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守礼说:“这还差不离。不过这一次起码也得让他给咱俩安个副总,小了,那是坚决不能让步啊!”
鞠也凡说:“真那样就好了!早该那样了,外村好多人都这么说。”
卓守礼说:“这不就得了!你老么实地待着他能给你安?得豁上跟他干!要不,绝对是死路一条!”
鞠也凡说:“怎么个豁上?总不能真刀真枪,跟他你死我活吧?”
卓守礼说:“这你放心。违法的事儿咱保证不干。只是该硬起来的时候也得硬起来!斗到北京也得跟他斗!”
鞠也凡说:“那我听你的,你就说怎么办吧!”
卓守礼说:“这还差不离。不过单靠咱俩不行,得把你鞠家的人都动员起来。还有,要干就得干到底,我可是先把话说明了:要是刺刀刚一见红你就软了腿儿,我非捅你一个血窟窿不可!”
鞠也凡说:“行,只要能有结果,这一次我也豁上了!”
事情说定,两人先串通好本宗本族的几个头面人物,接下就找到范江南、展重阳面前。先说的是县政协委员该不该盖章的事儿。县政协委员名额很少,村里有人能被提名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不盖章从情理上先亏了,两人当即表示要问一问怎么回事儿。有了这个梯子,卓守礼、鞠也凡就把卓、鞠两大家族八九百口子群众在村里的地位和发言权问题摆了出来。范江南、展重阳听出事关重大,劝导安抚过一番之后,当即找到了年传亮面前。
“大地主大资本家也想当政协委员,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年传亮还是忿忿然。
范江南说:“这你就看不下去了?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和大特务头子当了全国政协委员的就一个?那不是统战嘛!再说过去说人家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现在还能那么说吗?”
说到卓守则和过去,展重阳心里勾起了一汪酸水,也就把眼睛一转,听起麻雀唱的小曲来了。
年传亮说:“这小子天生不是东西!就说是捐款助学,他为什么不在海牛岛捐偏是跑到别的地方去捐?就算是到别处去捐,真要做好事,还用得着那么牛皮烘烘、把个脸跟腚似地在电视报纸上晃?明摆着是捞政治资本!我能让他捞成了才是怪啦!”
范江南说:“你说这个道理不是没有,可也不能绝对;不管他到哪儿捐、为什么捐,捐了总是好事。至于捞政治资本,有时候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行,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是想把卓守则的那个政协委员给他拿下来,这我相信你能做到。可你想了没有,你这么做卓守则能跟你拉倒吗?就算你不怕卓守则,那卓守礼、鞠也凡你怕不怕?卓家、鞠家那八九百口子你怕不怕?”
年传亮大吃一惊:“什么?卓守礼、鞠也凡?还八九百口子?”
范江南说:“不信了吧?那你问问小展人家是怎么说的,你再去问问卓家、鞠家那些群众是怎么个态度吧!”
展重阳听点到自己,只得攥起拳头朝年传亮晃了晃。
年传亮的脸陡然变成一个大紫茄子。他一个高儿跳起来骂道:“我早就说这些狗东西没一个好的,果不其然吧!这些狗东西,你就不能把他当人待!你要是把他当人待了,他立马就跳到你头上屙屎撒尿!特别是卓守礼、鞠也凡这两个小东西,前两天见了我还人模狗脸的……这两个狗东西!真是狗东西,狗东西……”
范江南等他骂得差不多了,才又说:“好,就算他俩是狗东西,卓家鞠家那些人都是狗东西,你说怎么办吧?是把他们抓起来关起来,还是给他们每人头上再戴一顶反革命帽子?你说吧!”
年传亮一怔,这才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范江南说:“时代变了,老拿过去的眼光看人行吗?别忘了提名卓守则当政协委员的是县委******!别忘了改革开放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要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创造性!”
年传亮没吭声,却并没有转变态度的意思。
范江南说:“我看胸怀大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你能当省人大代表,人家当个县政协委员就不行吗?啊!”
年传亮被戳到了痛处。这样的话也只有范江南敢于说到他面前。那不仅因为范江南是他的老领导老朋友,海牛岛这两年的发展、自己这两年的成就荣誉都有范江南的一份心血,也因为范江南上调海州经济开发区副主任的事儿已经定了,说不准哪一天就要走人了,他不愿意这种时候惹得范江南不愉快。他嘴里丝儿丝儿地咂摸了好一会儿,说:“那……镇上再来,我把那个章给他盖了就是了。”
范江南说:“就是盖一个章的事儿?”
年传亮说:“还怎么着?还想让我把权都交到他们手里不成?这不是典型的闹家族闹宗派吗?”
范江南说:“要说,我也觉着有闹家族闹宗派的意思在里边。可再想想,海牛岛几百年住的主要是年、卓、鞠三大家,人家对村里的事儿怎么就不应该有点发言权?所以就算是闹家族闹宗派,也是咱们没安排好造成的。这个事儿我和小展听了不少反映,今天人家既然提出来了我看你还是考虑考虑,总支和总公司的班子能不能做点调整,把卓守礼、鞠也凡吸收进来当个副手。这样卓家鞠家那边有了交待,你也多了帮手,一举两得不挺好吗!”
话说到这儿,年传亮只得答应回去考虑考虑。回去后他让几个亲信悄悄地“侦察”了一番试探了一番,确信卓、鞠两大家族的人这一次是真的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才不得不接受了范江南的建议。
县政协委员报上去又批下来了,可是因为有了年传亮的那个省人大代表,卓守则的那份得意和满足一下子变成了失落和愤懑:年传亮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能当省人大代表我只能当县政协委员!他恨不能把年传亮这些年做的坏事抓出几件,到省里去把那个“代表”给抹了。可省里哪儿有认识的人?就算有认识的人就能把年传亮抹下来?要是抹不下来倒让年传亮抓住把柄……卓守则只得悄悄地把心里的那股恨咽下了。好在没多长时间,卓守礼和鞠也凡担任副总经理的任命就下来了。任命书下来的第二天年传亮就找鞠也凡谈了话、分配了工作。卓守礼那儿却一连二十天招呼也没打过一个。那使卓守礼如坐针毡。后来还是展重阳让他装作有别的事儿找到办公室,并且给年传亮带去一条好烟,年传亮才忽然想起似地把镇上的任命通知书拿出来让他看了,吩咐他到码头上去把对外销鲜那一摊接过来。
“你是当过兵的人,应该知道领导是怎么回事儿,希望你不要跟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学。凡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在海牛岛都没有出息,有出息我这个书记还能当到现在吗?我这个人毛病是有,可不像有些人想得那么坏。以后你也是班子里的人,说话做事都得有个准绳才行。凡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跟我玩猫腻的别叫我抓着,抓着他就算是到了头儿。当然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只是提醒你注意。在海牛岛,只要是跟总支一条心的,你打听打听我亏待了哪一个!”临了,年传亮特别留下了一段话。卓守礼并不买账,可也知道自己在年传亮手里不过是一颗棋子,他想给你多大权你就有多大权,不想给你权把你吊起来你也难能把他怎么着;这样也就乖了,把感谢和保证的话说了不下两三遍。
县政协新一届委员大会是春节过后召开的。卓守则胸前戴的是印有两寸彩照的红色出席证,住的是全县环境最好档次最高的黄海宾馆,吃的是八十块钱一天的伙食,享受的是贵宾式的接待和照顾。第一天走进宾馆大厅时,一排二十几名穿着漂亮裙服的服务小姐排成两队,一齐张开笑脸鞠着躬说:“委员您好!”卓守则禁不住就有点受宠若惊和飘飘然了。第二天开幕式,主会场在人民会堂,从黄海宾馆到人民会堂十二里的大路全线封闭,每隔五十米站着两个警察,政协委员乘坐的十几辆进口中巴,前面有警车引导后面有警车护卫,那气派、威势比起外国总统来访也差不到哪儿去。那一刻卓守则陶醉了,真正感受到做人上人的荣耀。东沧县七十七万人口,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加到一起不过七百人,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实在很不容易了!唯一使他耿耿于怀的是大儿子智新。智新十四岁,是上中学的年龄了,至今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清楚。卓家上数五代,没有一个是智力迟钝的,如果不是身处社会底层和娶了青草那么一个老婆,他卓守则哪儿就生下这么一个痴呆儿子!他认定那是自己的奇耻大辱,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悲哀;只要那块耻辱和悲哀洗刷不掉,他的心就永远无法平复,他的振兴卓家的使命就永远说不出“实现”两个字儿!
从县政协会议回来,卓守则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送智新到美国治病去。
随着智新出国的日期临近,四叔和卓家的几个老人就没断了找卓守则,非得热热闹闹弄出点动静来不可。卓守则不以为然,却也只得掏出三千块钱让他们看着办去。这一来几个老头竟然请来了邻县一个评剧团,在村里唱起了大戏。大戏并没有多少人真感兴趣,但锣鼓一敲喇叭一响还是引来了不少人。等到戏唱完,人群列队,鼓乐鞭炮响成一片,载着智新和卓守则的小轿车披红挂彩缓缓而行;行到村口时又下了车,从四叔和一位卓家老人手里接过两碗酒,喝下一口其余的洒到地上,这才算是上了路。村里的头头们包括年传亮都是送了请帖,要求“光临指导一壮行色”的。年传亮认定卓守则是故作张扬,吃晚饭时就把卓家父子贬了个鸡狗不如。
“送行?我看是送丧!就那么一个傻东西还有脸张扬,这也就是卓守则吧,叫我早扔海里喂王八啦!”
水娟说:“你别光这么说,反正四乡八里,人家是第一个把孩子送出国的。有本事你也试试?”
年传亮说:“你这不是放屁吗!就那么一个傻东西……再说出国有什么了不起的,美国人到咱们这儿不也照样是出国吗!”
晨军正上高二,长得跟年传亮分不出高矮来了;只是细挑一根,鼻子眼睛多了水娟的几分清秀。他说:“爸,你说的哪能一样啊?人家是超级大国咱们是第三世界,俺们同学可都羡慕智新摊上个好爹!”
年传亮说:“你们同学就那么个水平?那爹好在哪儿?不就是有几个钱烧得吗!”
晨军说:“爸,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要不你也烧一回,把我送国外溜一圈得了。”
年传亮说:“你还别说——不过我告诉你,要送也得送你妹,就你这思想,出去我还不放心呢!”
“晨玉!晨玉!”晨军朝着里屋就喊。晨玉正做作业,应一声“哎”屁股也没挪。晨军只得进屋,把她拽到了年传亮和水娟面前。
“咱妈作证,咱爸刚才说要送你出国来的!”
“出国?”晨玉刚上初一,正是心高气旺的当儿,“不会是让本小姐去给外国鬼子擦皮鞋的吧?”
“年书记的千金出去给外国人擦皮鞋?你也太瞧不起咱爸啦!”晨军有意要把事情嚷大,“咱爸这是要学习智新他爸——不不,咱爸这是要超过智新他爸,为咱们村培养跨世纪的人才懂了吧!”
晨玉连忙搂着水娟的肩膀问:“妈,俺哥说的真的假的?”
水娟说:“真的假的问你爸。要我说你还小,等过几年该出去的时候也就得出去。别人家的呆子都走了,咱家的小人精就非得当扒窝鸡不行?”
话说到这儿,年传亮看出水娟和晨军的心思。这何尝不是他的心思。撇开与卓守则争个高下的话不说,那实在也是时尚。从几年前开始,东沧县已经有不少人把子女向国外送了。那显示的是个实力、能力也是个胸怀、眼界:社会发展这么快,谁愿意让儿女跟自己似地一辈子窝在一个小农村或者小渔村里呀!
“你妈说得对。眼下你还小,等大一大,说不定大学你就到国外进个名牌得啦!”面对一家人的期待,年传亮把话说得既清楚又肯定。
年传亮的许诺让晨玉兴奋了一晚上。她睡了几次醒了几次,脑子里全是出国和与出国有关的信号。第二天上课哈欠连天,让老师一连点了两次名。因为姑姑在青岛师院留校当了班级辅导员,几次来信让晨玉到青岛去玩,“五一”时晨玉便吵着让妈妈带她去青岛。青岛不过四五百里,早晨七点上了汽车,下午一点母女俩就踏到青岛的地面上了。见到姑姑晨玉说的第一件事就是爸爸让她出国读大学的许诺。华云自然高兴,只是告诉她出国一定得先学好外语,学不好外语即使出去也是白搭,学不到多少真东西的。
“外语,不就是外语吗!你可真够唠叨的啦!”晨玉嚷着。
因为住的是姑姑的单身宿舍,晨玉与姑姑挤在一个被窝里,每天晚上叽叽嘎嘎说不完的悄悄话。水娟却很不满意,临走那天,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就埋怨华云老是一个人和住单身宿舍;埋怨着埋怨着,就扯到卓守则身上了。
“你还别说,那年你跟卓守则那码事儿多亏了没成。你知他那新媳妇怎么着?儿子刚过周岁又怀上了!说什么还得生,不生三个四个就不算拉倒!这下好,管计划生育的那伙人算是有事干了!”
眼看婚期临近,华云突然决定回海牛岛,确是与卓守则的那番表白有关。接受卓守则的追求和同意与卓守则结婚,华云心里激荡的全是爱情,她一点都没想到卓守则会在爱情背后附加那么多沉重的内容。而那内容与她心目中的爱情和人生目标,实在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她回家确是找的丹露。丹露是渔民的女儿,有着渔民女儿特有的直率和坚定,听过华云的诉说她的第一句话是:
“那你不是刚刚跳出一个坑又掉进一个洞里了吗?”
接下的第二句话是:“真那样,你还上的这个大学干什么呢?回去当你的地主婆和资本家太太就得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