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香港制造:一梦十年
6079200000031

第31章 谁人知,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儿 (2)

“香港制造”的十年,是风起云涌的十年,虽然版子已经人去楼空,论坛的辉煌早已不复存在,但中国电影行业内却已悄悄崛起了一股崭新的核动力,正打着“香港制造”的旗号缔造着一系列光鲜、荣耀的行业纪录。很多很多的人,都已经以策划人、制片人、编剧、顾问的身份站进了电影字幕的行列,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实践着自己的理想,也推动着中国电影的发展与繁荣。这是时代的驱动,更是我辈之荣幸。

谢幕时分,我谨以未来的五道杠领导的名义,感谢我身边的朋友们,感谢“香港制造”,更感谢那带给了我们无数“风花雪月”的香港电影。

被偷去的时光。

《岁月神偷》这部港片我说不上多喜欢,有点刻意的甜腻;但我很想拿这个片名用来解释过去十年、过去二十年来,我和港片的那些故事,有些兴许还称不上故事。

看电影是需要有一定距离的。

坐在影院的第一排你可能会感觉目很眩头很旋;再近点,入眼或许就不是完整的形象而是人脸上那些硕大的粗颗粒—这事关科学的分辨率,但并不是什么时候我对此都洞若观火。

现在再回过头去反刍自己曾经的“港片情结”,方恍然,那其实是港片黄金年代和自身成长时期恰好重叠时诞下的一粒兴奋剂,是无比的饥渴和无穷的丰沛相遇、碰撞后衍生的一类特殊生理和心理效应。

差不多十年前一起写那本《香港制造》的作者们,迄今都还有不少人我没一睹真容;但我敢大胆地断言,这些港片极端狂热分子几乎都贴有一个相同的标签—“70后”。这一拨儿人的少年时期刚好遇上香港地区的经济腾飞和电影怒放。通过录像厅这个极具年代特征的娱乐场所,这一代人见识到了和内地电影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电影—在那里,俊男靓妹拔枪出刀风衣墨镜温情搞笑,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都有;他们是豪气干云的,但又不那么正气凛然,他们是张扬欲望的,但又丝毫不显猥琐。这些情意不失、声色十足的港片几乎完全满足了少年时的所有迷梦和一切欲望:手挽佳人,臂环枭雄,飞檐走壁,上瓦下渊,仗义出手,共赴决斗……他们在影像世界里把我们现实里想干而又不敢干没法干的事情都给干了!在荷尔蒙被高度催发的情况下,内心的诸多情结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和升华。那是怎一个爽字了得!那又怎能让人不爱?

但此种神奇效应大概需要两种土壤。一、缺乏全面、科学的比较标准,或者说根本没有可以拿来作比较的其他参照物;二、观者处于以感性而非理性掌控审美口味的青春期阶段。

倘若以现时之标准目彼时之港片,其实蛮大一部分不乏粗糙的情节和夸张的表演。但对当时的年轻人来说,这些缺陷和“看得爽快”相较起来,便可以忽略不计了。

黄舒骏不停地在唱着《改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改变。

录像厅随着内地经济飞速发展而迅捷从大中城市退却,VCD、DVD等播放器材也迅猛升级换代鸟枪换炮,这使得群体观影和相互传染的氛围逐渐消弭……因此很难想象,之后的港片观众还会有类似的体味和感受。更何况,比社会和观众变得更快的,恰是港片自己。

过去这十年,港片不断以稀释“香港味道”来添补“内地元素”,这大概便是“内地香港合拍片”这一名词所带来的副产品。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吊诡的一件事:为了适应内地观众的这些做法,恰恰让我这样一个内地港片迷心生不满。刚开始,看到那些香港明星说一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或者明明是内地演员却操着生硬的粤语,那感觉就像是一边啃北京烤鸭一边吃意大利面。

这还是港片吗?或者说,这还是以前的港片吗?

一开始,我当然无比失落;但到了后来,我也习惯于看这类“新港片”,它的作用是时时提醒我,时间一直在走。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味道,又怎能要求一百年不变?就如同十年后的我,理性开始抬头,说什么也不会一拍脑袋,不计后果地做十年前做过的那些事。

虽然这十年我看的港片加起来还不如当年的三四年,虽然我所喜欢的那些导演和演员几乎还是当年的那一批,但这不代表港片对我的影响已经完全遁形或消散。

一定是港片,而不是内地电影(那时它还略显正经)或者欧美电影(那时它还求之不得)催生了我对电影最原初的情感,让我笃信它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奇魔术,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半小时的消遣。即使随着时光流转,因为港片自身的重复和衰落,加之大量欧美影片变得七八元钱就能收之于家,我的港片专属时间被无情分流,再不是唯一。

但如果没有十几岁时对港片的痴迷,估计也不会有随后的古典好莱坞迷、法国新浪潮迷、斯科塞斯迷、科恩兄弟迷、昆汀迷……这一系列不断延展、扩容的“痴迷”,当然更不会有后来去北京读电影的闪念。

我清晰地记得,2007年那个冬天,我考完试后在小西天中影看的那部香港电影,《门徒》。那无疑是具有文献价值和历史意义的一天。认识多年,那还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魏君子—这个传说中的港片搜索引擎,还是个活的。我终于知道红军万里长征胜利会师的滋味了。那会儿他在某网络媒体做编辑,乐此不疲地做着一些和香港有关的专题,居然和港片一样活色生香。

他为小宝的这部新片做了一个专题—《他们来自江湖,他们是港片的门徒》,拉了一些港片迷撰写影评,很赞的一个创意。我已不记得当时我在码这篇影评时的具体状况了,我只记得那专题出来后,我只点开过一次,我只感觉我似乎在读一篇别人写的文章。当我把“身体”、“身份”这些时髦而华丽的批评语汇加之于诉诸感官与情感的港片,那种鸡怪之感,如同被迫吞咽一碗夹生饭。

也许是复习应考后遗症作祟吧,可我写得这都是什么啊?

到了北京求学后的那几年,港片确实看得越来越少,但见到港片里的那些人的机会倒越来越多。

记得有一次会一个朋友,刚一见面她毫不掩饰兴奋劲地嚷着:“哎呀,你知道吗,我今天在国贸看到了那个大导演徐克和一个演员在喝茶。”之后,这样的经历又多次发生,只不过主角在变换,刘伟强、陈嘉上、刘德华、成龙……

我想再过几年,见到这些香港大导演大明星的概率更为频密,也许就再没朋友炫耀,今天我遇到了XX。

要知道,几个月前,连一直坚守港岛,一直不承认内地版本为自己作品的杜琪峰都携《单身男女》北上了。

嗯,我还是很喜欢《阿郎的故事》、《再见阿郎》、《枪火》、《PTU》、《放逐》……但愿“肚脐”不改,“大炮”依然。

2008年,在《女人不坏》公映前,若干个影评人和徐克导演有一个面对面的对话,那是我第一次离他不足几根雪茄的距离。徐导演一直在抽他那根粗大的雪茄,说严格点,其实大部分时候是雪茄自己在燃,他只是偶尔吸啜一口。但让我纳闷的是,直到面谈结束,那支雪茄还没燃完。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大伙都聊了些什么,原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问题抛给这位曾以《新龙门客栈》、《黄飞鸿》、《青蛇》让我心驰神怡的新浪潮干将,结果那天一个问题都没问。

直到今天我也不确定具体的原因是什么。

也许还是距离的问题?

当他离我远的时候,他的片子离我很近;而当他离我很近的时候,他的片子反而远了。电影是多么讲求“神秘感”的一个玩意儿啊。

2011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上,《打擂台》收下最佳影片大奖。有两个字很适合形容这部片子:怀旧。

《打擂台》无疑拍得用心,做得精心,但如果把它放到香港电影的黄金年代,便会显其小巫本色。而它的得奖,我更愿意当作是香港电影人(也是那些金像奖评委)对港片鼎盛岁月的一次深情回眸。

《打擂台》和之前的《岁月神偷》的卖点是一样的—香港,香港这座城市还有生活于此的人们,更关键的,这还是那个曾经的老香港。这个“曾经”就是《岁月神偷》故意把影片的色调变旧磨老,用昏黄而斑驳的影像为观众打通一条通往过去的隧道,找回那些被偷去的时光;或者索性如《打擂台》这般把那些老电影人再度请出山:泰迪?罗宾、梁小龙、陈观泰、邵音音……我在看这片子时,脑子里老闪出“我第一次看梁小龙的片子是哪部”、“邵音音以前都演过什么角色”这些问号。对我这样一个标准的内地人来说都如是,那香港土著的观影感受便可想而知了。

看这样一部片子,说是在消费故事,倒不如说是在消费历史、消费“怀旧”这种情绪。

很难想象,在一个新人辈出、新作不断的年代,比如香港新浪潮时期,怀旧会成为一道流行的主菜。好在,《打擂台》中诸多演员的年龄加起来会吓死人,导演却是两位年轻电影人:郭子健和郑思杰。多有意思和意味的组合!如此,最佳影片颁出时的私心似乎又多出了一重,除怀旧、追忆之外,亦生出扶掖香港电影新生力量的用意。今不如昔,但祈望未来又胜于今日。你没听到发哥对霆锋说的那句话—“香港电影后三十年靠你了!”

把时光倒拨回去,那是“怀旧”,而于现在时的故事里带入过去,那似乎更该叫做“致敬”。

“致敬”那意思就是,你(影片或者影人)曾经严重地、深刻地、不露痕迹地、天长地久地影响过我,那么,有朝一日,我逮着机会了就要向你致敬一把,这算是一种用不着去灵隐寺的“还愿”行为。它的行为指向其实并非是被致敬者,而恰恰是致敬者本身。这无疑是一种以向别人致敬的方式再度亲近自己内心和过往的仪式性举动。致敬完了,似乎就是对曾经的自己和岁月有了一个交代,舒一口气,重新上路。

2010年,曾志伟的儿子曾国祥和他的伙伴拍了一部现代爱情片《恋人絮语》,其中有一段,女主角谢安琪跑到戏院里观看邵氏老片,而这居然还是部僵尸片!我问曾国祥:“这是你对香港电影旧时光的一种缅怀和致敬吗?”他回答我:“那时邵氏的片子可真是百花齐放,什么类型都有,搞笑的,古怪的……我们小时候看了许多这样的片子,但那个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

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一丝对过去的追忆,但我不太分得清,这种回溯是指向电影还是他自己。

电影当然能打动你,不管是一句台词还是一个手势,但真正打动你的其实还是你自己。电影只是一个引子,一个情绪的引子;电影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回忆的借口。

2002年,我写了《一封写给港片的不完全情书》,2011年,我刚敲下这篇《被偷去的时光》。从文字到情绪,这两篇小文之间的距离和差异,应该就是关于我自己,那些已经被改变了的东西。

我怀念那些老港片,但我更怀念自己那段被偷去的时光—那里有我曾经有,而现在已经没了的东西。

当时写《一封写给港片的不完全情书》的时候,正是我大学本科刚毕业一年,是一个新闻业的新兵,对报社生活充满了新鲜感和好奇心,这种心情颇类似于当年初遇港片。大学很阴差阳错地读了经济专业,最后能如愿从事写字的工作,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是夫复何求。二十几岁,精力旺盛像喝了红牛,即使通宵也是小菜一碟;因此,即使报社的工作相当繁忙,我依然能在后半夜乐此不疲地码下那些关于港片的心情文字;早上还能去报社附近的小吃店喝碗豆浆吃个包子,然后回家酣睡。写《一封写给港片的不完全情书》时完全称得上我手写我心,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所做的事就是把一点点心情转换成一个个汉字。现在看这篇文字,有点诧异当时的自己,情绪之丰沛,外溢之恣肆。现在看来,文字有些稚嫩,行文过于随意,但也许这就是当年自己性情的一种外化。所谓人如其文,而不同时期的文字也能折射不同时期的自己,这篇小文也算是对我个人历史的一段文字证词。因为我现在已经很难写出如此文章,十年能改变的东西很多,兴趣、文风甚至性格。但我很乐意通过阅读这篇《情书》来邂逅过去的自己。

也许是巧合,写这篇《被偷去的时光》时,我也是刚从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毕业满一年,做着一些和电影相关的工作。电影对今日之我来说,既是爱好,亦是工作的一部分。除了感性的直感,也势必加多了不少对影片的理性认知和客观分析。但电影终究是一种娱乐的艺术,我愿自己能在接触到更多电影样式和知识之时,依然保存一份对电影、对港片的原初欲望和真挚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