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是这样。”陈仪遵终于确信陈仪贞并非狡诈歹毒的敌人,而仍然是自己的好妹妹。他坦白道:“其实那封信上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情报。信的内容很简短,我甚至都可以背诵下来。”陈仪遵说着就将那封“密信”复述了一遍。
陈仪贞听完,摇了摇头,微蹙眉头,说:“不对,这里面可能另有文章。”
陈仪遵看到她如此认真严肃的模样,问:“哪里不对了?”
陈仪贞说:“按照你所说的,日寇没有必要将这封信交给汪精卫。毕竟汪精卫远在南京。这封信的交接目标应该是平津一带的汉奸头目。”
陈仪遵说:“也就是说,山本川并非要跟汪精卫的特派人员接头。或者说,也许汪精卫根本就没有派遣人员来北平。”
陈仪贞说:“汪精卫派遣心腹来北平与日寇接头的情报是戴副局长转告我的,难道这则情报是捏造的?”
陈仪遵说:“汪精卫应该有反蒋的决心,但他身在南京,形同软禁,恐怕不敢有什么动作。戴笠将这种情报传送给你,可能是想借你们的手来营造汪精卫叛国投递的假象,然后逼迫他脱离国民党。”
陈仪贞说:“这么说的话,罪魁祸首应该是******。老蒋想借这个机会彻底扳倒自己的老对手,然后独掌国民政府的大权。”
陈仪遵说:“可是山本川这封信到底要交给谁呢?那个被你杀掉的汪精卫特派员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陈仪贞说:“可惜咱们把所有活口都杀了,现在无从查起。”
陈仪遵说:“山本川如果只是要将这封信交给汉奸,又何必到关帝庙?”
陈仪贞豁然开朗,说:“这应该只是对方设的一个局,目的是引我们出来。”
陈仪遵说:“也就是说一旦动手,我的行踪就落在了敌人眼中。接下来,敌人肯定会将撒开的网收拢起来。”
陈仪贞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巧合,******栽赃汪精卫的阴谋与日寇引诱咱们出现的计划竟然重合到了一起。老蒋那边倒不足虑,可担心的是平津的日寇。或许他们现在已经行动了。”
陈仪遵说:“日本人将一个潜伏在华北八九年的老牌特务推到枪口上送死,用意何在?”
陈仪贞说:“有一种可能,死者并非山本川,而是她的替身。真正的山本川又在哪里?”
陈仪遵说:“如果山本川是假的,陈为鹏的话还是不是真的?别忘了,是他查出山本川的身份的。”
陈仪贞说:“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陈为鹏虽然查出了山本川的身份,但是却不知道死者是山本川的替身。另一种可能是陈为鹏已经知道山本川是假的,却故意瞒着咱们。”
陈仪遵忽然又有发现,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山本川与侵华日寇起了冲突,侵华日寇觉得留着山本川是个障碍,所以才借咱们的手将她除掉。这样一来,障碍被清除了,咱们的行踪也暴露了。这实在是一箭双雕的绝妙计划。”
多年以后,陆斌在十月末故地重游,微风吹拂着香山漫山遍野的红叶,那烂漫如云锦的红燃烧成辉煌壮丽的景色,使每一个观者都为之精神振奋。那是一种激荡着热情与豪气的红,那是一种将生命染上璀璨色彩的红,那种红与夕阳相映成辉,与晚霞争奇斗艳,更与人心底埋藏的激情相呼应。
但是,在一九三七年十月下旬,陆斌看到的不止是漫山遍野的红叶,他还看到了触目惊心的鲜血。光明大戏院的老板王克诚被人袭击,惨死在香山的山道上。汩汩鲜血从王克诚的伤口处涌出,在生命彻底消失之前,鲜血肆意的将他脚下的石阶染红。那种惨烈的红,比漫山遍野的红更令人震撼,以至于终生难忘。
在陆斌的回忆中,王克诚的死已经变得极其惨烈,他通过自己在血与火的滋养中肆无忌惮生长的想象力,赋予王克诚的死等同于革命烈士的殊荣。不得不说,陆斌的想象力已经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对于过分丰盛的想象力,陆斌将之归结为死亡的刺激。在他看来,正是一具具鲜活的生命从他眼前消失,而他又不能阻止这一悲剧,因此,他的内心逐渐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掌控,并催生出纷繁的想象力:他想象力的繁花被鲜血浇灌。
那是一股何等的力量,陆斌到死那一天都没有想明白。他只能对所有的听众说:“我的生命根本就不属于我,我的生命从一九三七年开始,已经属于所有死者与生者。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人。我的想法也不再代表我自己,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是我的耳畔却经常呼啸着摧枯拉朽致人死地的炮火,我的脑海中经常浮现出许多人前仆后继血战沙场的情景。”
那种对于惨痛往事的回忆几乎伴随了陆斌的一生。尤其令他痛苦不堪的是,在他愈加向死亡靠近时,往事就愈加清晰的显现出来。陆斌对自己说:“这是死者对自己的召唤,我本来就属于那个时代,幸存下来对不起曾经并肩而战的死者,现在,我要去找他们了。”
这些都是许多年后的事情。在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七号这一天上午,北平的天气还算不错,陆斌的心情也还算明朗,他并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将会如何。在战争的洪流中,生命是浩荡洪流中的泥沙,被怒涛拍击着或者沉淀,或者流走。陆斌这粒尘沙还没有被洪流卷走,他在轰鸣的巨浪中载浮载沉,寻找着某处能够栖息生命的所在。
但是,他注定寻不到一处能够摆脱战争,使自己的心灵获得宁静的角落。覆巢之下无完卵,中国大地在日寇嗜血的刺刀寸寸割裂,举国哀鸣,天地变色。陆斌不能回避这一切悲剧,他身处这样的时代,本身也注定是个悲剧。
陆斌找到的不是一处栖息灵魂的世外桃源,他找到了陈仪遵与郑云,陈仪遵与郑云正在白纸坊西街一条胡同里的秘密联络处。陈仪遵相信陆斌不会出卖他们,所以允许他可以到这里与他直接联络。
“你来的路上没有被特务跟踪吧?”郑云心细如发,询问陆斌。陆斌很肯定的说:“我并不是直接来这里,我在来这里之前绕了好几条街道,然后趁没人注意,翻墙进来了。如果有人跟踪我,早被我发现了。”郑云这才略微放心。
当天下午,王克诚与二姨太乘坐黑色轿车,前往北平王克敏的公馆。王克敏与两个侵华分子正在大厅中闲聊,三人说起日寇图谋扶植他们成立伪政府一事,均不免兴致盎然。王克敏说:“老蒋心狠手辣,连国民党的元老汪兆铭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在他手下混难有出头之日。现如今日本如日中天,我们只有投靠日本人,才能有所作为。”
王克诚携二姨太缓步走上大厅,说:“克敏兄真乃俊杰也。中国军阀林立,互不相容,迟早要被日本人逐一而灭。想来,只有投靠日本人才会有出路啊。”王克敏拱手相迎:“克诚老弟,你可真是大忙人啊。今日总算把你请来了。”王克诚很坦诚地说:“最近忙着戏院里的琐事,难得有闲暇陪着弟兄们。”王克诚乃北平有名号的角色,那两个亲日分子对他自然敬重,都起身向他打招呼。
王克敏的姨太太正与另一个汉奸的妻子在隔壁低声交谈,听到外间的谈话声,王克敏的姨太太掀开帘子,探出头来,冲着王克诚的二姨太招手:“水心,可把你盼来了,刚才我还在与笑笑说你呢。”王克敏的二姨太笑着进了隔壁,帘子后面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这个女人正是王克敏姨太太所说的冯笑笑。冯笑笑是舞女出身,脱不了脂粉气,眉目间跳动着一股惑人的媚色,笑起来眼睛似乎会说话,风月场中被她那一双桃花眼迷倒的男人不计其数。
冯笑笑抽着烟,嘴里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她看着烟圈在空中飘散,觉得这很有趣。王克诚二姨太进来后,冯笑笑微笑着,欠了欠身,说:“水姐,几日不赢你,小妹手痒难耐呀。”水心轻轻戳了她一下,打趣:“手痒了就去摸你家男人,摸麻将还不是越摸越痒?”冯笑笑说:“哟,水姐莫开玩笑,待会儿定要你输得哭笑不得。”
王克敏姨太太姓赵,是北平一个富商的女儿,这个富商与王克敏多少有些交情,王克敏为了与富商交情更深一层,就主动追求富商的女儿,然后,王克敏就多了一房姨太太。日寇在大举进攻平津之前,富商闻讯,留给女儿一笔巨款,然后携带家眷南下香港避难。王克敏很识时务,投靠日本人,得以保全。赵姨太依仗王克敏,着实风光无限。她经常出入北平各大娱乐场所,与舞女出身的冯笑笑亲如姐妹,与光明大戏院老板王克诚的二姨太也过从甚密。
赵姨太算是麻将桌上的女中豪杰,她与冯笑笑、水心平时经常聚在一起搓麻将消磨时日。什么国家大事,什么民族危机,对于沉迷麻将的女人来说,似乎很遥远。不久前发生在平津一带的血战显然也跟她们毫无关系。她们只知道随波逐流,欢笑度日。今天这三姐妹又聚在一起,隔着一道帘子,就算隔了一个世界。外间的男人正在商讨日寇扶植亲日分子成立伪政府的事情,里间的女人却言笑晏晏,丝毫不在乎事情将会如何发展。
“笑笑,咱们才三个人,怎么玩?”赵姨太说话时,却盯着水心,那意思很明显:“干脆让王克诚也加入进来。”水心摇头说:“克诚的手气比我还差,跟你们玩还不输死?”冯笑笑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说:“男人的钱本来就是给女人花的,克诚又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还怕输吗?”水心只好说道:“妹妹这张嘴向来不肯轻饶人,我先服输吧。”
里间三个女人正为了搓麻将缺人手而讨论,外间的王克敏有些不快,说:“你们整天就知道围着麻将桌子。”冯笑笑快言快语:“便是我们女人关心家国大事又能怎样?生杀予夺大权还不是操控在你们男人手里?女人若不懂得寻欢作乐,可就枉活一世了。”赵姨太附和道:“笑笑这番话可真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们女人大可不必关心国家大事,要不然你们男人做什么去?男主外,女主内,你们操心国家大事,我们乐得自在逍遥。”
王克敏连忙制止:“算了,不跟你们女人计较。咱们弟兄几个到偏厢再聊吧。”王克敏说着起身走向厅堂东厢。王克诚此番前来是为了从赵姨太等人嘴里探听日寇的一些消息,因此说:“几位,她们搓麻将缺人,小弟正好补个缺。”王克敏指着他,近乎嘲弄的说:“老弟要做巾帼英雄,我们也只能同意了,不过她们姐几个的麻将桌可是‘销金窟’,老弟总该留点儿神。”王克敏虽如此说,其实巴不得王克诚在麻将桌上多输几局。
赵姨太对衣饰珠宝等物甚是热衷,然而王克敏却无充足钱财供其挥霍,王克诚每每能解他燃眉之急,故而两人交情不浅。王克敏与两个汉奸到了东厢房继续讨论筹建伪政府的事情,王克诚则加入赵姨太等人的战团中。麻将在桌子上噼里啪啦乱响,王克诚的念头飞速转动。探问日寇在北平的底细这种事难以交给水心来做,她在场更大程度上起一个缓和的作用,有她配合王克诚,才能把戏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