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江南听出他指的是年传亮,却故意并不点破,说:“这怎么能扯到一起!过去卓家是敌人不等于现在也是敌人。再说人家回来投资办厂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欢迎?我看在这个事儿上不有要顾虑,就算是有人真的有点意见想法也不要犹豫,这是大局懂吗!”
展重阳之所以要来汇报,之所以提前把“担心”摆出来,要的就是范江南的支持;如果没有这一条,即使引进了,对于他也未必会是好事。得了范江南的指示,又听说卓守则已经从烟台回到海州,展重阳会同镇********和鲍副主任,马不停蹄地向海州赶去。到海州奔的是南山公寓。穿过公寓区的中心花园,汽车停到卓守则那幢公寓楼前时,镇********忽然说:“咱们这么空着两手不好吧?”于是又找商场。花了二百多块钱买了一大堆孩子的玩具和食品——卓守则新添了两个儿子他们是听到了风声的——重新回到那幢公寓楼,按响卓守则的门铃时已是下午六点十分了。开门的是卓守则的新夫人紫荷,对着防盗门上的小窗问清了什么人、什么事儿,紫荷说孩子他爸中午回来了不假,可下午又让海州一伙人拉走了,去了哪儿和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楚。镇********有心进屋喝几口水或者把礼物留下来,紫荷回答一声对不起,你们还是等孩子他爸回来吧,就把小窗和里面的木门给关了。展重阳一股火气向上冒,可想想人家找自己时遭遇的冷脸,只得忍了,带着一行人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几样炒菜几瓶啤酒慢慢地等起来。一直等到九点过后,才把汽车开回到南山小区的那幢公寓楼下。
再次按响门铃,得到的回答是卓守则没回来也没来过电话,什么时候回来和来电话一概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只有等。几个人先在院子里说着闲话。闲话说到十点半,镇********说要不明天再来吧?展重阳说今天要是堵不着,明天再来还堵不着怎么办?我看今晚上就豁上了,我倒是要看一看卓守则能不能钻进老鼠洞里一宿不回窝儿!
汽车开到楼旁的花园前,三个人耐着性子等起来。眼看十二点过了一点过了,又眼看两点过了三点过了,忍不住就骂开了。这个骂一句:“过去说地主资本家反动我还不信,这一回才知道这些家伙确实不是玩艺儿!”那个骂一句:“这小子也太狂了,不是为着引进外资,见了面老子不掀他一个老鳖翻天才是怪了!”这个又骂一句:“共产党的书记、********给大地主大资本家磕头捣蒜,也他妈太掉价儿啦!”那个又骂一句:“这些家伙也就是惯的,要是无产阶级****那会儿你让他摆个谱儿试试!”那个又骂一句:“你们小子们是还想回去吃地瓜干萝卜叶吧?”那个又回一句:“吃地瓜干萝卜叶怎么着,只怕是这会儿你想吃还吃不上呢……”骂过一阵就停了,各自默默地打起盹儿或数起了星星。展重阳也跟着数,一直数到生气的心思也没了,镇********才推推他,说刚才楼洞里回来一个人像是卓守则。展重阳看看表刚好凌晨五点,说:“好,整整等了一宿!这个狗东西,八成是跟哪个骚娘儿们乐够了才回来的!”
镇********没有看错,刚刚回到公寓的确是卓守则。展重阳也没有骂错,卓守则确是刚刚从前妻麦香那儿乐够了回来的。
自从认准要利用引进外资拴住展重阳,卓守则一直都在筹划这件事儿。卓守则本来的意思是放在省政协委员不受阻碍上,随着与大伯的两个儿子的几次电话和书信来往,事情已经提升到重振卓家雄风、重树卓家大旗的高度。退回五十几年,卓家是东沧乃至海州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户。论财富,有卓立群的两个厂子三家店铺外加五百亩土地;论权势,有卓立业的国军上校师参谋长和卓立家的东沧县教育科长。在被摧毁和埋没将近半个世纪之后,卓家要想在故乡的土地上重新站立起来,单靠一座小洋楼、几个儿女和一个水产公司副总是办不到的。那就只有来大的、响的。大的、响的不是刀兵相向、反攻倒算,而是投资创业、泽被乡里。于是,香港、台湾、洛杉矶、东沧几经会商,终于做出了包括罗伯逊和卓守则在内的四方合资四百万人民币,其中还包括二十万美金,创办一座卓氏电子原件公司,用台湾的技术、东沧的劳动力、香港和洛杉矶的市场,把事业干起来、干大干强的计划。以眼下的形势,投资可以选择的地方很多,但从振兴卓家、重树卓家形象出发,卓守则和卓家兄弟真正瞄准的只有东沧和海牛镇。这当然只是底牌,对外用的是全然相反的策略。三次传话尤其是最后一次传话引起的反响,卓守则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展重阳等人第一次敲门时卓守则实际是在家里,从可视门铃的屏幕上看清来客,他便叮嘱紫荷演出了那一幕。展重阳等人走了他也走了,走到麦香和第二个儿子那儿去了。与麦香和第二个儿子一起吃了晚饭,看了一阵电视,又撒了一通欢儿睡了一大觉,这才想起回家的事儿来。
风水轮流转,兴衰眨眼间。三十年河东你得意,三十年河西我从容。老子倒霉的时候你展重阳把我当猪当狗权且不论,老子成了人物以后你又何曾把老子看进眼里!何曾不是变着法儿地压我打我!如今也该轮到你尝一尝遭受冷落压制的滋味了!也该是让你小子低下脑袋求老子的时候了!一路上,卓守则全身都荡漾着轻松悠扬的旋律。
进了小区来到楼下,卓守则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白色小轿车和小轿车旁等候的人。上楼后眼见展重阳几个进了楼洞,这才又进了浴室。
门铃低回,《欢乐颂》中的一节乐曲重复了三遍,紫荷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开了木门和小铁窗。
“你们?天还没亮你们这是……”紫荷露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老卓回来了吧?”鲍副主任赔着笑脸问。
“孩子他爸忙了一宿,你们总得让他睡一觉再来吧。”
“那可不行!我们已经在楼下等了一夜,无论如何……这一位是展书记,展书记也是一宿没阖眼哪!”
“那我不管。反正俺家老头子得睡觉。你们还是下午再来吧。”紫荷伸手要关小窗子了。
“别别。”镇********连忙用手抵住说:“这样行吧,我们保证不耽误老卓睡觉,只说一句话,就一句话!”
紫荷一副好不为难的样子说:“那……”
“就一句,说完了马上就走!”展重阳赶紧也叮了一句。
紫荷这才极不情愿地进到屋里,好一会儿才又露出半边脑袋说:“孩子他爸正在洗澡。你们要是非等不可,就等吧。”
小窗关上木门关上了,展重阳和镇********一脸奈何,倒是鲍副主任挂不住了,按着门铃,把紫荷又叫到了门前。
“怎么着,你们是真不想让人睡觉了是怎么着?”
鲍副主任说:“你去告诉老卓,就说是东沧政协的鲍主任来了看他见不见;不见我转身就走,以后可别说我不认识他是谁!”
紫荷扭了扭身子进到屋里,片刻一边开着防盗门一边说:“哎呀鲍主任,你怎么早不说呢?真是太对不起了!快进屋!快进屋!”
众人这才跨进了卓守则的新家。
新家三室一厅,算不上大却结构合理,如果没有大厅里那块纯毛地毯,倒像是一位教授或者学者的家。展重阳几个在厅里坐了,紫荷倒过水就再也没有出来。浴室里不时传来哗哗的水声和一两声咳嗽。众人一边喝水一边欣赏起墙上的字画。中国的字画原本讲究的是品位和内涵,如今却越来越变成了财富和身份的标签;哪个有钱有权的人家墙上不挂几幅,实在就显不出高贵来了。
欣赏持续了不下半小时,卓守则才穿着一套白底蓝花的浴衣悄无声息进了卧室;又过了不下十分钟,换了一套休闲装和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卓守则,才出现到众人面前。
他第一个握的是鲍副主任的手:“哎呀鲍主任鲍主任!你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呢?你看这个事儿闹的,真是太对不住了!”
鲍副主任把展重阳推到面前说:“认识吧,展书记。”
卓守则说:“展书记,哪个展书记?怎么好像没听说呢?”
鲍副主任说:“好玄!海牛镇的展书记展重阳你没听说过?”
“哟,这可是稀客!海牛镇的书记到我门上来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卓守则不冷不热地与展重阳握了握手,又与镇********打了一个招呼,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卓总可真够难找的了。”原本的称呼是老卓,鲍副主任先把称呼改了。“从昨天我们就找,你问问,至少来了三趟,到现在展书记和我们几个还没睡觉呢!”
“是吗?不过你们这还算是来得巧,这一段你问问我着家了吗?今天这个请明天那个求,昨天不是我火了,说不定还在烟台山贵宾楼里。你们一宿没睡觉,我呢?我不也刚回来吗!这他妈都忙活的个什么劲儿!”卓守则满腹都是牢骚和气愤。
“是为香港和台湾的那笔投资吧?”鲍副主任说,“展书记和我们今天来为的也正是这个事儿。”
“不可能吧?”卓守则目光闪了几闪,“东沧和海牛镇家大业大,卓家这点小玩艺才没人瞧得进眼里呢!”
展重阳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连忙接过话头说:“老卓,不,卓总。这么说吧,过去东沧和海牛镇确实做过对不起你和卓家的事儿,可那毕竟是过去,东沧和海牛镇也毕竟是你的老家。这一次我们可是真心希望你把投资引回去,支援家乡改革开放的!”
卓守则半眯着眼听过展重阳的话,不得不承认话说得挺有水平,只是他所希望和需要的,远不只是这么几句有水平的话。
“哎哟,这可谢谢了!”卓守则说,“不过现在肯定是不行了。昨天我在烟台就答应了人家。好,刚才海州这边又逼着我写保证书。这一个闺女嫁几个婆家的事儿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干哪!”
卓守则说的是回绝的话,展重阳听出的却是希望。“我不管别人,我就管你卓总是海牛岛人。只要你能把外资引回去,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我这个话是绝对算数的!”
卓守则一笑说:“展书记可真有意思。我卓守则在海牛岛、海牛镇是个什么地位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别的不说,一个省政协委员盖个章,不是盖了几年到现在也没盖上?那年我买的那一百亩地,不是什么程序都过了也让镇上给废了?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别,卓总。”展重阳早就知道这是必须说开的事儿,“刚才我已经说了,海牛岛也好海牛镇也好,这些年确实有不少对不住你卓总的地方。政协委员也好一百亩地也好,别人的责任我不说,反正我的责任我是不但认账而且保证坚决纠正。”
“你展书记认账别人可不一定认账,就算你展书记想纠正,别人不同意也是白搭吧?”卓守则二目斜视,说不出是讥嘲还是激将。
展重阳知道这是对着年传亮和与年传亮的那个“结盟”的,他有心绕过或者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见卓守则双臂相交,眼睛望着天花板,知道不仅回避不可能,话说不到一定程度也只会留下消极后果,便断然道:“这你放心!海牛镇的书记是我,我这个书记至少眼下说了话还是算数的!只要这一次卓总能信任我支持我,以后什么事儿你就说吧!”
“好像还有一个‘盟约’吧?”卓守则还是不依不饶。
“哎呀,那都是外边的人瞎传的!卓总要是愿意,中午咱们也可以来上一个‘盟约’嘛!”展重阳说。
“好,”卓守则思忖了思忖,把手一拍说:“展书记这才像是一个改革开放的书记嘛!”
镇********问:“这么说,卓总是答应把项目引回去了?”
“哎哟,那可是两码事儿。”卓守则说,“我和我那几个兄弟要办的是‘卓氏中兴电子实业有限公司’,别的不说,单是这个名字展书记也担不起吧?”
他生怕对方听不明白,故意把“卓氏中兴”四个字说得有滋有味。联合投资,卓守则与海外三兄弟最看重的莫过于这四个字;这四个字通不过,下面的话就另说了。
展重阳被马蜂蜇了似地打了一个激灵。投资办厂就说投资办厂,把一个名字搞得那么刺激算怎么回事儿呢!可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够说的,眼下最要紧的也不在名字上,便笑笑说:“卓总尽管放心,我今天来不仅代表海牛镇也代表市委范书记,只要是卓家真心投资办厂、兴业利民,叫什么名字我看都不是主要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一次轮到卓守则吃惊了。自从父亲被镇压、大伯和三叔逃到海外,卓家就成了东沧一带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代名词。眼下虽说不提了,在许多人特别是党政官员心目中卓家依然是有罪的,起码是曾经有罪的。要在东沧和海牛镇开办象征卓氏家族中兴的企业,他原想绝对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就算是没人给你扣政治帽子,要想办成也得冲破不少阻力。他之所以要制造出引诱展重阳来追来求的气氛,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实现那个目标。他想象不出这位海州分区独立营政委和县革委主任的儿子,回答得竟然如此轻松。
拒绝似乎已经没有理由,卓守则还是拒绝了。“展书记刚才的话让我很受感动,原先我怎么也想不出海牛镇的书记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投资办厂的事儿我已经答应了别人,这一次确实是不行了,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尽管卓守则把话说得很死,第二天中午,展重阳还是经由卓守礼把卓守则拉进海州宾馆镏花大厅。酒喝了两瓶话说了三车,末了展重阳拿出杀手锏,说是只要卓守则把“卓氏中兴”拉到海牛镇,上边规定和允许的优惠政策之外,公司所需要的二十亩土地镇上可以一分钱不要,无偿提供。
那果然吊起了卓守则的胃口,说:“这可是你说的,不带变的?”
“当然是我说的,当然是不带变的!”
“这可以算一条。不过那二十亩土地,得把我原先看中的那个龙眼包在里面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