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月寓言(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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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色茫茫(3)

一群鼹鼠由其中的一只率领,在这个夜里游遍了整个废墟。在这沉寂的时刻,月亮还没有升起,只有它们走动的细碎声响掺和在风中。领头的黑鼠不顾尘土弄脏了细缎子衣服,扒拉开一个熏黑了的瓦片,它模糊记起这是一个胖女人的灶坑……一道道裂隙藏在荒草里,不知有几只鼹鼠跌落进去。它们将在地下攀登两个整天。它们叽叽喳喳,讲着昨天的村庄。那时它们不客气地参与了小村的生活,巧妙地将地洞挖进他们屋子中央,深夜里窃听主人说话。这个夜晚,它们议论的就是那时听来的话,哜哜笑。群鼠游动着,后来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终于辨别出这儿坐着秃脑工程师那个儿子。它们贴紧地皮往前摸索,想在星光下一窥尊容。哦哟,一个久违的客人。这些年你跑到了哪里?瞧你来晚了,这儿还有小胡同吗?还有人烟吗?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消失的吗?问这片荒草吧!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还不如鼹鼠哩,俺才是百分之百的土著。他们原本就是迁徙来的,还没等把根扎深就被一阵风吹跑了。“嗦嗦嗦,嗦嗦嗦!”鼹鼠叹息着,议论着,绕过这个人的脚跟,往另一个方向游去了。

……父亲遇到烦恼事儿就要用力地搔搔头皮,搔出几道凌乱的红线。接上绘出的图纸也像红线一样混乱。他怀疑父亲那一刻的思绪正渗上了脑壳。父亲用一根铅笔敲打着图,吐出一些奇怪的词汇,什么“坐标”“方位”“罗盘”。母亲说:“孩儿,你妈妈这辈子还没见这么个荒凉地方。”父亲发红的眼睛看看她,嘴巴空空地咀嚼了几下,再也无心工作。整个工区女的很少,常常暴露在人们眼中的只是一个嗓子沙哑的广播员、一个胖胖的卖烤饼的中年妇女、一个十七岁的怪可怜的小理发师。她们都不招人喜欢。理发师长得像一条小狗,体重大约只有三十公斤,脸上满是雀斑。她在灯下才是真正的小美人儿,所以工人和干部大都在夜间去理发部聊天。小美人是全工区最贞洁的姑娘,听了不够检点的话就流泪。工程师坐到理发的皮椅上不足三分钟,小美人已经哭成了泪人。但她从来不因为情绪耽搁工作,总是哭着将梳子放在秃脑中心,细细地拉到发际。秃脑工程师画了无数的图,然后走出了工区。母亲对儿子说:“跟父亲一道去吧。”他就跟上了父亲。到了小村,父亲两眼雪亮,紧紧闭着嘴,见了人就问:“领导在哪?”被问的人拍着腿,“哎呀,找领导?那就是村头赖牙了。”便把他们领进一个小土屋。

父亲与村头一家一一握手。他觉得父亲握住胖女人的手似乎有些激动。这个女人的大眼里好像还藏下了一对略小一些的眼睛,如同两个潜望镜一样缓缓地转过来。工程师这样介绍自己的儿子:一个无能的、多病的、心底幽暗的年轻人,对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他的一头黑发好一些,那当然是我遗传的啰。他的名字嘛,叫“挺芳”——有点像女人……工程师笑着,又一挥手:“别见怪,请多包涵,嗯。”赖牙从来没遇到如此高深文气的人,一阵慌悚。大脚肥肩早从工程师的眼神里明白了他是哪一类人,她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都不陌生,因而也谈不上丝毫敬畏。她笑笑,眯眯眼问了句:“‘上级’下这小村来有什么事?”赖牙紧随上老婆的话头:“是啊,吩咐吧!吩咐吧!”挺芳看看父亲,为他感到难堪。尽管父亲手里有一卷图,但他明白那是在装模作样。工程师飞快地将图摊开:“‘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不深入基层还行?”赖牙往图上凑了凑说:“倒也是。”他富有韧性的脖子弯着,手指一个黑体大“矿”字对老婆说:“我知道这是画了个机器。”挺芳背过脸去笑了。大脚肥肩高兴得嘴唇卷起来:“哎呀,这些路线图。”工程师的秃顶有些红了,告诉她:“挖到哪里,哪里就凹下来——不怕吗?”赖牙接上:“嘿嘿,一切有国家哩,不是吗?”“是的,有国家哩!”挺芳听到父亲学着对方的语气说话。赖牙高兴极了,飞快地搓动手掌,在院里走动,“天哪,这下子可好了,地底下有那东西。老辈人真有眼力,选中了这块地方落脚。今后小村里热闹了不是?”工程师盯着他:“以后都是工区了……”赖牙扯着衣襟看看老婆:“俺也是吃官饭摇官船的人了?”工程师点头。只有大脚肥肩脸色越来越冷,厚厚的嘴唇收束起来。

第二次到赖牙家,只有大脚肥肩一个人在。她对工程师父子有一层虚假的热情。工程师握过她的手之后坐下来,说:“你是富有经验的女同志啰,我们有话聊。”大脚肥肩用一把锈蚀的剪刀剪着地瓜干,剪成大拇指甲那么大。挺芳觉得这很有趣。大脚肥肩说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午饭。她咔咔剪着,熟练到不以目视。“真是劳动人民的手!”工程师夸了一句,挪近了。大脚肥肩剪一块,他就递过去一块。他还转身对儿子嚷:“一边玩去吧!”挺芳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就蹲到小院角落,看鼹鼠掘出的新土。一道道凸起的鼠洞在院墙边上交织成漂亮的花纹,他伸手将一截鼠洞剖开。这会儿工程师已经给大脚肥肩看起“手相”来了,慢声细语地数点着她的命运。工程师紧攥手掌,又用力把它翻过来:“这条线嘛,生命线,也说寿线,你大寿九十五岁还挂个小零头儿。死的前一点钟里还喝了酒,可见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条线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你几十年前得了两场大病,都是肚子方面的毛病,但腹泻或小产我分不清;那回你差点送了命,多亏一个独眼人赶来救你。”大脚肥肩站起又坐下,“哎呀”声连连不断。“再看这条爱情线,我敢说你啊……三十五岁以前感情那玩意儿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大约十二三次搂抱过年轻人儿。再后来你终于跟一个牙齿不整、说起话来像狗叫一样的外地人结成夫妇。看到这条线上的奇妙斑纹了吧?这真是个惊人的造化!它显示了你后半生将遇上一个奇怪的人,就好比从天外飞来的一样。这个人须发不算发达,可心地极其善良,还有一双多愁善感的圆眼。你们之间虽然地位衣饰乃至出身教养各处差异甚大,但千万不要以为他就一定会嫌弃你——我的意思是你要与他保持一种久远的、至诚的、破除一切偏见的友谊。你如此丰满,这在他看来也是一种幸福,‘A burden of one's choice is not felt(爱挑的担子不嫌重)。’没有什么不好。最值得回味的东西往往突然来临。不过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物质才是第一性的,要重视物质——你重视物质吗?”他盯住大脚肥肩。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牙齿咬得咯咯响,像鼹鼠咀嚼东西。她的胸部急剧起伏,没有缝好的一块布片频频摆动,像水流上的浪花。秃脑工程师从衣兜里掏出了两张纸币和三五枚硬币,放在一片地瓜干上。大脚肥肩两眼放光,取到手里,又掖进衣服夹层。“你重视物质吗?”工程师又一次询问。大脚肥肩一双大眼顿时失却了光芒,像浑水一样荡漾。她点了点头。工程师歌唱起来。大脚肥肩小声夸奖说:“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嗓儿真好。”工程师把她手里的剪刀取下来,把两只手一块儿握住。大脚肥肩说:“你知道吗?我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那时妇女给压得翻不过身来。赖牙在家里提高妇女,换了别的男人,哼,说不定我火了,一锥子捅死他!”她一双大眼阴冷逼人,操起了剪刀。秃脑工程师嫌冷一样抄起袖口,下巴抵在膝盖上。

挺芳继续剖着鼹鼠洞。鼠洞交缠不休,有的地方还呈现立体交叉——在这片荒凉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这种鼠洞。他见过鼹鼠,那差不多都是胖胖的黑色闪亮的,小眼睛锃亮有光,见了人,飞快地用两只前爪扒地入土,速度之快令人不能置信。它们不吃粮食,只吃一些小虫子。最重要的是,它们靠自己的努力建立了密密的地下通道,整整一座地下村庄。正在出神时,他听到大脚肥肩差不多叫了一声,一转脸,见她正用剪刀瞄准父亲呢。他的心揪紧了,僵在那儿。不过他见父亲闭上了一只眼,很随便地做了个鬼脸。

他继续研究这些交错的地下洞穴。

接着大脚肥肩不断怂恿他们带上图去找赶鹦一家。她不停地夸赶鹦:“那赶鹦大姑娘你见了?辫子拖到腿弯那儿,腚撅撅着,男人都和她拉得来。再说女人也是半边天哪,旧社会压得妇女翻不过身来……”挺芳看看父亲,觉得站在对面的大脚肥肩眼里有绿色火苗蹿出来,像蛇的叉舌那样飞快舔了一下父亲的鼻子。工程师揉揉鼻子,说:“你的意见很好。”

挺芳认为父亲与红小兵一家的结识,是来到这片小平原以来最为愉快的事情。赶鹦父亲天生就喜欢陌生客人,并把这个可爱的脾性遗传给了女儿。父女俩用酸酒招待他们,赶鹦还乘兴说了一段数来宝。多么甜脆的嗓子啊,工程师为她打着节拍,挺芳认为她的衣服虽然寒酸,却无法遮掩那蓬蓬勃勃的青春气息。透过粗粗缝过的衣服裂缝,一股逼人的野气散发出来。他觉得这个肤色微黑的姑娘迈开长腿在院里活动,地皮都要抖动,滚烫滚烫的地下水汽顺着粗布裤脚那儿蒸腾上去,让她全身湿漉漉的。他那一瞬间想到了结实的鱼,箭一般飞奔的梅花鹿。工程师的秃顶湿了,两眼也醉了,用食指指着赶鹦对红小兵说:“还有什、什么能比她好?”红小兵只轻描淡写地说那是过奖了。他朝女儿招一招手,赶鹦就伏到他的背上,搂着父亲很大的头颅:“爸吔爸吔,是吧爸吔!”红小兵说:“俺这闺女孝啊,离了爸不行。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工程师的目光再也不愿移动。他明白了,从此整座村庄都将隐退到云雾中去,而面前这个姑娘却会从云雾中走出来。她是这个小村落的魂魄,是它的化身。瞧她穿了什么!上衣是破破烂烂的素花布连缀成的,裤子又破又老式,也许早就该扔掉。她的脚上没有袜子,因为不停地在外面奔跑,灰痕密布,老皮苍苍。天哪,这个小村子就是这么打扮她的。工程师甚至想到地下黑乎乎的网络之中,到处都奔跑着她火热烫人的身影。那里是永久的黑夜,是褪不尽的夜色。小村姑娘不是迷恋夜色吗?他磕牙,揉眼,抬起头看着红小兵说:“也许我能帮帮你的女儿……”

红小兵抚弄着肮脏的酒壶。赶鹦又说起了数来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