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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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英雄就美的代价

穆彰阿的府邸坐落在朝阳门内的烧酒胡同口,早年前这里曾是前朝名相张廷玉的一处私宅,规模上虽不如近临着的恒亲、怡亲两座王府宏大,却也茵茵蕴蕴得占地一百多亩,相当轩敞舒适,在京城百官中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

此时已近傍晚,萧溯的冷雨却还不断头儿地下着,或淅淅沥沥,或飘飘洒洒,又卷着重雾阴风不知疲倦地从门缝往屋里钻。此刻穆府大门东侧的排房里,一群长随书吏正围着炉炭火陪二管家穆禄吃酒。这穆禄年约五旬,五短身材,粗黑面皮;尖脸窄下巴,金鱼眼,鹰钩鼻,一对暴牙龇出老长,被烟酒熏得黑里透亮,怎么看都让人别扭。却见他从桌上的碟中夹了块猪头肉丢在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我老穆平日里如何得罪了老天爷,想迎填房都被他弄个举子搅了好事,真是窝气。”

“穆爷不必丧气,那香兰长得瘦小枯干,有啥好的。改日小人们给爷惦记着,任穆爷这身份找个好的还不是小事一桩,何必自寻烦恼?”一个中年书吏讨好地给穆禄续了杯酒,拿捏着找话劝慰。却见穆禄冷哼一声,仰脖把这杯“大烧缸”径直灌进了肚,红着脸粗声道:“人争一口气,佛为一柱香。香兰做不做我的填房其实无关痛痒,只是这小小举子当街驳了我的面子让人着实下不来台。也就是这几年穆中堂提携让我做了管家,再加上堂兄赵爽在朝为官不能给他惹事,否则依着几年前的脾气我早就提刀去寻这个曾子城晦气了。”

“这个自然,谁不知穆爷是绿林好汉出身。”另一个年轻书吏陪笑道:“听说当年穆爷只身闯过黑虎寨,以双拳独斗四十余人全身而退,可是有的?”

他的话似乎正中穆禄下怀,只见他豁然大笑,脸上带着些许得意之色:“没错,那还是我少年时刚出道的事情。只因有个本门师弟与黑虎寨的人起了冲突,被他们掳去。我便代师出头,只身闯进黑虎寨,与他们大寨主‘擎天虎’刘久六恶斗了三日,终于救了师弟回来。”

“穆爷真乃神人也。”中年书吏端起杯子给穆禄敬酒,又道:“我蔡九虽为一介书生,平生却最佩服穆爷这样的侠客。”

穆禄得意地把酒喝了,撮着牙花子对蔡九说道:“你也不简单啊,谁不知道全穆府鬼点子最多的人就是你这狗日的。我听说前日里一个叫孙长昇的馆选官想找穆相补缺,门子竟寻到了你这里。你这厮便把拜帖中他的名字里昇字下的升写得比蝇头还小,日字倒是硕大。于是穆相第一个把这叫‘孙长日’的唤了去……”他的话还没说完,周边众人已是笑声一片,听有人打趣道:“不知这姓孙的真补了实缺到任上是该叫长昇呢还是长日?要是真人如起名,恐怕也没别的时间处理政务了。”

蔡九嬉笑地陪众人喝了几杯,对穆禄道:“在下初来乍到,让穆爷笑话了。”

“算毬吧,定是你拿了这孙长昇的银子,又恐老爷事多不能全见,便弄出这么个笑话来。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主意着实不坏,能如此洞悉穆相脾气又心思机巧的人在府里还真不多。”穆禄说着又喝杯酒,便收了脸子,眯着眼睛靠在椅上发呆。众人见他忽然收了笑容,不知道何故,俱有些面面相觑。只蔡九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睛,盯着穆禄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门房坐班的老马颤巍巍地撑着把油伞推门闪了进来,手中携了封大红的拜帖,恭恭敬敬地递到穆禄面前,却身道:“有个学生要拜见穆相。”

“叫什么啊?”穆禄大刺刺地坐着,对拜帖视而不见,老马知他不识字,便答道:“说是湘乡人,叫曾子城。”

“是他?”听到曾子城的名字,穆禄蘧然一惊:“怎生如此巧合,偏得今日在此处吃酒正遇到他来。”说着话站起身推门看了看雨势:“我倒真想看看这曾子城。”

“你们继续,我随穆爷出去。”蔡九伸手拿起老马的雨伞,随着穆禄走出房门,正被一股冷风夹着雨丝扑到脸上,热烘烘的身体立时连着打了几个冷战,倒噎几口气时看到穆禄已出了大门,忙紧走几步才看见门外凄风苦雨中站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书生,大约就是所谓的曾子城了。刚琢磨着是不是要替穆禄问话时,穆禄已自己问了出来:“你是曾子城?”

“学生湘乡曾子城。”曾子城操了口带着浓郁湖南口音的官话,正轻轻跺着已经在雨水中麻木的双脚,有些奇怪地打量着从屋里走出的两个人。

“你知道我是谁么?”穆禄沉着脸,没有一丝表情。

“敢问足下是?”

“我是穆相的二管家穆禄。”

“哦。”曾子城似乎并无惊骇之色,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眯起眼睛略施一礼道:“在下今科三甲学生曾子城,想求见座师穆相,烦先生予以通报。”好像并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和这位二管家联系起来。

难道他不知道我是谁?穆禄疑惑地瞥了眼身后的蔡九,又加重语气把名字报了一遍,却得到的依旧是曾子城重复要见穆相的话,完全没有把这位二管家放到眼里。“穆爷,恐是这举子在装糊涂。”蔡九凑近脑后压低声音说道。

原来如此!穆禄恍然大悟,忽往前跨了一步,凶狠地盯着曾子城,半晌才幽幽说道:“白日里我还寻思敢当街打抱不平的人是个什么样的好汉,恐能‘横推八马倒,倒拽九牛回’,此时一看却不曾想是这么个小个子,真让人可发一笑。”

“听闻穆相管教下人甚为严格,不知穆二管家的事是否和穆相打过招呼?学生既然一会儿求见穆相,不如顺便卖个人情与你,把香兰的事情报知穆相,也好让穆二管家有个依靠,早日再寻得香兰做填房。”曾子城语气不重,但话里柔中带刺,直直地戳中穆禄痛处。他迟疑了一下,招呼身后的蔡九:“老蔡,带曾子城去花厅吃茶,那里自然有人伺候他等见主子。”

“是!”蔡九不敢多言,遂带着曾子城穿过游廊,在正门北侧一个硕大的花厅前站住了脚:“子城兄,你带上拜帖进去就会有人待茶安排,至于见不见得到穆相那要看你的造化了。”说罢也不待曾子城回答就径自转身离去,只把兀自疑惑不解的曾子城留到了原地。

看蔡九走远了,曾子城才透过花厅亮窗,影影绰绰地看到几十号举人打扮的书生正在屋里交头接耳,还有插科说笑、抽烟嗑瓜子的,烟雾缭绕,甚是嘈杂。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长随打扮的下人正端了汤水出来,便截住问道:“敢问小哥,穆相可在屋中?”

“老爷在客厅会客,你把拜帖与了老洪就是了。”长随朝屋里点了点头,却并未说明谁是老洪,曾子城也不敢多问,拿着拜帖进屋看到里面人声鼎沸品类颇杂,除当科的举子外,落第书生、外省官员、穆府的清客幕僚甚至师爷都有在座,正围成一大团闲磕牙,见曾国藩进来自然无人理会。就听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我这个有个上联,说是恒温一世之雄,尚有枋头之败。”他的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一人朗声道:“项羽万人之敌,难逃垓下之围。”众人随声音望去,却是刚进门的曾子城。

“难得老兄才思如此敏捷,那我就再出一联。”说上联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书生,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镜,声音多少有些嘶哑:“两舟竞渡,橹速不如帆快。”

“这有何难。”曾子城刚才闻对心痒,情不自禁地回答一句。此时略有后悔唐突,见对方出此绝对,却不由暗自庆幸。原来此对他当年在长沙读书时就听说过,只是其时并无人对仗工整。直到十余年后,上次落榜回家方听同乡说有才子对出。念起此处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百管争鸣,笛清难比萧和。”

“好,我也凑个趣。”这次说话的是个干瘦的老先生,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说:“赵中贵指鹿为马。”

这次,曾子城迟疑了一下:“齐尚书以羊易牛。”

“不错,不知作文如何?”

“请老先生示下,学生勉以一试。”

“嗯,有这么一个八股破题。”老先生沉吟了一下,说道:“孟之反不伐。”曾子城一征,自知此题虽不难,但做出新意着实不易,好在自己苦读《四书》多年,算得上此中老手,即使不能作出文盖古今的文章,也自信不会太差,便缓缓题道:“不矜功,良将也。夫伐,情也。反不然,良将哉!春秋时不伐者二,一介子推,一孟之反,之推不贪天功以为己功,之反不假人力以为己力,吁!良将哉。”他的话刚刚落地,周围就已遍是叫好之声。干瘦的老先生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面无表情地走到桌前,伸手取过早已沾满浓墨的笔,信手在纸上画了个圆圈:“就以此为题。”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曾子城心想八股之题俱出自四书,虽然千余年来出题者无不以新意为荣,可这个圈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不过细思量下其实也未出格,想必算是圈点吧。他长吸口气,朗声道:“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天圆地方,人道本乎天道。”

“好!”忽然间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从里间屋传出。曾子城抬头看时,却见一老者在几个长随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就见此人白净面皮出落得十分好气色,眯起的细长眼中透露出一道凌厉的目光,炯炯有神,甚是精神。再往下看,却见他穿着滚边的湖绸玄袍,套着青紫色巴图鲁背心,脚下蹬了双便鞋,发辫拖在脑后齐整利落。虽可知年应已近花甲,竟给人一种刚入而立之年的感觉,可见气度之奇绝。

曾子城脑海中灵光闪过,才念及此人是否穆彰阿时周围人都已站起,一时间老师、穆相、中堂胡乱叫起,嘈杂一片。曾子城心中一凛,已知此人果是大学士穆彰阿。

“你就是湘乡曾子城吧?”穆彰阿笑着走到曾子城近前上下打量:“早闻你才思敏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承蒙穆相夸奖,学生着实惭愧得紧。”

“不知今科是否得中?”

“三甲四十二名。”曾子城低下头,小心地注视周围,感觉似乎有千双眼睛注视着他。就听穆彰阿笑道:“不打紧,听闻你未出湘乡就已运筹帷幄,实乃后生可畏。”说着话示意曾子城随他穿过花厅,来到正厅就坐。曾子城又向穆彰阿问了好,才斜签着身子坐下,只觉心口乱跳不止。

穆彰阿坐到太师椅上,先接过热毛巾揩了揩脸,又拿起苏合香酒抿了几口,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用右手捋着发烫的脑门幽幽地说道:“前日苏北十三个乡县遭了雹灾,协调安排赈灾调粮的事情着实让头疼,忙到脚打后脑勺,连各处设立粥棚这等小事都得亲力亲为,实不知现在下面的人是怎么办差的。今天的晴雨表还没有送来,着实让人惦记。”

“皇上洪泽齐天,又只十三个乡县受灾,穆相大可不必忧虑,倒是保重身子骨要紧。”说到当今圣上,曾子城站起身先是叩了头,才重给穆彰阿行礼。穆彰阿点头示意他坐下才道:“如今真正办事的官员实是不多,能静下心来的更是少数。皇上几次让我留心人才,既是信任亦是今日之困使然。刚才看你文锋犀利,恐也是孔孟正途出身,自当心怀报国之情。”接着又问了曾子城往来身世,见其步履稳重,举止端庄,谈吐大方,也甚为满意。最后穆彰阿笑道:“三日之后还有朝考,若伯涵尽显其才,何愁不入翰林?”

听穆彰阿如此说来,曾子城当下心花怒放,立时倒头便拜:“还望穆相多多提携。”

“此事还要看你文章如何,与老夫却不相干呐。”说着话穆彰阿端起茶杯啜饮起来,曾子城连忙请辞,原本想借机提及当日与二管家穆禄的事情,此时看来也只能做罢。谁知道才出了花厅,就看到穆禄和蔡九仍旧站在游廊旁,正阴恻恻地往这边张望。曾子城不愿与他们再多纠缠,只装没看见般从两人身边穿了过去。

“穆爷恐是心有不甘?”见曾子城走远了,蔡九地压低声音问道。“不甘有什么办法?这个举子眼见得了老爷的欢喜。”穆禄冷哼一声,声音怪怪的。

“其实穆爷出气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看想不想冒点风险,愿不愿出点本钱。”“若有良策但可说来听听。”穆禄有意无意地往路边的龙爪槐下蹭了几步,就听蔡九嘿嘿笑道:“此事说起来其实也不甚难,我早打听清爽这曾子城住在万顺老店。只消穆爷于我几个心腹,在下立时便可以会文之名带他出来,届时让这曾子城连吃上三五日酒岂不误了朝考?所谓误考举子与落榜无疑,穆爷不正解了心头之恨?”

“这曾子城可是有功名的人,此事风险不小。”穆禄忧心忡忡地说道。“不打紧,我蔡九的口风穆爷应该听过,再说会文之时起了争执嫉妒也是文人常有的事情。”听他蔡九说得斩钉截铁,穆禄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事成之后自不会亏待先生。”

“多谢穆爷费心,只是我兄弟蔡八与乡邻争夺田产的事情穆爷也应该知道,届时穆爷只消在令兄面前美言几句即可,想来顺天府尹的面子对方不能不买。”

“我心里有数。”边说穆禄边带着蔡九顺着甬道往后院走,却不知道他们的谈话正被藏在树后的一人听了个清楚。他叫郭嵩焘,字伯琛,号筠仙,也是前来拜见座师的举子,早年在长沙读书时就与曾子城相识,关系甚好。今日偶然听到穆禄与蔡九的对话,虽然只闻了个囫囵,却也猜了个十之六七,不由得彷徨起来:曾子城为人憨厚,若真中了蔡九的计,这大好的前程恐是毁了,只道现在该如何通知他才好?

郭嵩焘抬起头,急得原地转了两圈,却看到老马头从门房出来,便停住步子迎了上去。也就是此时,夜空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雨突然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