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射进楼窗,正铺在母亲的病床上,似给母亲的面容,盖上了一袭喜纱。
坐在病床边,握住母亲的手,他忽然想问:“妈妈,你还记得当新娘那天的情景吗?是旧式的盖头坐轿,还是新式的婚纱挽行?”
母亲望着天花板,仿佛那是一幅隐形银幕,正映放着唯她能见的光影。
母亲的生命年轮,已越过八十圈。
个体生命的年轮,无法逭逃于群体共存时空的约制镂刻。母亲脸上那些细微的纹路,更在记录着一个小人物辗转在一个大时代中的琐屑艰辛。
近来全世界的传媒都在张罗着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也就是反法西斯胜利的五十周年纪念。在中国,所要纪念的是“八年抗战”。
八年,占据着母亲现有生命的十分之一。
那时的母亲,刚刚谢掉花瓣,膨出新果,生命正焕发着旺盛的活力。
可是,这么多年来,母亲口中提及得最少的,恰是这初结青果的八年。
那新果便是他。如今却也俨然是烂熟的硕果了。
他抽出一根丝,母亲却由此挽成一团斑斓的记忆。
母亲望着天花板,仿佛在讲解一部烂熟于心的无声旧片。
……川东的乡间,一座座小小的丘陵,一道道湿润的田塍,一汪汪水田,一畦畦菜花……农夫在为早稻脱壳,农妇在为晚稻插秧……红苕煮软了,香味飘进竹丛;“帽儿头”粗米饭,盛在粗瓷碗里,揪一只青辣椒,裤腿上擦擦,一口饭一口辣椒,吃得好挣劲……
妈,你把四季的景象,搅成一团了。
……不分四季,故乡都像一个大花园……蚕豆花、毛豆花、绿豆花、红豆花、芸豆花,还有豌豆花,不,豌豆尖的香味儿,比豌豆花还让人心醉……我们那个乡,很少几家人挤在一处住,常常是,一丛毛竹里,几间茅屋,住一家人;不过这家、那家,离得也都不算太远,有时只隔一方池塘,你在塘之东,我在塘之南,我家炊烟飘进你家竹林,你家狗吠传进我家木窗……茅屋前种些凤仙花,姑娘媳妇榨出花汁来,染指甲;家鹅总在塘边昂首阔步,有时引颈高歌……小河边有大皂角树,妇人们在树下,蹲着,用槌棒用力槌粗布衣服,她们甩着大喉咙,听去像是吵架,其实是在热络……河里并不能行船,看不到篷帆,可确确实实有“一行白鹭上青天”……
妈,你怎么一味地美化、净化?难道那不是抗战时期?抗战时期还会有世外桃源?
……世外?不,人心上都有一根线,跟远处的战争拴在一起……因为你老子的头一封信,是我正坐在屋门边剥豌豆的时候来的,所以,我以后一到估计有信来,就剥豌豆,剥得有时候心里欢欢的、甜甜的……有时候,天都昏了,鹅饿得哭了,还没信来,手上剥着豌豆,心里就一阵阵发紧,慌慌的、苦苦的……你还不懂事,摇摇摆摆过来闹,我就伸出巴掌唬你,巴掌没下去,你先哭,盛豌豆的筲箕翻到地上,豌豆满地跳……
妈,我记得,总是吴叔叔,从镇子上把信拿给你的吧?
……胡说!开头哪有他的事儿!都是你大舅去镇上卖完菜,捎回来……邮政局的人不等他去问,只要有了你老子的信,总是出来找到他,他有时候就把担子托给人,先跑回来,送给我……他怕弄丢,总把信揣在心口,总弄得汗渍渍的……有时候我觉得不对头,怎么会没有?骂他不尽责,他也不辩,知道我骂骂才镇得住心里的慌乱……就自己跑到镇子上去。邮政局的王股长就请我坐,冲一杯香茶,安慰我,给我讲些战区新消息……
妈,我还记得大舅……背有点驼,胳膊好粗,巴掌像大锹,一巴掌能把我托上天……
……我就急得哇哇叫,给他好一顿骂……那时候,家里人坐一处吃饭,大家总是说:快了吧,快了吧,日本鬼子快倒霉了吧?……总不能没完没了地退、退、退吧?总该追、追、追了吧?……你老子,该来接我们娘母子了吧?……
妈,我从一岁到八岁,“老子抗战八年”,硬是没看见过老子……
……你是个傻儿……你老子寄来过相片,我凑到你眼前,让你唤过,让你记过……你硬是傻呆呆的……
那是母亲生命中很重要的八年。也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八年。对谁是不重要的呢?
父亲是空军地勤的技师。“七七”过后,父亲让母亲把刚三个月的我带回了故乡,那叫“逃难”。
父亲的抗战工作,同遏制日机轰炸相联,可是他给母亲的信上,却常提到“跑防空洞”。
在偏僻的故乡,没有防空洞,用不着防空洞,因为根本没有日本飞机飞过那里的天空。母亲带着我,蛰居在那经常小雨迷蒙的乡间,没见过日本兵,没听见过枪炮声,没闻见过硝烟味,没再流离失所……虽然没有电灯,没有多少油和肉,没有戏台电影,没有洋布新衣,可是油灯下的冬夜,天光下的夏日,那些懵懵懂懂的岁月,嵌在我记忆中的断片,却是有趣的、快活的……
……夏天不睡床,就铺块大席子,睡在地板上。因为屋子有一小半搭在池塘上,所以铺了大木板,木板之间有缝缝,我有时候滚出席子,直接睡到地板上,睡不好,就趴在地板上,往下面看,晚上什么也看不见,白天,睡午觉时,可好看了,有鱼儿,水蜘蛛,或许还有小虾米,甚至一扭一扭的水蛇……就是什么也不看,有荷叶荷花莲蓬的气味,浓浓地灌到鼻子里,也很舒服……有一天母亲睡熟了,我照例滚到席子外,还没往木头板缝儿下头看,就先看见了那张大棕绷子床底下,蹿出了好尖好鲜的一根竹笋……
八年就是那么样过来的。这也算抗战吗?
我当然不算。大人们抗战,是为了保护我这样的小人。小人没办法抗战。
母亲呢?
他记得那天晚霞很红,像灶眼里冒出的光。
那天竹林里的鸟儿叫得很欢。忽然鸟儿一窝蜂飞出竹林,惹得鹅儿摇摇摆摆,张翅伸颈。
妈妈坐的小竹椅,被人汗浸成铜烟锅那种颜色。
妈妈不在。剥了一半的豌豆,剥出来的盛在木碗里,还没剥完的剩在筲箕里。
他一个人玩。他六岁了。他能一个人蹲在花丛边。玩很久的泥巴。他能用泥巴捏出小人、小狗、小鹅、小猪、小桌子、小凳子……
忘了为什么,他去找妈妈,妈妈不在,他碰翻了木碗了,木碗里的鲜豌豆在地上跳、滚……
……他到竹林里找,竹林里没有……有一丛很粗很高很密离屋子最远的竹子,他走了过去,听见妈妈喘气的声音……
……他从竹隙间,看到了妈妈……还有另外一个人,是吴叔叔……妈妈背倚在一根竹子上,看不见脸,可是听得见很粗的喘气声……妈妈的脖子挺得直直的,跟往常很不一样……吴叔叔离开妈妈两步远,两手各抓住两根竹子,两眼盯住妈妈,牙筋抖着……他们在打架吗?
他吓哭了,尿出尿来。
等他回过神,妈妈已经将他抱回了屋里。外公问妈妈什么,妈妈粗声大气地应着。外公和妈妈吵起来。大舅就来劝。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才憬悟,妈妈那也是抗战。
那八年,妈妈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九岁。可是晚上爸爸不来跟妈妈睡觉。爸爸来不了。曾经来信,说要来。可是竟没有来。后来连信也少了。有五个月竟断了音讯。
吴叔叔据说是一个诗人,是从贵阳回到故乡的。他住在镇子街上。妈妈读过他的诗。他给妈妈写了诗。后来他就提出来,想跟妈妈好。当然他是用诗来表达这个意思的。
妈妈内心有过哪些挣扎?不清楚,但是越来越能加以想象。她是个中国妇女。中国正在抗战。她是不得不离开爸爸的。爸爸职位太低,眷属还不配跟随。而且他也实在太小,带着他跑防空洞让人吃不消。所以妈妈带着他“逃难”回了外公家。本没想到要熬八年,却熬了八年。妈妈在那八年里除了他,没跟别的任何男人睡过。她决心坚持。她坚持下来了。她拒绝了吴叔叔,那个并不坏的诗人。
前苏联有个作家,叫艾特玛托夫,其成名作叫《查密丽雅》,写了一个吉尔吉斯妇女,在大体相同的一段时间里,丈夫上前线了,她留在后方,与一位也留在后方的男子,终于产生了几经压抑不能截断的爱情,于是冒村中之大不韪,与所爱远走天涯……该作品是前苏联文学从意识形态束缚下冲决出来的一个标志,文笔很优美。妈妈为什么没成为一个中国四川的“查密丽雅”?
妈妈抗战。她抗战八年。
胜利后爸爸把妈妈和他接到了重庆。
后来出了一部电影,叫《一江春水向东流》。妈妈总不能卒观。甚至连那上集的名字,妈妈也听不得。那名字是《八年离乱》。八年,太久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般只从1939年算到1945年,统共六年。中国人却抗战整八年。八年离乱——妈妈是离而不乱,可谁能知道她后来几年里心底的煎熬?
胜利后他的记忆越来越细腻鲜明。可是没有了鲜豌豆般的清香。妈妈当着他的面跟爸爸吵过闹过。爸爸没有《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那个男主角那么坏。可是爸爸在那八年的最后几年跟别的女人睡过觉。
爸爸有一天失踪了。有一种说法,是因为他在抗战期间,在空军基地里,跟苏联派来的那些空军飞行员过往甚密,所以被列入了黑名单。另一种说法,是他被突然强行地“运往”了台湾,因为那里的机场需要他熟练的技术。将他“运走”的人甚至都不让他与家人有短暂的告别。
爸爸失踪不久,妹妹来到了人间。
妹妹稍懂人世后,问过妈妈:“什么叫‘爸爸’?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爸爸,我没有?”
妈妈竟不假思索地说:“爸爸就是来跟妈妈一起住的男人。你会有的。”
几年以后,妈妈将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带回了家里。
妹妹接过络腮胡子的礼物,高兴得跳起来,后来她就尖声嗲气地喊“爸爸”。
他却很久都只是用一个笑容来招呼那个跟妈妈一起睡觉的男人。他不跟那男人闹别扭,但他也不叫“爸爸”。因为他记得,自己有一个瘦瘦高高的爸爸。他也曾默想,为什么妈妈所招来的爸爸,不是那个吴叔叔?
然而有一天妈妈接到了一本书,是吴叔叔的诗集。里面有一首诗的题目是《鲜豌豆》。
近些年他通过各种方法寻访生父。他甚至有机会到台湾参加学术会议,得便就近查询。毫无结果。他和妹妹的那个络腮胡子的爸爸十年前已经去世。在轰轰烈烈的历史进程中,个体生命的失踪与消亡真如青烟一般,除了亲近者心头能氤氲着他们的气息,对于大多数他者来说,是理所当然地“忽略不计”。
母亲叫你开灯。
你把灯打开。
母亲的面容在灯光下,焕发出生命最后的光晕。
“有一筲箕鲜豌豆剥就好了……”母亲喟叹着。
你仿佛又回到童年。故乡的蓝天上,一行白鹭悠然翩飞;田塍边,豌豆花正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1995年为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