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渔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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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拖船

晚上6点15分,1618号像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慢慢地驶近高家湾海冈,经过孙有禄船长美梦泡汤的地方,高满舱的心不禁一阵猛跳。今天我也是三舱一干,可千万别像他一样瘫到这疙瘩。他远远地看着自己岸上的小库房,加大了油门。

海冈上人头攒动,人们翘首而望,看着一艘艘驶近的渔船,有船的人们心里都向玉皇大帝以下土地佬以上的各级神仙祈祷着三舱一干的美丽传说,而事不关己的人们则七嘴八舌地开始了例行点评。

“那白鼻梁是谭老三的船吧,大鼻子冲天,肯定啥也没打着。”

“1659号不错啊,崔傻子今年要转运。”

突然,有人大叫道:“那是谁呀?海水都快进舱了,这得打多少海蜇!”

“是1618,是高满舱的船!今天满舱真‘满舱’了!”

人们都注意到了越来越近的1618号,各个都瞪大了眼睛。

高家姐仨都在海冈上,她们早就知道信儿了。原来,她们老姨周桂英为了渔需部聚人气,装了个对讲机,高满舱怕家里人没准备忙不过来,离家还有20海里就用对讲机喊小姨子,告诉她多找人,今天货多,有三舱一干!

三舱一干!传说中的三舱一干!高家人知道信儿都乐坏了,特别是这姐仨,这么多年,她们贫穷着出生,贫穷着长大,从村里到学校,再到丈夫家,招了多少人的白眼,受了多少人的冷嘲热讽,只是因为穷,只是因为一身的饥荒,如花的年龄都被浸泡在贫穷的苦水里,直到今天,听着人们羡慕的话,看着人们惊叹的眼光,姐仨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这只是因为她们的父亲、弟弟和丈夫,因为他们打回了三舱一干的海蜇。

正当姐仨微笑着享受平生最美好的时光,高家湾的大闲人高耳机发话了,“满舱?还真是高满舱,我看是船漏进水了!”

高耳机原名高富泽,是远近闻名的懒汉,四十好几还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哥高富海是高家湾村村长,这些年他就仗着他哥到处混吃混喝。由于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房子卖了,媳妇跟人跑了,孩子跟着狐朋狗友去混“黑社会”,当什么古惑仔。妻离子散的他倒觉得更省心,他租了个小偏房混日子。为了从他哥那蹭钱,他就到处打探“情报”,凡是有危及到他哥村长地位的人和事,他都小事化大统统报告给他哥,无事生非、煽风点火的缺德事他没少干,由于他耳朵长,村里人背后都叫他高耳机,也有人叫他高大特务。

当着高家姐仨的面说“船漏进水”的屁话,高耳机是心存故意,高满舱因为村里占地赔偿的事,带着几个村民找过砖厂要钱,而高富海在砖厂有暗股,对于这样的刺头,高富海自然是怀恨在心,而身为狗腿子的高耳机怎么能见大哥眼中的“刁民”时来运转,至少,说句酸话也能解解气。

只可惜,高耳机忘了,高家姐仨可都不是善茬。

最厉害的是海红,她瞟了高耳机一眼,没事人似的笑着说:“船没漏,也没进水,可有人脑袋进水,还肛漏,在哪儿都乱放屁!”

高耳机被囔斥了一句,很是恼火,他干咳一声,对海红大大咧咧地说:“你爸是什么人谁不知道,他就是天煞孤星的倒霉命,他能打着三舱一干海蜇?那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海红笑呵呵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有什么难的,高耳机要是能说上一句真话,不仅太阳西升东落,高家湾的海水都能烧水煮饭。”

虽然高耳机知道人们背后给他起外号,但还没有谁敢当面这样叫他,他气得胖脸上的肥肉直蹦,“高海红,你叫谁高耳机呢?”

海红:“谁耳朵比驴长我就叫谁,谁腿比狗快我就叫谁,你管得着吗。”

众人一阵大笑,很多人都烦高耳机,不少人还笑得很夸张。

高耳机没吃过这个亏,“高海红,你个小辈敢这么和我说话,我看你是穷爹穷妈,没人管教!”

这回海霞说话了,“我们家是穷,但我们没妻离子散,我们再穷也有个家,不像你,挺大了老爷们窜房檐儿住,跟个无家可归的癞皮狗似的。”

这话说得够狠,直揭高耳机老底,高大特务怒了,“妈巴子,找打吧你!”他伸手就要打海霞。

不管有理没理,男人打女人可是犯众怒的事儿,几个男人上来拉架,但他们只敢抱高耳机,没谁敢抓女人胳膊,这实际就等于拉偏架,高家姐仨趁机伸手就挠,五指大挠钩齐下,动弹不得的高耳机立刻被挠得满脸冒血,破汗衫被扯得一条一条的,肚皮也被挠下几条皮。

高耳机干挨打,还不上手,只能杀猪似的鬼叫,最后他铆足了劲儿,才从拉架的“好心人”手中挣脱出来,看看自己这惨样,哪还有心动手,跑吧!可他由于缺乏锻炼,一身赘肉,一跑起来浑身上下的几个轮胎呼扇呼扇的直晃悠,样子很滑稽,众人又是大笑。

海云在后面喊:“跑那么快干啥,赶去投胎呀!”

嘎小子周学锋大声喊起了口号:“121,121,大老娘们跑第一!121,121……”

高耳机被口号吸引,跑路的节奏乱了,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趴进了一个小水坑,从不劳动的懒汉被迫尝到海蜇汤的鲜美味道。

在人们的哄笑声中,高耳机爬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叫:“你等着,我让你得瑟,有你们好瞧的……”

海红姐仨没工夫搭理高耳机,因为1618号已经靠岸,她们得去干活了。

除了周耕山的马车,周桂芹又雇了一个三大套,这次当然不是刘老黑了,她还雇了8个片海蜇的妇女,一个点5块钱。

周桂芹还找了在港上打更的表哥郑德利帮忙,这个“港”就是海州港,海州港在海天镇和滨海镇之间,海州港再往南是关北市辖区的滨海镇,就是高满舱被王正仁狂追的那个地方。

天还没见黑,1618号开始卸海蜇。船员们又恢复了体力,他们4个留在船上,4个上了岸,有的装兜子,有的装车,妇女和孩子们还是在库里矾海蜇,在人们啧啧的羡慕声中,高家人脸上带着笑容忙碌起来。

尽管又是雇车又是雇人,但周桂芹没想到三舱一干海蜇有这么多,两台马车的4个大牲口累得热汗直流,装卸车的老爷们也是腰酸背疼,而仓库的平台上、过道里更是堆满了海蜇,走路都没地方下脚,端盆的两个孩子直摔跟头。

拉海蜇的人手差不多,周桂芹马上又雇了5个壮实的妇女,仓库里片海蜇的片海蜇、泡矾水的泡矾水、倒窖的倒窖,大家伙忙个不停。

整整卸了一个多小时,快到8点钟,海蜇才卸完。

船员们又往船上装淡水,卖水的把马车赶到海边,水箱就是两个焊在一起的柴油桶,一箱水正好是15挑,一共15块钱,钱不多,但卖水的老头只管放水,水得自己一桶桶整上船,马车停在船头,下面的往上举桶,上面的拎上去,再走到后屁股倒到水箱里,加一桶水得费不少劲。

加完水,再上了两桶油。这活也不轻巧,一桶油360斤,油桶滚到海里,油比水轻,油桶漂起来。孔士元把桶推到船帮,船上扔下两条绳子,孔士元把绳子兜在桶上,再把绳子扔上船,船上一个人拉一条绳子,油桶就贴着船身往上滚。等滚到船帮顶上,再有两个人搬住油桶往干堂上放,干堂上放个车外胎防撞,要不就这大铁桶,一下子能把船板砸个窟窿。

再搬上几箱干粮,打海蜇忙,这时候没工夫做饭,都吃现成的,酒也不上,一般船长都不给工夫在船上喝酒,喝酒不仅误事,喝多了还容易打架,一帮粗人,不防不行,下船爱咋喝咋喝。

看看收拾齐了,高满舱打着机器就要走,他本想下船看看矾海蜇的壮观场面,看看媳妇闺女的笑模样,但没工夫啊,打海蜇就像打仗,一寸光阴一寸金。他心里说:兴许老天爷还能保佑再打上三舱一干,要是那样,不仅能还清饥荒,还能净剩不少,我这条老咸鱼是要彻底翻身了!

正在这个时候,高满舱突然看到船帮贴过来一条小白船。怎么是渔政的海兔子?海兔子很少上边儿来,而且我还有海蜇旗子,他们上这来干啥?整错了吧?

不等高满舱多想,两个渔政已经上了1618号,几步就进了舵楼。两人都是30多岁,一个白脸,一个黑脸。

白脸渔政敬了个礼,拿工作证和检查证给高满舱看了一下,“你是1618号船长高富贵?”

高满舱一愣,他咋知道自己大号?来者不善啊,不祥之感袭上心头,高满舱僵硬地露出笑脸,“我是,我是,辛苦了领导,抽烟!”

白脸渔政一笑,“不用了,把船本拿出来,我检查一下。”

高满舱一呲牙,“哎哟,放家忘拿了,一会儿就拿过来。”

黑脸渔政一瞪眼,“啥放家了,抓着谁都说放家了,你是压根就没办,纯属黑船!偷捕海蜇,还没船本,按规定,罚款5万,拿钱吧。”

高满舱:“领导,我启海蜇旗子了,也罚款了,你看看,旗子在外面挂着,这是罚款的票。”

黑脸渔政接过票,看了看,“这是昨天罚款的票,跟今天没关系。你这没本的黑船偷海蜇,得罚5万,拿钱!”

高满舱:“昨个罚了今个就别罚了呗……”

黑脸渔政:“你昨天吃饭了今天就不吃了?”

这帮瘪犊子,咋他妈一会儿一个样。高满舱心里这个骂,但不管心里咋骂,脸上还是赔着笑,“领导,18号船也是你们渔政所的,你们说话不能不算数吧?”由于激动,高满舱声音有点高。

黑脸渔政:“你吵吵啥呀,不想罚款别偷海蜇啊!偷了就得罚款,这是国家规定。”

白脸渔政一笑,“交钱吧,不交钱就得拖船,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上指下派,别让我们为难。”

也不知道谁让谁为难,高满舱心里说话:这俩小子是真要整事儿,周围这么多船他不管,只抓我一个,不是林老大又找他们来抓我吧?杀人不过头点地,用不用这么整?

高满舱转身从怀里掏出剩下的五千块,点出两千,转回身小声说:“两位领导,这个你们拿着,咱们交个朋友,这回你们放了我,以后我不能忘了你们的好处。”

没想到黑脸渔政怒了,“你还敢贿赂我们,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渔政,不收你这些黑钱。”

高满舱被损得脸色很难看,他看看三个女婿和脸色铁青的海生,他这半大老头真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高满舱真想抡起斧子一顿砍,但他不能,他要忍,一定要忍,只要能糊弄过去,装孙子也得装。

见高满舱不说话,黑脸渔政一挥胳膊,“得了,不用说了,不交罚款,马上拖船。”他一步跨出舵楼,伸胳膊就向后面渔政大船挥手。

高满舱把他拉回来,“拖我的船行,你先给我说明白,这么多人都偷海蜇,没船本没启海蜇旗子的有的是,为啥就单抓我,你们啥意思?”

“啥意思?别人偷是别人的事,我们一样会管,但今天就先抓你了。”黑脸渔政猛地一推,高满舱一个趔趄,伤脚受力,疼得他哼了一声。

白脸渔政扶住高满舱,“跟你直说吧,我们也不是非跟你过不去,但没招啊,有人把你给举报了,民不举官不究,人家指名道姓说1618号高满舱偷海蜇,而且还偷了两潮,我们只是照章办事,理解一下,我们也不容易……”

白脸渔政正说着,突然,1618号船一动,船头慢慢向海里转去。原来,趁人们都聚在舵楼,海兔子上的一个渔政用缆绳拴住了1618号船头的大桩,另一头也已拴到了渔政大船上。

海生眼睛都红了,他一把抓起菜刀,菜刀反着刺眼的白光,吓得黑脸渔政连忙抓起铁锅盖挡在胸前,“你……你要干啥?”

海生并没想砍人,他只是要出去砍缆绳。

高满舱一把抢过菜刀,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都给我下船!”

见大伙谁也不动,高满舱大喊:“下船!听见没有!”

没办法,海生咬牙,扶着脚疼的老爸出了舵楼,人们只能下船。

1618号被拽着大鼻子转过船头,马达声加大,两艘船一先一后消失在灯光点点的夜幕之中。

高家姐仨听着信儿也跑了过来,看着船真被拖走,姐仨都哭了,海红抹了一把眼泪,大骂道:“这帮海狗子,欺软怕硬,‘黑社会’不管,就光欺负我们老百姓,一个好东西都没有!你们这帮犊子不得好死!你们都掉海里喂王八!”

“海里没王八。”耿东林木呵呵,要拉海红回去。

海红一甩手,“你个熊玩意,连船都看不住,我咋看上你这个窝囊废!”说着,对着耿东林胸口“咚咚”捶了两拳。

耿东林面不改色,他点上根烟,任海红打骂。

高满舱转回头,“行了,都回去干活。”

男人们耷拉着脑袋往回走,高家姐仨对着海里又骂了几句,才擦干眼泪回仓库,毕竟那儿还有很多活儿要干。

高满舱到仓库里看了一眼,满地的海蜇啊,他心里宽绰了不少。这一潮够本了,矾好了等到价高时卖,十二三万肯定没问题,妈的,好不容易整把大的,船又让人给抓了。

但高满舱想想,自己也不算太倒霉,自个好歹是把一船海蜇整进库里才被拖船。去年李志林就没这么“幸运”了,他打了两舱海蜇,快到家门口被渔政逮着,都看见高家湾海冈了啊,但他也没钱交罚款,渔政说啥也不让他靠岸卸海蜇,结果连人带船都被拖走,眼瞅着海蜇在舱里化成了水。

高满舱又用这种“有人比我惨”的精神胜利法对自己安慰了一番,果然,心里舒服多了。

周桂芹和高满舱说了仨闺女和高大特务打架的事儿,“我当时在仓库里,要不非得拦着她们仨不可,高耳机可不能得罪,没事他还找事呢,有事他肯定往大了整,他肯定上他哥高富海那儿告黑状了,高富海可是村长,黑白两道他都有熟人,和渔政也有勾搭,关键是他和咱还有‘过节’,今天扣船这事儿,说不定就是他找人干的。”

高满舱一皱眉,他埋怨仨闺女,跟那臭狗屎较什么劲,但现在说啥也都晚了,看来得找高富海谈谈,最好能请他帮忙把船要回来。

一想到找高富海,满舱船长脑袋就大。高家湾离开这腐败村长还不行了?恨归恨,还得接茬装孙子,高满舱点上一根烟,耷拉着脑袋离开了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