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往后跌了跌,怎么会,怎么可以?为什么要让张初初稍稍复原的时候,又给她这样的一击?命运如此多舛,扑打过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设防。
我伏在她的床沿边握住她的手,她的心里,该有多痛楚呢?而她,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孩子,又该怎样抉择呢?
我那么地痛恨小五,痛恨自己。如果我能早一点到,如果我能及时地赶到,张初初就不会有事了。
可我们总是来不及,总是被愚弄。
张初初沉睡着,她许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夜里的时候,我总是听到张初初在梦魇里的惊呼。她的额头都是冷汗,我只能握住她的手,只能用这样微薄的方式安慰她。那种无力感让我很茫然。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张初初。段锦年扶住我的肩膀说,她总会知道的,告诉她让她自己作出决定。
回到病房时,病床上是空的。我心里蓦然一惊,是她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吗?
段锦年拉住我的手朝外面奔去,快找。
走廊里,花园里,还有检查室……都不在。我的腿不住地发软,觉得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楼顶?我惊惧地说,开始朝楼顶奔去。
果然。她在。张初初站在边缘的地方迎风而立,惊骇得我四分五裂。
张初初!我颤声地喊。
她回过头来,凄然地朝我笑。她说,简放,简放在跳下去的时候,是怎么绝望的心情?他是唯一给我温暖的男子,可我……却没有让他有生的希望。
不是的,你下来。求你!我泪流满面,你说过你要替简放一起活,他也是希望你活着的。
麦凉,我快承受不住了,我以为我可以的,只要我微笑,我就可以不疼,只要我不说,我就可以不知道……可是我好辛苦,真的坚持得好辛苦!也许跳下去,跳下去我就不会感觉到痛苦。
不,不要!会过去的,我会陪着你!布小曼……布小曼回来的时候,见不到你,她会难过的!我哽咽不止。
那个时候的我们,多快乐呀。我们三个人,做什么都在一起……可我们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再也没有办法找到以前那个干净单纯的我……我觉得自己脏,我这样脏。张初初哀哀地说。
不,不是的。你在我们的心里,永远都是最纯美的,你不能这样说自己。下来,求你!我朝她走过去。
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我那么惊恐,她会在某一个瞬间飞身而下。那么惊恐,会失去她。
我伸出手去。
握住我的手,下来。
风里,有那么多悲怆的气息。
她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伸过手来,我们握住了,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麦凉,我会撑下去的……为了爱我的人。她伏在我的肩膀喃喃地说。
那天晚上,我不断地醒来。当我醒来的时候,就会望向我的身边。张初初在,她还在。我的心,那么后怕,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了,失去了布小曼,如果再失去张初初,我会感觉到无比地孤独。再也没有,另外的人,能够替代她们。
她们是我人生里,无法缺失的部分。
那么漫长的一夜。
天终于亮了,窗外那些晨雾,带着新鲜的味道。
张初初开始梳洗,穿着工作套装。镜子里的她,像往常一样干练、冷静。我站在她身后,迟疑地说,要不,休息一段时间再上班?
她没有回头,看着镜子里的我,沉沉地说,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我,还有孩子。
你决定了?停顿片刻,我犹豫着问。
嗯。
孩子生出来,会有两个妈妈。我笃定。
周末的时候,段锦年说带张初初去郊外散散心。张初初是越发地瘦了,在阳光下的时候,很单薄。可我还记得她在青春期微胖的样子,她咋咋呼呼,她没心没肺,现在的她,越发地安静了。
我和段锦年一人骑着一辆单车,唐小泊载着张初初。好像是情景再现,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时候,我们是年少的模样。
那时候,这里也是郁郁葱葱。它们一直都在这里,它们从未离开,如果我们也是相邻而生的树,一生一世地矗立在一起,那该多好!
湖边。依然是这个湖。我们大群的人来这里露营,布小曼为了摘紫藤花跌进了湖里。是那个时候起,布小曼和唐小泊之间的坚冰开始融化,他们慢慢地靠近。而我,黯然地看着他们,明知道不应该却无比地心痛。
段锦年坐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瓶水。我微笑,揶揄地说,你好像从来没有送过我花,总是给我水。
没有送过你花?他反问,一副受伤的表情,抬起手来捏捏我的脸,像哄个孩子。我真是粗心,忘记麦凉也是个女孩,会喜欢男朋友送花给她。
我佯装生气,难道你觉得我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不是,我的麦凉,是最漂亮最有女人味的。
我笑,扬起手来作势打他,贫。
他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唇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阳光开得娉婷,我轻轻地闭上了眼。
我爱你。他深情地说。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唐小泊。他仰躺在草坪上,看不清表情。
夜晚,我们四个人坐在帐篷外看星星。篝火熊熊地燃烧,把我们的脸映照得那么真切。张初初唱起了一首歌,《飘摇》:
风停了云知道
爱走了心自然明了
他来时躲不掉
他走得静悄悄
你不在我预料
扰乱我平静的步调
怕爱了找苦恼
怕不爱睡不着
我飘啊飘你摇啊摇
路埂的野草
当梦醒了天晴了
如何在缥缈
爱多一秒恨不会少
承诺是煎熬
若不计较就一次痛快燃烧
你不在我预料
扰乱我平静的步调
怕爱了找苦恼
怕不爱睡不着
我飘啊飘你摇啊摇
路埂的野草
在淡淡忧伤的歌声里,我看着身边的唐小泊。他的出现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奇迹,扰乱了我平静的生活,可我还需要用多少力气,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呢?我看到,在草丛中的萤火虫了。那些点点的萤光,在黑暗里闪烁。而当我们的天空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心中是否也有这样一盏灯,指引着我们前行?
唐小泊……他快要走了吧。临睡之前,张初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我惆怅地说。
是呀,唐小泊就快离开了。不知道再见面,会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只要知道他在哪里,我会觉得安稳一些。我想起在南京从武訫那里知道也许唐小泊在这里的消息时,我的失魂落魄了,我在那条街游荡,我那么地慌乱失措,那么地失魂落魄。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起来。我想去看这山间的日出。
那一日的早晨,布小曼娇嗔地让我陪她看日出,得知她是与唐小泊时,我拒绝了。看着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时,我的心里,都是哀伤。
麦凉,麦凉的心是个令人讨厌的孩子,嫉妒,很嫉妒。
没想到唐小泊已经在了,坐在一块石上,背影那么孤独。我迟疑了一下,走过去。
天上,已是朝霞满天,云层的缝隙里会有一道道的光照射下来。唐小泊拍拍他身边的位置,我坐了过去。
真美。我啧啧地说。
那两年……我觉得非常地沮丧,好像人生就这样终止了。毫无希望。我等着一个人的出现,我以为,她会来。可是,另一个女孩来了。她总是在每个探视的日子里准时地出现,她告诉我她就在成都,其实她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往返……
哽咽在我的喉咙里,不断地汹涌。
我开始等待,在每一个日子等待。后来,这样的等待竟然成为很重要的一件事,当知道她要来的时候,我的心里会微微地战栗。
唐小泊……我轻轻地说。那一抹太阳始终被罩在云层里,挣脱不开,而我的右手轻轻地覆在左手的戒指上。
有一天,我的朋友告诉我,这个女孩一直喜欢我,她为我疼痛,为我付出,甚至为了我躲到另一座城市……我是如此震撼。我想,这样的我还可以被爱吗?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握在手里的我,能给她什么承诺?而我的朋友,一直喜欢着她……
唐小泊。我看着他忧伤的脸,落下泪来。我从来不知道他心里的纠葛,不知道他曾经那么认真地等待过我。
我拒绝见她,我那么害怕自己再面对她时,会有想要揽她入怀的冲动……她小小的身躯里有好多的温暖,让我想要靠近……但我知道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知道她来了,她就在那里,可我一次次地拒绝……
唐小泊,别说了。我已经泣不成声。
我们总是来不及,小时候来不及对着流星许愿,长大了来不及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他沉沉地说,我离开,我想要忘记她,想要让她更加地幸福……可是我发现在离开的日子里,我那么地思念她,强烈得无法抑制。
我站起来,我仓皇失措地站起来,我终于听到了我一直想要听到的话,我终于等到了唐小泊看到我的感情,看到我的心。我是如此快乐,如此幸福,可现在……现在我的手上戴着另一个人的戒指,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走近他的资格。
我们总是在错过,我们不停地错过,我们的时机不对。是的,我们总在错的时间遇见,如果是早一步,如果是晚一步,我们会不会不同呢?当我听到这些的时候,我会让自己狠狠地扑到他的怀里,狠狠地痛哭。
是让我等待得太久了,是太过沧桑的感情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
所有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放下心里的那个人。可现在,是真的迟了。当我们可以选择的时候,却没有机会去选择了。
时光那么凉薄,时光那么仓皇。
麦凉。唐小泊拽住我的手臂,他站起来,从身后揽过我。
麦凉,我知道我是来不及了……可我想,留下来,或者你跟我走。
太阳终于徐徐地升上来了,光芒万丈地落下来,洒了我们一身。
可,我的掌心是那么地凉。
唯有眼泪落下时,是温润的。
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怔住了。
段锦年,段锦年的手里拿着一束野花,那些花随着他破碎的眼神,纷扰地落了下去。
唐小泊缓缓地垂下手去。
我朝段锦年走去,我跌跌撞撞地说,段锦年,不是……
段锦年竭力地微笑,可他的笑容让我难过。他抬起手来,捋捋我额前的发。他说,怎么办,我不愿意放你走……
张初初的案子开庭了。我没有进去旁听。张初初说不想让我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我从来不会觉得那个时候的张初初是狼狈的。在我看来,勇敢地面对自己,面对有着伤口的自己,是张初初最美最美的时候。
我知道,张初初会挺过去,会熬过去的。过往已经从她的身体里穿透了过去,是真的,过去了。
段锦年对我说,等庭审结束他就先回北京。
我知道他是要给我时间,给我空间。他从来都是如此温暖,不会要求我这样,那样,但即使他不说,我也能感觉,他心里的不安。
夏天已经到尾声了,我们又要分离了。
唐小泊来找我,他说,定下票了,下个星期就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麦凉,要幸福。
他微笑。
待他转身的时候,我说,陪我看一场电影吧。
“都城影院”就要拆掉了,再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这里会变成怎样的模样。“都城影院”有我和唐小泊最初的回忆,那是唐小泊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我的身体如此惊喜,如此欢悦。那个时候的我,觉得初恋只是纯粹的美好,只是两个人的牵手,两个人的守望。
是在那里开始的,也让我们,在那里结束吧。
到电影院的时候,才知道电影院已经停止营业了。
我失望不已。唐小泊说,你等一下。
他去敲门,敲门。终于有人来开门了,我认得他,是影院的老板,我,布小曼和张初初总来,他会请我们吃爆米花。
能帮我们再放一场电影吗?唐小泊恳切地说。
师傅已经不在了,这里隔两天就搬走等着拆迁。老板为难地说。
拜托你,因为对这里有着特殊的感情,所以想要在拆迁前再看一场电影。唐小泊急急地对老板说。
你以前常来,和你的朋友。老板对我笑,想了想说,那好,我放给你们看,正好仪器还在。
唐小泊惊喜地握着我的手。
想要看什么?老板问。
《这个杀手不太冷》。唐小泊说。
我蓦然地望着他,我没想到他还记得,记得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偌大的影厅,只有我和唐小泊,那些光线投影到背景布上时,玛蒂达对莱昂说,我想我是爱上你了,这是我的初恋,你知道吗?
唐小泊握住了我的手,我的眼泪涌了上来。
他在昏暗里低低地说,如果,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松开你的手,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可是,人生,总是没有如果可以重来。我们遗失了彼此,我们散落在了茫茫人海里。
电影终是要散场,而我们,终是要别离。
而他的手,轻轻地松开了我。
我的手在空中,是蓦然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