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万山红遍(全2册)(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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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万山红遍》题记

一九一四年。

清明节这一天,豹子山的虎头崖上,山花烂漫,彩色缤纷。映山红正在盛开怒放,像一片片彩霞把巉岩峭壁轻轻偎抱,又像一团团烈火在林莽荆丛间熊熊燃烧。鲜红艳丽的花朵,在柔和的晨风里轻摇曼舞,向着从山路上走来的老人和孩子点头微笑。

山路上走着的一老一小,从脸型上一看,便知是父子二人,都是猎人打扮:草鞋布袜,青色的粗布裤子,打着灰色的绑腿;蓝色的对襟小褂上,紧扎着宽宽的腰带,这是便于钻深山穿密林的装束。他们的衣衫都很破旧,上面缀满了粗针大线的歪歪斜斜的补丁,这既是穷苦的象征,也是攀峭壁、钻荆棘的结果。

老人看上去有五十来岁,骨架虽大,却有些瘦弱,脸上带着几分病容。手里拎着一个圆形的竹篮子,上面覆盖着一块土制的花条手巾。在这户户上坟家家扫墓的节日里,不难猜出竹篮里盛的是上坟的供品。老人在前面走着,由于老寒腿的拖累,脚步显得笨重而又艰难。

跟在老人身后的孩子,大约十三四岁,扛着一把短柄镢头,乍看上去并不粗壮,却长得十分结实。他那浓密蓬松的头发,遮盖着广阔的前额,在两道指向鬓角的浓眉下,一双活泼的大眼睛,机灵地滚动着,闪射着强悍的灼灼逼人的光芒;黧黑色的面孔有些粗糙,使人联想到他整天出没山林,经受风吹、日晒、霜打、雨淋的童年。

孩子一边走一边蹦跳着,他那充沛旺盛的精力,就像一股喷涌的山泉,在石缝里没处奔流,被憋得激浪翻腾;又像一株茁壮的灌满了生命浆液的树苗,矗立在高山之上,怀着战斗的喜悦和向往,去追求阳光雨露的滋润和抚育,去抗击暴风雪的摧残,去经受酷暑严寒的锻炼。

老人扭头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孩子,用手指着一处陡峭的山崖说:“大成子,你看,崖上面那丛映山红开得多红,快去刨来,好栽到你爷爷的坟上。”

“嗯,我去刨。”大成子应了一声,把镢头一提,扯拉着杂树棵子,脚蹬石棱一纵身,轻轻巧巧地攀上了峭崖。

老人微笑着向他看了一眼,也不等他,径自向前走着。但是一眨眼,大成子已经怀抱着一簇映山红,追了上来,欣喜地喘吁吁地说:“爸爸,今年这花开得比往年都盛,真好看,好香哇!”然后他几步抢到爸爸身边,稚气地问:“人家上坟,是在坟上培土,咱家上坟,为什么要在坟上栽花呢?爷爷活着的时候,很喜欢映山红吧?”

“对。你爷爷很喜欢映山红,它是咱们穷人的花!”老人沉思地说,“看,虎头崖到了。等给你爷爷上过了坟,我讲个映山红的故事给你听!”

“好!好!”大成子高兴地跳了跳,然后催促道:“爸爸,咱们快些走啊!”他说着,心急地先跑上了虎头崖。

其实,虎头崖上并没有坟堆,只有隆起的一条土岗,上面长满着苍松翠柏。大成子还是像往年一样,把映山红栽在两棵最茂盛的青松下。他又跑下去,接过爸爸手中的竹篮子,一齐回到土岗上。老人摆好供品——一碗糍粑、一碗山鸡肉、一碗大板栗,然后和大成子一齐跪下,向着土岗子虔诚地磕了三个头,便完成了既郑重而又简单的祭仪。老人和孩子一齐坐在松树下,老人在往下蹲时,忍不住地用拳头捶了捶酸疼的膝盖。大成子紧紧地偎依在爸爸身边,老人用粗糙得像老树皮般的大手抚摸着孩子的蓬松的乱发。

“爸爸,你这风寒腿很痛吧?为什么不请董二先生给你看看?”大成子看到爸爸那行动迟缓,向下蹲坐时疼得直皱眉头的样子,关切的心情抑制了他那急于要听故事的好奇心。

大成子七岁丧母,他在爸爸的抚养下长大。当他刚满十岁的时候,爸爸便带他进山打猎。大成子整日里以荒山野林为家,以豺狼虎豹为邻,养成了他刚毅、果敢而又强悍的性格。但是他在爸爸的温存的抚慰中,却又流露出了他性格的另一面——沉静、柔和。他已经懂得体贴爸爸的困难处境了。

“请人看也没有用,人老了就像树枯了一样,光靠浇水也旺不起来。再说,我这两条老寒腿,不就是坏在董老二这伙坏蛋身上吗?”说到这里,老人不由得愤慨起来,紧握拳头狠劲地捶着酸疼的膝盖,显然心头积压着极大的仇恨和怒火。

“是他给你治坏的?”

“不,说起来把人活活气死!”老人激动地注视着远方,仿佛他又看到了那苦难的过去。看样子,他并不打算继续讲下去,但开的这个不平凡的头,却像一颗火种,把大成子听故事的强烈欲望点燃起来。

“爸爸,你讲给我听听吧,还有那个映山红的故事。”

“大成子,你今年十四岁了吧?”老人疼爱地看了孩子一眼,他忽然发现大成子长大了,便郑重其事地说,“好,你该懂事了,我就讲讲映山红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咱们这山区里是没有这样的花的,”老人深情地望着摇曳在坟上的那一簇映山红,开始了他的故事,“什么时候才有的呢?不是人种的,也不是天生的,是英雄好汉们的鲜血化成的!”

“啊!”大成子惊异地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两眼紧盯着爸爸的脸,急待着一个新奇的故事,心想:世上竟然有鲜血化成的花?!

“在很早很早以前,咱们这山区里,发生了一次大起义。饥民们造反,烧了官府,杀了老财,抢了粮仓,穷苦人都过上了不纳粮、不缴税、不挨饿、不受冻的好日子。那些王公贵族豪绅地主一个个急红了眼,气炸了肺,向这山区发来了成千上万的官兵,他们见屋就烧,见人就砍;起义的饥民同官兵进行了英勇的拼杀,一直杀了七天七夜,最后还是叫官兵打败了。……”

“败了?”大成子紧握着小拳头,不相信似的问了一声。

“是败了!自从义民一败,那滚滚的乌云就遮盖了山区,到处天昏地暗,又黑又冷,死气沉沉,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人们的心上像压上了石头,越积越厚,越压越重,天天望着阴沉沉的山林,思念着被杀害的亲人。眼前没有一点光亮,四周没有一点暖气,真是人人忧愁,个个伤心。……就在这时候,一天的夜里,人们眼前忽然一亮,那乌沉沉黑压压的山林里升起了一丛丛的火苗,那火苗跳动着,越烧越大,像千万支火把,照亮了大地,照亮了长天,照亮了人们的心!把整个山区照得一片光明。淡淡的香味,随着阵阵清风,飘过来,飘啊,飘啊,一直飘到人们的心里。……”

“当时人们那股欢乐劲就不用说了,男女老少全都从家里跑出来,嬉笑着,吵嚷着,蹦跳着,向山林里跑。……走到山林里仔细一看,好奇怪啊,那放光的并不是火,是一丛丛火红的鲜花。这花开得又红、又旺、又多、又香,人人喜,个个爱。这花是怎么长的?叫什么名字?谁也说不上来。”

“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他的三个儿子在起义的时候,全都叫官兵杀害了。可是,他并不灰心,不丧气,不低头,决心和狗财主们拼到底。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一丛红花前边,双手捧起了一把鲜花,满脸笑容地对大伙说:‘乡亲们哪,这花开得可不同寻常,它是咱们亲人的血化成的啊!你们看,它开得多么红多么美!它是生长在咱山区的土地上,开放在咱穷苦山民的心田上的啊!’”

“人们听了之后,就欢呼起来,都说,‘老爷爷,你说得真好!你就给这珍贵的花起个名字吧!’”

“老人说,‘我看到这花,就想起了那些为了叫穷苦人过好日子,不怕流血,不怕杀头的英雄好汉们。他们虽然死了,可是,他们的精神却没有死!就像这鲜花一样,开得又红又美又香。……’”

“老人说到这里,那一丛丛鲜花就像有了知觉似的,全都放出了耀眼的红光,把山野映得一片火红。老人接着又说:‘这一次起义是失败了!可是起义的精神没有灭,就像这鲜花一样,越开越旺盛。他们失败了还有我们;我们失败了,还有儿子;儿子失败了,还有孙子。我们要子子孙孙同那些杀人的官府、吃人的财主斗,斗他个千年百载,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把那些害人的妖魔鬼怪、虎豹豺狼全都赶尽杀绝。到那时候,咱穷苦人的日子就会过得像这鲜花一样红火兴旺……我说,这鲜花的名字,就叫作映山红吧!’……”

老人说到这里,把话停住了,他陷入深沉的回忆中。

大成子一对发光的大眼睛惊奇地注视着山崖上那一丛丛在山风中摇曳的映山红,轻声地说道:“真好!”大成子由衷地赞叹着。这个古老的富有寓意的传说,引起了大成子对于义民们的无限崇敬,对于斗争的无限向往。“再说啊!”他催促爸爸,总觉得这个故事还没有完。

“好,我就接着往下说,这个故事是你爷爷讲给我听的,算起来,已经整整二十年了。那是光绪二十年,咱这一带山区接连大旱三年,田里庄稼颗粒无收,穷人饿得啃树皮、嚼草根、吃观音土。财主们却是花天酒地,吃香的、喝辣的,仓房里的粮食堆成山,发了霉。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管穷人死活,整天提着鞭子,到处催租逼债、讨税要捐。逼得穷人卖儿卖女、上吊跳崖……真是一条活路也没有了。……那时,我也是天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有一天你爷爷指着这虎头崖上的映山红对我说,‘咱山区里有句俗话:悲伤忧愁,不如握紧拳头。我讲个映山红的故事给你听吧!’你爷爷把这个故事一讲完,我就知道你爷爷的心思了。我说,‘那些起义的饥民真是英雄好汉,宁可被砍头也不愿等着饿死。咱们就学着那些饥民的样子,和财主们刀对刀、枪对枪地拼了!’你爷爷这时候正到处串联起事。一听我这样说,就高兴地大笑起来。他说:‘就应该这样,咱们不能让狗财主们踩在脚底下,骑在脖子上,宁愿站着死,不能跪着生。你就参加红绫会吧!’……”

“红绫会是做什么的?”两手托腮、凝神静听的大成子忍不住地插了一句。

“红绫会嘛,就是穷人串联起来,向官府造反,向大户借粮的义民,你爷爷就是红绫会的大首领。在起义的那一天,饥民们头上都裹上了红布包头,腰里都扎上了红布腰带,刀把子上都系着红绫子,长矛尖上都挂着红缨子……火起为号,人们操起了锄头、冲担、大刀、长矛、柴斧,从村里拥了出来。漫山遍野都是人,你爷爷手里就提着你扛的这一把镢头,带领着人们,像暴发的山洪一样,涌向谷家寨……”老人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仍按捺不住兴奋和激动。

大成子也被爸爸的情绪感染了,穷苦人所受的深重的苦难,引起了他深深的悲愤和同情。那饥民起义的波澜壮阔的情景使他振奋和激动。他好像也成了红绫会的一员,恨不能一脚把官府踩扁,一拳把财主们砸烂。他紧握着小拳头说:“干吗向大户借粮?应该抢他们的!”

“是啊,别说财主们不借,就是借了也没法还!你爷爷一镢头就砸开了谷敬文家的粮仓,把大户的粮仓给抢了。……”

“为什么到谷家寨去抢谷敬文家的粮仓?”

“谷敬文是咱九里十八坪顶大的土豪!他家里有一马跑不到头的土地,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山林。所以他老子谷孟余的外号叫谷半县。在起义的那些日子里,咱穷苦人有多么高兴,踢倒了谷半县的太师椅子,掀翻了他的八仙桌子,砸烂了他那吃人的斗,折断了他那杀人的秤,分了他的粮食、布匹和牛羊。家家户户就像过节一样……就是现在想起来,心里也觉得痛快!可是……”老人的心情忽而变得沉重起来,“在起义后的第五天上,谷孟余就从官府上搬来了带着洋枪洋炮的清兵。……就在那里,”老人用粗糙有力的大手指着豹子山下,“红绫会同清兵摆开了战场,杀了个尸骨堆山,血流成河!”

大成子眺望着豹子山下,仿佛看到了当年红绫会同清兵厮杀的壮烈情景。

“狠狠地揍那些狗东西!”大成子咬牙切齿地喊着,紧握着的小拳头在颤抖着,好像在为当时的战斗助威、出力!

“可是红绫会叫清兵打散了。你爷爷带着四百多人冲开了清兵的重围,到处转战,从万松山区转到白马山区,又从白马山区转回豹子山来,因为哪儿也立不住脚跟,人越战越少,后来就打得只剩下七个人了,你爷爷身受重伤,落在谷孟余的手里……”

大成子屏住了呼吸,小拳头握得咯咯发响,全身在悲愤的激动中颤抖着。

老人的声音忽而由低沉变得高昂起来:“你爷爷是刀压着脖子脸不变色,在刑场上指着谷孟余骂道,‘你杀吧!穷人是杀不完的!’……就这样,你爷爷的头在谷家寨的寨门上悬挂了七天。”

大成子的胸脯在急剧地起伏着,激愤、仇恨的烈火同时在他的幼小的心灵中燃烧,燃烧!他像个大人一样压低了嗓子,关切地问:“后来呢?人们就把爷爷埋到虎头崖来了吗?”

“对,这虎头崖上,一个坑就埋了七十多个!”

大成子站起身来,手把青松,崇敬地望着那一道隆起的土岗,在他看来,他每年栽的那一丛丛映山红,变得格外地鲜艳了,他为爷爷死得英勇而自豪。

“尽管那时官府杀了成千上万的人,谷孟余还是不放心,他办起了团练,到处清查红绫会的余党。当时我和你史太昌大叔,还有田世杰大叔,我们三个人一齐跑到外地给人家当长工。第三年,清查余党的风头过去了,我们才又回到了豹子山。结果董老二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老浑蛋,为了三十块大洋,向谷孟余告了密。我和你太昌叔被抓去坐了三年牢。”

“田大叔呢?”大成子急急地问。

“在我们被捕的那天夜里,你田大叔已经睡了。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有人从垣墙上跳进了院子,接着就开了大门。他连忙披衣起来,从窗口里向外一看,只见灯笼火把一片通明,很多团丁一齐拥了进来,把他的房子包围了好几层。你田大叔把房门猛然打开,顺手摸了一条板凳,向堵在门口的团丁砸了过去,有两个团丁被打倒了,别的团丁连忙向两旁躲闪,你田大叔随着飞出的板凳乘势纵身跳了出去,在墙角上,顺手摸起了一根冲担,嘁里咔嚓地在院子里同团丁们拼了起来。他见团丁越聚越多,知道寡不敌众,就冲到墙边,把冲担往地上一撑,翻过墙头,奔上了后山。……”

“田大叔真行!”大成子由衷地赞叹着。

“是啊,你田大叔是个有胆量有心劲的人哪!他是红绫会的小头领,他要是被抓住哇,那就非杀头不可。”

“以后呢?”大成子关切地问。

“以后吗?我就再没有见到他的面,有人说他被打死在山里,有人说他逃到了外地。唉,十七年了,就像石头沉到大海里一样,一直没有音讯。”

“田大叔准还活着!”大成子信心百倍地说着。他对这个红绫会的小头领,充满着钦敬,他多么希望将来有一天会遇到他。

“那可真是条英雄好汉啊!”老人怀念着生死不明的战友,不由得叹了一声。

大成子从映山红的传说,联想到红绫会的起义和爷爷的被害;联想到爸爸的坐牢;联想到田大叔的逃亡。他提出了一个老人难以解答的问题:“爸爸,穷人的起义为什么老失败呢?”

“嗯,是啊。”老人思索着说,“我也一直琢磨着这个事儿,九九归一,是没有找到一条成功的路。”

“那就去找啊!”大成子忽然充满信心地说,“爸爸,我们一定要找到那条路!”

老人被孩子的热情感染了,他站起来,仿佛向着起伏的群山在庄严地大声宣誓说:“对!这条路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我们应该把那些害人的地主老财统统打倒!”

“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有兵,有官府啊!”老人喃喃地说。

十四岁的大成子还弄不明白官府是怎么一回事,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他苦思了一阵子,又提出了一个老人更难回答的问题:“官府为什么向着地主老财呢?为什么不向着穷人呢?”

“哎呀,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啊!”老人苦恼地说,“只有富人的官府,没有穷人的官府!”

“唔,”大成子当然很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但他却提不出问题来了。他迷惑地瞪视着前方的远山,渴望着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急切地去寻找一条起义能够取得成功的道路。

“大成子,天不早了,我们回家吧。”老人从往事的回忆和沉思中挣脱出来,叹了口气说,“明天一早,就进山打猎去,我们还欠黄保正一张豹皮呢。”

“为什么欠他的?”

“因为欠了官府的捐税,要用兽皮去顶!”老人耐心地解释着。

“向着富人的官府,为什么跟我们穷人要捐税呢?”

“官府就是官府,捐税就是捐税。你问的都是些孩子话,蚊子要吸血,虎狼要吃人,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还问为什么?”老人也很难回答这个听来十分幼稚,想来却十分深奥的提问,他略微思索了一下说,“没有捐税,他们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住的高楼大厦,从哪里来啊,哼!”说到这里,老人愤慨起来,“还不都是穷人的血汗养肥了那些狗东西!”

“我们为什么养活那些坏蛋呢?养活他们帮着财主杀穷人吗?哼!我们不给他们!”

“那么,他们就会派兵来抓你去坐牢。”

“那就跟他们打!”大成子挺挺胸脯不服气地说。

“打不过他们啊!他们有枪有炮,刀把子攥在他们手里,穷人还有什么理好讲呢?”

“打不过他们,就逃走!逃到别处去!”

“别处也是一样啊!哪里没有官府,没有财主呢?听你爷爷说,咱们也是叫那些狗财主们逼得走投无路,才逃到这山里来的。……”

大成子不知怎么说好了。他那简短的经历,使他还不能有更深的思考。这个题目,对于十四岁的孩子来说,的确是太深了,太大了。他闷闷不乐地站了起来,心事重重地跟着爸爸向山下走着。映山红的传说;红绫会的起事和失败;官府的捐税;欠黄鼠狼子的豹皮:这一切,都在他那幼小的心灵里翻腾着。

老人的名字叫郝永兴,住在豹子山脚下一间孤零零的茅屋里,这间茅屋归九里十八坪的黄家湾管辖,离村有五里山路,人们都叫它郝家屋子。

郝永兴的祖辈,都是勇敢勤劳的山民。为人憨厚耿直,不管他们穷到什么地步,不管生活给他们多重的压力,不管命运给他们多大的打击,他们不低头,不叹气,不屈服。若遇到穷兄弟们有什么难处,只要是他们能办得到的,无不竭力相助。这些高尚的品德就像传家宝一样辈辈相传,直到郝永兴,这些传统的品性,不仅完整地被保留下来,而且得到了发扬光大。

红绫会起义失败后,郝永兴、史太昌被董老二出卖坐了三年牢。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史太昌得了重病,黄梅雨季,牢房的墙壁上滴水如雨,铺草浸在水里。郝永兴为了不使史太昌受潮,便把他抱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他的身下,就这样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史太昌的病好了,而他自己却得了严重的风湿病。由于他的体格强壮,精力充沛,恶疾并没有把他压倒。但是疾病却像敌人一般,暂时潜伏起来,随时伺机向他进攻。

牢房虽然摧残了郝永兴的肉体,却没有挫折他的意志。他虽不是一个自觉的无神论者,也不懂得阶级斗争的理论,但他并不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鬼神而听天由命;也不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地主豪绅而任其宰割。而是把命运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去同万恶的世道进行抗争!

当时,家中为了赎他出狱,把少得可怜的家具衣物全都当净卖光,连黄家湾的房基也押给了地主黄道儒,这才搬到荒山沟里来,用石头木材搭了个冬不避风、夏不遮雨的茅屋。他出狱后,发誓不给地主干活,既不租佃,也不借债,提起猎枪,到深山密林里打猎为生。

他在三十六岁时,老伴生了一个男孩,这就是郝大成。郝大成十四岁这一年,郝永兴正好五十岁。这年冬天,风湿病像猛兽般乘着严寒的威势,在他愈来愈衰老的身体上日益猖狂起来,最后终于把他撂倒在病床上。

十四岁的郝大成只好单独进山狩猎。虽说他脚步轻捷,膂力过人,攀悬崖,走峭壁,不畏艰难,不怕危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猎人。但是,他毕竟还是太小了,郝永兴很不放心,在风雪交加的冬季,不允许他进入深山。

随着春天的降临,山野透出了新的生机,万物蓬发。郝永兴的身体也像解冻的大地一般,慢慢地恢复了起来。郝大成更像一株强壮的橡树,迅速地茁壮成长。但是,在豺狼横行的恶世道里,灾难往往突然降临在穷人头上。

郝永兴整个冬天是在病床上度过的,不打猎就没有收入,生活日益窘困起来,在史太昌的帮助下,虽然没有忍饥挨饿,但还是欠下了官府的户口税、灶头税、打猎税,还有保里的团练费和护堤捐……

郝永兴虽然发誓不给地主干活,不借高利贷,但是他还是逃不脱地主豪绅设下的罗网。那还是上个月的事,因为他的风湿病急性发作,他不得不躺在病床上。黄家湾的保正黄道儒(人们当面称他黄四爷,背后叫他黄鼠狼子),钻进了郝家茅屋,假惺惺地对郝永兴说:“郝老头啊,官府的五元捐税,你已经欠了两个月啦。我知道你今冬没有进山打猎,成子又小,看在老乡亲的面上,我就先给你垫上,过些日子,你还我张豹皮就算了!你是耿直人,说话就像铁板上揳钉子,我信得过你。”郝永兴就这样欠下了黄老四的阎王债。

到虎头崖上坟回来的第二天,郝永兴父子便进山打猎,为了打到獐狍虎豹,他们进了深山老林。在老林里转磨了大半天,结果是叫人失望的,只打了些山鸡野兔。郝永兴拖着疲倦的老寒腿在前边走着,大成子用一根冲担挑着猎物,在后面跟着。

太阳落到了西山尖上,山林渐渐阴暗下来,病体尚未复原的郝永兴,已经觉得很疲倦了,他想早一些赶回家去,便急匆匆地向山下走着。猛然间,他们听见“吼——吼——”的两声啸叫,一阵腥风卷过,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不好!”经验丰富的郝永兴,听到这山区里少有的猛虎的吼声,立即警惕起来。他把枪端在手里,作出射击的准备。就在这瞬间,“哗啦啦”一阵声响,从树丛中跳出一只白额虎来。不管猛虎出现得多么突然,勇敢沉着的老猎人,还是清醒镇静地想出了对付的办法——他立即跳近了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橡树,以粗大的树身作为隐蔽和屏障。

“成子!快躲到树后去!”郝永兴想到了身后的孩子,关切而焦急地喊着。这时大成子已经摔掉了冲担上的猎物,对猛虎作好了冲击的准备。

猛虎同时也看清了它的危险的敌手,一个纵跳穿过树丛,从半空里向郝永兴扑了下来……

这时,猛虎的整个咽喉和胸脯全都暴露在老猎人的面前,这是一个绝妙的射击时机。但是郝永兴在这最关键的时刻,由于关照孩子的安全,而没有来得及瞄准。枪声响了……随着震撼山林的枪声,几撮虎毛纷飞起来,霰弹虽中了虎身,却没有打中要害。同时猛虎也扑了个空。

猎人的射击激怒了猛虎,使它变得更加凶狠。郝永兴凭借大橡树的掩护,同猛虎周旋起来。虎从右面扑来,他就转到树左,猛虎从左面扑来,他就转到树右。

猛虎几次扑空,暴躁地围树乱窜,咆哮如雷。郝永兴毕竟有些年老力衰,又加病腿拖累,有一次躲得稍微慢了一些,一双利爪从他的肩上扑了过来。他把身子急忙一侧,虽躲过了利爪,却被钢鞭似的虎尾重重地扫了一下。他的半个身子被打得麻木了,一个踉跄跌倒在树下。

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大成子从树后跳了出来,握着冲担,两只大眼睛闪射出愤怒的火光,一个箭步向猛虎冲了过去。这冲担虽然是担东西用的,但和扁担不同,两头是锋利的铁尖,一来,在挑柴时,容易插入柴捆,同时又是抵御猛兽的武器。

猛虎看到了新的危险,放弃了郝永兴,转身向大成子扑来。郝大成丝毫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危险,只是集中了所有力气,把冲担握紧,两眼怒视着向他扑来的猛虎。当猛虎泰山压顶似的扑下来时,他没有躲闪,而是把冲担对准了猛虎的下颏,借着猛虎扑击的力量,冲担一下从虎的咽喉穿进了胸腔。

就是再勇敢再机智的猎人,也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了。而大成子,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却凭着他的临危不惧的品格和敢打敢拼的勇敢精神,完成了看来绝不可能完成的决斗!

但是,他毕竟还是太幼嫩了。在猛虎冲击的千钧压力下,他仰天倒了下去。垂危的猛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把整个躯体的重量全都扑到他的身上。猛虎死前的挣扎和痉挛的利爪,抓烂了他的衣衫,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他昏了过去。

这一场搏斗,几分钟就结束了。郝永兴在采药老人孟老头的帮助下,背着大成子,拖着死老虎下了豹子山。

郝大成的伤势很重,采药老人孟老伯陪伴着他,给他在伤口上敷上了止血、消炎的药草,并告诉他半个月后才能下床。

第三天,谷家寨逢集,郝永兴便背上虎皮去卖。

“爸爸,这虎皮能卖很多钱吧?”郝大成躺在床上问。

“是啊,少说也值一二百元。卖了它,我们可以重新翻盖一下房子,给你买一支新猎枪,欠的捐税也都能还清了……”

“爸爸,还要帮孟老伯盖一间房子,他那个棚子快塌了,不能住了。”

“对。我们一定帮你孟老伯盖,还要帮他买一把新镐头……”郝永兴爱抚地看了大成子一眼,心里高兴地想:“这孩子已经知道关照别人了。这很好,很好!”

郝永兴得虎的消息,第二天就由黄鼠狼子的嘴,传到谷敬文的耳朵里。这时谷敬文刚满三十一岁,他已经接管了谷家的全部权力。他比他的老子谷孟余野心更大,想在他祖上盘剥来的“半县”的产业之上,再翻上几番。封王封侯虽已不合时宜,但他决心称雄一世,独霸一方,做一个威震整个山区的土皇帝。什么南屏山区的汤三磙子,什么四岭山区的周武,什么西屏山区的任中元……这些地方势力在他谷敬文眼里全都是无能之辈,都只不过是他这条大鱼嘴边上的小虾米,早晚他要把他们一一吞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弱肉强食”,这就是他为人处世的哲学。他追求的是金钱财产和权势,他崇拜的是老奸巨猾的镇压人民的刽子手曾国藩,他决心大干一番,以实现他出人头地、作威作福、光宗耀祖的宿愿。当他听到郝永兴要卖虎皮的消息时,他正踌躇满志地在大厅里踱步,不由得向红木雕花的太师椅上扫了一眼,心想:如果加上一张虎皮,那是何等威风!

逢集的这天早晨,谷敬文和他的大管家谷中一,在谷家寨的寨门上把身背虎皮的郝老头拦住了。尽管他特意装得十分和气,但仍然掩不住他那极端藐视穷人的神情。他假笑着,用吩咐用人的口吻说:“郝老头,你发财了,把虎皮背到我家去吧,价钱不会亏待你!”

郝永兴听到谷敬文这横行霸道的口吻,看到谷敬文这趾高气扬傲慢无礼的神态,他立即想起了年轻时代的谷孟余——屠杀红绫会的那个刽子手。这血口似的寨门也使郝永兴想起了父亲那高傲的头颅。一股仇恨的怒火在他心头升腾起来,但他还是克制着,冷冷地说:“我要卖给哪个就卖给哪个,为什么要送到你家里去?”

谷敬文从郝永兴的声调里,听出了他蕴藏在心底的深仇大恨,便用充满威胁的声调说:“郝老头,给你面子你不要,我可把话给你说在前头,到时候不要怪我姓谷的翻脸无情!”

“我姓郝的站得正,立得直,不怕你们!”

郝永兴怒视了他的仇人一眼,掂了掂背上的虎皮,气呼呼地进了谷家寨。

谷中一看着郝永兴的背影怒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这个红绫会的余孽,应该给他点苦头尝尝。”

谷敬文阴险地说:“告诉张彪跟上他,看哪个敢买他的!哼,这张虎皮非披到我的太师椅上不可!”

郝永兴到了市集上,人人都说虎皮好,但看看他身后跟着谷敬文的家丁,谁也不敢买,只是啧啧地称赞一番就散开了。临近正午,仍然没有一个买主,郝永兴已经猜出没人敢买的原因了,真是气炸了肺腑,正想收起虎皮到别处去卖,谷敬文带着两个家丁迈着方步走到老猎人面前,阴阳怪气地说:“郝老头,你的虎皮可有买主?”

郝永兴本来已是怒火烧胸,谷敬文的话就像一把刀子在他胸口上戳了一下,他猛然暴跳起来:“哼!你谷敬文真要骑在穷人头上屙屎啊,我宁愿一把火烧了,也不卖给你!大白天,你还敢抢了不成?”

“抢你奶奶的又怎么样?”张彪气势汹汹地逼到郝永兴面前,几个家丁趁机把虎皮一拖,拔腿就跑。

郝永兴并没有去追虎皮,因为在他面前有三支枪挡住了他的去路。人愤恨到极度的时候,往往反而平静下来,正像暴风雨之前的沉寂一般,它孕育着猝然暴发的更大的风暴。“强——盗!”郝老头从嘶哑的喉咙里吐出了仇恨凝成的两个字。

谷敬文强词夺理地说:“你知道,抗交捐税该当何罪?”

谷敬文卑鄙无耻无中生有地给他加上了这个罪名,正是地主豪绅巧取豪夺惯用的伎俩。

郝永兴的心似乎已经爆裂了!他两眼瞪得很大,充满了火红的血丝,极端的仇恨和痛苦使他的脸变了形。他一时忘记了胸前的黑黝黝的枪口,也忘记了躺在病床上等他早归的孩子。腮帮下面的牙床骨抖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咽下去,又像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底翻上来。他怒吼了一声,向谷敬文猛扑过去,以聚集了千百年农民对地主的仇恨的铁拳,对准谷敬文的太阳穴打去!这一拳的分量是难以估量的,本来可致谷敬文以死命,但打得稍偏了一点,正中在谷敬文的左眼上;被打烂了的眼球滋了出来,谷敬文惨叫一声,向后踉跄了几步,两手捂着血脸,扭曲着身子,一头拱在地上。

就在谷敬文惨叫的同时,枪声响了,三颗子弹同时打中了郝永兴的胸膛,他摇晃了一下,带着隐约的一丝微笑看了看翻滚在地上的谷敬文,身子一歪,扑倒在血泊中。

当赶集的史太昌和孟老伯赶来的时候,郝永兴已经奄奄一息了。

“太昌兄弟,别难过,”郝永兴声音微弱地说,“我这一生没有什么抱憾的事了!只是我这一拳,打得不准,没把谷孟余的狼崽子打死!”

“可是你把他那只狗眼打瞎了。”史太昌宽慰着他的战友,“总有一天,我们会报仇的!”

“我没有别的挂心的事了,我把大成子托付给你,我和你大嫂在黄泉下也就瞑目了。……我的死,先不要告诉大成子,这孩子性子烈……”

“不,先别说死啊死的,你的伤并不重!我把你背回家去!”太昌痛苦地说着,想把他的患难战友抱起来。但是,郝永兴用手势制止了他。

“孟大哥!”郝永兴又把目光转向蹲在一旁悲苦万分、束手无策的采药老人,“……我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只有一间破茅屋,比你那间好些,你就搬进去住吧……本想卖了虎皮,给你重盖……”

采药老人,以纵横的老泪代替了他的满腹悲伤的话语。

郝永兴昏迷着,在人们的呼唤中,在他那穷苦的充满灾难和斗争的一生即将结束的时刻,他又苏醒过来,集中起生命的全部精力说出了他最后的愿望:

“……你们要把我葬到虎头崖上,那里是红绫会英雄好汉们的坟地。红绫会是没有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我是……红绫会员……”

郝永兴的死,使世上失去了一个正直勇敢的好汉,使穷苦的山民失去了一个刚强不屈的兄弟。土豪劣绅们却为剔除了这根眼中钉肉中刺而欢喜得发狂。

穷人出殡是简单的,一张竹制的矮床,一领苇编的旧席,根本谈不上什么葬仪,但这一天,虎头崖上却站满了送葬的人群。那滚滚松涛仿佛为这勇敢的猎人的死,发出了不平的呼号,那饱含露水的映山红,仿佛也为这勇敢的猎人的死,而滴落着悲愤的泪珠。

躺在床上养伤的郝大成,还不知道发生的不幸,他正等待着爸爸带着他盼望已久的新猎枪归来。

乡亲们为了郝大成的安全,生怕郝家这根刚烈性子的独苗苗,去找冤家报仇而惹来杀身大祸。人们对他爸爸死去的真情,都严守着秘密,只是告诉他:他爸爸卖了虎皮回家晚了,路上碰见了土匪,抢走了他的钱,害了他的命。

在安葬了郝永兴的那一天,孟老人就遵从挚友生前的嘱托,搬到郝家屋子里来住了。太昌叔和太昌婶都来探望大成子,想把大成子立即搬到史家坪去,采药老人却坚决不答应。

“你们就放心吧!”孟老人对太昌夫妇说,“我保准大成子半个月就好!我采了一辈子药,我知道什么药好,我把好药全用到他身上,你们就放心吧!”

史太昌同意了。他知道大成子在采药老人的照顾下,会很快好起来的。他们约好:一旦大成子痊愈,就搬到史家坪去住。

郝永兴的死,通过赶集人们的传扬,在几天的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豹子山区,在人们的心灵上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史太昌想到,要把郝永兴死的真相瞒住大成子是不可能的,同时也是不必要的。他认为应该告诉大成子,要他记住这血海深仇,并把穷苦山民的不畏强暴、勇于反抗的品性继承下来。这一天史太昌又来看大成子的伤情,便把郝永兴死去的真情告诉了他。

没等史太昌说完,满是伤痕的大成子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他一句话也不说,从门边拎起了猎枪,像一头暴怒的小豹子似的冲了出去。

史太昌急急地从屋里追了出来。

郝大成并没有冲向谷家寨,而是沿着陡峭的山路奔上了虎头崖,他忘记了全身的伤疼,只觉得全身就像一团烈火在燃烧。他跑得很快,史太昌一时追不上他。史太昌见他不是到谷家寨去,放心了,就没有拼力追赶,只是在后面紧跟着他。

大成子跑了一阵,很快就看见埋葬红绫会员的那道土岗子,在他前几天栽的那一丛映山红旁边,有一堆新土——那就是他爸爸的新坟。他把猎枪往旁边一放,一头扑到爸爸的坟上,两手深深地抠进了还很松软的泥土,哽咽地喊了一声“爸爸!”随着几滴热泪,重重地吐出了四个字:“我要报仇!”接着他又站起来,摸起了猎枪,猛一回头,正好和史太昌撞了个满怀。

“好孩子,”史太昌一把抱住了满脸泪痕的大成子,“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谷家寨,找谷敬文报仇!”大成子哽咽着说。

“就这样一个人去?”史太昌不赞成地说,“谷敬文看家护院的人多着哩!”

“我不怕!”

“光不怕不行,就你这样单枪匹马能报得了仇?”

“死我也不怕!我要报仇!”大成子执拗地喊着,想从史太昌的怀里挣脱出来,并且继续任性而执拗地喊着,“我要和他们拼!……拼!……”

“拼了命又怎么样?仇还报不报?”

“那怎么办?难道仇就不报了?!”

“仇,当然要报,”史太昌沉思地说,“咱们要想个好办法才行……”

“……”郝大成两眼盯着史太昌那饱经风霜的脸,无言地等待着他的老前辈——他爸爸的忠实的兄弟,把这个报仇的好办法说出来。

“眼下正是他们得势的时候,咱们就得先把仇恨记在心里,要像当年红绫会那样,把大伙抱成团,来一个大报仇。红绫会起事的时候,走露了风声,叫谷孟余那个老狼逃跑了,又回过头来反咬了咱们一口。这一回,咱要来他个一锅端,把谷敬文的狼窝子给他砸个稀巴烂,连个狼崽子也叫他跑不了。”

郝大成一面听一面想,然后信服地说:“大叔,我听你的。”

史太昌又继续叮咛着说:“要把仇恨埋在心底,我们定要来一个大报仇啊!”

大成子默默地点着头,望着豹子山下红绫会同清兵拼杀的战场,那遍山的映山红,仿佛又化成了熊熊的烈焰,他盼望着大报仇的日子早一天到来。

在爸爸死去的第十天上,尚未痊愈的郝大成提上爸爸留给他的猎枪,走出茅屋,想到附近山林里打几只山鸡野兔。刚刚出门,就碰上了保正黄道儒。

“你到哪里去啊,小家伙?”黄鼠狼子的轻蔑神情和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郝大成的极大的反感。

“你管我到哪去干什么?大家伙!”

“哟,你人不大,火气倒不小,我是讨债来了。我问你,你老子欠我一张豹皮,你可知道?”

“知道!”郝大成记得给爷爷上坟时爸爸说过这件事。

“你认账就好,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从古到今,留下的这个规矩你懂不懂?”黄老四好像是和一个成年人在打交道。

“我没有钱还你!”

“豹皮呢?”

“也没有!”

“怎么?一无豹皮二无钱,好小子,你想赖账吗?国有国法,王有王法,”这些词黄老四也知道郝大成还听不懂,但这是他当保正的法宝,这国法、王法,就是他当保正的权势,他已经说成口头禅了,“茅屋我要查封,把猎枪给我!以物顶债!”说着,伸手就去拿枪。

郝大成把黄鼠狼子的爪子拨到一边,说:“茅屋已经给孟老伯住了。这枪是爸爸留给我的,谁也拿不去!”

黄道儒的黄色眼珠子转了几下,他想出了一个原来没有想到的主意:“你去给我放牛吧,我不会亏待你。放牛顶债,合情合理,两不吃亏!”

十四岁的孩子毕竟还是幼稚的,他还不能判断这样做是不是合理,但他的性格一向是敢说敢为敢当,便毫不犹豫地说:“好!我到史家坪去和太昌叔说一说!”

“那就算说定啦!你不会变卦吧?你若是逃跑了呢?”黄老四狡猾地说。

郝大成被这种侮辱人格的话激怒了,愤愤地说:“我说话是算数的!”

郝大成来到史家坪,把答应给黄老四家放牛的事一说,史大婶立即焦急起来:

“大成子,说什么我也不让你去给地主放牛。等你大叔回来,叫他去和黄老四说说。”史大婶说得恳切而又坚决,并急急忙忙给郝大成做饭吃。

“我已经答应他了。”郝大成坐在木墩子上,无可奈何地垂着头说。他后悔这件事做得太孩子气,事先没有和大人商量,可是他的正直倔强的品性又不允许他反悔。

“答应了就不能更改吗?谁会拿这些话当真呢?你还是个孩子呢。你可要知道,”大婶心疼地说,“给财主家放牛可不和在家里一样啊,风里来雨里去,受苦受累不说,这些没有心肝的狗财主,他们拿你不当人待,抬手就打,开口就骂。你爸爸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为了不给地主干活,才去打猎的吗?”

郝大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坚决地说:“不,我既然答应了,我就应当去。大婶,你放心,财主们不敢欺负我的。”

史大婶没有办法说服这个倔犟的孩子,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太昌身上。她知道,大成子对太昌的话,总是听从的,因为太昌十五岁就参加了红绫会,郝大成敬佩他信任他,在郝大成心里,太昌是享有很高的威望的。谁又想到史太昌听说以后,竟然同意郝大成去放牛。这使得大婶不但急躁而且恼火起来了。

“你真是个硬心肠!”大婶背着郝大成数落史太昌说,“你怎么下狠心叫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给财主去放牛?”

史太昌吸了几口旱烟,微笑着说:“大成子怎么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我不就是他的爹娘吗?”

“你说这话也不脸红,孩子进门还没有吃上几顿饭,你就叫他给地主去放牛。不,我不让他去!”

“为什么?放牛也不是丢脸的事,”太昌在草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瞅了大婶一眼,“是怕人家说闲话吧?”

大婶坦然地承认道:“也有这么一点。”

“看,就在这一点上你就不像亲妈了。我们史家向来是以诚实为人,不是以世故为人,只要我们诚心对待孩子,外人的闲话可以不管。”

“倒也不单单是怕外人说闲话,这是小事,我们应该比郝大哥在世时更加疼爱这个孩子。”

“这不能说你的心不好,也不能说你的想法不对。可是爱孩子也有各种各样的爱法:若是生孩子为了养老,怕他生病长灾,怕他吃苦受累,也许这种爱法是对的;可是要把孩子抚养成一个敢作敢为的能替咱穷人办大事的人,这种爱法就不对了!小笼子里只能养画眉鸟,是养不出山鹰来的!”史太昌看看被说动了的老伴,继续说,“让大成子给地主家当当长工,吃点苦头……也好。他就是块铁,不把他放在火里也是炼不成钢的!”

郝大成的放牛生涯,在压迫和反抗的斗争中,度过了第一年。

一年来,他吃糠菜,穿破衣,住草棚,顶风雨,披寒霜。这些郝大成都可以忍受,只是黄老四全家对他的轻蔑,他不能容忍。

开头,不论是黄四婆子还是黄家的大少爷黄小富,都喊他“放牛的”“小野种”,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叫,只喊一声“喂!”

这种轻蔑的呼喝使郝大成非常恼怒:“难道我没有名字吗?”以后,他们不喊他的名字,他就坚决不应声。

黄家人全家上下拗不过一个小牧童,只好让了步——黄四婆子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地喊了一声“小成子”。

“我叫郝大成,不叫小成子!”郝大成激烈地抗议道。

黄四婆子气得直跺脚,恨得直咬牙,真想一棒子打死他。穷人生来低三辈,谁的名字上敢冠个“大”字!更何况黄家的大少爷还叫小富呢。石头可以压碎,铁棍子可以扭弯,难道就制不服这个野孩子吗?黄四婆子曾经试图把这个牧童拗过来,但她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恨恨地叹了口气对黄道儒说:“老四啊,我算服他了。你雇的哪里是放牛娃,你是请了个老爷来了。”

黄道儒一听,真是怒火中烧,他走到正在喂牛的牧童面前,顺手摸起一根拌草料的棍子,气势汹汹地指着郝大成的鼻子吼叫道:“小杂种!你要翻天啊!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棍子硬!”

黄道儒把棍子举了起来,正要打下去,但他的手忽然像抽掉了筋骨似的放了下去。

大成子看到黄道儒要打他,便一弓腰从草筐边操起了一把闪光的柴刀,紧闭着嘴唇,一声也不吭。这时黄道儒从牧童面部愤怒的表情看出了他的决心,好像在说:“来吧,狗东西!你敢用棍子打我,我就用柴刀劈你!”

黄鼠狼子在瞬间权衡了利弊得失和后果,只好气哼哼地把棍子丢在地上,无可奈何地回到屋里去,劝他的太太说:“算啦,你和他争的哪口气,这小子是一匹没驯服的马,你越用鞭子抽它,它就越尥蹶子,应该给它搔搔痒,顺顺它的脾气,那才能给它戴上笼头,骑上它的背。”

“哼,这就是你跟谷敬文学来的那一套,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耐性。”此后,这个没有耐性的母老虎也只好捺着性子叫“郝大成”了。

郝大成的斗争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这仅仅是一种天真幼稚、毫无意义的儿戏吗?不,这是斗争,他给穷人争了个“大”字来。一个人,不管他的年龄大小,力量强弱,只要有这种宁折不弯,宁碎不扁的斗争精神,他就可以和这个不平的世界决斗一番了。……

两年后,郝大成折断了黄老四的放牛鞭子,两手攥空拳,回到了史家坪,他成了史太昌家的人。农忙时他和史太昌一道种地,农闲时他上山砍柴打猎。

这一天谷家寨逢集,他挑柴去卖,谷敬文的账房看好了柴讲好了价,叫他挑到谷家后院去过秤领钱。郝大成随着十几担柴挑子进了谷家的后院。

在给郝大成过秤的时候,正巧谷敬文走了出来。谷中一为了表示对主子的忠心,就对郝大成说:“你的柴没有干透,按七折算钱。”

郝大成看出管家有意欺负他年轻,便从柴捆里抽出一根木柴,手执两端,在屈起的膝盖上轻轻一磕,干燥的木柴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断成了两截。他往谷中一面前一丢,气呼呼地说:“你没有长眼?”

谷中一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便恼羞成怒,冷笑道:“不想卖,你就挑回去!”

“挑回去?”郝大成怒火冲天地说,“不是你叫我挑来的吗?你明明是欺负人嘛!”

“欺负你又怎么样?”谷中一气势汹汹地说着,并蛮横地扫了其他卖柴的一眼。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欺负的!”郝大成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威风凛凛地向谷中一跨了一步。

“来人哪!给这小子点味道尝尝。不然,他还不知道姜是辣的!”谷中一喊叫着。可是他在这个孩子的威逼下,向后退了几步。

随着喊声,从前院里跳进一个大汉来。他那生满横肉的脸上,从前额的右角通向左腮帮子,斜着一条深深的刀疤。这是他当土匪时,因为分赃不平留下的印记。他就是抢郝永兴那张虎皮的张彪——谷敬文豢养的一条看家狗。

他上下打量着郝大成,好像估量着对手的分量。他什么也不说,对准郝大成的胸口就是一拳。郝大成摔出了十步之外,一直跌在杈丫的柴堆上。

谷中一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打得好!保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张彪得意扬扬地抄着两只手,悠然地站在那里,丑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欣赏着他那一拳在这个少年身上产生的效果。

就在这时,郝大成却摇晃着从地上挣扎起来。虽然他还牢记着史太昌叮嘱他“把仇恨记在心里”的那句话,但他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积聚起埋藏在心底的所有仇恨,闪电般地猛扑过去,对准张彪的丑脸就是一拳。这是一下致命的打击,张彪惨叫着向后踉跄了几步,“噗通”一声跌在地上,仿佛连门旁的石狮子也被惊骇得跳动了一下。这个杀人成性的打手在地上翻滚着,从鼻孔、嘴里淌出了一摊污血。由于他体格强壮,虽没有送命,但是他的鼻梁却被打塌了,躺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卖柴的人们立即叫起了喝彩声:

“打得好!打得好!”

“郝大成!快上去揍他!”

“打死这个恶棍!”

就在人们兴高采烈的时候,从前院的角门里,跑来了七八个家丁。谷中一发布命令般地向他们喊着:“快!给我打死这个想造反的小孽种!”

接着就有两个家丁,向郝大成扑过去,把他架了起来,猛力地向柴堆抛去。这次比上次重得多,郝大成被摔昏了,头上嘴里都流出了血!

卖柴的人们忍不住了,他们抽出了冲担、柴刀,发出了一片怒吼声:

“你们谷家也太欺负穷人了!”

“打死人应该偿命!”

家丁们也都拔出枪来,在双方的相持中,人们抬走了昏迷的郝大成。

谷敬文一直坐在账房的柜台里,他眯着狡诈阴险的眼睛,一边品味着细瓷杯里的香茶,一边思量着眼前的这场斗争。当郝大成被摔昏在柴堆上的时候,他不禁微微地笑了。你要反抗吗?这就是你的下场!但是,在他的胜利的快感之后,又隐约地感到一种沮丧和恐惧的情绪袭上心头。他从这个卖柴孩子身上看到了山民桀骜不驯的性格,这种充满仇恨的反抗是猛烈的可怕的!

怎样才能使这些桀骜的山民低头而甘心做他的奴隶呢?他思索着,深深地思索着。他自信是有办法的。他握有政权、族权、神权,再加上金钱和手段,还不能降服那些除了一身有力的筋骨之外而一无所有的黑泥脚杆子们吗?能!

谷敬文又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浓茶,咂着嘴唇,想起了一句谚语:“斧快不怕木柴硬。”对,为了劈开那些硬木柴,我要把斧子磨得更快!

这时,人们正抬着受伤的郝大成回史家坪,有人规劝他说:“孩子,硬和他们斗可不行,羊是斗不过狼的啊。”

“不!我不是羊!”躺在门板上的郝大成大声地抗议着,“我是打狼的!”

史大婶为大成的伤痛,心疼得直掉眼泪,她絮絮叨叨地埋怨太昌说:“今后大成这孩子归我管了。都是你宠着他去惹事,可是到头来吃苦头的还是他自己!”

“是他去惹别人呢,还是别人惹他?”史太昌争辩着。

“不管是谁先惹谁,惹不起总要躲着点,我们惹不起人家,难道还躲不起吗?”

“怎么躲法呢?难道你把大成子像只鸟一样关在笼子里,那样老鹰也许抓不到他。”太昌有些激动起来。

大婶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史太昌继续说:“在眼下这不平的世道里,有这么两种人:有一种人,让人家骑在脖颈子上屙屎,他还替人家搔痒;另一种人,却干脆把那些骑在脖颈子上的坏蛋,从头上掀下来,把他踢到臭水沟里去。你说哪一种人有出息?哪一种人有骨气?你说我不应该宠着孩子去惹事,难道我叫大成子故意去招惹谁来吗?谷中一有意欺负他,叫他把柴挑去又要他把柴挑回来,你说孩子应该怎么办呢?乖乖地把柴挑回来?若是这样,我们才真正对不起郝大哥呢。他一定会在黄泉之下骂我,‘太昌啊太昌,你把我的孩子养成了一个废物!’……”

史太昌越说越愤慨,他仿佛不仅仅是对着大婶一个人说的,而是对着整个受苦受难的穷兄弟们说的。他向所有受压迫受剥削的人们提出了这样严峻的问题:“人们啊,在被压得直不起腰喘不出气来的生活面前,你选择哪一条道路呢?是屈服,还是反抗?是顺从,还是斗争?”他也好像在郝大成的行为中得到了响亮的回答:“决不屈服!坚决斗争!”他从这个孩子的不畏强暴、敢于斗争的精神中得到鼓舞和激发,往昔的战斗热情重又沸腾奔放起来。“大成这孩子有出息,有骨气,是我们穷人的好后代!”他连连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不管史太昌如何夸赞大成,大婶还是期望郝大成在吃过这次苦头以后,暴烈的性情会有所改变。正像俗话说的:“初生犊儿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狼。”是的,你看多少粗粝多棱的岩石,在浪涛的冲激下,失去了棱角,变得光滑圆润了。

然而,郝大成却不是一块顽石,而是一把纯钢的宝剑。顽石越磨越光滑,可是宝剑却越磨炼越锋利!

“大叔,天下的财主都是这样欺负穷人吗?”躺在病床上的郝大成问。

“可不,全是一样,天下哪有不吃人的狼!”

“我想到别处看看去!”郝大成挣扎着坐起来说,“我想到远处去看看有没有穷人不受欺负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是没有的。”

“我要去找一条穷人不受欺负的路!”

“你的志向很好,”史太昌赞许着,然后又沉思地说,“你出去怎么生活呢?”

“我躺在这里想过了:只要我能干活,就有饭吃;只要我有两个拳头,别人就不敢欺负我。……”

“嗯,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一向处事果断的史太昌,在决定这个少年所走的道路之前,变得犹豫不决起来。因为这不仅仅是决定郝大成个人的命运,而且也是决定他史太昌今后斗争的道路。

郝大成是史太昌最称心如意的孩子:他不畏强暴,敢于斗争,他正直无私,肯舍己为人。但是他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呢?将来会有什么结果呢?如果处在红绫会的时代,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拥护者和参加者,甚至是发动者和组织者。但是到后来还不是以失败而告终吗?即便是胜利了,又将如何呢?分了大户的粮,用鲜血换得一个饱肚子……但这样总不是个根本办法啊!朝代不断地更换,世事不断地变迁,但是,穷富之分什么时候才能变呢?何处是穷人的出路呢?……这就是史太昌犹豫的缘故,这就是他在斗争的道路上徘徊不决的原因。

史太昌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叫郝大成出去见见世面,让他去摸索出一条前进的道路。

“好,过些日子等身子硬朗了,你就出去闯一闯吧,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去找出一条咱们穷人不受欺压的路来!”

过了不久,只有十八岁的郝大成便离开了史太昌的家,开始了独立的生活。他就像豹子山主峰上的一株苍劲挺拔的橡树幼苗,去承受人世间暴风雨的袭击,同时又在暴风雨的袭击下迅速地成长起来。……

郝大成抱着要找一条使穷人不受欺负的道路的决心,走南闯北,他打猎、打柴、当长工、学打铁,样样都干。经历了人间的艰难困苦,饱尝了世上的甜酸苦辣,这使他“救世济民”的宏愿更加坚定。但是,他和史太昌一样,虽有“救世济民”之心,却无“救世济民”之道。他不断地带着迷惑的情绪回到九里十八坪来,又不断地带着新的希望走出去。这样来来去去五六载,却没有找出一条使穷人不受欺负的路来。

但是,郝大成却百折不挠,具有不找到这条道路死不瞑目的决心,史太昌一方面热情地鼓励他,坚定地支持他,一方面又从郝大成的决心中受到鼓舞和激励,他们坚信能找到这条路。他和郝大成不断地计议,认为打铁这个行业比较合适,并且让他的独生儿子史少平和郝大成一道去打铁。他们准备仿效古代英雄豪杰的作为,借打铁的机会广交天下“豪杰”,以实现他那纯朴而原始的“救世济民”的宏愿,走历代农民起义没有走通的道路。

郝大成的不畏强暴、见义勇为,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品格,获得了穷苦兄弟们的赞誉,但是,这些赞誉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欣慰,反而更加重了他内心的痛苦。他觉得愧于人们的信任,愧于人们的称道。寻找革命道路的心情越急切,精神上的压力也就越沉。

他迷茫、犹豫、徘徊,他将沿着什么样的道路向前走呢?

千百条江河汹涌澎湃,有的来自高山,有的来自峡谷,有的来自平原,千回百转流向大海。每个革命战士也都像江河归海一样,是通过各自不同的道路走向革命的。

郝大成走向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艰难的,也是波澜壮阔的。

那是一九二五年的初夏,郝大成和史少平风尘仆仆地从外乡打铁回来。他们挑着沉重的担子,行走在故乡的崇山峻岭之间。曲折蜿蜒、峰峦起伏的豹子山横断了天际和田野,像一条巨龙僵卧在那里。

郝大成大步走在前面,他挑着打铁用的风箱、火炉、铁砧和盛满铁钳铁锤的工具箱。从扁担的弯度和吱吱的响声,可以知道担子异常沉重。郝大成的脸上挂满了油光光的汗水,红红的脸膛由于风吹日晒变得黧黑。他的魁梧的体魄和一个铁匠特有的肌肉隆起的臂膀,使他坚毅的表情更增加了几分庄严,使人突出地感到他的粗犷和威猛。但是,有一种温和、坦率、真挚的神情,从他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中隐约地流露出来,从而缓和了威严的气氛,使他的整个面容和风貌显得可敬可亲。

他穿着深蓝色的单裤和白粗布单褂,袒露着宽阔的汗涔涔的胸膛,跨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着,快穿洞的草鞋,踏起了团团尘土。

郝大成身后是十八岁的史少平,他是一个身材适中面目清秀的青年,聪明的脸上还带有几分孩子气的顽皮的表情。他的担子轻得多,一头是他们两人换下来的棉衣,外面包裹着两张当褥子用的灰狼皮;一头是锅碗瓢勺和米袋子。他穿着白底蓝条的花褂子,又累又热,使他的脸憋得红彤彤的,他紧赶了几步,追上了郝大成,喘着粗气说:

“大成哥,到前面岔路口上,我们歇口气吧,这一气少说也赶了十多里。”

“应该趁早晨多走一会儿,等会儿太阳升起来天就更热了。”郝大成换了换肩说。

“前面就是三岔口了,咱们是一直往史家坪走呢,还是先到谷家寨转转?我计算着,谷家寨今天正逢集哩。”

“咱们还是先到谷家寨吧,也顺便给大叔大婶买点东西。”郝大成望着谷家寨说。

他们在豹子山西麓的三岔口歇了下来。这里一条路向西,通谷家寨,约有五里;一条路向南,通史家坪,约有八里;还有一条路向西南方向,是通黄家湾的。

郝大成伫立在三岔路口,用垫肩的披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他踏上故乡的土地,怀着一种亲切而又难过的心情。他望着被旱火烧焦了的山野,望着这满目疮痍的土地,心中袭来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痛苦。他不由得向被挖掘得坑坑洼洼的山坡走去,然后发出了一声悲愤的长叹:“唉!又是一个旱年,人们都把野菜和葛根挖光了!”

眼前的情景,好像把他带到了久远的可怕的梦里一般。他仿佛看到了爸爸向他讲述过的赤地千里、遍地饿殍的情景。而那满山的鲜血一般殷红的映山红好像在向他昭示:红绫会点燃的起义烽火,又在他面前熊熊燃烧;那揭竿而起的饥民,洪水般地冲向谷家寨;那反抗压迫的怒吼声,好像又在他耳畔震响起来了!

谷家寨是一个五百多户人家的大寨子,坐落在豹子山下的一个平畈上,用石条、砖土垒成的围墙三丈多高,方齿形的雉堞,拱形的寨门,俨然是一座雄峙在山间的城堡。寨门上油漆已经剥落,但仍然看得出嵌在门上的八个青铜大字:“坚如磐石,固若金汤”。站在围墙上可以俯瞰四周的山林和田野,还可以看到九里十八坪的其他十七个村寨的炊烟和灯火。

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有钱的人家便带上家眷,抬上细软,躲到寨子里来,就像进了保险柜、钻了安乐窝一样,生命财产就有了保障。

寨子里面的房子,不太规则地毗连并列,因此组成的大街小巷也弯弯曲曲,有三条东西街和四条南北街,小巷子总有几十条,街南面是一个做集市的大坪场,兼做全寨的打谷场,在寨中心就是九里十八坪最大的土豪、县谘议局长谷敬文的灰色宅院。

街上有谷敬文的三家米店,两家当铺,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酒馆、茶局、大烟馆,有肉铺、洋货铺、杂货铺、铁器铺,还有绸缎庄、裁缝店、洗染坊,在打谷场和小广场上有木材市、药材市、牲口市。有说鼓书的、唱小戏的、玩杂耍的……每当逢集的日子,叫卖声、吵闹声就像千百个蜂房,汇成一片嗡嗡的喧嚣。

今年这闹市却大大不同了,它不仅变得萧条冷落,而且也显得破烂不堪了。

街上摆满了地摊。为了糊口,人们把破旧的冬衣、被絮、桌椅、首饰……连准备给姑娘出嫁的嫁妆,预备给老人送终的寿衣寿材,也都拿到市集上来卖了。

往年的粮食市上,现在只有葛根、蕨根、榆树皮、毛栗子、干苦菜和橡子面……

在谷敬文的粮店门前挤满了穿着破衣烂衫的人,粮店的门框上,挂着一块木板,上面标的米价已经多次更改。由八串钱一斗涨到一元,由一元五又涨到二元。听说马上就要涨到三元了。

茶楼、酒肆、面铺、饭馆里,依然座无虚席。灾荒不仅对这些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有钱人毫无影响,反而使他们趁火打劫发了横财。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得意下流的嬉笑声,从店铺的窗口传到大街上,和外面饥饿者的乞讨声、叹息声混合在一起。

两个铁匠刚来到南小街,便看见十字路口起了纷争,人们闹嚷嚷地拥向那里围成一团。郝大成随着人群走了过去。

“谷二少爷,你不能不讲理哪,我老娘还病在床上啊!”一个面黄肌瘦骨骼粗大的壮年人,同一个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青色绸长衫,不满二十岁的横眉竖眼的家伙,愤慨地说着。他挨了谷福生的拳头,鼻子里滴着血。郝大成认出这人就是谷家寨的黄四楞。

“拿钱来,老子赌输了钱,你家死绝了我也不管!”谷福生恶狠狠地抓住了黄四楞的领口,由于衣服太破烂了,结果一直扯到前襟。

“我还要给老娘买药哩。你的钱,我过些日子还,做工顶账也行,再说还没有到期哩!”黄四楞双手护着口袋。

谷福生硬掰开黄四楞的手,连衣袋一齐扯了下来。黄四楞抗拒地死死地抓住谷福生不放,谷福生朝他的小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黄四楞大叫一声,把手松开了。

谷福生悠然地吹着口哨,把黄四楞的破布袋一扔,掂着两块洋钱,向激怒的人群扫了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站住!”

这声震耳的怒吼,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猛虎的咆哮。谷福生打了个寒战,他不由得站住了。

郝大成两眼怒视着谷福生说:“打伤了人治伤,打死了人偿命,你休想走!”

谷福生认出是郝大成,他从张彪那被打塌的鼻梁上知道郝大成拳头的分量,心里十分胆怯,在众人面前他却不愿示弱,故作镇静地说:

“这事,你姓郝的管不着。”

“哼,姓郝的偏要管管!”

郝大成的声音还没落地,就给了他一脚。谷福生就像木桩子似的轱轱辘辘地滚到街旁污水沟里去了。郝大成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走到黄四楞的身边,摸出一块大洋,交给他,然后同情地说:“你买药去吧!看见你那软样子,我真替你难过。木头墩子踢一脚还要翻翻身哩,嘿,你呀!你没有拳头吗?”

黄四楞接过钱,看着郝大成给他的那块银圆,揩了把泪水,羞愧地说:“大成兄弟,你回来啦,这就好了。龙无头不走,鹰无头不飞。只要你带头,我黄四楞不是软骨头,也敢跟他们拼!”

“对!”郝大成兴奋地说,“要有穷人的骨气嘛!”

谷福生被打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谷府,张彪立即跳起来,把枪一提就要去抓人。但是谷敬文沉思再三而后说:“现在正是饥馑之年,穷小子们正要聚众滋事,在这人心浮动的时候,很容易为一件小事激成大变。安排软索套猛虎,设下香饵钓鳌鱼,对穷小子们要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才行,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于是,这件事就暂时平复下来了。

十一

郝大成和史少平挑着担子出了寨门,想尽快赶到史家坪去吃午饭。

这时,路上有一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从后边追上了他们。这个青年中上身材,体格匀称,肌骨健壮,清癯的面颊由于操劳而显得瘦削。他那含蓄明澈的眼睛和那宽广的前额,给人以质朴、聪慧而又深沉的印象,唇边有两条细纹,显露出果决刚毅的神情。

“你们是到史家坪去吧?”青年人和悦地问。

郝大成闻声回头看了一下,见是一个教书先生打扮的青年人。

“嗯。”郝大成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正好,我们可以同路。”青年人欢快地说着走得更靠近些,“你的担子好像很重啊。”

“……”郝大成嘴动了动,却没有答话,心想:“这是个什么人?他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吧?”

“这次回来要多住些日子吧?”这个青年似乎对郝大成的行踪既了解又关切。

郝大成猜疑地看了他一眼:“还说不定呢,这种荒年到哪里也没有多少活路干!”郝大成不耐烦地回答着,对这个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产生了戒备心。

“可是,越是荒年大家越需要镢头和菜刀啊,也许还需要红缨枪哩。”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离开这里一年多了,你还不清楚,人们在吃葛根树皮啊,没有镢头挖不动,没有好刀剁不碎啊!”

“可是红缨枪呢?”郝大成以攻为守地怒冲冲地说。心里不住地嘀咕着:“这是个什么人呢?该不是地主豪绅的奸细吧?”

“打富济贫!”

“我不懂。”郝大成猜疑地斜了青年一眼。

“也许你这次回来,是想组织什么红绫会吧?”青年微笑着说。

郝大成不由得愣怔了一下,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看你该歇一会儿啦,咱们仔细谈一谈。”青年建议道。

“好吧。”郝大成满怀狐疑地看了看微笑的青年,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付这个猜透他内心秘密的人。

郝大成叫史少平看着担子,他们走到路边,找了个树荫坐了下来。

郝大成接着青年的话头说:“我是有组织红绫会的意思,你打算告密吗?”

青年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认为会有人跟你走吗?”

“当然有。”郝大成充满信心地说,“你刚刚没有听见黄四楞的话吗?只要有人带头,他也敢跟谷敬文拼!”

“可是时代不同啦。你那条‘救世济民’的道路也和历代农民起义一样,注定不会成功。”

青年人一语道着了郝大成的苦衷。不错,郝大成在外打铁,结交了不少朋友,当他和朋友们谈起他的主张时,人们总是摇头,虽有反抗的热情,却无成功的信心。这使他百思不解,苦闷异常,他想不出通向成功的道路。但他仍坚定不移地说:“不管成功不成功,总得跟土豪劣绅们干!”

青年人从郝大成的斩钉截铁的坚定回答里,看出了这个青年铁匠强烈的阶级仇恨和为穷人不受压迫而敢于赴汤蹈火的献身精神,不由得深深地感动着。

“名称叫什么呢?还叫红绫会吗?”

“这不关紧要。”

“这很关紧要,可见你还没有找到一条为穷人打天下的路!”

“还没有找到一条为穷人打天下的路?”郝大成被青年人这句话震撼了。他气咻咻地问:“谁叫你来管穷人的事?你是什么人?”

“你看呢?”青年仍旧微笑着说。

“我看,”郝大成重又打量了对方一番,率直地说,“你是地主豪绅的奸细!”

青年闪动着温和、深邃的眼睛玩笑地说:“那你的秘密可全暴露了。”

“那你就别想从这里走开!”郝大成跳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青年人,他的拳头攥得咯嘣嘣地响。

“算啦,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史家坪民校的教员。”青年人从容地微笑着,示意郝大成坐下。

“我不认识你。”

“你是去年春天走的,我是今年春天来的,当然不认识了。我叫吴可征。”

“你认识史太昌吗?”郝大成仍然不十分相信,但语气开始缓和了。

“当然认识!我们正盼你回来呢。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你相信红绫会能成功吗?”

“干吗想得那么远呢?反正‘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要举事哪能不冒三分险?”郝大成沉思地说,渐渐消失了对吴可征的反感。

“为什么不想得远些呢?一个种地的庄稼人,哪有只管播种不问收获的呢?这是关联着千万人性命的大事,没有深谋远虑是不行的。就说你吧,这些年来,干了多少见义勇为的好事啊,可是你并没有真正救了谁。”

“这我就不懂了。”郝大成有些愕然地说。

“就拿刚才黄四楞来说吧,你以为把他救了吗?没有。他仍然背着一身还不清的债。也许就是现在,你给他的那块银圆又被债主夺去了。你的这种‘帮助’甚至使他的处境更糟糕。谷福生会把对你的仇恨一齐发泄在他身上。你总不能整天跟在他身边保护他啊,退后一步说,就算你救了一个黄四楞,可是还有千万个张四楞李四楞在受难,你怎救得了呢?今天就算你打倒了一个谷福生,可是还有王福生、刘福生……在横行霸道啊!”

“难道就叫这些坏蛋横行不成?我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看不惯不平的事!”郝大成愤愤地说。他碰到了第一个指责他行为的人。但他又不能不承认,这个青年的指责恰恰击中了他的要害。

“不错,你是个好汉,在中国历史上也有过千千万万的农民英雄,可是他们并没有把不平的世界推翻,也没有把穷人从贫困中拯救出来,红绫会就是一个例子。你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你看有多少人在水深火热之中啊!你能救得了吗?就说你要去的史家坪吧,穷人就有几百家,你有多大力量去救他们呢?”

“我能救几个是几个!”郝大成感情冲动地说,流露出他内心的激动不安而又坚定不移的决心。

“不仅你救不了谁,而且你也救不了你自己!”

“为什么?”郝大成像被激怒了的猛虎,又跳了起来,“哪个敢来欺负我?!”

这样的结论是他绝对想不到的,而且也是不能容忍的,当然更谈不上接受了。

郝大成的隐秘的痛处,被这个素不相识的青年人,一层一层冷静地揭开了,他感到惊异而又痛苦。同时一股无名的怒火升上了他的心头,这火气并不是冲着吴可征而发的,也不是对着自己而发的,就像一个急于赶路而又在暗夜里摸不着路的人,所产生的那种焦躁烦恼的心情一样。这些使他百思不解,从十四岁起就为之苦恼、徘徊、追求、探索的问题,今天是这样详细、清晰地摆在他的面前,催迫他作出一个正确的回答,然而,正确的回答又在哪儿呢?

吴可征十分同情地看着这个刚毅、坦率、正直的铁匠,完全了解他那复杂焦虑的心情。但他知道,只有强烈的阳光,才能穿透迷雾,使他看清前进的道路。所以他仍然采取猛下针砭的做法,毫不“留情”地穷追到底。

“你以为你就摆脱了地主豪绅的压迫和剥削了吗?”吴可征仍然平静地提出很可能使郝大成更加激怒的问题。

“我没有给地主当牛,也没有给豪绅做马!”

“你那以打猎为生的父亲,也和你一样,认为不给地主干活就算不受压迫和剥削了。可是到头来,还不是欠下了官府的捐税?你也不得不去给黄老四家放牛抵债。这且不说,你和你父亲都打过猎,可是那些兽皮在哪里呢?都变成了皮袄、皮袍、皮褥子、皮帽……都穿在地主豪绅的身上,戴在地主豪绅的头上,铺在地主豪绅的床上!连你们父子豁出性命打的那张老虎皮,还不是披在谷敬文的太师椅子上吗?!”

“啊!啊!”这些无情的事实和论证,像一把锋利的剑刺疼了郝大成的心!他愤怒,他痛苦,但他找不出理由反驳。只是紧握着拳头坐下来,悲愤地向着吴可征喊道,“你说!你说!”

“就说你打铁吧,你为那些雇工、佃户们打了千百把锄头镰刀。可是有几个人拿着你打的锄头镰刀,在自己的田地上耕种和收割?……”

“那你说怎么办?”郝大成像一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猛虎,重又激怒起来。

“这万恶的旧社会,就像一座黑暗的地狱,不管你干什么,也不管你躲在什么地方,总是逃不脱,天下老鸹一般黑,到处都有人吃人。你要不受压迫不受剥削吗?你要拨开黑暗见光明吗?那你就得把旧社会这个地狱彻底掀翻,把它砸个粉碎!……”吴可征也激动起来,坚毅的声音里充满着撼人肺腑、震人心灵的力量。

郝大成茫然无措地等待吴可征继续讲下去。

“你见过烧荒的吧?”吴可征看着茫然无措的郝大成,继续说,“有人凭自己的力气,用手去劈折树丛荆棘。力气用完了,手也磨破了,可是,并没把荒开出来。因为他折断了一枝又长出了十枝,折去了旧枝又冒出了新枝……可是有人却用另外的办法,他点起一把野火,把树枝荆棘统统烧光,把土地翻了过来,把那些杂树连根铲除掉!……”

“这和我的事有什么关系?”郝大成一时还不明白其中的含意。

吴可征亲切地望着有些茫然的郝大成,更加热情地说:“我们对付旧社会就要用烧荒的办法,不是靠几个人的拳头硬,而是靠整个阶级的力量,靠所有的劳苦大众的力量,大伙一起来干!只要劳苦大众醒悟过来,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力量!大山也能推倒,大海也能填平。”

这些道理是很有说服力的,它像一股劲风,吹散了郝大成心头的密匝匝的云雾,使他感到眼前一片光亮,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新鲜的道理。但是,只靠这半个小时的激烈对话,就要郝大成想通弄懂,并且完全接受下来,也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觉得胆小怕事的人太多了……对,我想起来了,九年前我到谷家寨来卖柴,被人打了,有人就说过‘羊是斗不过狼的’……”

“你不相信劳苦大众有力量来救自己吗?”

“英雄好汉太少了!”

“你错了。”吴可征毫不客气地说,“劳苦大众自己有力量来解救自己,并不需要英雄好汉们来保护。”

“那好,咱们走着瞧吧!我去联络我的英雄好汉,你去依靠你的劳苦大众,各走各的路吧。”郝大成冷冷地说,“人家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话到底不假,你们这些秀才只会纸上谈兵,锄头柄都没摸过,还来管老百姓的事!”

“你把我看错了,我虽然是个教书的,可并不是秀才,我没摸过锄头柄,却也是个抡大锤干粗活的人。……”吴可征说到这里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好,今天咱们谈得不顺当。可是你的主张,史太昌也不会赞成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赞成?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我们在一起共事!”

“哦?朋友?你听他的,还是他听你的?”郝大成质朴而又天真地问。

“这……他懂得比我多,也比我老练,是我听他的。”吴可征微笑着回答了这个有趣的问题。

“那我们算是白争了,你得听我的!”

“为什么?”吴可征感到莫名其妙。

“因为太昌叔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你既然听他的,当然也得听我的了。”郝大成在吴可征的肩头上拍了拍,哈哈大笑起来。

吴可征也陪着郝大成大笑了一阵,然后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说:“我还要到黄家湾去,天不早了,晚上咱们在史家坪见。到底谁听谁的,也还不一定哩。”他向郝大成伸出手来,但郝大成却没有握手的习惯,向吴可征拱拱手,便向铁匠担子走去。

郝大成对这个青年最初产生的猜疑,无形中逐渐地消失了,并且一路上琢磨着那些简单而又深奥的道理。他的脚步变得轻松有力,肩上的担子也仿佛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十二

吴可征站在岔路口上,怀着激动和敬佩的心情,看着郝大成挑着沉重的担子,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大步向前走着。他仿佛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传到他的身上,有一股革命热情的湍流在他的心头汹涌。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望着郝大成在林间小路上渐渐远去的高大身影,他沉浸在遐思冥想之中。从郝大成的气质中,他看到了山区人民的典型,他想得很多很多,也想得很远很远。

勤劳勇敢的山民,他们也和灾难深重的全国人民一样,几千年来,为了取得起码的生存权利,进行了前仆后继可歌可泣的斗争。在兵荒马乱的岁月,在灾荒饥馑之年,这里曾多次卷起过饥民起义的风暴,燃起过反抗暴政、抗捐抗税、抗租抗债的烈火。

但是,结果都失败了。在“一人造反,全家当诛”的残酷镇压下,起义者轻则家破人亡,重则祸灭九族。在这只有强权没有公理的社会里,穷苦人民真是悲苦无告,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言啊。刀把子攥在地主豪绅手里,命运也攥在他们手里,他们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穷人哪有生存的权利?有冤向谁申?有屈向谁诉?“衙门八字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就是无情的回答!

于是,劳动人民又不得不忍辱含愤像牛马一样,任地主豪绅们驱使、鞭打、宰割,把眼泪咽到肚里,把仇恨埋在心底。地主豪绅们利用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等等一切封建的宗法思想和制度统治他们,用“孔孟之道”这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欺骗他们,麻痹他们,束缚他们,屠杀他们。

自从民国以后,军阀更是连年混战。地主、资产阶级残酷的阶级剥削,帝国主义贪得无厌的掠夺,他们用屠刀把人民推进水深火热之中。但是物极必反:在人民遭受苦难的同时,在人民心中也就燃起了无比仇恨的火焰!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愈重,反抗愈烈!当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当人们被压得忍无可忍时,反抗的力量是巨大的,猛烈的,像洪水冲决堤坝一般,突破一切障碍向前奔流。

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于是人们又像祖先那样,不顾过去失败的教训,一次又一次揭竿而起,作殊死的斗争。残酷的阶级压榨的铁锤,并没有把钢铁般的人民砸碎,却在仇恨的烈火里,把人民锻造成一把反抗黑暗统治的利剑!

斗争,失败,失败了再斗争……

啊,受苦受难的人民啊,斗争的目标是什么呢?斗争的方向是什么呢?斗争的纲领是什么呢?斗争的对象、任务、动力、性质、前途是什么呢?难道斗争仅仅是为了向大户夺一口饭吃吗?难道斗争仅仅是为了报仇雪恨吗?难道斗争是为了改朝换代、出现一个什么“贤君明主”吗?过去历次斗争都没有回答这些问题,都没有解决这些问题,都是走着祖先们没有走通的农民暴动的道路。

多么英勇的斗争,多么原始的反抗!这些斗争由于没有先进的无产阶级的领导,就像一只没有舵手的航船,四周是茫茫无际的海水,在惊涛骇浪中,虽然勇敢的水手们无所畏惧,挥舞着双桨向前猛冲,但哪里隐伏着危险的暗礁?沿着什么样的航线才能到达光明胜利的彼岸?却一无所知!到头来不是中途触礁沉没,就是被统治阶级所骗取利用,篡夺了斗争的果实,成了实现他们的野心,登上统治宝座的工具!

然而,谁是劳苦大众的救星?哪里是劳苦大众的出路呢?

经过几千年的漫漫长夜,在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初,多灾多难的中国的地平线上,终于射出了灿烂耀眼的黎明的曙光,中国革命的伟大舵手——中国共产党诞生了!中国共产党是真理的化身,是胜利的象征,是中国的希望,是人民的救星!从此,苦难的人民将在党的红旗引导下,进行不屈不挠、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斗争!从此,中国人民在自己英雄的革命斗争史上,揭开了崭新的光辉篇章。

斗争的目标是远大的!斗争的任务是艰巨的!斗争的道路是曲折的!……

但是,不管革命的征途上有多少艰难险阻,胜利一定属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一定属于在党领导下的为革命而献身的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

吴可征一直看到郝大成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才从遐想中挣脱出来,怀着振奋的心情,向黄家湾走去!

十三

郝大成同吴可征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已经完全是另外一种感情了。他从史太昌嘴里知道了吴可征的身份和经历。他第一次听到使他心灵震撼、亲切而又陌生的名字——“共产党”!

在一盏明亮的桐油灯下,郝大成和吴可征亲切而激动地交谈着。吴可征望着郝大成那双探索真理的目光和渴求革命知识的专注的神情,深深感觉到郝大成不把一切弄得明明白白,他是不肯罢休的。

“像红绫会这样的农民暴动,”吴可征亲切的声音里充满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在咱们中国的历史上数也数不清,就拿最大的几次来说吧,在二千多年前的秦朝,就有陈胜、吴广起义,汉朝的黄巾起义,唐代的黄巢造反,明末的李闯王……全都失败了。就拿近的来说吧,从一八四〇年的鸦片战争,到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为了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封建主义的压迫,进行了七八十年的英勇斗争,可是这些斗争,都失败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没有正确的领导啊。”吴可征说,“这些起义不是中途遭到统治阶级的镇压而失败,就是在革命后期被贵族和地主利用了,当作他们改朝换代的工具。就拿明朝的朱元璋来说吧,在一三五二年,他参加了农民起义,在‘红巾军’领袖郭子兴的部下当亲兵,后来他成了农民起义军的领袖,推翻了元朝,建立了明朝,当了皇帝,他自己又骑到人民的头上。虽然在每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后,社会多少有些进步,但是,封建的经济关系和政治制度没有变,真是换汤不换药啊,穷苦人照样还是受压迫受剥削!”

“那正确的领导在哪里呢?”郝大成有些焦躁起来,“难道革命就是这么难吗?”

“当然很难,革命嘛,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不能成功,就是因为当时没有无产阶级,没有马克思列宁主义,没有中国共产党。……”

“有了共产党的领导,就能取胜吗?”

“能!伟大的列宁就领导了俄国的十月革命,在一九一七年取得了成功!推翻了剥削阶级的反动统治,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共产党的本领为什么就这样大?”

“因为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啊,是按照马克思列宁主义建立起来的政党啊。中国无产阶级身受帝国主义、资产阶级和封建势力三种压迫,所以他们革命最坚决、最无私、最有远见、最有觉悟。无产阶级是最先进的阶级,共产党就是最先进的政党。中国农民阶级也是受压迫的阶级,它是革命的动力,但是它有很多弱点,只有在无产阶级领导下才能取得革命胜利!”

“啊,这些道理真深啊!”郝大成感慨地说,“那么你开头是怎么懂得这些道理的?你又是怎么参加共产党的呢?”

“我祖父和我父亲,都是铁路工人。”吴可征沉思地说,“我痛切地体会到中国工人阶级所受的苦难的深重!自从我们中国土地上铺上第一根钢轨那天起,中国的铁路工人就受尽帝国主义、军阀和土豪劣绅们的压迫和剥削。那铁路线就像帝国主义伸进中国的一根根吸血管,首先吞吃的就是铁路工人的血汗!大成同志,你是在山村长大的,知道穷苦农民的苦处,可是工人阶级受到的苦处你就不大清楚了。穷苦农民有的还有一点小小的财产,一间小茅屋,几分山坡地。可是工人呢,除了一双劳动的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说,工人阶级就是无产阶级。”

“我祖父年老多病,在一个风雪天里,累死在路基上,正像那时铁路工人的歌谣里所唱的:

铁路劳工生活坏,

无衣无房无被盖;

终生劳苦难饱腹,

死在路边无人埋。”

“那铁轨压着的不是枕木,那是无数中国铁路工人的尸骨啊!那火车头里一锹锹填进去的不是煤炭,那是铁路工人的血汗啊!祖父死了,我父亲还是继续走着祖父的路。如果不是有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闹革命,父亲的命运还是和祖父一样,到头来,还得冻死饿死在路基上。”

“一九二一年,我还在铁路中学念书,父亲的工资养不活一家,我没有读到中学毕业,就到铁路上当检修工,在整整三年里,我受尽了饥寒和凌辱。那时候,我才更加感受到中国工人阶级受帝国主义、军阀和狗财主们压迫剥削的痛苦。今年年初,我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不久,党就派我到山村来,创办平民夜校,传播马列主义,发展党的组织。……”

“革命道理这么深,我怎么才能懂得呢?我能参加中国共产党吗?”郝大成在兴奋之中又含着几分迷茫地说,“革命的路我是找到了,可是这条路怎么走呢?”

吴可征深情地看着郝大成那真诚的面容说:“你想得很深很远,也很实在,要走好这条路是不容易的,要走好这条路,那就要学习,要斗争,……你识字吧?”

“前几年,太昌叔教我念过《庄稼杂字》,说来也好笑,连他自己也念不全。……”郝大成孩子般地憨笑着。

“你还记得吧,会写吗?”

“大概还能写几段‘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要记日用账,先把杂字观’。那时心想,我又不当账房先生,打铁也不用记账,学这个有什么用?它又不能打那些狗财主们,所以学得也不带劲。”

“要干好革命工作,不懂得革命道理可不行。从明天起,你就到夜校里来上学吧。”

吴可征讲的这一切,郝大成特别容易理解,特别容易接受,并且理解得特别深刻和生动,接受得特别真挚和坚决。因为这跟他的特殊经历联系到一块了,跟他急切地想为穷人翻身寻找出路的心愿联系到一块了,跟他强烈的斗争愿望联系到一块了。正是这样,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在虎头崖上,他就向爸爸提出了找路的愿望,于是他找啊找啊,走南闯北十数载,走了多少路?经过了多少曲折迷惘和徘徊?今天,他终于找到了那条路,他终于找到了引路人!

十四

自从这一天起,郝大成就好像一个在黑夜里探寻道路的人,突然见到了光明,辨清了方向一般。他的振奋、激动和喜悦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他对吴可征的尊敬、热爱和感激也是极深的。郝大成的这种炽烈的感情,更确切地说,不是对吴可征一个人的,而是对共产党的,只不过是通过吴可征的具体形象表现出来就是了。

郝大成的心境正是这样:在那无边无际的充满凄风苦雨的暗夜里,如果不是一盏明灯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一生的生活道路将是怎么样的呢?他的命运前程又是怎么样的呢?也许他也和他爷爷爸爸一样,肩负着苦难的生活重担,在一次次的反抗中,经受着失败的折磨和痛苦,到头来落得一个被杀、坐牢、逃亡的下场……就在这茫茫无际的黑暗里,他眼前豁然开朗了,他看见了黎明前的晨星和曙光!他的心情是何等的激动和振奋啊!

在夜校里,郝大成如饥似渴地学习。他认识了秘密农会的妇女委员宋少英,她是县委副书记宋洁泉的女儿,中学毕业之后,就跟随爸爸到山区来搞农运工作。吴可征请她帮助郝大成突击学习政治和文化。

在学习方面,郝大成是个勤奋的学生,宋少英是个严格的教师,郝大成的刻苦学习精神很使宋少英感动。她夸赞地说:“大成同志,你不是在学,而是在吞哪!”

郝大成笑笑说:“我真想一口吃下十年的饭,肠子空,肚子饿,不吞哪能行!”

郝大成除了听讲马列主义外,还要吴可征给他讲中国的历代农民革命史。他那刻苦钻研的坚强毅力,他那善于理论联系实际的革命精神……都使吴可征不胜惊讶。

有一天吴可征感慨地说:“老郝,我教别人是先生督促学生,可是教你啊,却是学生逼迫老师。……”

“逼迫?”郝大成迷惑不解地看着吴可征,不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意。

“岂止是逼迫,你简直是拿着鞭子催我赶我啊。”吴可征笑着说,“为了满足你的求知欲望,为了回答你提出的问题,我得日夜不断地学习,不然,你早就把我挖空了。你那寻根追底的劲头,把我逼得好苦!”

“我走了这么长的弯弯路,今天才算走上正道道,我恨不能十步并成一步走,光顾自己向前赶,”郝大成歉意地笑笑说,“没想到把你累苦了。”

“不,你把意思说反了,不是你劳累了我,”吴可征恳挚地说,“是你督促了我,是你帮助了我,我应当感谢你才对!”

“看,你才把意思说反了呢,哪有先生感谢学生的!”

“不,在你面前我是老师,可是在我面前你是老师,大成同志,你不要以为光是我在教你,我在你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吴可征看到郝大成正要反驳,连忙制止他说:“你不要以为我是说客气话恭维你。不!我们革命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学习,都应该具有高尚的革命品质和丰富的革命经验。不然,我们怎么能完成革命这个翻天覆地的大业呢?”

吴可征热情而又诚恳的话语,使郝大成深深感动着。他说:“对!为了完成翻天覆地的革命大业,我要按照列宁同志的教导去做:学习,学习,再学习!……”

十五

晴朗的秋夜,暗蓝色的夜空,显得特别明净高远。一轮皎洁的明月从豹子山的峰巅上升了起来,照耀着静谧的山村。那迷迷蒙蒙的银河横跨天际,山村窗口的松明和林间猎人的篝火一同闪烁、明灭。

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秋夜里,郝大成、史少平和宋少英,他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来到史太昌的茅屋里。

茅屋虽小,今天却显得广阔敞亮。几排印着金色“禧”字的大红蜡烛闪耀着欢快的火光。正面墙壁上高挂着马克思的画像,他正以亲切慈祥的目光注视着走进来的人;绣着镰刀锤头的红旗,在红彤彤的烛光里,更显得鲜艳耀眼。整个茅屋笼罩着一派庄严肃穆和欢乐欣喜的气氛。

史太昌首先庄重地宣布说:“同志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的党又增加了三个新的党员。入党仪式现在就开始,首先向我们党的红旗,向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导师马克思致敬礼。”

大家肃立,向党旗和马克思像鞠躬致敬。

史太昌又接着说:“现在就请我们的党代表,支部书记吴可征同志讲话。”

吴可征满脸幸福地微笑着,他的话语里充满着激动和深沉的感情。他说:“同志们,今天三位新同志入党,是我们党迅速壮大,我们革命事业日益兴旺的表现。我代表党支部的全体党员表示热烈的祝贺。同志们,从现在起,你们已经不是普通的群众了,而是无产阶级先锋队中的战士——中国共产党党员了。从此,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党的。为了党的伟大的革命事业,我们要奋斗终生。改造旧世界是我们的光荣责任,实现共产主义是我们的远大目标。在现阶段,要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地主土豪劣绅!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军阀!……”吴可征越说越激昂慷慨,“革命的任务是艰巨的,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在漫长的征途上,将有着无数艰苦困难,将有着无数激烈的战斗,将有着无数严重的考验!希望同志们在党的培养教育下,密切地联系工农大众,紧紧地依靠工农大众,努力地为革命学习,积极地为党工作,勇敢地去和阶级敌人作殊死的斗争。在阶级斗争的烈火里,在冲锋陷阵枪林弹雨的战斗中,锻炼成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要用我们这双有力的劳动的手,打翻旧的世界,推倒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斩棘披荆开辟我们新的生活道路,创造光辉灿烂的明天!现在,我们向党宣誓。”……

于是,郝大成、史少平、宋少英面对着党旗,举起拳头,庄严地倾吐出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的誓言。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闪动着幸福的泪花。在雄壮有力的《国际歌》声中结束了入党仪式。

郝大成从茅屋里走出来,他按捺不住心情的激动。清凉的月光照耀着他那容光焕发的脸,他那炯炯的目光显得特别明亮。

吴可征问他说:“大成同志,你在想什么?”

郝大成说:“我心里就像翻腾的江河一样,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就是大山我也能掀得翻,就是千斤担子,我也能挑得起!……”

吴可征掩不住内心的喜悦,低声地说:“你想得对,党就是我们力量的源泉。”

他们再也没有讲一句话,只是在皎洁的月光中,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郝大成送吴可征回夜校休息。回来的路上他独自来到了虎头崖上,望着东方初升的太阳。

旭日从东山头上升起来了,放射着耀眼的金光,这金光照在郝大成的身上,照在他的心头。

郝大成怀着静谧无言的喜悦,半张着嘴微笑了,脸上放射出激奋的光彩,心情变得更加开朗,胸怀变得更加宽阔。天边那壮丽的云霞,仿佛在郝大成面前铺开了革命的远景!

十六

一九二六年,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喜讯降临到郝大成面前。党组织派他和吴可征到广州毛泽东同志举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去学习,这是他们终生难忘的最大的幸福!像禾苗承受阳光雨露一样,他们受到了毛泽东同志的亲切的教诲,在毛泽东同志亲自培育下,迅速地成长起来,为担负革命的重担,打下了深厚的根基。他们怀着为革命而献身的渴望,怀着不可遏止的战斗的激情,牢记着毛泽东同志的谆谆教导……回来后,到了九里十八坪,开展了波澜壮阔的农民运动。

九里十八坪一带的穷苦山民,世世代代积压在心中的仇恨和愤怒,火山一样,猝然爆发了,成千上万的农会会员们,高喊着:“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力归农会!”的口号,包围了谷家寨。

吴可征、郝大成带领着农民自卫队,把大土豪谷敬文抓了起来,土豪劣绅们的特权被打垮了,往日的威风一扫而光。那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独眼龙”,在农民自卫队的押解下,头戴纸糊的高帽到四乡游街,串遍了九里十八坪各个村寨的大街小巷,他手执铜锣,走几步敲几下说一句:“我是大土豪谷敬文,横行乡里,鱼肉乡民,罪该万死!”经过公审,把他送县治罪。

郝大成和吴可征带领农民自卫队,跋涉数百里,赶到火线,去迎接北伐军,当时北洋军阀的队伍被打得人仰马翻!可是,正当人们欢庆北伐胜利的时候,国民党蒋介石叛变了革命。谷敬文被释放了。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这个充满腥风血雨的日子,蒋介石向共产党人和革命的群众举起了屠刀;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被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葬送了!

谷敬文的大儿子谷福春带着国民党部队,来到了谷家寨。谷敬文成立了保安团,他们叫喊着“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走一个”的口号,对革命群众进行了残酷的镇压,九里十八坪一带,处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中。

郝大成、吴可征和史太昌迅速地转入了地下,继续组织群众,和敌人作殊死的斗争。

一九二七年八月,党中央在汉口召开了紧急会议,纠正了陈独秀的投降主义路线。这年秋天,毛委员亲自领导了秋收起义。九里十八坪的党组织,也以秋收起义为榜样,举行了冬季暴动。几万人的队伍,从敌人残酷镇压的血泊中站了起来,手执大刀、长矛、冲担、柴斧……高喊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土豪劣绅!”这些使群山震撼的口号,打开了谷家寨的寨门,谷敬文的保安团被打垮了。谷敬文带着家眷和保安团的残兵败将,逃进了省城。郝大成用他祖父留下的那把镢头,砸开了谷敬文的粮仓。起义的群众在党的领导下,分了谷敬文的土地,建立了工农自己的政权。

郝大成和吴可征带领着农民自卫队,日夜进行政治教育和军事训练,宋少英东奔西跑,进行革命宣传,教群众唱革命歌曲,九里十八坪一带,到处是欢欣鼓舞的动人景象,到处是轰轰烈烈的振奋人心的革命气氛。……

但是,江河的奔腾,经过千回百转,才能流向大海,革命的道路,也要经过曲折,历尽险阻,才能走向胜利。

狡猾狠毒的谷敬文带着他的保安团,在国民党反动派任洪元三十二旅的配合下,在一个风雪怒号的夜晚,向九里十八坪一带反扑过来,狂喊着“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的反动口号,用烧、杀、抢的残酷手段,使九里十八坪一带重又陷入严重的白色恐怖中。由于叛徒的出卖,党组织受到了严重的破坏,史太昌带着一部分自卫队上了豹子山,坚持原地斗争。

郝大成和吴可征带着二百多名由自卫队组成的红军大队突围出来。他们和上级党以及兄弟部队失去了联系,在县委特派员黄国信的执意坚持下,到处流动。在万松山区,在大岩山丘陵地带,在铁路沿线的城市集镇,和成团成旅的敌人转战了两个多月。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他们日夜顽强地战斗着,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坚持着武装斗争。

但是,由于到处流动,没有立足之地,吃尽了站不稳脚跟的苦头:伤员无处安插,兵员难以补充,军粮无处筹措,……尽管郝大成和吴可征斗争的决心无比坚定,革命的意志无比坚强,就像鱼困浅水,树无深根一般,要持久坚持斗争是非常困难的。

大队长郝大成、党代表吴可征,曾多次和特派员黄国信研究如何坚持斗争的问题,并多次派人去找上级党,由于当时各地都处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中,党组织受到严重的破坏,县委到底是被破坏还是在流动中,也很难判定,所以一时很难取得联系。由于到处流窜,人越打越少,仗越打越难,他们不得不离开铁路沿线,又进入比较荒凉的白马山区。

南方春早,时令还不到惊蛰,映山红已经绽开蓓蕾,含苞待放。花蕾就像点点星火,闪动在远近的山崖。

郝大成独坐在一块巉岩上,沉思地望着远方。

吴可征从山路上兴冲冲地向他走来,显然得到了什么振奋人心的喜讯,但他看见郝大成沉浸在遐思冥想中,便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在他身边坐下来,轻声地问:“老郝,你在想什么?”

郝大成向他的战友微笑了一下,仍然沉浸在遐想之中,只是轻声地说:“山头上这些映山红使我想起了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门前那高大的英雄树!那木棉花足有杯子口那么大,火一样地红!”

“是想念毛委员了吧?”

“是啊!”郝大成深情地说,“我们在农民运动讲习所里,虽说只有几个月,可是这几个月,是一生中最宝贵的时间啊,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一想起接受毛委员教导的那些日子,心里就热乎乎的。……可是毛委员现在在哪里呢?真想见见他啊!”

“我正是为这个事来找你呢!”吴可征兴奋地说,“宋少英同志回来了,她正在吃饭,我就忍不住找你来了。……”

“找到县委了?”郝大成性急地打断吴可征的话头问。

“没有找到县委,可是她带回了一首山歌来。”吴可征满脸喜悦地说。

“山歌,什么山歌?”

“这可不是平常的山歌,这山歌带来了毛委员的消息!”

“毛委员的消息!”郝大成的精神极为振奋,一把拉住吴可征的手,“快说,毛委员他现在在哪里!”他紧紧地抓住吴可征的手,好像生怕这消息会从吴可征手里飞了似的。

吴可征抽回了被郝大成攥得生疼的手,微笑着说:“好,我就唱给你听:

一轮红日照山川,

毛委员来到了湘赣边;

打土豪,分田地,

武装割据建政权;

工农挥戈打天下,

红了一山又一山。

红旗燃起革命火,

驱散了黑夜照亮了天;

沿着井冈山道路走,

千山万山都红遍;

沿着井冈山道路走,

千山万山都红遍。”

“这么说,毛委员是上井冈山了!”郝大成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接着,他兴奋而又坚定地说:“我们得上井冈山找毛委员去!请他给我们指指路!”

“你说的和我想的一个样,”吴可征说,“我想到井冈山去一趟!”

“我赞成,要去就得快些动身!”郝大成默念着山歌,信心百倍地说,“这首山歌好啊,‘工农挥戈打天下,红了一山又一山。’是啊!我们的革命一定会兴旺起来,让千山万山都红遍!”

吴可征也深有同感地说:“千山万山一定会都红遍!我们一定会找到路的,一定会胜利的。什么时候动身,还得和黄国信同志商量一下。”

郝大成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我总是觉得他的想法不对头,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看一定要去!”

“我不同意。”黄国信突然从郝大成和吴可征身后走了过来。

“为什么?”郝大成问。

“我认为没有必要。”黄国信坐到郝大成、吴可征的对面。

“可我认为非常必要!”郝大成激动起来。

“这不是抬杠的时候!”

“你就说说理由吧!”

“我认为像井冈山那样,钻进山沟里并不是根本办法,城市才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俄国十月革命就是首先攻打冬宫的!……”

郝大成激动地打断他说:“可是事实证明,我们攻打大城市都遭到了失败。”

“那是时机不成熟,我们的力量还很不够。”黄国信十分自信地说,“所以现在我坚持流动游击。只有流动游击才能逃避强大的敌人,才能到处筹粮筹款,才能发动广大的群众,才能扩大政治影响。”

“可是,按照你这种办法,是既不能发动群众,也不能扩大政治影响!”吴可征激烈地反驳说,“你这种流动游击,实质上就是过去的到处流窜!”

“事实就是很好的证明,”郝大成补充说,“我们从九里十八坪突围出来,有二百多人,可是现在呢,连伤员在内只有七十多人了!”

“我们力量削弱的原因很多,”黄国信争辩说,“绝不是流动游击的结果。”

“恰恰是流动游击的结果。”吴可征激动地说,“此外还有什么原因呢?是我们的战士不勇敢吗?不是!我们和优势的敌人打了近两个月的仗,敌人死伤在五百人以上,可是我们为什么老甩不掉敌人?……”

“这个问题应该由大成同志来回答。”黄国信强词夺理地说,“他是军事指挥员!”

“我可以回答!”郝大成说,“我们本来可以把敌人远远地甩在后边,可是我们的伤病员怎么办呢?没有个立脚的地方,就只好带着伤员走,这能快得了?我们脚都站不住,怎么发动群众?怎么扩大武装?可征同志以前说过,‘火车离开轨道要翻车’,我觉得咱们走的路不对!”

“我不懂你的意思,”黄国信说,“你指的轨道是什么?”

“就是要沿着正确道路往前走!”郝大成说,“所以我赞成可征同志到井冈山去!”

“你们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我是县委的特派员!”黄国信愤愤地说。

“不错,”吴可征说,“你是县委的特派员,可是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觉得到井冈山去,这是关系到我们这支部队前途的大事,去不去不能由哪一个人来决定,应该由党来决定。我提议召开支部会议来研究这个问题。”

第二天凌晨,吴可征在大队全体同志的欢送下,踏着朝露,迎着曙光,带着党支部的重托和全大队指战员们的殷切希望,日夜兼程,翻过峻岭崇山,跨过溪流河川,冲过敌人的层层封锁,向着全国瞩目的第一块红色革命根据地——井冈山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