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风声从左边响起,卓木强巴矮身避开,同时后踢一脚,仅这一个动作,他就知道了对方是一个人,因为只有人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悄无声息地绕到敌人身后,而刚才袭击自己的——是掌风!来人突然变掌,往卓木强巴腿上斩去。卓木强巴大吃一惊,他的这番应变已属少有,那一脚又快又稳,别人应该很难抵御,稍微退让不及便被踢飞,就算好一点的也只能闪身让开,这样自己就可以回头面对敌人了,可是偷袭者明显高出自己许多,竟然能中途变招。卓木强巴收腿,突然掉转匕首,倒刺而出,同时才有机会回头。就在这时,来人不偏不倚,拿住了卓木强巴的手腕关节,稍一用力,匕首脱手,跟着那一掌就要斩向卓木强巴咽喉。卓木强巴手腕被擒,而且被拿捏得恰到好处,可以说全无力反击,紧急之际,他大声喊道:“亚拉上师!”
卓木强巴只觉得喉头一阵生痛,来人的手掌已经稳稳停在自己咽喉之前不足一毫米处,击中自己的是掌风。接着,耳边响起了亚拉上师那微哑的声音:“强巴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卓木强巴其实并没有看清来者是谁,只是看见了光头在月光下的反射亮光,赌上一赌。从一出手他就知道,来人的技击能力远高于自己,就算不是亚拉上师,听到自己说话,说不定也会问个清楚再杀自己。卓木强巴摸着还在生痛的咽喉,又惊又喜,就如刚抓住救命稻草被拖上岸的溺水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亚拉之旅
亚拉法师和卓木强巴一样,两手空空,衣衫破旧,但精神却比卓木强巴好了许多。
三言两语,卓木强巴用最快最简短的语句将这十多天的遭遇复述了一遍。亚拉法师一边听着,一边把巨蟒去皮,将最嫩的蛇肉用刀挑出来,大口生食,还分给卓木强巴。但卓木强巴一闻到那股腥臭,只想作呕,说什么也吃不下。亚拉法师告诫道:“强巴少爷,人在极限环境下,什么都得吃。这是上好的食物,也是保证你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连这个你都做不到,又拿什么去寻找帕巴拉,寻找你的紫麒麟呢?”
亚拉法师这样说,卓木强巴想想也对,连肖恩都能靠吃蜘蛛活下来,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他二话不说,接过一大条蛇脊肉,手撕牙咬,大口咀嚼起来,刚开始胃里翻涌,将那股强烈的呕吐欲压下去之后,渐渐也不觉得蛇肉有什么难吃了。两人就着这条巨蟒,一边吃一边谈起各自的经历来。
卓木强巴所说的大部分经历,亚拉法师并不在意,不过当他说到库库尔族时,亚拉留上了心,开始仔细盘问库库尔族的生活习俗、祭奠细节,追问得最详细的是库库尔族史诗之歌。可惜卓木强巴记得最少的偏偏就是那首史歌,亚拉听得摇头不已,似乎为自己没有亲自去库库尔族而感到失落。
当卓木强巴说到库库尔族养的狗都不叫时,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法师眼睛一亮,不禁微微一笑。平日不苟言笑的亚拉法师这一奇异举动,自然没有逃过卓木强巴的眼睛,他忍不住问道:“法师是不是知道什么?”
亚拉看了卓木强巴一眼,反问道:“说起狗,强巴少爷想寻找的是紫麒麟没错吧?”
卓木强巴点头称是。
亚拉法师道:“强巴少爷在獒乡长大,对于战獒的传说一定听过不少了?”
卓木强巴又点点头。
亚拉法师问:“那么请问强巴少爷,你知道战獒有一个特点吗?”
卓木强巴愣住了,战獒的传说他是听过不少,可是战獒的驯养方法早已失传,如今全世界也找不出一头战獒来。卓木强巴曾经聘请过专业的驯犬师来驯养他基地的獒,但是那些傻大个儿有自己倔强的性格,依然是对什么都不畏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而传说中的战獒全然不是这个样子的,它们机敏、聪慧,能在最危急的时候判断形势,以最有效的方法救主。但是要说战獒的特点,除了特别聪明,卓木强巴实在想不出别的了,可是这个和库库尔族的狗不叫又有什么关系呢?
亚拉淡淡道:“一头合格的战獒,终其一生,它也不会叫的。”
“什……什么?”卓木强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战獒不会叫?他苦涩地笑道:“我不明白法师的意思。”
亚拉法师道:“没错,古代的战獒驯养之法已经失传,但是强巴少爷可曾听到哪个传说中提到,战獒狂吠不止这样的事?战獒之所以成其为战獒,象征着永远不败,那正是因为,它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暗杀犬。正如你所知,獒的体型健硕,奔跑如风,力大如牛,爪牙如狮如虎,它原本已经是犬中的佼佼者,仅仅凭身体优势,就可以把它比作犬类中的竞技大师。不过,一头合格的战獒,它绝不会像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或是拳赛的冠军那样,走路趾高气昂,一副藐视天下众生的姿态。恰恰相反,当一头战獒驯成,它将收敛自己的气息,藏起自己的爪牙,目光没有那种凶恶戾气,它会低着脑袋,耷拉着眼皮,就像一只完全没有危险可言的普通狗。甚至敌人靠近它,它还会做出慵懒的入睡疲态,爬在地上假寐,其实心里计算着敌人和自己的距离,一旦敌人进入它的攻击范围,它就像毒蛇一样……哧——”说到这里,亚拉法师的手作掌刀快速向前一点,发出“哧”的破空声。
卓木强巴情不自禁地往后一退,仿佛自己的咽喉已经被那凶猛的巨兽咬住。战獒不会叫,他的确是第一次听说,有些像呆若木鸡的训练之法。特别是亚拉法师那句“战獒之所以成其为战獒,那是因为它们是暗杀犬”,给他的震撼极深,那好比说本身已经是一个绝世高手,从事的却是暗杀职业,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亚拉法师不知道卓木强巴的想法,他继续说着:“为什么只有一獒杀十狼,一獒斗三虎这样的传说,而其余的犬类都做不到?那正是因为战獒精通暗杀之术,它们会像虎豹一样潜伏下来,静静等待敌人的出现;它们会在战场上散布自己的气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而它们自己则会用一些植物或别的动物的气息,将自己完全屏蔽起来;它们会一口咬断敌人的咽喉,讲究最快捷的一击致命,然后将敌人的尸骨拖到显眼处,引诱别的敌人现身。当它们面对多个敌人的时候,是先攻击最强的还是先攻击最弱的,它们会根据战场的需要而做出判断,威慑敌人,分化敌人,引诱敌人。它们就像深谙战术的指挥家,既能协同作战,也可单打独斗。受过特别训练的战獒,能上树,能潜水,能从空气中分辨出最微弱的气息,追击敌人于百里之外。可以这样说,放眼犬类世界,只有战獒,才能对付战獒。”
亚拉法师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似乎回忆起什么,叹道:“想当年,吐蕃王朝最强大的时候,曾经有这样一支兵团,每一名士兵,配合一头战獒,在战场上,成就了不败的神话。也正是因为这些战獒,行走于黑暗,战无不胜,才成为许多神佛传说中的极大助力。而强巴少爷要追寻的紫麒麟,正是战獒缔造的众多传说版本中的一个吧。”
卓木强巴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是听说过不少有关战獒的传说,但传说总归是传说,像亚拉法师这样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亲眼见过一般,却还是第一次。而千年前的战獒大战,更是让卓木强巴浮想联翩。“法师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有关战獒的事呢?”卓木强巴问道。
亚拉法师道:“在我接触的经典之中,有很多都是描写战獒作战的场景,所以,我对战獒的了解,要比传说中的多一些。”法师心中有些忧伤:“传说中的不败军团啊,你们究竟是为何从历史上消失的?如今,你们又在哪里呢?”
卓木强巴突然联想到库库尔族,不禁问道:“法师告诉我战獒是绝对不会叫的,这和库库尔族养的犬都不叫,有什么联系吗?"此时卓木强的脑海中已经乱套了,库库尔族与藏族那惊人相似的习俗,不叫的战獒……他似乎预感到什么,可又差点什么,只差一点,就能把这些联系到一起了。
亚拉法师看了卓木强巴一眼,漫不经心道:“或许吧,我只是听到强巴少爷说那里的狗都不叫,有感而发。对了,让我来告诉强巴少爷我的经历吧,或许听了之后,能找出敏敏小姐可能的去处。”亚拉转换了话题,心中暗道:“真是难为你了,强巴少爷,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们此行的意义有多么重大。自从被洪水冲散之后,原本以为我还得独自去探寻那个地方,没想到会碰到你,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怎么啦?亚拉上师。”卓木强巴见亚拉法师想得出神,忍不住开口问道,他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该从哪一件问起。亚拉法师抬头道:“哦,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竟然会有这样的遭遇,这一路艰险,难为你们竟然都能挺过来。”同时他心里想着:“是什么人让游击队来阻止强巴少爷他们前进呢?难道是他们为了争取时间而做的手脚?那些人,会不会是那人口中的那些人?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告诉我几年前他们就试图去找寻那里,只是巧合吗?还是……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找到那个地方,唉,算了,既然都走到了这里,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白城,被白城封印着的光照下的城堡,今天,你家乡的故人来看你了!”
听到法师提起敏敏,卓木强巴的心思又从库库尔族收了回来,着急地问道:“对啊,亚拉上师,您快说说,您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怎么和方新教授他们分开的呢?那个巨石阵面前刻下的记号是不是您留下的?”
“哦。”亚拉理了理思绪,淡淡地说起了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经历就比卓木强巴的简单多了。他们提前一天出发,并不是一开始就走的水路,而是走的陆路,租了一个马帮,十来匹马,七八个人一起上的路。在丛林中也遇到了游击队,但是安全通行,后来遇到毒贩子,混乱中死了两个随从。再往丛林深处走,其中一名随从走到叹息丛林边缘,便说什么也不愿往前走了,直到听随从说起叹息丛林的事情,那时他们才知道,罗盘指错了方向。当他们想及时调整方向时,便遇到了食人族,迫使五人往丛林更深的地方逃亡,还丢了五匹马。后来在叹息丛林,马匹更是一头一头被吃掉,或被整只拖走,当五人急于走出叹息丛林时,便开始下雨了,在充气救生船上漂了两天,后来洪水将船冲翻了,人都被冲散了,直到来到这个地方。亚拉法师最后道:“前面一半路你们比我们糟糕,中间一段路大家差不多,这后面一段路你可比我幸运一些。”
“比你幸运?!”卓木强巴差点无法理解“幸运”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将来到这安息禁地遇到两拨食人族,又在这黑压压的可怕森林里遭遇怪兽的事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抱怨着质问道,“这能叫幸运吗?”
亚拉法师淡淡笑道:“你才在这黑森林里待一个晚上,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了。”
卓木强巴的震惊无法形容,很难想象,这个看上去如此瘦弱,而且年迈的老法师,他这三天是如何度过的,没想到亚拉法师的下一句话更让他如听神话。亚拉法师接着道:“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所以,我必须吃点东西来维持体力。”卓木强巴下巴关节差点脱臼,张大嘴难以闭合,只呆呆地听着亚拉法师道:“这片林子很大,而且一到夜里水汽会形成雾,很容易在里面迷失方向,我是从西北方走来的,一直沿着东南向前进,估计今天能走出去。”
卓木强巴忽然想到什么,傻乎乎地问道:“上师,这三天你也没有睡觉?”
亚拉法师道:“这里怎么能够睡觉,你一闭眼就成了别的生物的腹中餐了。”
卓木强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在这林子里待三个小时他都认为是极限的考验了,如果待三天还能不死,人也早就疯掉了,还要不睡不吃。他开始怀疑,这个亚拉法师,他是人吗?亚拉法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惊讶,在我们禅宗里,有很多磨炼人意志的方法,也有不少高僧进行过像我这样的苦修,你应该知道的,人们管那种方法叫密修。”
卓木强巴知道,藏传佛教的密修是一种挑战人体极限的修行法门,据说卷宗里记载了断食、屏气、针刺等许多挑战生理极限的修行方法。进行过密修的僧侣,拥有超过常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诸如将人装入棺材埋在地底,仅用一根软管与外界通气,几个月滴水不进还能生还,而普通人缺水超过三天必死无疑。还有的僧人光着膀子坐在雪山巅峰,一坐就是数日,不仅对抗绝食的生理饥饿,还要对抗凛冽的寒风。
亚拉法师道:“如果不是这次行动,我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和前辈们一起绝五谷,修千日行。连这个你也知道,真不愧是智者家的后人啊。”亚拉看着卓木强巴惶恐的表情,赞许地说道。千日行,卓木强巴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起过,他认为这样的事编成地狱故事,来吓唬小孩子很不错,但想不到,真的有人进行这样的修行。绝五谷,便是断绝五谷杂粮,一点东西都不吃,然后人进入一种冬眠状态,除非有非常大的响动,否则不会醒来。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仅靠肉身的消耗来维持着生命,最后人的四肢甚至胸腹都变成了枯骨,但是人却活着。僧侣们把这当做一种涅槃,其最高境界就是修成肉身佛陀,最后人终究是要死的,但枯骨肉身却能保持长久不腐,化为肉身菩萨,供后世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