无志者无根,事则无成。故立志为读书之本。”

“不知伯涵所立何志?”

“成就国之藩篱!”曾子城回答得斩钉截铁。

劳崇光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就听曾子城继续道:“读书除立志之外,第二自当有识。识为学问之本,有识则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孜孜不倦;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所以无论诗词文艺,皆学识之识;有识人生无一刻不满足,无一时不好学。”他顿了下,看劳崇光并无倦怠之意,又说:“这世人读书之第三点,无非一恒字,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凡立志,必当领全部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否则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无恒无志,终身必无所成。”他的话刚说完,就见劳崇光已欣然而起:“好,立志有识志恒实为读书之良剂。怪不得伯涵声名远播,原来有成就国之藩蓠之志。”

“让劳大人见笑了。”

劳崇光用赞许的眼光望着曾子城道:“说起来穆相与我也甚是有缘,当年恩科他乃副主考,也是我的座师。后屡次与穆相交结,也算有得数面之缘,久知他生平极爱人才。听适才你说见穆相之时他对你才学甚是赞赏,故如若求他,应能圆满解决此事。”

“请劳大人做主。”

“好,我们一会儿前往穆相府就是。”劳崇光站起身,踱着步子又问曾子城今科的成绩,听得他是三甲四十二名后微微皱了皱眉:“不知伯涵对这成绩与即日的朝考有何看法?”听劳崇光话中似有相助之意,曾子城哪能放过,他勉强一笑道:“说起来实在惭愧,小可昨日还有弃考回乡之意。后得人相劝,又觉即有入翰林之志,不考岂非可惜?故想勉力一试,也请劳大人为小可出个主意。”

“嗯。”劳崇光喝了口茶道:“历来以三甲之名进翰林院也不在少数,但以权贵子弟居多。虽然我今日见伯涵非同寻常,但京城各位大人却不一定知道。他人既已钱财通路,那你可以诗文试之。”

“诗文?”曾子城不解地问。

“对。”劳崇光望着面现疑虑之情的曾子城,心知此人举止端庄才华横溢,此次三甲实属失常;其实早在开榜之后他就听到曾为曾子城房师的季芝昌就表示过惋惜,今日只是想试探下曾子城罢了。而且曾子城上门拜访他这个老乡帮忙也早在劳崇光意料之中,当然他自得愿意赌上这一把,出点小钱亦为自己前程铺路罢了。于是劳崇光把早就计议好的主意说了出来:“伯涵可听说过行卷之风?”

“可是唐代在考试前把文墨送于考官显贵的行卷之风么?”

“不错,正是如此。所以我适才思量,待明日朝考之后伯涵可立时来我府上,我届时备好若干师爷抄手,待你卷到就抄好送于京城文场前辈。等考官评卷之时,想你的文章已经誉满天下了吧。”说着他自仰声大笑起来,接着又排家宴款待曾子城。

曾子城看那席面也还罢了,豆芽伴韭黄、素炒茭白、萝卜干腊肉及山鸡炖口蘑的火锅,一凉三热,两荤两素,热气腾腾颇俱北方风味。桌上另有一大海碗辣椒,登时让他胃口大开,劳崇光在旁解释道:“京城里难得有正宗的家乡菜品尝,时间长了这直隶厨子的菜倒合了我的口味,只这辣椒断是戒不了了。”说着拿酒壶给曾子城倒酒,边劝边问道:“不知伯涵对当今时事如何看法?”曾子城心中一紧,知这是劳崇光在探寻口风。这种事不说不好,说多了似乎也不太好,而且轻重实难把握。于是挑拣着说道:“我朝从建国起至今已二百余年,盛世难继却是众所周知。如今世事,晚生看来无非两条。如做到,不仅康乾盛世可复,我大清朝自不必看那英吉利罗刹国等洋夷之脸色。”

“敢问是那两条?”

“漕运和吏治!”曾子城饮了杯水酒,声调慢条斯理:“先说第一条,漕运关乎国家经济命脉,实为重中之重。只如今日久生弊,沿途州官府县无不任意征税,营旗兵丁无一不借机勒索,此端一开国将不国,损失甚大。而且漕粮水运,关卡损耗甚多,积弊丛生。譬如以‘仓场之弊’为例,漕船入津后,门奸胥蠹均以查验米质为由借机盘剥刁难,致使民怨沸腾。在晚辈看来,穆相在道光六年所办之漕粮海运实是解决漕运弊端之良策。通过上海至天津海运漕粮,不仅速度快捷,还能减少克扣,百利而无弊。”

“只是完全停止漕运着实不易,因仰仗漕运生计者数十万人,无论纤夫、水手还是旗丁胥吏皆难安置。故只可缓而不能急,按在下所思,可由沿途州县、驻地各绿营及当地富贾按年所需各自安置,其中各年兴修水利、修缮各处行宫殿宇所取民工都可从中抽取,以十年之期定可完全停止漕运。”

曾子城还未说完,劳崇光就已频频点头,待他告一段落,很欣慰地赞许道:“伯涵所言确为治漕良策,只其中河运积留问题,如民工安置一节还需备细。不知这吏治上有何见解。”曾子城放下筷子,仰着头想了想道:“若说吏治,其中条陈万种,归结到底无非是州县钱粮亏空与官吏腐败。此乃太平盛世之通病,归根原是贪心所致。无论官吏典史,皆是读过圣贤书的,可到了官位上却泯灭良心,营私舞弊里通外联甚有蒙蔽朝廷者。故在下看来应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正教八字时刻于心上,反复宣传而振兴道德。至于犯官,亦不应心慈面软而杀鸡骇猴,时间长了猴子知杀鸡是吓他而生无谓之态度;故应找几个猴子甚至是老虎杀掉让猴子看,让他不仅自己有改过之心,更要严惩下属而重挽官场风气。正所谓‘正人心,厉风俗,兴教化’,因此,治天下者,以整顿风俗为先务,而风俗以人心为转移,至于厉风俗的根本刚在于正人心。”

“此话尤为金玉良言,先皇的《官箴二十六章》、《勤政论》等无不是据此所言,只是吏治甚为重要,一切须从长计议而不可一蹴而就。”劳崇光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道:“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可随我赶赴穆相府。”他似乎没有把曾子城的这些话完全放在心上,权当消食佐餐罢了。曾子城本想听其夸赞一番的,此时不由一阵失落,却又不好在此表现出来,强打精神放下筷子和劳崇光走出屋门,上了他的四乘小轿前往朝阳门内的烧酒胡同。

一天之内两进穆彰阿府,曾子城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边拘谨地站在穆府富丽堂皇的内书房外,边等里面的劳崇光和穆彰阿谈话结束,心里忐忑不安。良久,隐隐听里面穆彰阿爽朗的一笑,大声对劳崇光说道:“辛阶也太客气了些,我也甚喜曾伯涵之才,这等小事自然不消说的。”说着话又听他对身边的人说道:“去把穆禄找来,让伯涵也进来。”接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走出内书房对曾子城道:“相爷让你进去。”

曾子城看着小厮走远才揣揣进门,却看到穆彰阿身着罩着仙鹤补服的九蟒五爪袍子,正从容不魄地坐在太师椅上吃茶。他赶忙走过去行礼,然后起身站以劳崇光身后。就听穆彰阿淡淡地说道:“伯涵,我刚听劳大人说你年纪轻轻就对漕运吏治有独到见解,实属不易啊。”

原来劳崇光刚才问自己是为此做准备?曾子城感激地看了眼劳崇光,一股暖流瞬时从心底奔涌上来,四肢百骸无不受用,连连施礼道:“不瞒相爷,劳大人是过誉了;晚生纸上谈兵,实无甚本事。”

“现在国家取士,八股文诗词做得好的不在少数,可谈起经济政事多是糊涂虫。像你这种未出天下而能定三分的人才着实不多,我倒很看好你。”穆彰阿沉吟着又道:“至于你和穆禄的事情不必担心,由我给你做主。只盼在来日朝考之中你能做好文章,也不枉我们一番心血。”

蓦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曾子城再也按捺不住,终于跪俯了下去:“多谢穆相提携,晚生定当尽全力应对朝考。”

“快起来,功名在身怎能如此!”穆彰阿一把拽起曾子城,正待说什么时候刚才找穆禄的小厮已经回来了:“禀报相爷,穆管家到了。”

“让他进来。”穆彰阿立时收起笑意,恢复了冷漠神色。他示意曾子城一边落坐,然后盯着不知所措的穆禄一言不发,直到这位二管家心神不宁地不住叩头,额头一片乌青时才冷冷地问道:“穆禄,我来问你。你与蔡九合计要骗押曾子城的事可是有的?”

穆禄蘧然一惊,似乎没有料到穆彰阿会问这件事。他把头磕得“砰砰”作响,战战兢兢地道:“回禀相爷,此事有的。是蔡九怂恿,也怪奴才当时灌黄汤迷了心,竟答允了。后来他去寻人,找了个假曾子城来。”

“那人呢?”

“已经放了。”穆禄哭丧着脸道:“我们到府一见那人不是曾子城也感无趣,就放了他。当时他也喝得有些多,还是奴才找人送他回客栈的。我还问蔡九怎么能找错人,他说在府中黑灯瞎火的并未看清,故而向手下描述的也不清爽……”

“这蔡九现在何处?”穆彰阿不耐烦地打断了穆禄的话。

“就在府上。”

“来人,把他寻来与穆禄一同送到刑部衙门定罪。”穆彰阿声音并不大,却宛如晴天霹雳般把穆禄吓得如同滩烂泥般瘫软在地:“老爷,不要啊老爷,奴才知道错了……”

“推下去。”穆彰阿似不愿意多说,只摆了摆手就把穆禄拖了出去。待穆禄声音远去,曾子城才重新站出施礼:“相爷,这穆禄虽然有错,但念在给府上鞍马劳顿多年的份上免治其罪吧。此事由小人而起,如果因此就被行刑定罪,小人心里着实不忍。”

听曾子城突然站出来为穆禄求情,劳崇光脸上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恐惧。穆彰阿却并未生气,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曾子城,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我可以不治他罪,只是你却得答应我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