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钻窗而入。
迎面是一把椅子,摆放得很不得体——正对着那窗,按正常情况是不会那样摆的。
椅子上竖靠着一块从包装箱上撕下的纸板,上面用粗大的字体写着:
亲爱的!欢迎你来偷东西!
他愣愣地望着那些字。那些字不是用墨笔而是用大号油性笔涂的。
他环顾了一下所在的那个房间。昏暗。有一股令人发闷的气味——倒并不是霉味。
他看见椅子旁边的地面上,那没铺木质或塑料合成材料的地板更没铺地毯的水泥地面上,用白粉笔粗粗地画着一个指示箭头,旁边还写着:
亲爱的!朝这边走!
他用一只手摩挲着下巴,望着那惨白的箭头,足有十几秒钟。然后,他朝那箭头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走进另一间居室。从居室屋顶的日光灯上挂下用报纸粘连在一起的一大条纸帘,上面用红墨水写着下列字样:
亲爱的!要偷快偷!
您要最值钱的,还是
最珍贵的?
最值钱的——
在那边组合柜抽屉里
最珍贵的——
在那边书桌抽屉里
均未上锁
竭诚奉献
他到组合柜那里,很快找到了钱。不算多,也不算少。
他犹豫了一下,才去了书桌那儿。
书桌上平铺着一张大纸,这回又是油性笔的字迹:
谢谢!谢谢光临!
请坐!
请拉开抽屉
放心!这时不会有人来
他回头望望,没有一点声息。
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拉开抽屉。抽屉里有一个照相册。
他拿出了那个照相册,却懒得打开。
抽屉里还有什么?
……几张剪过的火车票,一些硬币,一个耳挖勺,一盒陈旧的万金油,一张显然并没有去使用过的电影票,若干写过字又撕掉的碎纸片,若干已经生锈的曲别针……
最珍贵的?!
他离开书桌,刚迈了两步,便一眼看见屋门边粘着一张大纸,上面写着:
咦,别走呀!
为什么您
不要最珍贵的?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又回到了书桌边。他望望书桌上的照相册,猛地抓起;他抓的是相册的册脊,相册的内页一闪动间,便从那里面倏地掉出了许多的东西;开始搞不清是些什么,后来发现是一些心——没错,各式各样的心:有纸片般的心;有塑料玩具般的心——也许是生理课上所用的那种模型;有一颗心显然是泥巴团成的——它一落在地上就摔碎了;还有一颗非常红艳的心,却是一只氢气球,它朝上飞,最后顶到了天花板上;有搞不清数目的肥皂泡心,高高低低地在他身体周围相继破灭……然而他发现掉在书桌上的那一颗心很不寻常——那似乎是一颗真正的心!
是的,那颗掉在书桌上的心是一颗真正的心:它显然是肉质的,非常滋润,颜色非人工所能涂饰,并且,最触目惊心的是,它有节奏地跳动着,并发出隐约可闻的泵输血浆声……
望着那颗真心,他呆住了。
静。不,不是绝对的静,那颗心不懈的泵输声,虽隐约却如重锤一下下击打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不由得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书桌上捧起了那颗心。
心是温热的,触感难以形容——就像你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肌肤相亲的开始阶段所战栗地感受到的那样……心在他的双手中依然跳动着,泵输血浆的声响似乎越来越强烈;他把心捧到眼的高度,注视着,只觉得自己的心乱了!
“不!”
他叫了一声,仿佛捧的是一团烫手的火,四面环顾着,本能地寻找一个安放那颗心的地方;他先想把那心放回相册,起码放回书桌上,可又觉得不妥,在环顾中他瞥见了厅里的冰箱……
他捧着那颗心,走到冰箱跟前,这才看清冰箱冷冻室拉门上用油性笔写着:
小心!这里面的东西
对您
有害无益!
他凄然一笑,用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心,用另一只手拉开冷冻室拉门;他发现冷冻室里面满是瓶罐,于是他急促地把一个又一个的瓶罐取出,放置在了冰箱顶上——有一个瓶子在挪动中没放稳,掉在地上,当即砸碎了,他看也不看,只注意冷动室中腾出了多少空间,当他觉得有了足够的空间以后,他就极慎重地把那颗心安放进去。
关上冷冻室拉门以后,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忽然单元门的门铃叮咚响。
他不假思考地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陌生人。
他们对望了几秒钟。
“对不起,我敲错门了。”
他关上门,撞上锁。
这才吃了一惊,为什么竟去开门?
他注意到脚下破碎的玻璃瓶。
瓶里装过什么?
他拾起最完好的一块瓶体,只见那上面粘着一个纸标,上面标明:
B.SH.F
他若有所悟。
他到沙发那儿坐下,只见沙发上搁着个纸盒子盖,上面用油性笔写着:
别灰心!
您还会有更大的收获!
请抽支烟——烟在茶几上,火柴在旁边
好好歇歇,然后
您应该去卫生间——
那里有黄金!
庸俗!下流!他一边抽烟一边暗骂。
但是抽完烟他还是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那澡盆里盛满了沙子。用沙子洗澡?……啊,应该沙里淘金!
他把双手插进澡盆的沙子里,沙子冰凉,有水的感觉——他忽然意识到,沙是水的骸骨。
薅动中他的手指触摸到了一样东西,他双手配合着把那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张发硬的饼?一张折起来的饼?
他把它掰开。原来是一面钟,一面本来应该挂在墙上的钟。虽然掰开了,仍然变了形,不过,令他欣喜的是,他发现那钟居然在走动,有一根黑色的秒针在扫描着钟盘;接着他就大吃一惊——他看清那秒针是在倒转,即与正常的钟走法相反,但再一细看,钟面上的十二个数码却与正常的钟无异,他又看出来,分钟的挪动也是倒转的……
惊异中他把钟搁放到澡盆尽头斜倚在墙上,他想先洗一下手再说,他转过身,面对洗脸池,他感到不对头——洗脸池为什么那么高?洗脸池上的镜子更看不见了,怎么回事?
他站到小凳上,这下照着镜子了——啊,那是……那是……那分分明明是他本人,是他十来岁的时候!
……他看见镜子里,他的形象,迅即被一片绿莹莹的背景所笼罩;他不由得环顾,他发现卫生间里的那些粗的细的管道,全在变成树干或藤条,并且当着他继续地蹿出碧绿的枝条和翠绿的叶片……最后,他被绿伞似的树荫遮住,他的鼻子里充溢着新鲜植物脉管里流动的汁液的气息……
他从小凳上下来,坐到小凳上;他把双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托住下巴,他觉得有一只手把一颗樱桃塞进了他的嘴里,他希望看到那个伸出手的人,可那个人没有出现,他却记住了那只手一伸之间给予他的感受,那是一只唯有他才懂得才爱极也恨极的手……那樱桃在嘴里是酸酸的,在心里是苦苦的,但甜的感觉是从哪儿来的?
……知道了,知道了,那甜的感觉……大滴的眼泪从他眼角溢出,热乎乎的泪水淌在他的脸颊上……那是泪水的甜味……甜甜的泪啊!
他忽然感到胸口被一团硬物硌得生痛,他站了起来,他不知不觉出了卫生间,他发现有许多纸片从他身上滑落下来,他低头辨认,啊,是钱,是不再挤作一团的钱……
他发现自己已在厨房外面,厨房门边用透明胶水纸粘着一张大纸,上面用红字写着:
欢迎欢迎!
热烈欢迎!
请进去随喜
切勿放过
他没进厨房,他大步走回厅里,他坐到沙发上,晕晕乎乎的,他抽烟、咳嗽,他用尽心力地想: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做?我为什么要想?
门铃响了。
门铃响了又响。
门铃长长地锐响。
他坐着不动,仿佛石像。
门外的人不再按门铃,改成了用手敲。
笃笃笃……
乓乓乓……
嘭嘭嘭……
他置若罔闻。
门外没声息了。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感到必须做点什么,于是他去打开单元门。
门外有人,应该还是那个敲门的人。
门外的人同他对望着。
“啊,我以为……原来您在家……对不起,打搅了!”
他把门关上。
他回到沙发那儿,从容坐下。
1993.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