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走到教师休息室,英语老师正气冲冲地坐在那里。
我叫了声:“马老师,我父亲来了。”
小个子英语老师抬起头,先是看了一眼我的父亲,她的心跳在加速,我能从她的脸上飞起的红晕感觉到,接着不屑地瞄了我一眼,蹙着眉头道:“苘莲,你太过分了,这个是你父亲?你不至于带你男朋友来充数吧?你还真是大逆不道,小小年纪,搞什么早恋。”
“男朋友?他是我男朋友?真可笑,你看像吗?我才不要找一个卷发的男朋友。”我的脸露出愠色,眼前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小个子英语老师说:“你还狡辩?一看你就知道你是诡计多端的学生,你父亲知道了不会原谅你的。再次命令你,回去把你父亲叫过来。”
真是无语,我耷拉下脑袋,然后问父亲:“请问您今年贵庚?请问您是不是叫苘叙?请问您是不是苘莲的父亲?”
父亲笑了,朝着小个子英语老师说:“马老师,你好,我确实是苘莲的父亲,我叫苘叙。”
此时,小个子英语老师立即紧张起来,神情慌张,失态的她语无伦次,倘苘叙真是我男朋友,她自然可以拿晚辈对待;而苘叙作为父亲,小个子英语老师怎可不为她刚刚的失态懊悔?
何况,她刚刚还为面前的他有过短暂的心跳。
见小个子英语老师无所适从,我俏皮地踩了一下她的脚,痛得小个子英语老师“哎呀”叫了起来,她终于回过神,说:“苘莲,你的玩笑开大了,这个人这么年轻,怎可能是你的父亲?如果你父亲来了,我一定和他如实禀告。你真是没教养的孩子。”
小个子英语老师试图让她面前的两个人表明他们是在演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以此她才有下台机会。
而父亲显然有些生气,但他保持了他的绅士,他一字一顿地说:“马老师,如果需要验证身份,我可以提供身份证,我叫苘叙,是苘莲的父亲。”
父亲表情严肃,小个子英语老师恍然,用妥协的语气说:“对不起,您看上去实在显得年轻。失礼了。”
然后小个子英语老师很客气地请父亲坐了下来,亲自泡茶,轻启朱唇,淡淡微笑,仿佛回到十七八岁少女的羞涩,早读课我顶撞她的事,竟一句都没提起。
我终于感受到什么叫色诱了,跟诱色没什么多大差别,都是诱惑,区别在于主动或者被动。
还是父亲主动询问,他说:“马老师,苘莲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请您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小个子英语老师笑了笑,左手轻轻地把垂下来的长发别到耳际,说:“怎么会呢?她是我的学生。老师怎会跟学生一般见识?”
她这副讨好模样,令人由心底鄙视。
父亲说:“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很忙。”
小个子英语老师说:“没事,您忙吧。认识您很高兴。”
我差点想替她说完下一句说,“能不能告诉我您的联系方式”。
在校门口,父亲说:“莲子,爸爸走了。”
我漫不经心道:“爸爸,马老师好像对你有意思。”
父亲笑着直摇头,说:“小孩子,别乱说话。”
折回教室,小个子英语老师悄悄问我:“刚才那个人真的是你父亲?”
我说:“不是。他是我男朋友。”
小个子英语老师说:“是吗?”
我没好气地回答:“真奇怪,难道爸爸可以随便找吗?”
小个子英语老师一本正经,说:“苘莲,你以后少滋生事端,好好学习。还有,这本书还给你,以后上课不许再看课外书。”
然后小个子英语老师递给了我上学期没收的《半生缘》。
在见到我的父亲后,小个子英语老师一下子和善起来。
我的父亲真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吗?
小个子英语老师走后,同桌黄馨咬着“阿尔卑斯”棒棒糖凑过来,拿着《半生缘》问:“苘莲,你读这本书的最快时间是多少?”
我半天没计算出。
同桌黄馨笑着说:“我只需两秒钟呢,半,生,缘。”
说完,黄馨咬着棒棒糖狡黠地笑。
那个瞬间,我突然发现,这个年龄的单纯与快乐,原来不属于我。
依旧是重复的上课,下课,放学,回家,陀螺一般旋转,开学一个礼拜,我并没有遇到杨子扬,或者说我在故意避开。我对那个琴房的新鲜感锐减。
在杨子扬吻过我之后。
只是还是会想起那张脸,宽额,鼻梁挺拔,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干净帅气。
我所想要的只是与这张脸说话而已,肌肤之亲令我觉得反感。
那一年的春天,我最喜欢听的是《纸飞机》。不仅因为从小对纸飞机的痴迷,亦是杨子扬曾与我一起合唱过。两个人站在琴房的窗户旁,对着南塘南晴朗的天空:
“窗外一片蔚蓝的天空,
风总掠过银色的翼,
或许正载着归来的你,
心里却明白只是幻想而已,
我的心开始莫名的忧郁,
天知道全都是因为你,
给你的信怎么写下去,
不如为你叠一个纸飞机。
飞在风里的纸飞机,
载满我对你的情和意,
飞到那思念的另一边,
诉说我心中的痴迷,
飞在风里的纸飞机,
捎去我对你的惦记,
漫长的等待的日子里,
天天盼望与你相聚”
哼唱时,杨子扬不时侧过头看我,我假装不知道。杨子扬说:“莲子,你为什么喜欢纸飞机?”
我说:“因为我叠的好呀。而且,有了纸飞机,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
看着我骄傲的表情,杨子扬笑着不语,那时候,我其实想告诉杨子扬,“有了纸飞机,你想到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
看,从一开始,我就是个多么贪心的孩子。
之后,杨子扬送给了我一个绿色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是一大片草原,还有一群热闹的牛羊,我忍不住想起第一次来例假,我幻想过离家,幻想过蒙古大草原,不知道杨子扬是否愿意修葺那一半的小木屋,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同意和我一起住下。
但是,我什么都没问,淡淡地说:“谢谢你的笔记本。”
笔记本里,杨子扬用漂亮坚挺的蓝色钢笔字抄下了一段又一段《纸飞机》的歌词,我微笑地翻过去,一页又一页,在第七页,有一滴橘子汁的痕迹,看来抄写的时候他正在吃橘子;翻到第十一页,正好那句“飞在风里的纸飞机,载满我对你的情和意,飞到那思念的另一边,诉说我心中的痴迷,飞在风里的纸飞机,捎去我对你的惦记,漫长的等待的日子里,天天盼望与你相聚”,杨子扬用蓝色的钢笔涂得很粗。
想起《纸飞机》的歌,我忍不住往琴房的方向走,现在是下午,他应该不会在琴房吧?却又希望他正好要离开琴房,而我刚好要去,他就不会觉得是刻意的见面,而是偶遇。
杨子扬和我之间的疙瘩,和他无关。
我低着头,害怕被其他学生发现,以为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我。可刚走到实验楼底,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叫我,我不敢抬头,作没听见状,巧妙地拐了一个弯,匆匆离开实验楼。
怎会这么巧?
但他还是追了上来,擤鼻,灿烂的笑声:“苘莲,你怎么也到这里来啊?”
我强作镇定:“学校有规定哪里能来哪里不能去吗?真多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他急忙补充。
我“哦”了一声,说:“杜方岩,我有事先走了。”
真是阴魂不散。不管我在哪里,都能遇见,好像全天下都是他杜方岩的党羽和眼线。
我独自在操场坐到夜幕降临,星星次第爬上,数不过来,唯一记得的是北极星的位置,它总是守候在固定的地方,它永远知道自己的方向。
我准备离开,刚转过身,差点撞到人,我“呀”地叫了一声,惊讶异常,这算是虔诚的等待终于换来相遇的美丽?
杨子扬笑着问:“喂,苘莲,你很喜欢做白日梦吧?”
我抿嘴,不回答“是”或者“不是”。
杨子扬说:“我坐在你旁边快半个小时了,你竟然没有感觉。”
我望着高大的杨子扬,模糊的月色下,我依稀分辨出他圆领的褐色毛衣,深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球鞋,还有好闻的青草气息,没有烟草味,也没有酒精。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以为自己并不是有多想见他,可我的身体背叛了我的思想。
此时,在杨子扬面前,显然我会紧张。
杨子扬低声道:“莲子,对不起,那天我太冲动。”
我说:“噢。”
杨子扬怅然一声,说:“对不起,忽略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我比你大六岁。你还只不过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脱口而出:“我懂什么是接吻,我不是小姑娘,但你应该经过我的允许。”
杨子扬笑着说:“傻丫头,你懂什么啊?”
是的,我是不懂,不懂怎么做,但我懂接吻是不可以随便的。
杨子扬问:“莲子,你原谅我吗?”
我没有回答,我开始明白自己前所未有地渴望遇见杨子扬,仅仅是想看见他。在他面前,我愿意拔去身上所有的刺。
我就是愿意。
“我要回去上课了,杨老师。”我说。
杨子扬重复了一遍:“杨老师?”
我说:“是的,你是我的老师。”
杨子扬有些失落,问:“莲子,你可不可以叫我,子扬?”
我看着他的眼睛沉思了三秒,说:“不可以。”
杨子扬问:“为什么呢?”
我诡秘地笑了,说:“我还是一个孩子啊,你刚才说过了的。如果直呼姓名,岂不是大逆不道?”
杨子扬无奈地笑了。
杨子扬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愿意再等六年,六年后,我二十岁,我会在他面前,轻轻地唤他一声,子扬。
在走回教室的路上,我依旧反剪着手,交叉在后,走在边缘角落,仰起头,沉溺在柔和的月色里,杨子扬问:“莲子,你不喜欢被人注意,对不对?”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
杨子扬说:“读师专时,我学过心理学,书上说,喜欢角落的人天生敏感而脆弱,这样的人因为不喜欢喧哗的人群,所以要躲起来。”
我问:“心理学好玩吗?”
杨子扬大概是被我天真的语气逗笑了,他用温厚的磁性嗓音问:“你看席慕容的诗吗?”
我摇头,说:“男人还是女人呢?”
杨子扬“噗哧”一声,我为自己的浅薄感到羞愧,对那个席慕容一下子就没了好感,竟让我出丑。杨子扬说:“我念一首诗给你听,好不好?”
我“呶呶”嘴,撒娇的口气,说:“不要。”
杨子扬念下: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在杨子扬有节奏的朗诵中,我开始欢喜这美丽的诗句。我发现世界上竟然有着可以与宋词相媲美的词语。杨子扬说:“这首诗就是席慕容写的,在一九八零年十月四日。”
那个晚上,我就这样记住了席慕容,也再一次记住了杨子扬,这个给我的文字带来启蒙的大男生。他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哥哥,把我引向了一个神秘的殿堂。我发现了除了父母之外,这个世界像八条腿的蜘蛛一样,只要稍微随便地活动一下细长的腿,就可以挖开世界的另一个角,花花绿绿的汁液源源地流出来,充满好奇和新鲜的一切生物都会循着香味纷纷赶过来凑热闹。
我就是其中的那些生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