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回忆起这段偷袭日寇列车的光荣经历,年迈的陆斌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曾将这段人生中极为光彩的一笔反复描绘,以至于到最后他都不得不承认,这段经历已经被他在不断回忆的过程中,情不自禁的运用丰富的想象力涂抹得具有了传奇色彩。
但是,即便再有传奇色彩,在战争中的胜利往往需要付出血的代价。这段辉煌的经历在传奇外衣下仍然裹着血淋淋的残酷现实。这就是战争所能带给无辜者的东西,或许这也是战争唯一能带给无辜者的东西。
这段记忆被陆斌丰沛的感情渲染成了一种脱离实际的存在,在陆斌的情感世界中,参与这次行动的人全部获得了永生,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可是,这也仅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既然有生,就必然有死。任何人都不例外。
时光倒流,真相冲破记忆的层层臆想与渲染,破土而出,在血雨中绽放出惊心动魄的花朵。真相往往并不美好,但真相毕竟是真相。陆斌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脑海中闪现过太多驳杂的影像,就像镜头的闪回,使他恍如隔世,百感交集。
“当时,只知道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毫不退缩,勇往直前。现在想想,在与死亡为伍的岁月里,能够活下来,真是一种奢望。那次行动,我们死了好几个人,连陈仪贞陈姑娘都差点丧命,好在她命大,与死亡擦肩而过。”陆斌光怪陆离的记忆中从未断绝过对陈仪贞的想念,可惜他终究只能抱憾终生。
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九日,上午,小田切让从电话中得知南下北平的列车在途中被人焚烧,车上的日寇与细菌武器全部被销毁。小田切让气愤之极,拍打着桌子,说:“支那人实在太猖獗!”北条樱却笑着说:“就让支那人先得意一会儿吧,这次他们可上了我的当了。”小田切让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北条樱,沉默了半天才说:“樱,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北条樱漫不经心地说:“我这次只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就像我利用山本川误打误撞诱出了国民党的特务与****地下党一样。”小田切让说:“你不觉得支那人太容易得手了吗?”小田切让说:“难道这次你所用的仍然是引蛇出洞的计谋?”北条樱得意的点了点头,说:“不错,被支那人销毁的列车只是个诱饵,真正的细菌武器会在明天准时抵达北平。”
小田切让喜忧参半,他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同胞被中国人杀死,可是他也不愿看到中国人死于细菌战。利用细菌武器残害中国人,在小田切让看来,已经背离了武士道的精神,这对于大日本帝国是一大耻辱。
“樱,你这么做让我如何是好?”小田切让显然已经生气了。北条樱揽住小田切让,吻着他,说:“小田君,既然你无法置身事外,既不要再抵制军部的细菌战了,好吗?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必须要转变立场!”小田切让此时已经无话可说。
陈仪贞等人回到北平之后,反复思索这次行动,总觉得有些蹊跷。根据铁兰探取出来的情报,负责这次细菌武器押运的人员有日寇特工岛津、酒井、立花三人,可是在被消灭的所有日寇中并没有发现这三个人的影子。列车上的日寇几乎全是普通的士兵,那么这三个日本人到底躲在什么地方呢?
次日清晨,在白纸坊胡同尽头的四合院中,陈仪贞与铁兰、陈为鹏等人商量这件事。陈为鹏说:“那封电报会不会是假的?”铁兰说:“可咱们这次的确截获了日寇的列车。”陈为鹏说:“但是日期却与那份情报不吻合。”陈仪贞也觉得奇怪,说:“这里面一定有鬼,咱们接下来务必谨慎,千万别中了日寇的奸计,将身份暴露了。”
陆斌心念一动,说:“也许,这次的细菌武器仅仅是日寇的一个诱饵。”陈仪贞被陆斌说中心事,感叹一声,说:“怕就怕在这里。如果这仅是日寇布的一个局,咱们可就全部落入日寇设的圈套里去了。”铁兰讶异的问:“日寇布的局?他们意图何在?”陈仪贞说:“前几日山本川忽然现身,并莫名其妙死在陆斌手上,这件事情本来就已经够蹊跷了,我已经怀疑日寇暗中在玩阴谋诡计。现在的细菌武器一事如果只是一个幌子,日寇只会有一个目的。”
铁兰预感到不妙,说:“这是日寇掩人耳目的举动,他们暗中在做更可怕的事情。”陈仪贞说:“更可怕的事情也许就是把我们引出来,然后一网打尽!”陈仪贞这话说出口,大家都沉默半晌。
陈仪贞说:“且不论日寇是否真有这种意图,既然那份情报上提到了岛津、酒井、立花三人,咱们就该小心,也许这三个人已经到了北平,正潜藏在暗处,伺机对付我们呢。”陈为鹏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以后要尽量不见面,免得引起日寇的注意。”陈仪贞说:“陈大哥说得是,何况咱们本不是一家,这次能够联手,已经是个奇迹。好在上峰不知道咱们的这次行动,要不然,大家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陈仪遵与郑云回到白纸坊西街,在途中,被人跟踪。陈仪遵已经感觉到身后的“尾巴”,但是每次当他回头去察看时,身后那条尾巴又忽然消失了。陈仪遵低声对郑云说:“老郑,咱们被人盯梢了。”郑云说:“刚才我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跟在咱们身后,就已经怀疑是敌人了。现在咱们不能再回住处,要带着那个家伙兜几个圈子,把他引出来。”
于是,陈仪遵与郑云沿着白纸坊西街继续向东走,走出百余米,折入一条胡同。这条胡同比较偏僻,行人稀少。胡同口有一个水果摊,卖水果的小贩正坐在摊位前,无精打采的打量着进入胡同的陈仪遵与郑云,懒散地问:“两位要买水果吗?”陈仪遵来到水果摊前,俯身挑选水果,心思却不在这上面,郑云则藏身在胡同中的某个角落里。
“尾巴”又出现了。“尾巴”在胡同外徘徊。陈仪遵没有买水果,继续往胡同深处走。小贩闷闷不乐,嘟囔道:“什么人呀,不买东西还挑半天,好好的果子都让你们这些人弄烂了。”陈仪遵走了一段路,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停步不前,并回头看了一眼。“尾巴”赶紧在水果摊前停下来,装作买水果的样子,在那里挑拣。
小贩很无奈,但又抱着一丝希望,说:“这位爷,买点水果吧,这可都是新鲜的水果呀,您就是跑遍大半个北平城也未必能买到这么新鲜的果子呢。”“尾巴”根本没打算买东西,只是借此伪装身份。
郑云藏在胡同中的一个拐角处,正偷偷窥视“尾巴”,见他脸色中透着几分刚毅,显然是个狠辣的角色。“尾巴”并没有察觉到隐藏在附近的郑云。陈仪遵忽然加快了脚步,拐入另一条胡同。“尾巴”放下手中的水果,快步跟了上去。小贩冲着“尾巴”的背影骂了一句:“我呸,又一个只看不买的货!”
郑云从藏身处出来,悄悄跟在“尾巴”后面。小贩目睹这一切,目瞪口呆,嘀咕道:“这真是三个神经病,多大年纪了,还玩捉迷藏的游戏呢,我呸!”刚骂完,小贩忽然预感到事情绝非捉迷藏这么简单,他平时在市井之中厮混,多少听闻过一些特工追踪刺杀目标的故事,想起刚才的事情,真像极了故事。小贩拍了拍脑门,说:“我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别不小心趟了浑水。”
小贩收起摊子,推着排子车刚走出没几步,胡同深处就传来一阵枪声。小贩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推着排子车出了胡同。这个小贩因争不过其他商贩,不得不在胡同中摆摊卖水果,每日收入微薄,但好在无人与他争抢地盘,倒落得个自在。没想到今日竟会遇到这种怪事。
死者是郑云与“尾巴”。“尾巴”跟踪陈仪遵,郑云跟踪“尾巴”。三个人绕过一条胡同时,“尾巴”忽然发现了身后的郑云,郑云已无处躲避。“尾巴”本来就因为跟踪的目标忽然变成一个而感到奇怪,这时发现另一个目标竟在跟踪自己,这说明他的行踪已经暴露。
“尾巴”当机立断,回身给了郑云一枪。郑云胸口中弹,扶着墙壁,缓缓倒在血泊中。陈仪遵听到枪声,心中一惊,快速返回,就看到了重伤倒地的郑云。“尾巴”没有立即逃离现场,却在守株待兔,等待陈仪遵的出现。陈仪遵距郑云仅有百步远,但这百步之内却暗藏着杀机。陈仪遵停住脚步,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回头去探视血泊中的郑云。
“尾巴”用日语嘟囔了一句:“哼,支那人。传言地下党多不畏死,能为了同志赴汤蹈火,原来不过如此。”郑云还有一口气,冷笑着说:“日本鬼子。”“尾巴”死死盯着郑云,用生硬的汉语说:“你的同志把你抛弃了!”
然而,陈仪遵并没有逃走,他只是迂回到了“尾巴”身后。
胡同外的小贩又听到了一声枪响。
胡同深处,枪声响起时,“尾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陈仪遵从“尾巴”身后出现,他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将“尾巴”击倒。
“支那人,可恶!”“尾巴”的脸色变得狰狞可怖,子弹击中他的脊椎,使他丧失了活动能力,如一滩烂泥瘫软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郑云奄奄一息,微笑着对陈仪遵说:“陈兄弟,我快不行了,咱们已经被日本人盯上了,你赶紧离开这里吧,不必再管我。”陈仪遵伏身搀扶起郑云,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必须救你!”郑云将陈仪遵的手臂推开,说:“此处距离热闹市集很近,枪声一响,必定会惊扰到附近的巡警。你若不走,会暴露身份。”
街坊中住了许多百姓,听到枪声都有些惊惧。一个多月前发生在北平的那场血战令城中百姓心有余悸,现在一听到枪声,都如同惊弓之鸟,即便好奇心再大,也不敢出来探看。胡同外传来巡警的声音:“快点,枪声在那边!”
郑云气若游丝的说:“陈兄弟,不要再管我了,你快走。日寇已经开始行动了,你要尽快转告潜伏在北平的同志,让大家务必小心。”陈仪遵心有不甘,却束手无策,眼看巡警就要赶到现场,不能再稍有耽搁,不得不丢下垂死的郑云匆匆离开。
陈仪遵刚离开,几名巡警就闯入胡同中。巡警目睹眼前的惨状,面面相觑。得知巡警赶到,居住在胡同中的百姓这才敢开了院门,到外面一探究竟。
胡同中躺着两具尸体,鲜血正从死者伤口处汩汩流出,在地上蔓延。
“两名死者身份不明,死因不明。”
这是北平警署白纸坊分署的断言。白纸坊分署署长正是不久前在六国饭店主动向陈仪贞搭讪的英国人米奇。米奇对这起“突发事件”十分生气。北平已经被日寇“接管”,英国人在北平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是与日寇不免有矛盾,米奇不愿所辖范围生出乱子,免得与日寇产生纠纷。现下出了命案,如果仅是一起普通人命凶杀案,倒没有什么。
但这件事绝不会这么简单。米奇斜倚着椅子,将两条腿搁在桌子上,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