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农村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张志祥对于农田里的活并不打怵,别人出得了的力他出得,别人受得了的苦他受得,别人干得了的活他干得。可作为“黑五类”子弟,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时积肥是件大事,“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生产队经常要派人到鄂城或武汉去拉人粪尿。这活又脏又累没人愿干,张志祥每次都是“种子选手”。分配外出拉肥倒也没有什么,底下那句话刺得人耳朵生痛:“这种活,天生就是为你这种人安排的!”拉肥过程中最脏最累最没人肯干的活儿,自然也就非张志祥而莫属了。
那年夏天,张志祥又被派往武汉。一次他们占住一个粪坑后,张志祥又被派到坑底。掏粪先要把人粪尿从便坑掏进桶里,然后拉上地面倒进粪车。便坑下的活儿是除了张志祥没有第二个肯干的。张志祥又何尝是肯,但在那样的年代、处在他那样的地位,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每每用佛门格言说服安慰自己。
往常掏粪多在夜间进行,脏点臭点忍一忍也就罢了。那天为了抢占粪坑——那时掏肥也有如打仗,争夺激烈得很——改在白天进行,粪坑上面的厕所照常使用;而偏偏粪池很深很窄,没有回旋的余地,人站在坑里人粪尿直向下落。张志祥发现不妙后连忙跳出。可领队的干部又是威胁又是叫嚷,坚持非掏不可,张志祥只得披上一件雨衣再次下到坑里。一上午,一件雨衣被污秽得不成体统,张志祥脸上身上也溅了不少臭气。中午吃饭时总该上来换口清爽空气了吧,又偏偏另外一伙掏粪的农民虎视睽睽要瞅机会抢窝儿。张志祥只得站在粪坑里,顶着不时从天而降的污秽之物吞下了几口烙饼。
粪一直掏到下午四五点钟。张志祥从粪坑里爬出时,已是两腿酥软,全身没有一处干净地方了。
为人在世,杀人投毒、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过一个死字了结,何竟至于遭受如此糟践蹂躏!尽管张志祥一遍遍念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格言,却终于还是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大悲大恸带来心灵的高度净化,哭过练功,张志祥的功法一夜之间,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心灵的磨难,对于张志祥还仅仅是开了一头儿。
张志祥的父亲是国家职工,常年在外,一家八九口人的生计全靠张志祥担当。为了养家糊口,张志祥新婚三日就到富水电站去当过劳工。那年围湖造田,张志祥又申请去了挡网湖工地。
围湖造田是一件极其艰苦的活儿,要筑起一条大堤把湖水拦腰截断,还要运来大量泥土,把低洼湿涝的湖底改造成粮田。活很苦很累,相应的工钱也高。为了更多的挣钱寄回家去,张志祥每天除完成额定工时,还要格外再加两三个小时班。推车拉土,十二三个小时下来精疲力竭,然而还要练功。练功,那是无论何时何处都必须每天坚持的。如果说小时候,张志祥只是把学功练功当做实现“英雄”梦想的手段,那么如今,张志祥已经视之为一项承前启后造福人类的大事业了。元极功可以治病、健身,可以开发智力、展示种种特异功能,这无疑是祖先智慧的结晶、中华古老文化的精粹。如今这门功法传到自己手里,张志祥认定,自己只有继承发展提高的责任,而决没有使一门功法在自己手里衰落和丢失的权利。
练功是一件高雅清静的事,按照母亲传下的规矩,练功必须选择适当场所,晚上还必须点灯烧香。这在家里倒也平常,到工地就难乎其难了。十几个人挤在一间草棚子里不说,灯一点香一烧,必是“封建迷信”和“阶级斗争新动向”无疑。张志祥只能等到夜深人静时再练。开始还算顺利,但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工地负责人找到张志祥警告说:如果他再搞封建迷信活动,就要派民兵将其押解还乡,让他尝尝无产阶级****的滋味。
练练气功,用的是工余时间,点的是自己带来的油灯和香火,既无碍于围湖造田,更无碍于什么人吃饭喘气,然而就是不准。更荒唐的是,张志祥偶尔发放外气为工友们治治腰腿痛或其他不大不小的毛病,也被说成是“歪门邪道”和“巫术”。为此,他几次成为工地上大批判的“活靶子”,被迫站在几千民工面前低头弯腰,接受种种威胁、谩骂和侮辱。
封建迷信无疑要反,可当“封建迷信”变成一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模子和可以四处挥舞的棍子时,许多尚未被认识的科学和传统文化的精华,也就难免遭受厄运了。元极功的宗旨是教人行善、解除苦难,可张志祥一心行善为人解除苦难,所得的却是误解和铺天盖地的侮辱和批判。他心痛如绞、悲酸难抑,多少次流下委屈的泪水。
病可以不治,功不可以不练。作为元极功法的衣钵传人,张志祥是面对日月星辰发过誓的。
晚上不准点灯点香火,张志祥就早早钻进被窝躺着练。这是元极功原先没有过的,但练过几天效果蛮好。晚上练功时间太短,白天又没有专门时间,张志祥干活时也试着念起功诀。这更是元极功原先不允许的,但练过一段时间,不仅功力增长,还使劳累明显减缓。张志祥欣喜若狂,拉车时练,挖泥时练,湖水泛滥站在洪水里垒沙包时也练。“功法无定势,随缘化又生。”张志祥的不幸遭遇,张志祥迫于无奈的练功方法,恰巧为元极功的发展开拓了一条更加宽阔通达的新途。
但是麻烦还是没有了结。一天,张志祥无意中发现,湖嘴巴尖上有一块滩地极具地灵。地灵对于提高功法功力至关重要,张志祥自然不肯放弃这个机会。每天深夜起来,用枕头衣物楦起被子,然后悄悄地溜上湖滩,点起灯烧起香,练起足以使人全身悬空的吪部功。
一连两个多月人不知鬼不晓,第三个月时,被一位夜里起来小解的工地干部发现了异常。
“张志祥,你晚上不好好睡觉到哪儿去啦?”第二天一早,张志祥被叫到工地指挥部。
“没有哇,”张志祥佯作惊讶。“这儿荒滩野岭我能到哪儿去?”
“不对!昨夜里我看了,你被窝里是空的!”
“那……那可能是我上茅房去了。”
“茅房我看过了,根本没有人!”
“我夜里着了凉,没顾得进茅房……”
“张志祥,你可知道,搞封建迷信是违法的,你要是……”
工地干部训过一顿只好放人。但他压根儿不相信张志祥的话,一连几夜盯梢,终于发现了湖滩上的秘密。
十几个民工被紧急组织起来,当地派出所也被请来了,并且带来了手枪手铐。是夜精密布署,潜伏堵截,非要把张志祥生擒活捉而不可。然而一夜霜冻白白撂倒了工地干部和几位民工。——张志祥的百日功灵,已在先一天圆满完成了。
赤脚大仙
鄂东乡村的大队实在是够大的,一个庙塆大队下属十个小队,张师村几十户人家,不过是十个小队中的老八。
庙塆大队有个医务室,但多年有室无医,群众不满意,干部干着急。而与此同时,作为行善济危,张志祥已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灵救星”。
群众要求,支部讨论,外加支部书记张在年甘冒遭受连累的风险,张志祥才有幸成了大队医务室的一名赤脚医生。这对于张志祥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医道同步”,是他早在四处访师时就确立下的发展方针,何况他正愁得没有一个展示自己才能以造福于百姓的机会。
“灵救星”入位,医务室立时变了模样。原本清清冷冷、没有几个人光顾的两间小屋,骤然间变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头痛脑热之类自然不在话下,拿手的一是跌打损伤,二是疯病。说来够奇的,不少人见人愁的疯子,经张志祥或一拳一脚或一拍一摸,竟然便如梦方醒似地成了正常人。这引来许多惊诧和赞誉,也引来了许多怀疑和警惕。上级一位干部认定张志祥是欺骗群众榨取钱财,拿定主意非要当场抓住证据,戳穿他的把戏,好好教育教育群众不可。那天他穿一件旧工作服,装作求医来到庙塆卫生室。也巧,正赶上隔江相对六十里之外的新洲地区,一汽车拉来了四十多名病号,其中大多是抬着搀着的瘫痪病人。——先前不久,张志祥治好了新洲地区两名瘫痪病人。张志祥和助手们又是安排休息,又是诊断治疗,忙了个不亦乐乎。上级那位干部抓住机会,逐一访问病员,企望能够抓住证据。可一个下午过去,听到的除了赞扬感谢还是赞扬感谢,干部好不恼火。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干部正怏怏欲返,邻村急急慌慌抬来一副担架,说是一个小伙子不知怎么就突然失去了知觉,请求张志祥救命。
其时,张志祥正在吃饭。他听到呼救,端着饭碗不紧不慢来到院里,虚眯着眼朝担架上一瞄,悠声道:“不慌不慌,慢慢来慢慢来!”
病人亲属火烧火燎,张志祥却把半碗没吃的饭扒进肚里,洗过手,宽宽衣衫,这才走到病人面前,瞧准头顶拍了一巴掌,又照准腰部踢了一脚。干部看得清楚明白,上前便要揪起张志祥问个结果。可没等他手伸出,担架上那个小伙子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并且在家人的指点下,扑通一声,跪到了张志祥面前。
干部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好一会儿赔着小心向张志祥求教,才得知那位小伙子患的是穴道阻塞,张志祥用天目看准后,一拍一踢,从天门命门贯以真元之气,也就把穴道打通了。
“神!张志祥哪儿是赤脚医生,简直就是赤脚大仙!”干部一步三晃头,不胜惊诧感慨地离去了。
此事传开,“赤脚大仙”的雅号风靡一时。
然而好景不长,“赤脚大仙”很快就被“封建迷信”和“骗子”的称谓取代了。在一片讨伐声中,有关方面开始采取起制裁措施。
张志祥治病以气功为主,药物辅之。药物按照规定,一向由上级卫生部门定时发配。有人说了一句:“他不是大仙吗?要药干什么用呀?”药物便被停止了。好在张志祥用的药物都是中草药,大部分山里都有。他带着几名助手和入室弟子,北上大别山,西去武当山,南下龙角山,采来的药不仅用不完,还为群众节约了不少医药费用。
张志祥发放外气治病时,每每需要念动功诀,调动全身能量。这便成了他搞封建迷信的罪证,经常被大会点名小会批判。好在群众不管迷信不迷信,只管能治好病就行,庙塆大队的当家人也堵一只耳朵开一只耳朵,张志祥的赤脚医生还照当不误。不仅照当不误,还经常把鄂城和武汉的小轿子车引了来,闹得公社和大队干部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那时,小轿子车是只有高干和特殊身份的人物才坐得上的稀罕物呢。
赤脚医生原本就很难有个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张志祥则更是如此。他的家经常便成了医务室。一次青山工作区一位领导登门求医,见张志祥一家三代九口,窝憋在三间低矮潮湿的老房子里,房子支撑梁架的木柱也生了白蚁,随时都有发生危险的可能。当即自报奋勇,帮助张志祥搞来一批低价沥青,让张志祥用这批沥青换回砖瓦,改建起四间新屋。一家人欢天喜地搬进新居。可没过多久,“大批大干”的风席卷而来,那些对张志祥搞“封建迷信”和当“骗子”耿耿于怀的人趁机发难,在张志祥头上又扣上了一顶“投机倒把”的帽子。这顶帽子可不是好玩的,“投机倒把”所得必须如数退回。张志祥空空两手,人家搬走了橱子、柜子、床,又逼着拆屋。四间新屋被拆了一间,一家人,包括当时已经八十多岁的老祖母,只好睡到冰冷干硬的地面上。
搞“封建迷信”、当“骗子”,外加“投机倒把”,张志祥终于被从医务室卷了铺盖。铺盖卷了,“赤脚大仙”不准当了,上级还觉不够,又郑重其事宣布了一项规定:从今而后,不准张志祥接触任何病人!
张志祥不接触病人不难,病人不接触张志祥可就难了。这边,张志祥荷锄下了地,那边一群一伙还是络绎不绝。步行的、骑自行车的倒也好说,问题是那些坐着吉普车小轿车的,找不到张志祥就找大队,管你大队怎么解释怎么赔情全是白费。大队顶不住,在上级宣布的规定之外又增加了一条补充:凡属张志祥接待的病人,必须持有大队的正式介绍信。这条补充看似荒唐好笑,内在的名堂可大得很:拿到介绍信的人大多是有点名声地位的人,他们在拿到介绍信的同时,必须要为大队搞来一定数量的化肥;化肥,那时绝对是大队急需的紧缺物资。
“赤脚大仙”摇身一变成了“化肥大仙”,张志祥可谓神通广大法术无边。
长江航运局是武汉地区赫赫有名的大单位,长航一位领导干部久病不医,经张志祥治过几次有了转机。但张志祥被抹去“赤脚大仙”雅号时,那位领导干部的病并没有好利索。于是,小轿车还是三日两头朝村里跑。大队不敢怠慢,在得到相当数量一批化肥指标之后,每次由一位支部书记亲自“带领”张志祥去长航登门治疗。冬去春来,患者渐渐痊愈。为了表示对张志祥的感激之情,长航有关领导特意出面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宴会。宴会中间,长航一位科长拍着张志祥的肩膀逗趣说:
“听说老兄很有点仙气,怎么样,露两手给咱们看看行不行?”
张志祥为人一向随和,又加喝了几杯酒,正在兴头上,当即应着:“好说好说,要点仙气那还不容易!”他答应的同时,伸出一只手,轻轻在那位科长肩上也拍了一下。
这一拍,那位科长立时成了一尊泥塑的雕像:两手挓扬着,嘴似张非张地流着口水,二目睨视,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