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记敲门声,不重,急促而又紧迫。一道又旧又小的木板门,难道也非让人家踢翻不可?玉白眼下唯一能够争取的只有一个“态度”和审问时辩明真情的机会了。他牙一咬走到门前,又把两眼一闭,忽地拉开了屋门。
没有一拥而上的民兵警察,没有冰冷刺骨的手铐,没有,许久都没有……静等受擒的玉白好不奇怪,缓缓睁开眼睛,面前出现的竟然是一位娇柔漂亮的少女——苏淼!
她?
怎么会是她?
她来干什么?
警察哪?随在后边还是……
没容玉白再想下去,身后那扇又旧又小的木板门被关上了;关上的同时,苏淼,那位娇柔漂亮的少女猛然扑到他胸前,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玉白呆了、傻了、慌了,急急地想要躲开推开,却越推被搂得越紧、越躲被缠得越牢;一对圆圆的、发烫的小乳房在胸前翻滚着、撞击着,一脸如泉的泪水、一张似蜜的红唇,在面颊上脖子上浸润着、扩展着;伴随着这一切的是嘤嘤的哭声,无限的哀怨和戚楚的哭声。
玉白的紧张和恐惧、悔恨和绝望奇迹般地被融化了,代之而来的是急剧膨胀的兴奋、愉悦、狂热和欲望。他紧紧地搂住了面前那个温暖娇柔的身子,把手和嘴,把全部的身心和压抑已久的爱,江河般地倾泻而出……
那真是个改变一切的时刻,往日的“冤家”奇迹般地成了一对“鸳鸯”。这使老师和同学们觉出了惊奇。人们何曾想到,往日的竞争和对峙埋下怨恨的同时也早已埋下了爱的种子:玉白身高腰圆、仪表堂堂,是全班全校拔了尖的优等生,正是女孩子们心目中“白马王子”式的人物;苏淼娟挺丰满、口齿伶俐,全身充盈着女孩子的润秀生动,又是全校瞩目的学生领袖,同样是众多男孩子们心目中“安琪儿”式的偶像;如果不是由于十分特殊的原因,他们之间的爱慕爱恋实在要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呢。
他们相互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他们要相互永远交出自己的一切。他们多么希望村里的怨恨、大人们之间的怨恨,也像他们一样骤然消失啊。真的,一棵老白果树有什么冤不冤、坚贞不坚贞的?一棵老白果树是自毁****还是遭了电击雷劈到底有什么大不得的?那么一句“发了疯”和“不肖子孙”的话,就真的值得株连九族、你死我活?……然而与他们的愿望相反,村里和大人们之间的对立和怨恨,不仅没有缓解消除的迹象,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急速滑去。
跨越家庭和仇恨的沟壑!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爱情之路、幸福之路!他们找来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发誓不让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你是朱丽叶我就是罗密欧/这里是绿洲/何处不是绿洲/只要你点个头/只要你点个头……
我是朱丽叶你就是罗密欧/这里有绿洲/何处没有绿洲/只要你说声走/只要你说声走……
决定是经由两张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做出的。目的地:北大荒。理由:建设边疆、开发边疆。拟于何时成行:越快越好。申请人:苏玉白、苏淼。……上山下乡、支边援边是伟大领袖的号召,那时又在热火头儿上,这样的申请绝没有被扣压、延误、阻挠的可能。申请送上,两人暗暗做着准备——至于家里,修媛和一根筋那里,只有留等日后再向他们说明,为他们寻找和解或者隔离的办法了。
行期在即,那天两人约好,各自回家做一次不说明告别的告别。
那是傍晚,暮色升腾,驼来峰皑皑茫茫冰雪一片,看不到一丝绿色、生机。而往常,这正是遥看老白果树剪影的最好时刻。那是怎样的剪影啊!玉白知道,那铁塔般巍然矗立的、即是在茫茫暗夜中也足以指引方向方位的黑色剪影,如同老白果树顶天立地、傲世凌云的神姿一样,是驼来峰的自豪和骄傲。驼来峰出去的人,无论走出千里万里,无论春夏秋冬、日间夜晚,哪怕是忘掉了自己出生的屋院和儿时的亲友,也忘不了老白果树那铁塔似的黑色剪影。驼来峰回来的人,哪怕是精疲力尽、伤痕累累,没有了喝水说话的气力,只要远远看一眼老白果树铁塔似的黑色剪影,便立时会精神抖擞、腰板挺直。老人们说,那剪影是老白果树的魂,是天生入心入骨、与当地百姓的乳汁血液混在一起的。玉白小时候说不清多少次,透过暮霭晨羲,尽情地抒发过敬仰祝福之情。然而如今,在他即将远离故土、远离亲人的时刻,面前却除了冰雪还是冰雪,连老白果树的剪影也无法看上一眼了。玉白说不出的悲哀,眼前几次就要落下泪来。
下了望树崖,经过一个小村子时,迎面来了一队游街的人群。游街那时已经成了时髦,玉白没心去看热闹,然而无意中瞥去的一束目光却猛地使他打了一个冷颤:人群中头戴纸帽、手敲铜锣的那个身材矮小、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黑帮”,不正是母亲——玉白的母亲吗?
人群在一块空场前停住了,几个“黑帮”被拉上空场的土台子,逐一地做起了“自我介绍”。两个“坏分子”一个“富农分子”“介绍”完毕,修媛被两个又高又壮的民兵押到台前;她当当敲两声锣,喊一声:“我是国民党老****苏进江的臭老婆!”又当当敲两声锣喊一声:“苏进江宣传迷信、攻击新社会罪该万死!”连续敲过两遍喊过两遍,才两脚悬空,被小鸡似地扔到台下去了。
玉白知道母亲经常遭受批判批斗,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欺侮凌辱!他全身打颤,猛地向台前冲去,却不知怎么扑到了地上……
自从母亲落难,天知道玉白哭过多少次、受过多少冷眼!天知道夜梦中、冥思里,他多少次变成了飞檐走壁、武艺高超的江湖侠客,把那伙迫害母亲的家伙,包括苏淼的父亲——那个可恶的一根筋,打得鼻青脸肿血肉模糊;多少次变成了展着双翅的神鹰仙鹤,载着母亲远离灾难,降临到一片祥和安宁的土地。然而,当夜梦过去、冥思醒来,面对恶劣透顶的环境和残酷至极的现实,面对苏淼,他又变得茫无所措了;唯有的只是暗暗祈祷灾难早日过去,母亲早日得到安宁;只有暗暗拿定主意,等自己和苏淼的“计划”实现之后,尽快让母亲离开这片瘟疫横行的土地。
然而,目睹了母亲遭受欺侮凌辱的情景,他的心一刻也平静不下去了。母亲,那是生养和抚育了他的母亲啊!那是他至尊至敬、至亲至爱的母亲啊!眼看母亲遭受这样的不幸,他,苏玉白,一个18岁的小伙子,还有什么脸面生于人世?还有什么资格去侈谈幸福、爱情?解救母亲!把母亲从侮辱和虐待中解救出来!把母亲从不幸和灾难中解救出来!把母亲从……玉白一遍遍地念叨着,一遍遍地重复着,一遍遍地咬着牙齿、擂着脑壳。
他挥笔疾书,一夜写了不下十几封信,把父亲那份“材料”的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郑重声明一切与母亲无关,自己甘愿接受一切处罚,如果有人再敢欺辱母亲一次、伤害母亲一根毫毛,他就要豁出命去拼个鱼死网破。第二天一早,信被发往县和公社,同时被送到一根筋和村里几名“积极分子”手里。
其时村里几个“积极分子”正人心惶惶、焦头烂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打从“运动”开始,他们就跟倒霉结上了缘份,不是今天你家的玻璃被砸了个稀巴烂,就是明天他家被烧了草垛厢房,要不就是头上、身上无缘无故被砸出几个血包血窟窿。怀疑是修媛的小儿子玉果干的,可追剿围歼引诱埋伏,什么法儿都用上了,也没抓到影儿拿到根据。接到玉白的信,见上面义正辞严、写着不少警告威胁的话,越发心惊胆跳。村里人祖祖辈辈守的就是那么一块地方,就算自己不管不顾还有儿子孙子、老爹老娘,因此对于这种不要命的半大小子没有一个是不畏的。几名“积极分子”原本就怀疑袭击、火灾跟批斗游街有关,看了信得了“忠告”,一齐苦咧着脸,把难题摆到了一根筋面前。
一场饥荒,尤其是妻子的死,使一根筋受到了沉重打击。一场场发了疯似的经历和个人家庭的不幸,使他的心性也收敛磨平了不少,但那一根筋的脾气,那贯彻上级号召的坚决顽强劲儿并没有多少变化。上级号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不横扫行吗?随便哪个人想阻拦横扫行吗?看过玉白的信他原本认定是“金蝉脱壳”,想转移“大方向”,听过几个“积极分子”的苦诉,想起自己家里、身上遭到的几次袭击,才觉出问题的严重性:原来,那一连串的“破坏活动”都是玉白这小子搞的!都是为着阻止批斗他的反动老娘的!这是眼看阻止不住,干脆跳出明干来啦!这一想,他那列列青筋又突突地鼓起来了:别人怕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毛狗子,我一根筋怕得着吗?老子当年把鬼子的枪子儿当花生豆吃,如今倒怕了你的几把火、几块黑石头和一封吓唬洋鬼子的信?再说这是“运动”,你不“运动”别人,别人就得“运动”你。如果让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毛狗子给“运动”了,这一根筋岂不成了青草秆儿一根、泥雪人儿一个?他思索也没思索,当即一面通知召开批判大会,一面亲自带领民兵连长和几个民兵去把玉白捉拿归案,同时让人去把修媛等人也揪到了会场。
修媛被揪来时以为只是例行批斗,见玉白五花大绑被荷枪实弹的民兵押上台,又听台下台上喊的全是“镇压”“砸烂”,当即跪到一根筋和民兵连长面前为玉白求起情来。
玉白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也因此,从被捉的那一刻也就豁上了。见母亲跪到一根筋和民兵连长面前,立时大声喊着:“妈!不要求他们!不要求他们!”
修媛原本最担心的是玉果,担心玉果会因为自己干出什么莽撞的事来。因此,无论在外边受了多少非难折磨,在家里尤其在玉果面前,她从来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玉白性情温沉,又住校,回来得少,原本他没有更多的担忧。万万没有想到,玉白竟然会干出这样的傻事,落到这样的下场!
她知道“镇压”“砸烂”的意思和玉白坚持对抗的结果,满眼噙泪,怒怒地盯着儿子:
“玉白!你闭嘴!闭嘴!……妈求求你、求求你行吗?……妈没有你这个儿子!妈没有你这个儿子!……”
玉白看到了母亲的泪眼。那泪眼深深印进了他的记忆,以至此后五十几年,直到他以“圣树集团董事长”和“华夏企业之星”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只要他一打开心灵的库房,那泪眼便清晰分明地出现在面前,使他心潮涌动、热泪涟涟,许久许久都无法平静。
但那时,当他而对母亲泪眼的时候,玉白丝毫没有被那泪眼所打动,丝毫没有气软妥协的表示。
“妈!不要求他们!不要求他们!你给他们下跪我都丢人!……”
玉白留下这样一句话被押走了。一走就没有回来——当晚他从看守的民兵嘴里得到了第二天一根筋要把他和母亲一起拉到苏先生坟前批斗,批斗后还要把苏先生的坟也扒掉的消息,便连夜潜逃回村,用一把牛刀挑开了一根筋的家门,将一根筋丢进了血泊。随后不久,在一片通缉声中被关进了死牢。而为了救出玉白捅伤了两名民兵、被同时列为通缉对象的玉果,则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消息使苏淼悲痛欲绝。一根筋腹部被刺穿,肋骨断了两根,在医院一住就是两月,使她吃尽了苦头。然而,更使她吃尽苦头的还是玉白——那个信誓旦旦要超越家庭怨恨却偏偏又制造了更大家庭怨恨的玉白,那个信誓旦旦要给予她幸福和爱情却偏偏又毫不留情地毁了她的幸福和爱情的玉白!她说不出的多少怨愤、仇恨,说不出的多少悲哀、绝望。大约是一根筋出院回村的第二天,上边派了几个人到村里征求对玉白的判处意见。村里的意见听完了又找苏淼,要她以受害人亲属的身份在一份要求判处玉白死刑的“请愿书”上表明态度。苏淼记不清自己问了什么还是压根儿什么也没问,就接过笔,在指定的位置上落下了两个潦草而又清晰的字:苏淼。
20
冬天,漫长的、冰雪的冬天……
为着那一牛刀,为着那个“行凶杀人、破坏运动”的罪名,玉白直到32岁才娶了一个患羊痫风的女人。
一上来是干净利落的八个字:“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就在判决上报的当儿,“运动”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根筋和从上到下的“一根筋”们,几乎无一例外地由“教练员”“裁判员”变成了必须接受“教练”和“裁判”的“运动员”。这一变化使玉白得到了抗诉和申辩的机会。于是,一根筋要把玉白母子拉到苏先生坟前批斗和批斗后要扒尸平坟的消息得到了证实。这是导致玉白行凶杀人的直接原因,一根筋这时又成了“罪该万死”的“走资派”,按说玉白即使算不上有功也算不上有罪了。可是不行,“国民党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行凶杀人”的罪名仍然成立,只是由于性质有所改变、后果不太严重等等客观原因,死刑才变成了死缓;继而又变成了有期徒刑18年、15年、12年……玉白是在劳改农场度过了整整10个年头之后,才拿着一纸释放证回到圣树屯的。那时他28岁,早已过了相亲成亲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