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巴黎,迷人的巴黎。
来巴黎已然一周。再到何处去领略巴黎的佳妙?
悠悠塞纳河。你那三十九座长桥,座座都值得徜徉复徜徉,听说第四十座桥正在修建中,它将映入河面的,应是哪种风格的身姿?
巍巍卢浮宫。你那举世闻名的画廊里,陈列着多少动人心魄的精品。再一次去端详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或许,去到那常被人忽略的角落里,细品那相对不那么知名的雕塑?
圣母院的钟声,从塞纳河的城岛上飘来。圣母院啊,你那高大的穹窿,以彩色镶嵌的玻璃,把阳光筛成空灵幽暗的光束,配合着管风琴的轰鸣,把人们的情思,执拗地引向何处?
高耸入云的艾菲尔铁塔,仿佛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字:“人”。庄严肃穆的凯旋门,你那右侧的《马赛曲》浮雕,和你那门洞中日夜不熄的“阵亡将士纪念灯”,给瞻仰过你的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协和广场上的方尖碑呢?那上面所镌刻的楔形文字,默默地注视着白云苍狗般的世态,已有多少岁月?巴士底广场啊,你那高耸的纪念塔上,展翅上跃的女神,象征着什么?而卢森堡公园里,潺潺不息的喷泉,又在絮絮地说着什么?还有那圆顶的先贤祠和伤残军人纪念院,那三角形屋顶的马德兰大教堂和高踞于蒙马特尔高地上的圣心大教堂,至今作为建筑艺术中的代表作,也值得重游吧?更何况还可以再去巴黎公社纪念墙,缅怀那红旗指引下的殊死战斗;也无妨再去那城郊的凡尔赛宫和枫丹白露宫,摭拾历史的教训;又怎能忽略巴黎那崭新的一面呢?蒙帕那斯大厦,蓬皮杜文化中心,现代派艺术的展览馆……
巴黎,你包含着那么丰富的美,真不知该如何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细细品味!
然而,我今天却“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只漫步在你的街头,欣赏你那举世尽知的街头咖啡座——并将择其雅静者坐享之。
街头咖啡座,在几乎所有的欧美国家中,早已是一种最普遍的社会相。不过,法国似乎是首创此风,而巴黎的街头咖啡座,至今似乎仍最具有代表性。
来法国之前,我曾想过,巴黎的街头咖啡座之所以那么普遍,大概由其人行道宽阔所决定。到法国后,漫步在巴黎街头,才知并不尽然。香榭丽舍那样的街道,人行道诚然宽阔整洁,并有高高的梧桐树绣出浓稠的绿荫,街头咖啡座自然是多的,且桌椅、伞篷、餐具乃至侍者的衣饰,都是华丽而讲究的;但就是相当狭窄的小街,就是很一般的门面外,也有街头的咖啡座,而那座上客的雅兴,似乎也并不亚于香榭丽舍大街上那些红男绿女。
瞧,我前面便出现了一处街头咖啡座,它正处于一条中等街道与一条小街的拐角。人行道并不宽阔,时值秋日,那街道树上只剩少量残叶,看去更觉简陋粗拙。那十几面小小的圆桌,直径不过半米而已,桌腿是塑料的,桌面上铺着粗麻布桌布,估计那桌体也无非是廉价塑料制品,而且很可能还是同桌腿一次模压成型的。有的桌旁已有顾客,有的空着,而在店铺大玻璃橱窗下,叠放着一堆塑料椅;显然,想找张桌子坐下,可以自取一张塑料椅过去。那些塑料椅我根据形态称它为“屁兜椅”,椅座恰可将人的臀部兜住,椅背恰可将人的脊背中部托住,一点多余的面积也没有,既省料也省工,看去也是一次模压成型,而且还可互叠在一起,不用时节余下大量的空间。我走过去,拿下一只“屁兜椅”,放到一张圆桌前,刚落座,便有一位侍者走到我面前,彬彬有礼地问我要用什么,我自然回答说:“一杯咖啡。”
说是街头咖啡座,其实除咖啡外,也供应各种甜酒,以至威士忌、白兰地。有时还兼卖几种快餐食品和冷饮。规模大些的街头咖啡座,无异于街头餐馆,可以叫从沙拉到牛排的菜肴。不过,真正的大菜和正式的宴会,自然绝少在这种街头咖啡座出现。说到底,坐到这街头桌边的,还是喝咖啡的居多。
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给我端上来了。杯子是有耳矮腰杯,下有托盘,杯中有小勺,托盘中有四块包在纸里的方糖。大一些的街头咖啡座,桌上有糖罐和牛奶壶,可以随意取用方糖和往咖啡中添加牛奶。这一家没有。
我把方糖丢进杯中,用小勺徐徐搅动着,朝四面张望。
街头咖啡座,好在哪里呢?好在廉价?那为何一位穿戴得颇为讲究的绅士,也坐在那圆桌边,一边呷咖啡,一边读着一份《费加罗报》?他身边还卧着一条毛色纯正、模样俊俏的大耳狗。也许是“天凉好个秋”的缘故吧,那狗还穿着一件料子极佳、缝制极精的坎肩。
巴黎有无数的咖啡厅。一般在街头咖啡座靠里的门面内,便是餐馆、酒吧或咖啡厅,我也都进去领略过,很少有满座的情况,可见街头咖啡座的出现,并非是因为里面爆满所致;那么,为什么似乎有更多的人在更多的时候,不愿待在屋顶下喝咖啡,而宁愿坐在街头,头顶青天,慢悠悠地啜一杯又黑又苦的咖啡呢?
其中显然自有奥妙。
我能意会,却不能言传。
那位只有一边耳垂上坠着耳坠的中年妇女,任咖啡杯中的热气旋着淡黄的圈儿散去不饮,只是一手托腮,一手用食指在桌布上画着什么。自然,她只有在这里,才能求得内心某种激荡着的感情的平息。相信即使是飘来浓雾,洒下细雨,降下夜幕,仅剩星光,她也会如此这般地坐在这里,久久不去……
另一位,看去还在妙龄,一头金而近白的长发,自自然然地披在肩上,上身只穿一件银灰色的宽松毛线衣,没有耳饰,没有项链,并且手上也没有戒指,倚在“屁兜椅”上,也并不去喝桌上的那一杯咖啡,只是拿着一本封面素雅的平装书,读着,读着……显然,她沉浸在某种奇妙的境界里。她读的是谁的手笔?罗伯-格里耶?玛格丽特·杜拉斯?抑或是一册译为法文的中国老子的《道德经》?
还有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瘦弱的老头儿,戴着一顶样式显然过时的帽子,竖起大衣的领子,双手捧住那无私地给予他温暖的咖啡杯,认认真真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咖啡。他那双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对面。显然,他那视线的焦距并未对准什么具体的事物,他也许堕入了关于青春、爱情、一度成功的事业、已然消逝的友谊……的回忆。人们在天空下,比在屋顶下,更能享受那带苦涩味的“往事牌”醇酒,不是吗?
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在圆桌两边,把身子俯向一处,絮絮地低语着。是夫妻?是情夫和情妇?是不涉及情欲的异性友人?是兄妹?姐弟?同僚同事?合作者?律师与求助者?……难以确定。但他们显然都很满意这街头咖啡座给他们提供的环境和气氛,看样子,他们的交谈短时间绝不会结束……
巴黎啊巴黎。巴黎有街头咖啡座。有街头咖啡座的巴黎,你真有韵味,真让人留恋。
……那边坐着一位令我双眼一热的顾客。为何双眼一热?他黄皮肤、黑头发……那颧骨,那鼻头,那嘴唇,那表情……不消说,是同种。
我们先用眼睛打了个招呼,接着相对微微一笑。
我想了想,便站起来,走了过去,同他坐在同一张圆桌旁。
为什么要想一想?因为在法国,在巴黎,你是不好轻易去同一位不认识的人讲话的——当然,问路除外。
他先用英文问我:“日本人吗?”
不知为什么,在巴黎,我常被人这样询问。人们总是先问我:“日本人吗?”及至我摇头后,才会问:“中国人?”
我也用英文问他:“日本人?”
我们两个都笑了。
“中国人。”
“中国人。”
乡音入耳,两个人都有点“惊呼热中肠”的味道。
侍者走了过来:“先生,要点什么?”
他先说:“一杯‘柯涅克’,不要加冰块。”
显然,他已经并非地道的中国人。地道的中国人在这种场合,是不会只为自己一个人要酒的。
我便说:“一杯香槟,加冰块。”
我们各付各的钱,各喝各的酒,典型的欧美人交友方式。在中国,人们这样相处是要脸红的。但他很坦然,我便也坦然。
“从北京来?”他问我。
我点头。“你呢?”我问他。
他淡淡地一笑:“我在此地定居。从国籍上说,我是法国人。”
原来如此。
我本有好多话要说,他这么一宣布,都挤在喉咙口,出不来了。法国人!对一位已经相识的法国人,你尚且不能向他打听他的历史、他的行踪、他经济状况和家庭状况,更何况是这样一位刚刚开始与之交谈的法国人。
我们沐着秋阳,各啜各的酒,沉默了一阵。
毕竟我们同种,我觉得问一问也无妨:“你过得好吗?”
“很好。”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接着问我:“你对法国印象如何?”
“很好。”我告诉他,“尤其是巴黎,太美了,而且是一种充满文化气氛的艺术美。”
他忽然笑了。他告诉我:“我前几天刚看到一篇小说,中国刊物上的小说。我常到大学图书馆去借看中国时下的刊物,包括文学刊物。那篇小说写的是两个我这样的人,跑到西方来,结果堕落了——女的沦落为娼,男的参加了贩毒集团。真是妙不可言!”
我不知他那“妙不可言”究竟是褒还是贬。
“是有这类的小说,”我说,“我好像也看到过。”
“那其实算不得小说,”他终于表露出他的好恶,“因为那不真实,也完全谈不上浪漫,那只是为了宣传一个干瘪的概念:西方不好。西方的确有说不尽的阴暗面,但是西方不是那位作家讲给读者的那么回事。别那么写东西,那对中国的读者没有好处。”
我只喝酒。我盼他再说。
他果然接着说了下去:“比如法国。一个中国妇女跑到巴黎,要当妓女,你以为容易吗?这里的妓女没有点办法的人是当不上的。你去过‘红灯街’吗?你得知道,妓院都有法律管着,不许随便开业的,妓女……别的且不去说它,光身体检查,就严格得很,一点不合格,就要吊销资格的……而且在许多法国人眼里,当妓女同当公司职员、超级市场售货员、出租车司机……一样,无非是一种职业,而且是一种收入相当高的职业,并非就是堕落,能那么容易就让你一个新来乍到的外国妇女当上吗?好笑!……”
我仍旧沉默,姑妄听之。
“……至于贩毒,那就更不是一个新来乍到的外国男子所能荣幸承担得了的!就是一般的法国男子,想‘堕落’到那集团中去,也谈何容易!人家会要我吗!——就算我想加入?那是一桩很大的事业,当然,是黑社会的事业,政府是禁止的,警察天天在跟他们斗法……不过,那位作家真该搞清楚,他笔下那个中国男青年,此地的黑社会是绝对不需要的……”
我啜香槟。我觉得他很滑稽。他似乎有一种优越感。他凭什么感到优越呢?就因为他成了法国人?
“啊,对不起,”他喝了一口“柯涅克”,耸耸肩膀说,“我说得太刺激了吧?”
我笑笑说:“你批评了一篇小说,这篇小说我没读过,我无从判断。”
“是的是的,”他忽然又兴奋起来,引出新的话题说,“你坐过此地的地铁吧?”
我告诉他:“自然。这几天我净坐地铁,到巴黎各处去游览。”
他便说:“你对巴黎地铁印象如何?我以为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的那两句诗,最能体现出巴黎地铁的韵味:‘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你我便都曾是那花瓣之一,而且我恐怕还要一再地从那湿漉的黑色枝条上抖落下来……”
我不能共鸣。我说:“我可毫无那样的感觉。我不是幽灵。我眼中的地铁车辆也引不出湿漉漉黑色枝条这类的联想来。”
他苦笑了一下。为什么苦笑,不知道。
“我过得很好。”他玩弄着手中的高脚酒杯,沉吟地说。
“很好吗?”我审视地望着他。
他眼睛朝着街那边,似乎是在凝望一个巨大的灯箱广告,那广告正宣传着某种化妆品。
“是的。我会法语。我英语也不错。我能干。我有固定的职业。我收入颇丰。我有比中国副部长更好的住宅,有私人汽车。花店一周给我送两次鲜花。我订的是郁金香,真正荷兰种的郁金香。夏天我去西班牙巴塞罗那海滩度假,冬天我去北非。我有妻子,也有情妇。我习惯这里的生活方式。我既去罗丹博物馆看高雅的雕塑,也去‘红磨坊’和‘丽多’那样的夜总会看袒胸舞、脱衣舞。我爱喝这‘柯涅克’白兰地,但我一般并不加冰块喝。我有怪癖,爱听砸玻璃的声音。我这种癖好在这里能够得到充分的满足……”说着,他似乎便要把手中的玻璃杯朝地上掷去,但终于还是没有掷,只是把杯中的残酒泼掉了。
我不理解他。他是怎么跑到这个地方,当了外国人的?他要不说,我也不便问。
他接着往下说:“别那么样地看着我。用你们习惯的语言说——我不是坏人。我是根据中国的政策,合理合法地到这里来的。我当过十五年的华侨。我出席每一次华侨总会组织的活动。我和你一样爱国,爱中国。可是在这里当华侨是很难的,除非很有钱,否则,就是入法国籍。因为不入法国籍,当侨民,要受许多限制,有的职业你就谋不上。当然入法国籍也不容易。好多北非人,比如阿尔及利亚人,就那么个悲惨处境,当侨民,人家讨厌;入法国籍,人家不要。有一种舆论,要把他们遣返回去,就是轰回去。有的华侨,穷的,处境也有点尴尬。我不尴尬。我成了法国人了,更不尴尬。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信吗?每一次中国的球队来此间比赛,我总是买票去捧场;每一个中国的艺术团体来此间演出,我总去看,还往后台送花篮……”
我不得不问他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我并没有怀疑你,认为你不爱中国……”
他又要了一杯“柯涅克”边喝边说:“我们还是来谈小说。像那位作家,他如果想写得深刻他就该来了解我,写我……”
“你不是在此地生活得很好吗?”我问他,“人家是要揭露这里的问题,唤起中国读者的爱国之心;写你,说你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怎么能完成他的主题呢?”
“能,”他肯定地说,“能够的。”
我有点吃惊,他是什么意思呢?
“是的,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但是我很苦闷。”
“为什么呢?法国人歧视你吗?——当然,你现在也是法国人,我的意思——”
“你不用解释,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问这里金发碧眼的白种人歧不歧视我?法国很少有种族歧视。我没遇到过因为我的种族、肤色、长相歧视我的事情。这里的知识分子歧视没有文化教养的人,一般市民歧视没有钱的穷人,而我呢,应当说文化教养和金钱地位都不欠缺,因此也没遭过这样的白眼……”
“那么,你苦闷,是纯属私生活当中的因素了?”
“不,我的私生活大体上也不错,挺有滋味。”
“那么,我弄不懂了……”
“你们永远弄不懂,除非你亲自来试一试!”
“试一试?”
“对,来体验体验这种滋味。没有堕落,既没有当妓女,也没有当黑手党。没有对不起祖国的言论和行为,因此当然也没有相应的心理负担。没有受歧视,也没有贫困和沦落。总之,一切都挺好……”
“挺好,干吗还苦闷呢?”
“这种苦闷是无法排遣的。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如何是不能彻底溶解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人家并不一定歧视我,可是我抬眼望去,满眼是不同种的人。你是来访问,你只觉得有趣。可你倒试试看——在这里生活十年,十五年,二十五年,一辈子!你穿得跟人家一样,你话讲得跟人家一样,你派头也跟人家一样,人家对你也挺好,可你还是你那个种。一个人生活在不同种的人的包围里,再怎么也是苦闷的。不信你试试!试试!”
我望着他。我可怜他。
“这还只是表面的一层。你抬脚走来走去,凯旋门,很雄伟,很美,但跟凯旋门相联系的一切,比如,那个赫赫有名的拿破仑,是人家那个种族的……你来参观,来游览,你当然兴致勃勃,异国风光嘛!可是我是法国人,我在此地定居,而我脚下的地面,这地面上的一切,却是人家那个种族长久享用的创造的,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凡尔赛宫喷泉,塞纳河的桨声灯影……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一种血肉之外的东西;我现在所享受的一切,不是我自己的祖先创造的,它的历史与我的存在无关!这里再好,人们对我再客气,我也总还是一个异物,一个异类!啊,你要是能理解我的话就好了!……”
我理解。不过,我也不理解——我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回咱们中国去呢?”
他沉默了。隔了一阵,他干了杯,用一方手帕仔细地揩了嘴,所答非所问地说:“我并不是后悔。凡我做过的事,我从不后悔。”
他看了看表,立刻站起来,把小费掷到桌上,绅士风度地向我告别说:“谢谢你同我交谈。我走了。”
我便也笑着说:“也谢谢你同我交谈。我还要略坐一坐。”
他走后,我略坐了一坐,也便离去。我顺着那条街往下走,一路上都是街头咖啡座。
巴黎真美。街头咖啡座真妙。我一点也不苦闷。我知道这一切美的事物都是法兰西民族创造的。我是他们的客人。我愿常来做客。
可是我这次的访问就要结束了。我依依不舍,但又归心似箭。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朝香榭丽舍的民航办事处走去。我要去办OK手续。我脑海中不知为什么浮现出了北京故宫的筒子河,以及紫禁城的那锯齿形城堞,还有城堞拐角处的角楼。我幸福地微笑着。
1984年夏写于北京劲松中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