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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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过龙兵(45)

公安局长和年传亮说不上铁却是有交情的,那主要是公安局长深知年传亮的能量,尤其是与范江南和大市领导的关系,不愿意驳他的面子,也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因此往常只要年传亮开口没有不办的事儿。问题是这一次三个月、两条渔船、每隔三四天一趟,算起来枪毙也绰绰有余了。他想的是逼年传亮向上找,只要上边发了话,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与自己无关了。

“怎么回事儿?我以为你这公安局长被人绑架到外国去了呢!”见面,年传亮甩出的是一颗不软不硬的钉子。

“还外国!真到外国这么大的事儿,你还敢到处打电话追着放人?早把你关起来了!”公安局长回的也不是软柿子。

“叫你说还了不得了,不就是几船烟吗!到南方还算是事儿?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你这么说不行。南方是南方咱们这儿是咱们这儿。在南方不犯法到咱们这儿就得抓人判刑枪毙,你信不信吧?”

“得得,我不跟你讲那些。我就问你:你这个公安局长还想当不想当了?”年传亮拿出一份文件扔到公安局长面前说:“这个讲话你学了没有?现在可是都在传达贯彻,你公安局不会是想对着干吧?”

公安局长愣住了。那份文件和讲话他是知道的,中心内容是号召各级党委和领导干部都要到南方沿海去走一走看一看,学一点人家的“真经”;说只要“不装错兜、不上错床”,不管什么办法都可以放开胆子干;不仅干,还要作为衡量各级党委和领导干部思想解放不解放、改革创业精神强不强的一条标准。文件发到县(市)级,年传亮是特意从展重阳的秘书那儿复印了一份回来。

“这可是白纸黑字,句句明白。”年传亮理直气壮,“按这上面的说法,我那两个船长应该算是思想解放和创业的模范你懂不懂!你就真的不怕给自己惹出麻烦?”

公安局长无言以对。说不执行,文件确是上级发的,各级都在传达贯彻;说执行,又与国家法律相违背。年传亮最后一句话确是说到了要害:在目前情况下如果一意孤行,落下一个思想不解放和与上边对着干的罪名,的确是要给自己惹麻烦的呢!

“这样行吧,我马上给市里写个报告,市里让抓我就抓,市里让放我就放。你老兄这个小局长你以为好当?你总得给你老兄留一条活路对吧?”公安局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也行。不过你这个局长当得也太他妈窝囊了!什么都得打报告,你是一条狗啊?”年传亮骂得毫不客气。

“我说过我不是狗了吗?我本来就是东沧市的看门狗,我不早就承认了吗!”公安局长倒是坦然,“你以为你不是狗?不是狗能咬到我家里来?”

骂过笑过,公安局长连夜给市委写了一份报告,把海牛岛最近一段走私香烟的情况写了,把两位船长依照法律必须逮捕判刑、可按照上边的讲话精神非但算不上犯罪还可以立功的情况也写了,请求市委领导“批示定夺,以便执行”。报告先送的苏安全。苏安全看了两遍,批了一句“请公书记展市长批示”,把球踢给了公达、展重阳。公达要去海州开会,报告匆匆看了一遍,在上面批了“慎重处理”四个字就走了。海牛岛渔船走私的事展重阳如果说不上支持怂恿起码也是默认,但要批示就是另一回事了。政法工作是苏安全分管,按说这样的事他可以作主,即使需要请示批给公达也就够了,这一次把自己捎上是什么意思呢?他一字一句把报告和公达、苏安全的批示看了两遍,吩咐秘书说:“退回去。告诉他们,我不分管这方面的工作,这一类的报告以后就不要给我送了。”

报告最终回到公安局。公安局长把两个批示研究了好一番,从中还是没有发现让他抓人的意思,倒是都隐藏着另外一层意思。反复权衡斟酌,他只得拨通了年传亮的电话。

“看来还是你老兄说得对呀!在咱们这儿法律只是身上穿的衣服,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扔了!上边的讲话和文件那才是老天爷——谁都得敬着捧着的老天爷!行了,我这狗当得也合格了,你赶快把那两个狗屁模范领回去吧!晚了叫谁捅了刀子可是不关我事!”公安局长说不出得无奈和别扭。

大鲶鱼和二船长坐着总公司的小汽车回到村里,使一直都在观望的船长们受到了鼓舞。当晚几十对渔船一齐去了公海。接下不到一个月,东沧沿海一带的渔民就没人再说打鱼两个字,而是把话题集中到“万宝路”、“三五”和随之而来的“现代”、“大宇”和“协和”牌小汽车上了。

十九

第一场雪降临时,库尔德林大草原上还是一片青葱。野草没有来得及枯黄,树叶没有来得及凋零,狐獾狼兔没有来得及找好过冬的家园,连那红的黄的紫的开满山谷的油葵花、剑兰花也没来得及收回芳菲雪就来了,飘飘洒洒张张扬扬、候鸟归林群蝶斗春似地来了。有了这第一场雪,草原上花红叶绿的季节就算结束,接下就是雪压冰欺、漫长得看不到一点边际的冬天了。

第一场雪带给华云的是说不尽的欢欣。那不仅因为相隔四个半月之后又看到了雪花,听到了凯华追逐雪花的叫声,也因为老科学家的生日来临了。而那是一年前就说好要庆贺一番的。

“今年马马虎虎也就算了,明年七十七岁可是大吉,再这么马虎可是不行!”华云说。老科学家自十三岁父母双亡就把生日丢了,是华云重新提起和接下来的。但每次老科学家总是马马虎虎,一碗面条了事,不肯也不允许华云认真操办。

“七十七岁大吉?怎么好像没听说过呢?”老科学家调侃说。

“没听说过的事儿多了。六十六大吉不大吉?八十八大吉不大吉?单只这七十七就漏到外边去了?”华云也自有理由。

“大吉,就是大吉嘛!就是大吉嘛!”八岁的凯华搂着爷爷的脖子撒起娇来。

“好,大吉!就按凯华说的,咱们大吉行了吧!”老科学家对这个半世里得来的孙子,是只有听命的份儿的。

“妈妈妈妈!爷爷答应大吉啦!爷爷答应大吉啦!”

“那不行,大吉是大吉大庆是大庆,得让爷爷答应大庆才行!”

“爷爷爷爷!妈妈说得大庆才行!你快答应啊!快答应啊!”

“那可不行。爷爷老了,还大庆得个什么劲儿!等你和妈妈的生日咱们再大庆好吗?”

“不嘛!不嘛……你不答应大庆,往后我就不跟你玩了!”

“那才好呢,爷爷还正想多睡会子觉呢!”

“那……那我就再也不上学、不学英语了!”

“那可不行!不上学、不学英语可不行!”

“那你就说大庆!你说了大庆我就学,要是不说……爷爷!”

“好,长本事了!行,大庆!明年咱们大庆……”

准备工作是从牧民们进山搭起第一座毡房时开始的。华云去了一趟县城,为老科学家扯了十二尺青呢布料十二尺藏蓝粗布,做了一套中山装和一套长襟布扣的学者服。同时买回的还有蜡烛、彩纸、灯笼、鞭炮。及至最后一批牧民拔起毡房出山时,华云又去了一趟县城,拉回了一拖斗米面肉蛋、萝卜白菜、葱姜酒茶和香蕉、哈密瓜、香水梨、葡萄干。库尔德林大草原的冬天,没有足够的生活用品是不可想象的。萝卜白菜、米面肉蛋和葱姜酒茶等送进厨房,衣服和一应喜庆物品被放进柜橱,水果和提前订做的大蛋糕则被送进地窖,上面又盖上了几张报纸。

悄悄准备的不只华云,两户为着孩子读书没出山的哈族牧民成了她的帮手。刷屋、挂彩、布排……一切都是以清扫卫生的名义进行的。生日那天一早起来老科学家就被告知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说了声“是吗!”只顾忙自己的去了。下午三点,牧区小学放学时老科学家被叫进屋里,要他换下身上的旧布褂,穿上那套青呢中山装或者长襟布扣的学者服。

“怎么回事儿?这是哪儿来的衣服?……不就是个生日吗,怎么还非得换衣服呢!”

“别忘了今年可是大庆,你自己早就说好的!”

“我自己早就说好的?我什么时候早就说好的?”

“哦——爷爷赖皮喽!”凯华嚷着,“爷爷去年就说好了大吉大庆,我都没忘!爷爷赖皮喽——”

老科学家这才想起去年确是说过大吉大庆的话的。“那……就算是大庆也不一定非穿新衣服吧?”

“你看看我们穿的什么。”华云指指自己又指指凯华和两位哈族牧民。老科学家这才发现,华云穿上了一件新紫羊毛衫,凯华穿的是一套几天前刚刚买回的牛仔装,两位哈族牧民的妻子也都换了新衣服,比起平时精神多了。

“行,我穿,我穿还不行吗!”

老科学家穿上那套长襟布扣的学者服被引进餐厅时,五颜六色的花纸突然自天而降,落了一头一身。他吃了一惊,这才发现正面墙上是一个用七十七盏小灯笼排成的大大的“寿”字,四个墙角各有一个印着“寿”字的大灯笼,围绕着大大的“寿”字和大灯笼,七条用彩纸缀起的彩花联带,七根用鞭炮编起的红色立柱,把屋顶和墙壁变成了一片绚烂交错的彩虹。与彩虹相对应,地上铺起了白色的地毯,地毯上撒上了五颜六色的干花瓣。摆放大蛋糕的是一个特别搭起的平台,上面高低错落插了七十七支红蜡烛。老科学刚刚坐到老寿星的位子上,七十七支蜡烛就鲜花般地开放了,凯华和几个哈族牧民的孩子,用英语和哈语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华云和两位牧民的妻子也加入合唱的行列:“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那一刻,老科学家如同走进一座圣殿。七十七年的人生带给他的挫折和磨难是太多了。十三岁丧父、十五岁丧母。唯一的一次爱情持续了一年便中途夭折。科研成果得了大奖,自己却连参加庆功会的资格也被取消了。来到库尔德林大草原是最无奈的选择。单位上和家里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以至于后来昭雪平反时花费了好一番周折。库尔德林大草原给予他的除了宁静和安全,更有苍凉和孤独。特别是一到冬天,进山的路被封锁出山的路被封锁,满山是冰雪满眼是冰雪,六七个月看不到一个人一只动物,时间、空间包括太阳、月亮、血液、呼吸仿佛永久凝固和失去了周而复始的活力,那绝对是要让人发疯的。第一个冬天,老科学家的一头青丝变成了一头银发。银发大把大把脱落,以至于第二年夏天到来时,他差一点没能走出那间刚刚垒起的黑蜂房。后来渐渐好转和习惯,然而根深蒂固刻骨铭心的苍凉和寂寞,还是无时不摧残和折磨着他,直到华云带着那个黑黑的小肉团突然降临,生活和命运才总算出现了转机。

七十七岁是一个难得的数字;对自己,老科学家从来没有更多的奢望;可面对如此的场景和气氛,他还是一阵心潮涌动波翻浪卷。

是吹红蜡烛的时候了。老科学家憋足了劲儿,华云、凯华和满屋子的人憋足了劲儿;一声,“开始!”众人嚷着、笑着、帮着,把七十七支红蜡烛吹灭了,又一齐端起饮料和红葡萄酒白葡萄酒,把满心的祝福送到了老科学家面前:

“祝楚老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祝楚伯伯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祝爷爷……再活一万年!”

“祝楚爷爷再活两万年……”

老科学家笑着,一一地与华云和凯华等人碰着杯:

“好!也祝你永远健康、长命百岁!”

“好!也祝你再活一万年!”

“好!也祝你再活两万年……”

老科学家如同回到七十年前,回到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他每祝一句都要把杯子里的红葡萄酒狠狠地喝下一口;祝过喝过这才酣然大笑,一直笑得手舞足蹈,两只眼睛里噙满了泪花。

“好哇!好哇……”

他试图抑制,泪水还是冲破围堤,在那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汇成了两道激流……

相处八年,华云第一次看见老科学家流泪。在她的印象里,老科学家如同远方那座大乳峰,永远都那么庄严、圣洁、肃穆。是什么打开了他的泪腺?往事的悲楚、心灵的伤痛抑或是年龄一年比一年大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好、觉出得生命的紧迫和无奈?

“楚老……没事吧?”华云关切地拉住老科学家的手。

“爷爷爷爷,你干吗哭哇?干吗不使劲喝呀?”凯华一脸天真。

“爷爷不哭!爷爷喝!”老科学家挺起腰板,把泪水一抹,说:“喝酒!今天哪是爷爷的好日子,爷爷就是要放开肚子地喝,放开胆量地喝,非要喝他一个大酒鬼不可!”

他倒过满满一杯,与华云、凯华一碰,一仰脖子倒进肚里。

“华云,喝!咱们爷儿俩是前世结的缘分!我楚浩天有了你和凯华,这一辈子就算是没白活!你不喝可是不行!”

华云说:“喝!就凭着你对我和凯华的这份情意,这一辈子我能给你当这个女儿,就是天大的造化!”

话确是出自于真心。如果说华云和凯华到来之前老科学家只是一只孤雁,一只不肯屈从于命运的、高傲而悲怆的孤雁,华云和凯华带给他的就是家庭和亲情。如果说在来到黑蜂房之前,华云只是风雨中一只漂荡的小船,老科学家就使这只小船有了锚泊之地,扎下了生命之根。中外合璧、三代同堂、生死相依、相濡以沫……话说到心里酒喝到心里,华云忽然一手搂着凯华一手搂着老科学家哭了。那哭先是默默地一点声息没有,不一会儿就嘤嘤啜啜带出了音调,再不一会儿就滔滔汩汩变成了一江春水。凯华见妈妈哭得伤心,也跟着哭得伤心,科学家的泪腺也又一次被打开了;相依为命的老少三代抱在了一起,哭在了一起。

“别,别哭!”还是老科学家最先抬起泪眼,“今天是喜庆日子,咱们可是说好了庆祝的!”

“庆祝……庆祝!”华云一昂头抹掉泪水说:“凯华,还不给爷爷和妈妈倒酒!今天妈妈是非陪着爷爷喝个够、乐个够不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