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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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申时 (6)

终于,我走完了这条贯穿着美国东西向的公路,笔记本和相机里都是满载着的收获,脑海里也有了更多蜂拥而过的意念,曾经幻想着的美国梦,终于在这一刻被实现。我和Kim靠在他的小车上,满眼笑意地看着远处的大海,他轻轻对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傍晚,我和Kim告别。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从钱包里拿出钱给他。他收下一半,我问他为何,他说要等着看我写那个故事的后续,算是过目费。我哈哈大笑。看着远处海边即将隐去的夕阳,我拍了下他的肩膀对他说再见,他掐熄手中的烟头,郑重其事地和我握手告别。

他钻进车子,然后大声对我说,再见啦,要过正确的生活。

我重重点头,大声说好的。他将车掉头,然后离开。

后来我才想起没有他任何的地址、邮箱、联系方式,甚至连他具体住的小镇都不记得,只知道他的名字。我恍然大悟,这个善良的美国年轻人,用自己的方式,与我作了最后的告别。

可能从此我们再不相见,就像那个他故事中的男人,他们也再没有遇到。

而我们,似乎都在梦初醒来的馄饨之中,这个梦,是在路上的梦,但愿我们梦醒的时候,依然还在路上。

路,没有尽头。

听不见的海

这个城市的梅雨季开始了。

天一下子就阴沉下来,雷声在黑压压的云层后面响起,阳台的玻璃开始有密密麻麻的水渍,小区门口还未休整好的坑洼路面迅速积满了雨水,下水道哗哗作响,然后淹没在轰隆的雷声里。街边的路人飞奔起来,四处逃散,街道逐渐空旷,这个世界在闷热和潮湿中,在灰蒙蒙的雨天下,慢慢呼了口气。

粟子站在路边撑着伞,铺天盖地的雨水让本来晴朗的下午瞬间变成午夜。雨水冲走了身上的汗水,衣服湿漉漉的紧紧贴着皮肤,风太大,眼睛睁不开,双手撑着的伞东倒西歪,耳边的风声、雨声、雷声,还有突然出现的各种奇怪的声音,嗡嗡地鸣叫着。粟子往后站了站,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手中的伞被刮走,雨水开始倾倒一样汹涌而来,突然一个人伸出手拉她起来,看不清楚,只听得她说,姐姐,你怎么又摔倒了。

一个响雷,耳边的声音瞬间就消失了。

【妹妹这个词语】

其实粟子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两个字,是粟子深思熟虑想了好久,才想出的名词。因为这一直是个秘密,表示一个隐秘的存在。妹妹是一个亲人的称呼,但在粟子印象里更像是陌生人的代名词,有了各种各样的疏离。粟子从未跟自己的同事和朋友提起自己还有一个妹妹,每当有人问起自己是否是独生子,她总会犹豫一下,然后说,是的,应该是。

是的,应该是。

其实妹妹是存在的,她叫佟林。

粟子开门进去,屋里一片漆黑。粟子想佟林可能睡了,便蹑手蹑脚地转身锁门摸进客厅,然后就看到沙发上一点火光忽明忽灭。等到适应黑暗后粟子看到佟林模糊的轮廓,她走过去夺过佟林的烟,不是告诉你在我家不许抽烟吗?

粟子碰到佟林冰冷的手指,本来模糊的轮廓随着火光的熄灭也黯淡下去。

粟子摸黑去开灯,佟林懒懒地说,晚上刮大风,把电线吹断了,没人修。

真该死。

粟子小声地咒骂着,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在垃圾桶里。窗外下着淋淋细雨,粟子关上窗户,看着阳台一地的雨水心里懊恼,她决定明天早晨再去清理这些,摸黑走进卫生间开始洗脸。佟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粟子身后,慢慢地说,我总觉得你还是一个孩子,一点都不照顾自己。

粟子一边擦脸一边没好气地说,要你管,哪像你二十多岁的丫头,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

佟林看着粟子微微一笑,我是自由职业。

粟子推开她,快睡觉。

早晨醒来的时候粟子发现佟林从身后紧紧抱着自己,粟子费了好大力气才解脱出来。佟林吧唧了两下嘴翻身又睡过去,粟子坐起身一点一滴地凝望着她熟睡的侧脸。妈妈说,佟林长了一张典型的桃花脸,天生就有男人缘,而粟子却是大饼脸,一点特色都没有,唯有一对小巧的耳朵可以入眼。粟子慢慢将被子拉上来掖好,她看着熟睡的佟林,皱起眉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佟林从小就不是省心的孩子,上学的时候换过无数的男朋友,高中毕业死活不再读书,硬是和几个哥们儿到了北方去做生意。家人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每次给家里写信时邮戳都是不同的地址,也很少来电话,过年也不回家,父亲经常拍着桌子大声说就当没有养过这么一个女儿。

相反粟子倒很安分,循规蹈矩,大学后就在医院做医生。医生这个职业代表了谨慎、控制、有序以及宽容和忍耐。粟子很适合这份工作,倒是偶然来信的佟林觉得这个职业太过冰冷,看什么事情肯定都是解剖的观点,一点都不靠谱。

本来也不是一个性格的人,从小两个人就不在一起玩,性格大相径庭,长大之后见面很少,唯一的几次就是佟林突然出现在粟子的新公寓里,待一段时间就又走,所以妹妹这个词语,几乎没有存在的意义。

几天后的晚上她们因为一顿晚饭吵得不亦乐乎,原因就是佟林强调看似蔫点的白菜可以吃,而粟子则用医生的专业告诉她,无论是蔬菜还是任何食物,一旦不新鲜就绝对不能吃。

粟子冲着佟林喊,你抽烟,不按时吃饭,日夜颠倒,活得像是个废人,又和一堆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往,你说你像个什么样子。

佟林夺过白菜开始一条一条掰下来,我有自己的生活,不用你管。

那你就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不要这样混日子。

佟林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粟子,什么是正常的人的生活?

起码正正经经地找一份工作啊!粟子说。

佟林叼起一根烟没点燃,举着简易火机一下一下点燃,咬着烟含糊不清晰地说,那是你们认为我不正常,我觉得自己特正常,我看你们才是不正常。

粟子哑口无言。

佟林没有再说话,只是听话地去关电脑,然后蜷坐在粟子身边,若无其事地点燃嘴里一直叼着的烟,在呼出第一个烟圈之后重新看着粟子,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说到正常,你有正正常常地爱过一个人吗?

粟子微微一怔,哎?

我问你,就是正常的恋爱。佟林又吐一个烟圈。

粟子皱皱眉,这关你什么事?

我说,你有爱过吗。佟林继续问,然后没等粟子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有,你肯定有,你爱过好多人,你自己,爸爸妈妈,你的同事和朋友,还有你自己。

粟子惊讶于佟林突然表现出的这般模样,一声不响。佟林又狠狠地抽了几口烟,然后幽幽地说,我也爱过许多人,但好像从来不会爱自己。

你肯定是喝多了……粟子下意识地觉得佟林在开玩笑。

不是。佟林打断粟子的话,这是事实。

【佟林的故事】

我在齐齐哈尔的时候去过一个寺庙,在庙里抽一根签,上面说我在阴历八月有一场大难。我不信,完全不信。

那个时候我刚从唐山独身一人来到这个东北城市,是冬天,到处冷得不像话,齐齐哈尔刚刚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迅速租了一个小房子,每天就待在里面,什么都不做,每天看下雪,看楼下的路人,等雪停了就出去。

离开的原因很简单,是我最好的好朋友死了。

姑且叫她顶顶吧,她死于一场事故,对我来说是如此。她乘坐的火车遇上一群偷窃团伙,她和那帮人扭打撕扯,其中一个人将刀子插进了她的肚子里,听着像是电视剧,好像是熊熊的烈火,一直都在燃烧。

我和顶顶是三年前在一次相亲聚餐会上认识的,我的一个朋友将他认识的所有单身男女都召集在一起吃饭,其实在场的那些人都不陌生,彼此聊开发现都能够和身边的人扯上些关系,但是我是第一次见到顶顶。她个子很高,瘦得过分,大家都叫她顶顶,因为她有一种快要顶到屋顶的感觉。

你是佟林,她大笑着说,我听他们说过,说你是我们这堆里最有个性的人。她深深地凝视着我,嘴角还有香槟的泡沫没有擦干净。

我还没有回答,顶顶就被拉去继续拼酒,我看着她和一个老男人说话。那个人明显不是和我们一类的人,他很羞涩,浮肿的头顶寥寥无几的头发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

顶顶显然也发现这个问题,你多大了?

我明显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问,那个男人窘迫地笑,一边用手拨拉他的几根头发一边说,嘿嘿,二十几岁。

顶顶歪着头看了他很久,然后说,二十几岁?

我差点笑出声来,看着顶顶一脸认真的表情和男人的窘态,男人又嘿嘿笑着,三十七了,其实看上去比较成熟,我心理年龄也就二十多。

顶顶哦了一声,喝了口酒说,确实啊,我还以为你四十多了呢。

男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借口去厕所就走了,周围的人都吹口哨起哄。顶顶一脸吃惊的表情,你们以为我在整他啊,我是认真地说呢。

她说完自己沉默了一下,然后不顾一切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想着这个姑娘真有意思。过了一会儿顶顶凑到我面前问,佟林你是做什么的啊?

我说,我啊?自由职业,写写字唱唱歌,有时还发传单。

她一脸羡慕,真好啊,多自由,不像我们派出所,管得特别死。

我吃了一惊,你是警察啊。

顶顶认真地点点头,就是刑警,特别帅气的那种……我刚想对她表示我的钦佩,结果她慢慢说,那种没我什么事儿,我就是户籍民警,看着清闲,其实特死板。

旁边的人有人接茬,真是失敬,以后我们犯事儿了不会抓我们回去铐起来吧。

一片哄笑中,我看着顶顶仰头大笑的样子特别可爱。十一点的时候,大家散去,临走前顶顶要了我的手机号。她说,佟林,我一定去找你玩儿啊。

一直感觉,顶顶总让我想起特别美好而辽阔的事情,比如冰川,比如沙漠,我想她穿上警服的样子站在我的面前是不是特别怪异。在很多人的身上,你都可以看到时间的烙印,比如对现实的顺从和因为顺从所表现出各种怪诞的行为和怨气,但是在顶顶身上却总也看不到,她总是实心实意赞美身边人的一切优点,赞美在我看起来不值得一提的事情,而且她也告诉我其实很多坏蛋做事并不是那些人本身就是坏人,而是被愚昧蒙蔽了的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