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姐的娇容,从此渐渐地憔悴了。
她的母亲忙着为她请医服药,然而始终没有见效。一向欢乐的宰相府,近来都在愁云惨雾笼罩之中。王夫人只得写了书信着人火速请老爷回来。
日子像流水似的过去,小姐的病却加重起来。亲戚仆妇们个个都在担心着:老爷和夫人的膝下,就生了这么一位千金,假若小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老爷和夫人不知是如何悲伤。而且小姐是一位最令人敬爱的人,大家都受过她不少的恩惠。
老爷和夫人的心中更是焦急异常,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来,他们祈祷小姐如果能够好起来,即使要牺牲什么,他们也都情愿。
然而,小姐得病的原因,大家都一无所知。
后来还是夫人比较聪明,她想到小姐病得非常的蹊跷,相府中哪一事不如她的意?她既没有受寒受热,又没有谁敢委屈她,怎么一病就不起来呢?莫不是当中还有什么隐情?不妨喊翠红来问问再说。
夫人把丫鬟翠红喊进了自己的房中:
“翠红,我想你是知道小姐得病的原因!”
翠红吓了一跳,赶快分辩说:
“夫人!小姐为什么得病,做丫鬟的怎么会知道?”
“翠红!你坐下来!”夫人指着桌边的一张凳子,慈和地说,“你这孩子到我们相府中来,我和小姐都没有亏待你,现在眼看着小姐的病重了,你又知道我就这么一位女儿,如果她有了不幸,你想我还能活下去吗?”夫人说到这里,泪如雨下。
“夫人!您不要这样伤心,我想小姐是会好的!”翠红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天下的名医都请了,小姐是为什么得病,得的什么病,至今都不知道,怎么能说她会好呢?”夫人伤心得都要哭出声来了。
“我想小姐得病的原因是……”翠红想想又不敢说。
“你说呀!翠红!”
“希望夫人不要责怪小姐才好!”
“翠红!只要她的病能够好,还有什么要责怪她的呢?”
“那么,以丫鬟的猜测,小姐的病是因为见了那个万金和尚……”翠红将那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夫人。
夫人听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世间上的情爱,就是如此的害人!
夫人最后决定,为了救自己女儿的生命,还是去探问女儿的意思再说。
夫人走进女儿的闺房,坐在女儿的病床旁边。
“儿呀!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夫人按了按女儿的额角,然后又握住了女儿的手。
“妈!谢谢您,我怕我是于人世无望了!”小姐失声哭泣起来。
“孩子!你快不要这样说,妈妈是最爱你的,只要你说要什么,妈妈无不替你做到。”
小姐更是潸然泪下,她的一双白净而瘦弱的手,紧紧地握住母亲,说道:
“妈!我知道您是最爱我的,但是您养了我这么一个不孝的女儿!我没有什么要求,唯有想到妈待我的好处,我要请求妈的原谅,让我来生报答您。”
“孩子!”王夫人慈和地叫着她心爱的女儿,“妈已知道你的病因,待爸爸回来商量,妈一定要设法如你的心愿。”
“您说什么?妈!”王小姐听了母亲的话后,像是一个晴天的霹雳从头上打来,全身像火似的燃烧。
“好孩子!你不必瞒我,妈已完全知道,刚才翠红都同我说了,你放心,妈不是外人,做妈的还有不替女儿设想的?”
王小姐憔悴而白净的脸上,透出了片片的红霞。
“我对不起爸爸和妈妈,你们养了我这么一个没有女孩儿德性的女儿,玷辱家门,损坏名声,我实在不配做宰相府中的小姐!”小姐一边哭着,一边又说着,“但是,妈!感情是没有办法压制的!”
“别的一切都不要去说了,”王夫人安慰着小姐,“妈和爸想这样商量一下,你又无哥哥弟弟,我们可以设法叫那个和尚还俗,把他招赘在府中!”
小姐听了又羞又喜,顿时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人生的希望和幸福,又在她脑中现出来。
王宰相从朝中请假回来,王夫人就很委婉地把这情形和意见一一告诉了他。王宰相听了很不以为然,因为他是懂得佛教的,他想,一位师父出家学道,不是将相做得到的,自古就有“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将相所能为”的话,不能鼓励别人去学道,反而把别人从道中拉出来,这是很罪恶的!
“佛法和良心都不能允许我们这样做!”王宰相坚决地回答夫人。
“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女儿病危不救吗?”王夫人又哭哭啼啼起来,宰相老爷禁不起夫人尽力地怂恿,他终于叹了一口长气,答应先去和磬山崇恩寺中的住持天隐老和尚——玉琳的师父商量商量。
王宰相会见磬山住持天隐和尚以后,把这一段家庭苦衷老实地向天隐和尚陈述,并请住持和尚设法,使他一个和乐的家庭,怎样才不生出意外的枝节。
天隐老和尚听过了宰相的话,一因宰相的权势不便得罪,二因他知道玉琳与小姐宿世有一段孽缘,不妨藉此来试试玉琳的道心,所以回答道:
“老僧的意思,佛法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既然宰相说要救令媛的性命,这是可以方便权宜去做的,但是不知玉琳的意思如何。”
“老师父既然肯允诺,我们就把玉琳找来谈谈!”
住持派人去把玉琳叫来,指着王宰相向玉琳说道:
“这位是当朝王宰相,他的千金自从见了你一次,就思念得一病不起,这个病是由你而起的,所以宰相和我商量,还是要你前去医治一下……”
“师父!不能!不能!”玉琳吓得非常惊慌,赶快打断了师父的话,“徒弟不懂医术,从来未学过医术,哪里能够替人治病!”
玉琳的话,听得他的师父和王宰相心中都暗暗地笑了起来。
“宰相的意思,并不是要你前去按脉开方子,他是想要招赘你在他的府中!”师父赐了凳子叫玉琳在身旁坐下来。
玉琳这时候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王宰相见了玉琳清秀的面孔,儒雅的风度,心中也想着,男孩子生得这样,难怪女儿给他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能有这样一位佳婿,也不算玷辱自己。故而向玉琳说道:“寒舍也稍有薄产,只要允诺救小女之命,一切都是本人负责!”
“师父!”玉琳喊着他的师父,又看了看王宰相,“这事太奇怪了,做和尚如果不能守僧戒而舍戒还俗,这本是佛制所允许的,也不算是什么丑事!可是徒弟自从十九岁时皈投佛门,已经六年了,至今并未有越轨的行为,我认不得王相爷的千金。现在若要我去舍戒还俗,当初我又何必要出家?而且人生的生死,以及一切的苦恼,都是由于爱欲所致,徒弟怕在生死爱欲中沉沦,所以割爱辞亲,辞别了父母,离开了家乡,皈依在佛陀的座下,亲近师父受教,现在怎么能叫我抛弃了光明的大道不走,又去走那黑暗的歧途,将来哪一天才能离开这生死的大海?”
王宰相、天隐和尚,听得都非常地佩服。
“师父!”玉琳又再叫了一声,“您老人家是知道的,徒弟皈依佛门,不是为了求人生短暂的福乐,不是为了过清闲自在的生活。人生是非常难得的,我们不能无谓葬送了一生,师父也常开示我们,一失人身万劫难复。我们看看这个世间,一般人都在财色名利中翻滚,他们从来就不想到自己的归宿究竟怎样。我请求师父,还是和王相爷从长计议,免得使大家都在三涂中受苦吧!”
“但为了救人的命,佛法也会方便允许的!”王宰相虽然佩服玉琳的僧格,但想到病床上的女儿,想到满眼含泪的夫人,不得不提出自己的意见。
“话虽这样说,但真这样做了,佛教的名誉,贵府的家声,在一般世俗习惯看来,都有损害。个人的问题,最好别牵累大家。”玉琳整了整衣领,郑重而严肃地说。
“好心都有好报的,菩萨救人,是不计世间上毁誉的!”王宰相是一个很通达佛理的人。
“玉琳!还是允了吧!宰相的话说得也很对!”玉琳的师父天隐和尚又跟上一句。
玉琳的心,不住地在卜卜地跳,很多问题都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师父一向是视持戒比生命都重要的,怎么今天又这样方便起来?若说怕王宰相的权势,师父向来就是不畏惧什么官势的;爱王宰相金钱,师父有了钱还布施给别人用。难道自己的业障重吗?难道自己再没有福气住在清净的佛寺中了吗?
“唉!我怎么招来这样大的魔难?”玉琳不住地暗暗问着自己。
“玉琳!”天隐和尚打断了他翻滚在心中的思潮,“菩萨利他的精神,不是躲避众生,应该随缘现化而来设法救出众生,这才是真正菩萨的精神,你怎么也是小家的气派?”
他师父的法语,忽然提醒了他,他又沉思了一会,身心倒反而安定下来,他胸有成竹而又很自然地说道:
“师父既如此说,那么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吧。”
“只要王小姐能依我一个条件,我就可以立刻答应,否则,不能救人,反而给人累了。”
“容易!容易!”王宰相抢口说道,“请问是什么条件?只要做得到,没有不答应的。”
“这一个条件很简单,就是凡一切事情,小姐都要依着我,我要怎样,她就要跟我怎样。”玉琳很大方地向王宰相提出了他所谓的一个条件!
“夫唱妇随,这是古人明训,你这个条件是应该的,我可以代小女承认。”
“我以为尊重令媛的自由也要紧,还是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玉琳这时候说话的态度、口吻,就好像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中年人。
王宰相也认为玉琳的话很对,连连地点头,他很佩服玉琳对事理认识清楚,一点都不含糊,他觉得自己有这么一位乘龙快婿,女儿有这么一位年轻英俊而有见识的丈夫,王家固然是有运气,女儿终身也是幸福。
“老师父还有什么指教?”王宰相又向天隐和尚问道。
“老僧没有什么话说。”
“那么我即刻回去,马上就差人送回音来,我可以代小女保证,一定会承认这个条件的。”王相爷说罢就起身告辞了。
“一定要小姐亲口答应。”玉琳在王宰相要走的时候,又加上一句。
“当然!当然!”王宰相一点都没有觉得疑难的样子。
不久,王宰相就差人送回音来,说小姐已经亲口承诺了。这个消息,像是一件天大的新闻,很快就传遍了全寺。寺中的大众,浅见的都深深羡慕玉琳,以为他今后荣华富贵,什么也不用愁了;有着相当修养的又深为玉琳惋惜,以为一块明净的白玉,从此将要染上了斑点。
玉琳是江苏毗陵人,他的父亲姓杨,他很孝顺父母,但一再恳求父母准许他出家。大家都说,一个自愿出家的青年,想不到现在又要还俗。
但没有人知道玉琳心中的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