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少平带着郝大成的指示,怀着兴奋的心情,扮作樵夫的模样,从南屏山下崖头沟出发,向着东南方向,走了一天一夜,便到了九里十八坪附近。
这里的一切都使他感到熟悉:亲切的乡音,亲切的穿着,亲切的泥土气息,甚至那起伏的麦浪、碧绿的秧苗……都给他带来一种亲切的感情。他真想把这一切抱在怀里亲一亲。虽然只离开了几个月,他却觉得像分离了十年那样久远。
但是,他越走,就越觉得生疏,这种生疏使他忍不住心头的战栗——这里到处是经过残酷“清剿”的痕迹。树木虽然又顽强地重新长出嫩绿的枝条,但仍然掩盖不住被大火烧过的创伤。
村庄变得不敢相认了,到处是断壁残垣,被烟火熏黑的墙壁和窗口,好像是向人们控诉着敌人的暴行。几乎所有村头都安上了碉堡、岗楼。
艳丽的红旗看不到了,充满革命激情的歌声听不到了,人们枯黄和浮肿的脸上,忧愁和愤恨代替了往日欢乐的笑容。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啊!
“老伯伯,你知道哪里有红军吗?”
史少平和气而又亲切地问一个正在麦田里锄草的老头。老头身边还跟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大概有十一二岁。
老头子用仇视和阴冷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仍旧低下头去干活。
史少平以为老人耳朵背,又用更大的声音问:“老伯伯,你知道哪里有红军吗?”
老头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厌恶地说:“不知道,老百姓什么也不知道!”
史少平感到非常失望。他又轻轻地去问那个小孩子:“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你知道红军……”
可是没等少平说完,孩子就畏惧地躲到老人背后去了。
史少平这样问了三次,都遭到了同样的回答。他一时还弄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他痛苦地在山野里蹒跚着,不知往哪里走好。他不禁回想起几个月以前的情景。
那时,九里十八坪是一派多么振奋人心的革命情景啊!到处是飘扬的革命红旗,到处是充满战斗激情的欢乐的歌声,到处是喧天的锣鼓,到处是自卫队挥动大刀梭镖练武的杀声!如果你要找红军或者找工农民主政府,老百姓就像亲人一样接待你,把你当成客人,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陈年老酒招待你;你饿了,他们捧出糯米糍粑给你吃;你冷了,他们就把自己身上的棉袍脱给你;你要睡,他们把最整洁的房子腾出来,拿出准备办喜事用的花被给你盖。然后就亲亲热热地帮你提着东西,拉起你的手,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
可是现在,情况却大不一样了。
一天的所见所闻,使史少平谨慎起来,他知道,如果不找到地下联络点,要想打听到红军游击队是很困难的。他又得知谷家寨和史家坪都有国民党重兵驻守,不便贸然进去。他想来想去,决定到朱家畈去找朱惠松,这朱家畈是九里十八坪中最小的村子,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就是这样小的山村,也修上了岗楼。史少平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来到了村外的小树林中。
村里村外冷落萧索,几缕炊烟,几声狗吠,更加衬托出山村的凄凉沉寂。天黑定了,繁星满天,史少平从树林里走出来,摸进村里。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没有一点灯光,显得特别阴沉。
史少平还记得当时的联络信号,但这有什么用呢?当他走近朱惠松的房子时,不禁吃了一惊,房子没有了,只剩下一堆废墟。他仍不死心,摸进一间还没有完全倒塌的房子里,里面散发着焦臭和腐草气味。他已经不希望在这里找到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向屋里摸去。到底要进去干什么,他是不明确的。他想起了朱惠松欢乐的一家:他那性格果断坚强的妻子朱大嫂,他那活泼、开朗的妹妹朱惠芳,他那年老慈祥的母亲,都在哪里?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史少平又想起他到这里来做客的那些欢乐的日子,到了这里就像到了自己的家。但是现在这些废墟埋葬了多少欢乐的日月,同时又埋藏着多少血泪和仇恨啊!
史少平刚迈进门槛,一只正在屋角里扒东西吃的黑狗呜——呜——地叫了几声向他猛扑过来,他急忙闪到一边,向扑过来的恶狗踢了一脚。恶狗并不怕人,狂吠了几声又向少平扑了过来,少平伸手摸到一根木棒,猛然给了它一下,这只恶狗嗷嗷地哀嚎着逃走了。
这时巡夜打更的民团听到了动静,发出了警号,木梆子和报警锣阴惨惨地响了起来,不久就响起了脚步声和喊叫声。
史少平手里提着那条打狗棒子,迅速地从破屋里跳出来,想从废墟上跑到后山去。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两个黑影正踏着废墟向他走来。他赶紧把身子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他听见巡夜民团的对话声:
“你没有听错吧?狗是在这里叫的吗?”
“错不了!”
“你先到破屋里看看,也许是游击队的人来找朱惠松。”
“还是到岗楼上叫人去吧。”
“那谁在这里看着呢?等把人叫来,游击队不早就跑啦!”
他们既不敢走进屋里,又不愿离开(因为抓到一个游击队员,赏五十元大洋),只是一个劲地更紧更急地敲着木梆子和报警锣,并大声喊着:“快来人啊!红军游击队进了村啦!”
史少平知道不能待下去了,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便猛然从墙角里跳出来,一棒子把敲木梆子的打倒了。敲报警锣的惊叫一声,把铜锣一丢,撒腿就跑。
史少平也不追他,翻过断墙向后山跑去。
“嘭!嘭!”岗楼上响了两枪,子弹呼啸着飞过他的头顶。……
二
史少平又在深山里转了一个昼夜,幸好,蚕豆和早熟的大麦都可以充饥了。麦粒刚刚长成,含着一包甜滋滋的浆水,这比野菜好多了。他又设法去找了几个联络地点,都被敌人破坏了,并且被敌人的便衣特务严密地监视着。但是,他还是不断地找下去。今天晚上,史少平来到了东沟寨,他要找黄希才的母亲黄大妈,因为他家住在村头,史少平看看没人,就闪进了大门洞。
他轻轻地推了推门,门没有关闭,这使他更加警惕。仔细听了听,里边没有动静,便从门缝里侧身进去,轻手轻脚地走到窗下,但屋里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谁?”
少平听出这是黄大妈的声音,心里一阵高兴,但他还没有答话,就听屋里送来一连串充满仇恨和反抗的怒骂声:“你们白天搜,晚上查,干脆把我这老婆子一绳子勒死算啦!把这房子放一把火烧了不更利索!”
“黄大妈,是我!”史少平轻声地说。
黄大妈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她认为这种时候红军游击队是不会来敲她的门的,仍然气愤地说:“你们就发发‘善心’,叫我老婆子睡一夜安稳觉吧!”
史少平听出黄大妈躺在床上没有动,便又凑到窗口上说:“大妈,我是史少平啊!”
“是谁?”语气温和了。
“是史少平啊!”
“哎呀,我的天!”房门开了,一个年老的佝偻着背的身影出现在少平面前。老人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少平的脸,当她认出确是少平时,便扑到他的肩上泣不成声了:
“孩子,这不是在梦里吧?我当这辈子见不到你们了呢。”老人死死地拉住少平的手,生怕他像梦一样忽然消逝了似的。
“大妈,你们受苦了!”少平哽咽着说。
“差一点没叫那些狗杂种们折磨死!可是,我不想死,我是等你们回来报仇啊!我不亲眼看见谷敬文咽气,我是死不甘心啊!”
“大妈,白狗子们常到这里来搜查吗?”史少平和大妈摸黑坐在床头上,记起大妈刚才的怒骂。
“你来时,刚搜过了一会儿,你没看见,大门都敞着吗?幸好你没有碰上,有时白天也来查。这些该死的民团,老天为什么不打个霹雷轰死他们!”
“大妈,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希才嫂呢?”
“跟着你爸爸上山打游击去啦!”说到这里,老妈妈显得兴奋而又骄傲,“民团本想把我这房子烧掉,把我老婆子抓去坐牢。……”
“他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这啊,这又是谷敬文的一计,说是‘设下软索套猛虎,抛下香饵钓鳌鱼’。他们整天盯着我,整天围着我的房子打转,想抓住到我家来的游击队!”说到这里,大妈忽然拉住少平的手说,“孩子,你这是从哪里来啊?”
史少平简单地告诉了他寻找部队的经过。
“真的?”黄大妈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真的,郝大成和吴可征都在?”
“都在!”史少平肯定地说,“我们在汤家楼打了个大胜仗,把汤三磙子的保安队全都消灭了。人员多了,武器也好了。”
“这就好了。前些日子谷敬文从白马山回来,升了三县‘剿共’司令,这里就出了一股谣言,说,‘郝大成和吴可征的队伍没有了,全叫谷敬文消灭在白马山的峡谷里了。’听了这些传言,九里十八坪的穷苦人没有一个不掉泪的,接连三天都断了烟火,你想,谁还有心绪吃饭啊!这就好了,大成还在,咱们的红军还在!终究有一天会回来报仇的!”黄大妈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眼里闪射出希望的光芒。
“人们见了我都是冷眼相看,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这是怎么回事?”史少平苦恼而又疑惑地问。
“孩子,人心没有变,人们的心变得和红军更贴近了。你刚来几天,还没有摸透九里十八坪的底细。谷敬文的法子是又狠又毒啊。你们一走,这里就编了保甲,那些地主豪绅地痞流氓全都变成了保甲长和民团。家家户户都登记了人口。半夜三更的,民团就像一群恶狗一样,到处伸着鼻子找红军游击队,不管是谁家的大门,一脚踢开,若是找出一个生人,全家都跟着送命。
“有的法子就更毒了,那些民团打扮成红军游击队的样子,见了人,也学着红军的样子,一口一个老伯伯老大妈地叫,跟你装得亲亲热热的,向你要吃的,要到你家里来借宿,向你打听红军游击队的消息。……起初,老百姓有的就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给他们吃,给他们住,向他们诉说心里的话,告诉他们红军游击队在哪里。可是,第二天就来把你全家捉了去,轻的坐牢,重的吊死。在吊死的人的胸脯上,挂个木牌子,写着‘这就是通共产党的下场’!……
“孩子啊,人们就这样叫白狗子们逼得连‘红军’两个字也不敢说出口啊。人们只有在梦里才见见红军的面,才喊喊亲人的名字啊。”大妈说着,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
“大妈,我再问你一件事,郝大队长派希才哥来和上级党取联系,他没有到家里来吗?”
“没有啊,”黄大妈不由得担心起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的!”史少平安慰着大妈,自己心里也在嘀咕,“他到哪里去了呢?”
黄大妈忽然想起少平大概饿了很久了,连忙站起来说:“看我老糊涂了,你还没有吃东西吧?”她把盛饭的盆子端了过来。
史少平把掺菜的黑面饼子接到手里,大口大口地吃着。他实在饿狠了,觉得菜饼子从来没有这样香甜。
“大妈,你说我去找谁联系才好呢?我得马上找到游击队才行。”
“我也不知道啊!”黄大妈遗憾地说,“自打下谷家寨以后,一阵高兴,大部分联络站都公开了。自你们一走,就都叫白狗子给破坏啦,剩下一个半个的,也都断了线。谷家寨和史家坪不能去,全都驻满了国民党、保安团啦。你还是到黄家湾去找一找赵星海,他也许知道一点,……呃,”大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两天,这里来了一个老头子,也是来打听红军的。后来听说谷敬文出告示捉拿他。……谷敬文大后天要庆他娘的功,这几天村里的保甲长和民团都像疯狗一样查防游击队呢,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这个找红军的老人,并没有引起史少平很大的注意,只是当做一般的情况听听而已。
“大妈,那我就去找找赵大伯。我要走了。”史少平留恋地说,“以后我再来看你。”
“孩子!”大妈焦急不安地说,“我实在舍不得你走啊。可是,你得快些走,说不定过一会儿,民团还要来查的。”大妈猛然俯在少平的肩上说:“孩子啊,见到游击队的时候,嘱咐他们好好地干,狠狠地打那些白狗子,给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报仇啊!”
三
史少平到达黄家湾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不敢贸然进村,便绕路向豹子山上走去,准备在山林里隐蔽一天,等到晚上再去找赵星海。
山坡上有一座小小的山神庙,在庙的山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他走近仔细一看:
布告
查共产党分子田世杰,原系早年红绫会之漏网余党,史家坪人,逃亡在外三十余年,今又潜回九里十八坪一带。现年五十五岁,身高六尺,方脸长须,头发斑白,着破旧青布夹袄、黑裤、草鞋,背一獾皮包裹,形同乞丐。希各村民众,一体周知。凡藏匿此人者,以通共论罪,严惩不贷,凡逮捕扭送者,立赏大洋千元。
切切此布
三县剿共司令谷敬文
×月×日
史少平看完布告,不禁惊喜交集。关于田世杰,他早已从父亲那里,从郝大成那里听过许多次了,这次突然出现在九里十八坪,他是何等的高兴啊!可是,在这白色恐怖中,老人安全吗?不由得又担心起来。他在哪里呢?如果他能和相别三十多年的老战友——自己的父亲相见,那该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大喜事啊!
史少平怀着见到田世杰的期望,信步走向离黄家湾五里山路的郝家屋子。孟老伯在三年前已经去世了,屋子无人居住,受尽了风雨的摧残,房顶已经有一半坍塌了。那荆条编织的柴门,扑倒在地上,屋里屋外,全都长满了山茅、蒿草、野艾。从被踏倒的荒草判断,显然有人来过,但他无意去追究来的是什么人,然后信步向虎头崖走去。这山路,这树林,这满山红花都引起他无限怀想。
不管敌人的白色恐怖多么严重,那红绫会员们的坟墓上,映山红还是照旧开放,在娇艳之中更增添了一种庄重骄矜的色彩。史少平沿着郝大成给他爷爷上坟的那条山路,向虎头崖走着,突然他怔住了:在那映山红的花团中,在红绫会烈士们的坟墓前,坐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同时老人也正在用戒备的目光打量着他。在这瞬间的互相张望中,史少平立即判断出他就是布告上通缉的田世杰。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老人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警惕地瞪着来人,手已经摸着放在身边七尺长的杯口粗的栎木棒,准备着对付意外的袭击。
“老伯伯,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史少平急切而深情地问。
“我喜欢这里!”老人虽然由于奔波辛劳,显得更加苍老,但他的眼睛却仍然尖锐而明亮。他看到史少平的言行举止不像是坏人,但他仍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反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也喜欢这里,”史少平从容不迫而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喜欢这里的映山红,因为这些花是我们给红绫会烈士们上坟时亲手栽的!”
老人的眼睛里像闪电般闪出一道喜悦的光芒,但这道喜悦的光芒瞬息间就熄灭了。他没有放松警惕,便进一步试探小伙子说这段话的用意:“红绫会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你是红绫会的小首领啊!”
“就算是吧!”老人猛然站了起来,把木棒拎在手里,“你想到谷敬文那里领赏吗?”
“田大伯!”史少平激动地喊了一声,就不顾一切地扑到田世杰怀里了,“我是史太昌的儿子啊!”
当史少平喊出“田大伯”的时候,老人愣怔了一下,就在这时,史少平扑到他的怀里,他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就听到了史太昌的名字。他把木棒一丢,把少平紧紧地搂在胸前。一阵狂喜过后,两人眼里都闪动着欢乐的泪花,多少往事在这两代人的心中翻腾啊!
“快说,你是做什么来的?是来找我的吗?”田世杰急切地问。
“不,我是从南屏山来,到这里来找游击队的!”
“南屏山?你也是来找游击队?”
“是的,是郝大队长派我来的。”
“郝大队长是哪个?”
“是郝永兴的儿子郝大成啊!”
“啊,郝永兴!”老人听到战友的名字,不禁感叹了一声,“他现在在哪里?”
“为了一张虎皮,叫谷敬文害死了。谷敬文那只狗眼,就是被永兴大伯打瞎的啊!”史少平指着映山红的深处说,“他的坟就在那里。”
老人望着那摇曳的红花中,那块微微隆起的高地,深深地悼念着他的战友。那映山红含着骄矜的笑容,也仿佛在向他传达战友的问候。往昔的充满火与血的斗争岁月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郝大成现在在南屏山吗?”
“是的,大队长常说起你来,他多么想见到你啊!”接着史少平就从九里十八坪暴动起,直到郝大成派他到这里来执行任务止,前前后后简单明了地讲了一遍。
“好!好!”老人一边听一边点着头充满信心地说,“只要我们沿着井冈山的道路走,革命是一定会兴旺起来的!你是说,你们要找块适合扎根的地方建立根据地吗?”
“是的!党代表吴可征同志从井冈山回来之后就确定了。”
“最好到四岭山区去,我就是从四岭山来的!也是为了建立革命根据地的事来找红军的啊!”
“田大伯,你这三十多年,是在哪里啊?是在四岭山吗?怎么现在才回到九里十八坪来?”
“自从红绫会失败,我从这里逃出去之后,就在四岭山里落了户。以前是因为谷敬文当权,回不来。在大革命中间知道谷敬文被打倒了,可是不是一个县,又加隔山隔水,来去很不方便,所以就一直没有回来过。”老人简要地介绍了他这三十多年的经历,而后说:“四岭山也和九里十八坪一样,在党的领导下,开展了农民运动。就在九里十八坪举行起义之后,四岭山也组织了起义,可是由于准备不足,又没有掌握武装力量,周武的民团把送信人抓到了,党组织受到了破坏,起义失败了,党的领导同志也牺牲了。我听说毛委员在井冈山建立了农村革命根据地,想了很久,觉得四岭山区也是个建立根据地的好地方啊。我这才到九里十八坪来找党,找红军,建议红军开到四岭山区去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那里就像铺满干柴的大山,只要有一把火,就可以呼呼啦啦地烧起来。刚才听你说,郝大成带着部队找适合扎根的地方,这个四岭山区可是个合适的地方啊!……”
“我们若是能快些找到上级党,那就好办了!”史少平不由得急躁起来,不安地说,“田大伯,谷敬文出布告捉拿你,你可要小心啊!”
“这也有好处,”田世杰泰然自若地说,“谷敬文出布告,正好告诉了我们党,我在活动,我来取联系了。我想,我们党一定会派人找我的!”
“那些坏蛋是怎么认出你来的?”
“说来也巧,我以为我出去的时候,和你一般大,现在回来,已经满头白发了,还有谁能认识我呢?谁想到那个老不死的二古董认出了我。他向黄鼠狼子报告了,黄鼠狼子又报告了谷敬文,我这才躲到这虎头崖上来。……”
“你千万不要在村子里露面了,”史少平担心地说,“谷敬文在布告上把你的模样说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我自然会小心的,”老人泰然地微笑着说,“狗杂种们要抓我,狗爪子还嫌短了点。革命嘛,就得不怕风险。我们来商量一下,怎么找游击队吧!”
“村子里的联络点,全叫敌人给破坏了,”史少平说,“我们还是到深山里去找吧!”
“这么大的荒山,找起来那是大海里捞针啊,”田世杰说,“谷敬文向山里派了很多探子,游击队防得就更严了。若是不知道联络暗号,就是对面过去也不认识啊。”
“那我们怎么办?”
“依我想,村里的游击队员不会很少,他们不会长期躲在山里的。”
“谷敬文为了保障‘庆功’宴的安全,给各村保甲长下了死命令,要严防游击队的活动,这些日子村里的民团查得特别严,找游击队不是很容易的,再说,后天谷敬文的‘庆功’宴就开始了,那时我们还找不到游击队可怎么办?那只好单独行动了。”
“办法有两个,”老人胸有成竹地说,“一个是先找后闹,一个是先闹后找。反正我们要打烂他的‘庆功’宴!谷敬文不是下令叫各村男女老少全去给他‘庆功’吗?这可是个好机会啊,游击队是不会让谷敬文安生的!”
“对啊!我们来他一个边闹边找!”史少平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地说,“非狠狠地闹他一下不可!把谷家寨闹个天翻地覆!”
“得想办法搞到武器才行!”
“这一点郝大队长已经和我详细交代过了,夺武器我还是有经验的!”史少平信心十足地说。
“是的,那一天寨门一定查得很严,有武器也不容易带进去!夺武器是个好办法,……”老人抚弄着胡须感慨地说,“三十多年没有进谷家寨啦,我倒要看看变成什么样子啦!”
“田大伯!你可千万不能去啊!”史少平关切地说。
“为什么?”老人哈哈地笑着说,“谷敬文祖祖辈辈和咱们是老对头了。他要‘庆功’,我不到场还行?”老人变得严肃起来,并举起了青筋毕露的大拳头,“我们要打他个灵魂出窍,叫他流着血泪‘庆功’!你到赵星海那里去时给我带一身衣裳和一把剃头刀来。”
四
史少平和田世杰计议着进谷家寨大闹谷敬文的“庆功”宴,以及如何找党找红军游击队的方法,直到傍晚才分手。田世杰仍回郝家屋子,史少平去找赵星海。
天色黑定之后,史少平进了黄家湾,在村南头的陡坡下面,他找到了赵星海的茅屋。他从透出灯光的破墙缝中向屋里望去,只见背着灯光坐着两个人。从背影看,一个是老人——这无疑是赵星海,还有一个是青年人。他们正在嘁嘁喳喳地讲话,只听见老人以埋怨的口吻说:
“唉,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啊,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还到处乱闯,说不定要闯出祸来,把你妈妈妹妹丢在家里,谁照看她们啊!”
“是妈叫我来的嘛,”青年人辩白着,“我在家里没法待了,不出来也得去坐牢!”
“为什么?你闯下什么祸了?”
“这我以后再和你说,我听到我舅舅的消息啦!”
“真的?”老人激动地凑了过去,“快说,他们现在在哪里?你见到他了吗?”
“我没有见到,是一个红军告诉我的,他叫史少平,你认识他吗?”
“史少平?”老人回忆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他记起来了,“认识,他不是史太昌的儿子吗?”
“对,就是他。”
“他到哪里去了呢?”老人急切地问。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啊?”赵星海一边问,一边把一根木棒抓在手里。
“我是史少平啊!”
“对,就是他。”林景元兴奋地开了门。
三个人不胜惊诧地对看着,互相询问着,回答着一些不连贯的话。史少平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在急促的询问中,知道铁牛嫂跟着游击队上了山,只有小芬和爷爷在家,小蕙在起义之前,就让饥饿夺去了她那小小的生命。现在赵星海也和游击队没有联系了。
沉静下来之后,赵星海又问史少平说:“这么说,你来之前没有见到铁牛了!”
“没有,他们是在南屏山上,我没有上山就到这里来了。”
“铁牛这孩子我知道,吃苦受累他不怕,我就是担心他挂家。”
“现在我们还顾不上,等力量壮大了,我们会打回来的!”史少平安慰着老人,转而又问林景元,“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啊?你妈和你妹妹都好吗?”
“说起来真是话长啦!”林景元兴奋地说,“自从和你分开后,我就去找药材店老板要药材钱,可是药材店老板硬是不给,我就跟他吵起来。他当着满屋子的人骂我野种,打了我两个耳光,把我打得鼻子嘴里都是血!”林景元由于气愤而高声地说起来。
“轻些!”少平提醒他说。
“我当时想回敬他几下,可是我一想不行,他店里伙计那么多,我不是自找苦头吃吗?我就忍着这口气躲出来,瞅着没人,藏到院子里的一堆药材后面。等到夜里,我拿着柴刀,从窗口跳进了老板的房子。老板正醉得像摊泥一样呼噜呼噜地睡在那里。我点上灯,就把老板叫醒了。
“我说:‘我是明人不做暗事,我讨药材钱来了!’老板一见我拿着柴刀的那个架势,吓得冷汗直流,像老母猪筛糠一样,全身抖索着打开了抽屉,银圆铜板随我拿。原来我只想拿足我的药材钱就算了,可是一想,这个老板平时太可恶了,仗着土豪劣绅的势力,可把药农坑苦了。他的钱全都是药农的血汗啊。我们村有个挖药材的李老伯,爬崖跌伤了腿,没钱治,向老板去讨药材钱。老板说,‘到了该死的岁数啦,治好了有什么用?’我想:应该把李老伯治腿的钱也拿着。
“我拿足了钱,正要走,扭头看见老板凶狠地瞪着我,牙齿咬得咯嘣嘣地响。我的怒火也升起来了,我说:‘老板,你不要发狠,咱们的账还没有算完呢!’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恶狠狠地说:‘你还要什么?’我说:‘那两个耳光你不能白打!’
“老板一看我要揍他,就嘶声赖气地喊起来,‘快来人啊!救命啊!’这时住在隔壁的伙计们都醒来了,只听到啌咚啌咚地起床声……
“我也有些慌了,来不及多想,就用柴刀背在老板的秃脑壳上狠狠地敲了一下。他闷声不响地倒了下去,腿、手乱蹬乱抓了一阵,也不知是死还是活。我跳出窗口就跑。他们灯笼火把地追了我半夜,没有追上我。我一口气跑到李老伯家里,才想起我的柴刀还丢在老板身边。
“我给了李老伯一些钱,连夜跑回家去,可把妈妈妹妹吓慌了,不知怎么办好。我说:‘反正我在家里不能待了,我到九里十八坪找红军去。’我把钱往床上一丢,怀里揣上几块菜饼子,就跑到这里来了!”林景元越说越兴奋。
“你妈和景妮她们怎么办呢?”史少平关切地问。
“当时没有顾上细想,到了这里才想到……”林景元自宽自慰地说,“没有事便罢,若是有事她们也会往这里跑的。……真没有想到刚到这里就找到你了!”
“这可真是巧遇啊!”
两个人不由得嘿嘿地笑了起来。这时史少平才想起最要紧但又一时没有空提的事,他说:“大伯,你有多余的衣裳吗?”
“要衣裳做什么?我那些破衣裳你们哪里能穿?”
“不是我穿。”史少平把碰见田世杰的事向赵星海和林景元说了一遍。
“我也听说他回来了。你怎么不和他一起来呢?”老人关切地问。
“他出村进村都不方便啊,谷敬文的告示贴在那里,哪个不认识他?还要找一把剃头刀子,他得把那长胡子刮掉。”
“我这就找。”老人立即掀开床头上那用了几辈子的破木箱子,把他过年过节穿的半新半旧的衣裳拿出来。然后又找了一把生了锈的剃刀,在灯光下看了看,说:“我给他磨一磨,还能将就着用。”
“这么说,你们俩真要去闹谷敬文的‘庆功’宴了?”
“本想先找到游击队再干的,可是来不及了。大伯你就放心吧,不会光是我们俩。”史少平说,“游击队饶不了谷敬文的!”
“能带我去吗?”林景元热切地问。
“那得先问你怕不怕!”
“我不怕!”林景元又想起了牛角山战斗的情景,他又补充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那好,咱们就一起去!”
“可惜藏在牛角山的那支枪没有带来!”
“带来也没法用,没有子弹,又是大枪,行动很不方便。我们要到谷家寨去搞枪,最好搞到短枪和手榴弹。”
“好搞吗?”林景元觉得有点悬。
“只要有老虎口里敢拔牙的勇气,总有办法的。大伯,你说说这里的情况吧,我们要跟谷敬文干一家伙!”
赵星海也被青年人的战斗热情鼓舞起来,他说:“红军游击队都在豹子山上,还有很多红军家属也都上了山,只留下一些老人小孩在家里。他们经常下山来撒传单,筹粮筹盐,把顶坏的伪保长和民团也杀了不少,还把谷家寨的粮库给烧了。可是谷敬文带着保安团从白马山回来以后,像疯狗一样乱扑乱咬了一阵子,游击队又不大露面了。”
几个人同时沉默着,似乎在考虑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和对付这种局面的方法。
“谷敬文这狗娘养的,手段就是毒啊,”赵星海打破沉默继续说,“现在麦子还没有变黄,谷敬文就派保安团匪兵整天替他逼捐逼税逼租,交不上的就拿青苗顶。唉,麦子还没有上场,就都变成谷敬文的了。”
“这个老百姓的死对头,非除掉这个祸害不可!”史少平愤愤地说。
“是啊,这样一来,就把人们逼到死路上去了。其实谷敬文是另有毒计,他对人们说,你们不愿意交青苗吗?交红苗也行!”
“什么是红苗?”林景元问。
“就是共产党员和红军啊。他们还标出了价码,交一个共产党员顶三十担谷,交一个红军游击队员顶二十担谷,交一个赤卫队员顶十担谷。……”老人叹了口气说,“这是逼着人们拿刀子剜自己的心啊!闹得可凶啦,近几天又松一些了,可是为了‘庆功’宴的事,这又紧起来啦。”
“是啊,对敌人就是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史少平这时满腔热血都沸腾起来,恨不能化作一团烈火把谷家寨烧光,恨不能化作一把利剑刺向谷敬文的心脏!
五
“轰隆隆隆隆……”
一声霹雳般的爆炸,打断了他们的倾谈。茅屋被气浪震得跳动了一下,他们三个人不禁同时站了起来。睡在隔间里的小芬也被震醒了。她睡眼蒙眬地看着屋里的两个陌生人,待了一会儿,马上就认出了史少平,叫了一声叔叔,就扑到少平怀里了。
她还不认识她的表哥林景元呢,但是,大家没有顾上和小芬多讲,就一齐跑到屋外张望。这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了,他们看见西北方向的史家坪,升腾起一团团火光。
“什么爆炸了?!”林景元问赵星海。
“这是史家坪,准是三十二旅的弹药仓库。炸得好!炸死这些强盗们!”老人高兴地捋着胡须,不断地欢呼似的说,“炸得好,炸得好!”
小芬高兴地跳跳脚,拍着小巴掌欢乐地叫着:“太好了,太好了!”
“这就是送给谷敬文‘庆功’宴上的第一件礼物!游击队的同志们干得真好!”史少平微笑着说,并暗自下着决心——要给谷敬文的“庆功”宴再送一份“重礼”!
随着“轰轰隆隆”和“噼噼啪啪”的持续的爆炸声,火苗升起来了,映红了黎明前的夜空。
“是怎么炸的?”他们四个连小芬在内,几乎同时在猜测着这个谜。
黎明已经徐徐降临了,他们仍然站在山坡上向史家坪张望着,想看出个究竟,多享受一会儿胜利的欢乐。
山村的人们都出来了,谈论着拥向村头。史少平他们不便公开露面,四个人便沿着山坡上了山,躲进了树林里,但仍然注意着史家坪方向的动静。
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忽然传来“砰!砰!”的枪声。随着枪声,他们看见史家坪东南方向的山头上,拥出几十个灰黄色的人影。枪声不断地响着,显然,这是保安团在追捕爆炸弹药库的人。
越来越近,就越加看得真切了。敌人约有两个排的兵力把一个山头布满了,却看不见被追赶的人。史少平正在纳闷,忽然从树丛里跳出一个人来,他穿着青色的裤子,浅蓝色的上衣,是当地农民通常穿的服装。高高的个子,在朦胧的晨雾中,看不清他的相貌和年龄。他一出现,枪声反而稀了。匪兵们都纷纷地向他围拢上去,但听不清他们喊叫些什么。
“要捉活的!”少平想着,并紧张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他们都心焦火燎地注视着。史少平在想着如何援助这个处在危险中的游击队员。
“轰!”一颗手榴弹在敌群里爆炸了,一团蓝色的烟雾罩住了敌人。
被追赶的人矫健极了,他像一只又凶猛又敏捷的豹子,在敌人群中窜来窜去,忽而躲进树丛里不见了,忽而又从岩石后面跳出来。但是,六十多个敌人却在收缩着包围圈,越聚越紧,越聚越密。从当前的情景来看,他想脱出包围已是万难了。同时也可以判断出,这位游击队员手上已经没有任何武器了,刚才爆炸的很可能是他最后的一颗手榴弹。现在他的唯一武器就是他的机智和勇敢了。
“坏了,他就要被俘了!”林景元痛苦地说。
“若是有支枪,就可以把敌人吸引过来。”史少平焦急地绞着双手。
他们都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心脏似乎就要停止跳动。
这时,只见那个游击队员拐了一个弯,直对着他们这个方向跑来,快得都没有看清他是怎样从敌人包围中冲出来的!
赵星海急了,猛然向前跑了几步,似乎要向前把突围的人挡住。他痛苦地喊道:“坏了,跑到悬崖上去了,这是条绝路!”
就在这瞬间,被追赶的人站上悬崖,腾地纵身一跃而下,像山鹰展翅,消失在崖下的杂树丛里。他们四个同时惊呼道:“啊,跳崖了!”
匪兵们一齐拥到悬崖上,乱糟糟地闹哄了一阵,没有办法下去,便向崖下乱打了一阵枪,然后回史家坪去了。
当天下午,史少平和林景元,怀着沉痛和崇敬的心情,绕道来到了悬崖下。他们想找到那个跳崖的游击队员,但他们几乎找遍了整个山谷,也没有找到这位英雄。这位神秘的游击队员确实是从这里跳崖的,但这里只有被踏倒的山草,被子弹打断的树枝和被手榴弹炸开的新土,却没有一滴血迹。
“这位游击队员还活着。”史少平首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从一切情况判断,他地形很熟,很顺利地离开了山谷。”
这位英雄的游击队员是谁呢?他现在又在哪里呢?这真是一个谜。
“我们将来能见到他吗?”林景元说。
“我们会见到他的!”史少平充满信心地说。
史少平这几天来,不仅看到了敌人对人民群众的残酷镇压,更看到了人民群众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仍然手持武器坚持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