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回答。这种时候,你把心中的懊悔刻上石碑、铸作铜字,也没有丝毫意义了。
岳鹏程也不追逼,在众人面前走动了几步,忽然说:“你们累了一夜,我也不批评你们了。不过你们得记住,哪个在大桑园耍官僚、不管老百姓死活,我岳鹏程就是他的第一个克星!就这样吧,今天放你们一天假,各人回去洗洗澡睡一觉,准备到大会上做检查。”
厂长经理们像报信的青年一样,一齐愕然地偏起脑壳,神经质似的把眼皮紧张地开启和关闭着。
难以置信!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其实,岳鹏程的治人之道并非只有一个“威”字。恩威并用,以威为主而已。“恩”也是时常布施的。果园没承包时,两个青工晚上偷苹果被他捉到了。他两个耳光子过去,把偷的几个苹果摔得稀烂,说:“真他妈没出息!你们这一辈子没吃过苹果是不是?去,找果业队长,就说我批的,每人抬一筐回去!”第二天,两个青工大气不敢出,果业队长还真派人把苹果送到门上。手下的干部职工有谁在外边闯下祸或惹了麻烦,只要你求到岳鹏程名下,只要有可能,无论原先你与他关系是否亲密(仇人自是除外),他都会挺身而出,把事情朝自己身上一兜一揽,把你保下来。一个厂长去福建贩了几百只手表,公安局准备逮人。他找去把胸口一拍:“能判几年?判了还不得给他饭吃?不是净给你们添麻烦?交给我得啦,我保准不比你们管教得差!”凭他的情面和几句话,公安局真的偃旗息鼓了。“别看书记平时凶,紧要时刻可仗义!”凭着这,有时他尥蹶子又打又骂,许多人也并不记恨他。
厂长经理们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散去了。
岳鹏程好像这才发现了作家采访团。
“昨天我们还不敢相信,刚才来看看,觉得岳书记这才是个真正干事业的大家气象!”老党由衷地说。
岳鹏程只是笑笑:“哎呀党主席,难哪!咱是共产党,你享受一点也罢,做点过头事也罢,九九归一,你不能叫老百姓骂祖宗哇。可有些人哪,你没有治!”
来到路口,老党他们要告辞回去。岳鹏程坚持同众人一起散着步,到宾馆吃了早餐。
上午参观访问,由秋玲负责。程越被留下了,与岳鹏程躲进二号小会客室。服务员端上龙井,送上西沙旺的苹果、芦儿岗的在梨、大泽山的龙眼,以及新疆的葡萄干、芜湖的傻子瓜子。
“吃。”岳鹏程礼貌而热情地朝程越面前摆放着,说:“我让人捎过几次信去,你怎么也总不见面?”
“忙嘛,我刚接手那一大摊子。”
“柳秘书这次怎么不一起来?他怎么样?”
“他也是忙。我走时他还特意让我捎话给你,说谢谢你的邀请,谢谢你在我们结婚时花那么多钱。我们都觉得怪过意不去的。”
程越把腕上戴的那块瑞士郎琴镀金方壳小坤表亮了亮。去年结婚时,岳鹏程给她和柳边生每人送了一块进口高级金表。
“那算么个。结婚是人生大事,你们收下就算是瞧得起我。哎,柳秘书没说下一步怎么安排?”
“有过话,准备让他下去锻炼半年再上来。可能是当组织部长。”屋里只有两个人,程越还是朝门口睖了一眼,压低了音调。“鲁,现在对人权抓得可紧啦。该提的提,该调的调,该培养的培养。上边派了个正市级的副书记,才四十几岁,明摆着是来接班的。”
“鲁呢?彻底退?”
“那也不会。回省里他不愿意,可能到人大干几年主任。”
“鲁,人是好人,就是有时候愿和个稀泥。”
程越知道岳鹏程指的是黄公望当市政协副主席的事,说:“上面的事复杂得很,有时候不和点稀泥还不行哩!”
岳鹏程笑笑表示理解。又道:“不管怎么说,将来还是在柳秘书和你这些人身上——夏市长、方市长怎么样?”
“夏年龄也到了,方很有可能接班。”
方是方荣祥,两年前当上的常务副市长。
“经委计委那帮人呢?”
“物资局商业局那帮人呢?”
“我们县这位祖,有没有可能上去?”
“祖和方的关系还是挺好?……”
岳鹏程一个一个地问,程越尽自己所知一个一个地答。这种对于上层人事变动及相互间关系的关注,是岳鹏程自那年吃了黄公望一闷棍,又喝了鲁光明一顿喜酒之后开始的。在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就是权势和地位,有时总统也得听由大财团大资本家左右。在中国,财产无足轻重,而且任谁也不可能有多么大财产,权势和地位才是根本性的。你要想干点事儿?你要不想挨闷棍?不了解上层动态,不抓住几个靠山,试试看!不仅上层,中层、下层,凡与自己有关或可能有关的人事、政治信息都不能放过。也不仅抓几个大靠山,中的、小的,现在的、将来的,都得尽可能考虑到,恰到好处地抓到手里来。这是一门玄妙的艺术,一种一本万利的投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的一句话,能使乾坤翻转、沧海变桑田。不信?嘿嘿,瞎眼骡子一个!掉进马尿坑里淹死还以为喝啤酒呢!为此,岳鹏程曾经下工夫对干部队伍的状况,对各类干部的心态以及这种心态的变化,进行过细致研究。比如,年轻新上来的干部,生活上比较谨慎,工作上希望打开局面,对尊重并且支持其工作的人特别看重。现职干了几年,有希望升迁的干部,生活上就松一些。工作上好大喜功,对经常给点甜头吃和能够为自己吹得响的人特别看重。现职干了几年或多年,没有希望升迁的干部则复杂得多。有的贪图财利追求享受,有的注重人缘八方交结,有的培植亲信安排后路。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生活上的口子开得比较宽,希望尽可能多干几年。因此,特别看重忠诚如一和能够办实事的干部,最忌恨的是那种捅娄子、揭疮疤、有可能争位子和开始露出不尊重或怠慢情绪的人。靠着这些研究成果,采取“各个击破”和“连环马”相结合的方略,岳鹏程在登海镇、蓬城县,在市里乃至省里、北京,扯起一张无形然而威力无比的网,使他真正达到了“乱云飞渡仍从容”和“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境地。
程越的到来,为岳鹏程提供了一次极好的机会,不仅仅是加深相互间感情,更重要的是提供了攫取上层动态信息的极好机会。
直到问到没有什么值得再问时,程越才轮上开口的机会。
“你这一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怎么说呢,”岳鹏程向嘴里塞着葡萄干,“经济上想大上一上,眼下正在想办法。县镇新来的两个一把手,说冷不冷,说热也热不起来。”
他想起邢老来的那次座谈会上的情形,肚里又烧起一股火。但他还是问:
“听说省里最近要开两个农村方面的会,你听到些风声没有?”
程越想了想:“听柳边生说,邢老那次来,好像对你和你儿子的大小桑园,都很有兴趣。”
“他没向鲁夸我那儿子?”
“好像说过,挺欣赏——现在关系好些了吧?”
“不压到老子头上不死心。”岳鹏程叹口气,“晚啦,都是从小让我给惯的。那小子从小就倔,出去打架不带怯的。哪回打完,人家领着孩子把状告到门上,我赔完礼道完歉总得问他:打赢了打输了?说输了,我说你他妈包一个,当不了踹他一脚。说赢了,我说行小子,总算没给你爸丢脸,以后出去不准打架,要打就得打赢了回来!”岳鹏程讲起儿子小时候的事,喜气不由跳上眉梢。
程越乐得前仰后合一阵畅笑。笑完说:“到底吧,矛盾归矛盾,总是父子感情嘛。”
岳鹏程却有道不尽的难言之苦,摇摇头说:“你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对我比仇人还仇。”
他想起早晨司机小谢告诉他的石硼丁儿被小桑园收留的事,牙根也似乎隐隐作痛。他不愿意把心中的隐痛暴露到程越面前,赶忙把话题转移到描绘他的海岛开发大业上去了。
十七
岳鹏程的月牙岛之行,有如一股旋风,掠地即去。但那股旋风“旋”起的浪头,非但没有随同岳鹏程一起离去,反而形成了一股更大的冲击波。
直接感受冲击的,自然还是三位打起招标旗的人。
最先是梦境般的幻觉。眼望小“皇冠”绝尘而去,包括董局长在内的三位招标人,竟然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一种幻觉,一切都并没有发生过。幻觉自然没能持久。接下便是一个又一个的分析猜测了:岳鹏程贸然上岛用意何在?岳鹏程明明知道电子管厂已经衰败,为什么不压低标的反而大幅度上抬?岳鹏程投出的四十万会不会是一个诱饵,以图达到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就这么一座小厂、一片荒岛能达到什么目的呢?难道还要建立走私贩毒集团或者反革命武装基地不成?……猜测到了自己也觉得荒唐的地步,也便停止了。问题又归结到怎么办。的确,怎么办那才是最重要的。拒绝自然是绝不可以的。那四十万纵然打着灯笼寻遍世界,怕也不会有第二家肯出了。应承签约?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对方真实用意尚不清楚,责任如何负得?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拖。董局长最后对付岳鹏程用的就是这一招儿,继续用下去就是!你岳鹏程既然已经上钩,就不怕拖不出你的尾巴来。
妙计一定,天下大安。三位招标人心平气顺,各自回家做自己的好梦去了。
然而,第二天便传来消息:岳鹏程要下广东。两位厂头急忙找到董局长。董局长眉眼一舒,笑了:岳鹏程这点伎俩如何骗得老夫?放出这种风,岂不恰恰说明迫不及待?不要睬他!可没等睡过一个中午,电子管厂的两位头头便接到指令:立刻到大桑园去找岳鹏程,探探风声。两人依令而行,到大桑园后却吃了闭门羹:岳鹏程面儿也不肯见。齐修良见过一面,也完全不是原先那副面孔了,大讲了一番岳鹏程脾气如何如何,招标者们的失误如何如何。两位使臣灰心而归。这一来董局长坐不住龙台了:岳鹏程果真转向他去,他的一切梦想和宏图岂不云消雾散?“走,马上去大桑园!”董局长当即做出决断。
局长亲临,岳鹏程不得不会会面了。
会面被安排在疗养院病房里。病房里新添了吊针架、氧气瓶和其他几种医疗器械。
“你岳书记也太不给面子了!我让他们两个来,你招呼不打一声就给我撵回去了?”董局长一见面,就控制起主动权。
岳鹏程并不在意,道:“不是这两天身上不景气,你局长驾到怕也对不起了。”
“嗳,那天讲的那件事,有些什么新说法啦?”董局长一反沉稳之态,单刀直入。
“我看恐怕够呛了。”岳鹏程皱着眉,指指吊针架、氧气瓶,说,“你们看看我现今成么样了?咱这号人天生受苦受难的命,一天到晚总想着这事业那事业。到了还不是闹一身病两眼一闭拉倒?如今我也想通了:咱一个老农民,有大桑园这份家业守着,也该知足了。以后谁有本事让谁干去,我岳鹏程求个国泰民安、长生不老,才是正经!”
“呃?你岳书记一世英雄怎么也气短了?”董局长听出话中分量,鼓动说:“病要治,身体要保,事业也要干嘛!你岳书记的气魄我就佩服!要不,我才不登你这个门!”
“局长,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岳鹏程掏心剖腹地说,“这么大一个家业,里里外外就靠我一个人撑着。闹好了还行,闹不好我得把命也搭进去。广州那边不是人家看着我的面子,我才不去……”
“广州那边我不管,我就管月牙岛!”董局长决断地一摆手,“月牙岛就按你的话,每年四十万,开发权、经营权全部交给你!”
“局长,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你不想想,就凭我这几个人、几条枪……”
“呃!人和枪我可以给你补充嘛!凡是需要的,人财物力,一律开绿灯!……我给你在合同上加进去行不行?我这个局长,这个权还是有的嘛!”
岳鹏程默然了片刻,这才勉为其难地道:
“你董局长说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够意思了。我要是不仗义……”思忖了一下,断然地说:“既然董局长瞧得起,我岳鹏程就再拼一次命!广州那边推一推,我陪董局长和两位好好玩两天!”
开放搞活,发展农村商品经济,玩,已经成了一项重要活动。蓬城地处海滨,那玩的文章大多是做在一个“海”字上:海景、海味、海趣。主客双方,吃着鲜美的虾蟹鱼鳖,或漫步海滩,或泛舟垂钓,或浪中戏水,其乐融融,其情融融,横向联合和做生意自然也便有了添加剂、润滑油。岳鹏程精于此道。但月牙岛地处海隅,“海”字文章自然是做不得的,他早已另外有了安排——放大鹰!
逮雀放鹰,对于蓬城一带农村的孩子们,原是稀松平常。春夏相交、夏秋相交季节,捕一只或买一只鹞子,一上午抓得下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雀儿。放这种鹰的多是十几岁的孩子,青年有,极少;上了岁数的人则绝不沾手。呸,小孩子玩艺儿!全然是不屑一顾的神气儿。
放大鹰——也叫放兔鹰,却是大人们的行当。小孩子们至多跟着赶赶山看看热闹。大人们也不是谁都可以放的,尤其擎鹰放飞的掌拳人,没点经验拿手,没点名望身份,是决然轮不上的。这大约同另外那种“掌权人”差不了多少。
过马雅河,从黑傻子沟上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一溜相对平缓的山坡朝前推去。这里是一片开阔带,没有太高太密的树林,便于老鹰及时发现目标,以最佳的角度和最快的速度去施展才能。
赶山的力量是强大的。胡强带着恺撒和两名武术教练一马当先。恺撒好一阵时间才追忆起东北大森林里那段逝去的岁月,恢复出若干粗犷、乐观的野性。程越和作家采访团的几名成员,为了体验野猎生活,也随在其中。队伍里还有两个背着红十字箱的年轻大夫。沿着进军的路线,山下的土公路上,一辆白色救护车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第一个掌拳的是彭彪子。但他没能享受放飞的愉快,只是讲解着做着示范。
“鹰这样擎,哎,这样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