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闻的那家住在里院东屋。屋外有两株洋槐。两株洋槐的树干下面挨得挺近,往上长,就一个东倒,一个西歪。人夏成为两把碧绿的大伞,还挂满一串又一串奶白的洋槐花,香气飘进屋,也溢满全院。
那一年那一天,风过树动,枝上落下白蛾般的花瓣。闻家女主人从院外回来,推门进了屋,一眼瞧见五斗橱最上头一层靠西的抽屉不对劲儿,居然没来由地往里缩了那么一箍节,露出抽屉框没上漆的木头原色。闻家女主人到院外胡同口接了一个传呼电话,传唤的大妈在院里呼得很急,她没锁门,就一路小跑着去了。以往也有类似情况,回到家里从未感到过异常,这天却不能不疑惑起来。
她忙去拉开那退缩得反常的抽屉,那抽屉是专用来放零钱的,也就是放毛票和钢镚儿的。抽屉刚一露出来,她的一双眼睛便又不由得一抖。不对头,明显不对头!闻家只有小小的一间屋,就那么几样家具;闻家夫妇都是机关干部,每月就那么点工资;闻家五斗橱最上头那个放零钱的抽屉里的毛票和钢镚儿虽说最富于变化,但女主人对它们的把握却总是精确度很高——于是她飞快地做出了判断:抽屉里少了四毛钱,四张八成新的一角钱票子。
便回想起刚才从外头返回院里时,迎面遇到过小墩子。小墩子家就住在一进院门的地方,她往里院逛去本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她同自己擦肩而过时那脸色那眼神与往常大有不同,通红的脸蛋或许还可以解释为血气过旺,那忍不住往斜里睃的眼珠子,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闻家女主人那一年那一天站在五斗橱前足足思忖了一刻来钟。她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相当冒险的。一年多以前院里曾有一家人同小墩子家发生了纠纷,明明是小墩子家理亏,她家却全体出动,这个跳脚骂,那个叉腰嚷,又泼又凶,无人敢劝。占理的人家没争到理,后半夜还有砖头块砸碎了玻璃窗,惊醒后拉灯披衣开门追出去,哪里还有人影儿?天亮以后也不敢再找到小墩子家问,几个月后赶紧换房搬走。
但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闻家女主人心里头却把四角钱看作是一笔不算小的财产,并且把那样的失去那笔财产看作是一桩非同小可的事情。她决意挽回,并且有信心弥补。
闻家女主人拿口钢精锅装些米,坐到洋槐树下的小竹椅上,仔仔细细地拣起米里的稗子和砂粒来。其实她手指头的仔细是半真半假,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向公用自来水管,那才是真正用心所在。
那一年那一天北京的大杂院里已经盖起了许多的小厨房。说是小厨房,其实有的已不仅是厨房而分明是住房。这样,院子的空旷部分就越变越小,最后全成了些短径弯道。闻家女主人家门口亏得有两株洋槐树,算是留下了一个难得的方形空地。但坐在小竹椅上,朝公用自来水管那里望去,却犹如从喇叭嘴这头,朝喇叭口那头窥视,视野十分的狭窄。
视野虽狭窄,她却有信心捕捉到小墩子的身影。因为她知道每到傍晚此刻,小墩子必会提着家里的铁桶去公用自来水管那儿接水。
果然!小墩子出现了。小墩子显然是想躲避来自她这个方向的视线,因此似乎在尽量紧缩自己的身体。但既称墩子,可见也难缩成麻秆,那拱出的臀部尤其具有叛卖性质。因此,刚一闪露,闻家女主人便轻快地走拢过去,借助自来水砸在铁桶底儿上的声响掩护,凑拢小墩子的耳边说——
“小墩子!来!大姐有几句话跟你说!”
她把水龙头拧上,桶并没有满。但小墩子竟弃桶于不顾,随着她到了她家屋里。
至今回忆起来,闻家女主人还参不透,小墩子怎么会一点儿没有耍赖,没有申辩,没有撒泼……她竟直挺挺站在闻家女主人面前,两只手的指头钩在一起,双眼只盯着自己脚面。
小墩子大概14岁的样子,她头发浓密,发丝粗硬,黑而油腻,乱蓬蓬地堆在头上,到耳边才潦潦草草地编成了两条短辫;她脸庞圆乎乎胖嘟嘟的,皮肤黄黑,但鼓起的脸蛋上却有着两团艳艳的红晕;她没有洗干净自己的习惯,耳后和脖子黑糊糊的,一双粗大的手更是积垢成痂,她的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有明显的癣痕;她的眉毛挺浓,一双眼睛却细长无神,总像没睡醒似的;她的嘴唇厚而丰满,仿佛一磕一碰便会喷出血来……其时她穿着一条明显从姐姐乃至母亲那儿继承来的蓝布长裤,显出肥大,但她穿的旧衬衣却分明是她自己的,多次缩水后已是十分勉强地箍在她丰硕的躯体上,令人惊诧或者厌恶地觉察到她胸部的早熟……
“小墩子!我去接传呼电话的时候,你是不是进过我家?……”
“你是不是开过我家柜子上的抽屉?……”
也许是因为用了十分和缓的口气,面带着十分和善的表情,小墩子只是站着,垂着胳膊,叉着双手手指,紧抿着嘴唇,并没有反抗性的反应……
闻家女主人便越发柔声细气地说:“小墩子,头一回吧?这可不好,多丢人啊!可你还小,我看你心里头也在后悔,我不跟别人说,就是跟我那口子,也不说……小墩子,这种事情,可不能再有一回啊,人活在世上,可不能有那个不劳而获的心,人穷不能志短哪!钱,得靠自己老老实实地挣啊!……”
小墩子并不点头,但额头上、鬓角边沁出了一串串、一片片细小的汗珠,她眼睛不再光盯着脚面,偶尔也抬起来睃闻家女主人一眼。她的这种反应,已令闻家女主人十分地欣慰。
语气便变得更加蔼然了:“小墩子!你缺钱用,想买个什么,跟家里要不来,你尽管跟大姐说,大姐多了帮不起,三毛五毛的没问题,就是三块五块,实在你需要,也不是不能帮你想办法……”
小墩子的眼里滴出了眼泪,是猛然滴出来的,令闻家女主人吃了一惊。更让人吃惊的是她并没有“泪落连珠子”,她滴出的眼泪绝不成行,能点出数来,大概左右眼加起来也不过是五六粒,那眼泪大而圆,一下子落到颧骨上,不再往下流,挂在那儿,不一会儿便干了。
闻家女主人心更软了,说:“小墩子!我找你来,不是为了问你要回那四毛钱,我是为了你好,提醒你,让你别就这么滑下去……”
小墩子突然弯下腰,用右手去掏,右脚便欠起脚跟,让右手手指好把藏在右脚那只布鞋里的钱抠出来,那四毛钱她已经折成了扁长的一条,黑糊糊的。小墩子把掏出的钱递还给闻家女主人,用一反常态的蚊子样的声音说:“……我错了,我再也不了……”
闻家女主人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忍住恶心把那从鞋里掏出来的钱接了过去。
“……您别跟人说,我再也不了……”
闻家女主人便使劲点头,“我跟谁也不说,这事只当它没有……”
前院忽然传来小墩子她妈锐利的叫骂声:“小墩子!你死哪儿去了!水桶就他妈这么撂着,让人顺走都他妈别吃饭了!……”
小墩子便转身走了出去。
晚上,闻家男的回来了,刚进屋,闻家女主人便一五一十把发生过的事讲给了他听。
那个院子离胡同口不远。至今那个院子的外观内景变化不大。多少多少年前那个院子是一户阔人家的宅邸,但老早老早也就成为杂院了。原来的大宅门砌死了,宅门的门洞也成了一间屋子,住进了人,在原来门洞边的墙上另开了一个院门,供人们出入。那间门洞屋,便是小墩子出生的地方。
当然不仅仅是小墩子出生的地方。她还有仨姐姐俩哥哥,都出生在那个门洞里。在那门洞里住得最久的,是她的奶奶。
胡同里的人们都把小墩子的奶奶叫作祖奶奶。实在她也够得上这条胡同里辈分最高的人。她生在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那一年。
闻家夫妇新婚后住了好一阵办公室,后来好不容易分到了这个院里的一间东房。他俩头一回来看房子时,刚走近院门,劈头便看见了祖奶奶,不禁面面相觑。
祖奶奶第一回呈现于他们面前,竟是那样坦然地、安详地赤裸着上身!当然那一年那一夏似乎格外地炎热,那一天尤甚,闻家夫妇沿路便看见了无数赤膊的男人,不过他们陡然看见祖奶奶时还是觉得触目惊心。那一年祖奶奶已然年过七旬,她的脸皮已经皱缩,然而她的身体却还壮硕,皮肤虽已松弛,脂肪并未怎样地消退,她坐在院门一侧的大树底下,坐在一把旧藤椅上,摇着一把大蒲扇,两眼眯着,却依然有一对放光的眸子,并且听觉似乎也还灵敏。正当闻家夫妇接近院门时,小墩子和她的哥哥大锛儿追嚷着冲出了院门,这时祖奶奶就厉声叱责他们:“干什么哪?一惊一乍的!”
闻家夫妇搬进杂院以后,渐渐也就习惯了祖奶奶,习惯了她人夏以后的做派,习惯了她那“干什么惊惊乍乍”的用之万事而皆准的评论。是的,干什么惊惊乍乍?什么了不起的?值当吗?祖奶奶什么事没见着过?就拿她坐在这院门口的大树下过眼的情形说吧,有用破席卷着尸体抬出去的;有披头散发嚎着冲出去再没回来的;有用红绣幔轿子,吹吹打打迎进来的;有用装着锃亮的黄铜大转铃的洋车送到门口的;有五花大绑着拖出去的;有手铐子铐出去却又坐上吉普车的;有敲锣打鼓把红红的喜报送进院的;有让一群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推搡着戴上纸糊的高帽子去游街的;有让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小轿车接出去又送回来的;有让大卡车来装走所有家当包括一摞子破花盆搬走再不回头的……祖奶奶的话一点儿没错,人应该眼皮儿杂点,耳朵眼儿大点,心眼儿豁点,实在是犯不上见着点什么听着点什么就惊惊乍乍的!
搬进那间东屋不到一个月,有一天就听见小墩子她爹在屋里打小墩子她妈,不知道是徒手还是用了什么家伙,反正打他家窗外一过能听见呼哧呼哧的拍击声,而小墩子她妈便尖声叫嚷着,那叫嚷声并不凄厉,倒有些桀骜,不过听不出叫嚷的内容,也听不见对打的声音。闻家女主人头一回听见便忍不住想去劝止,闻家男人便对她说:“那么些个邻居,常年住这儿的,谁都不出面,想必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劝也没用……再说,你看——”闻家女主人顺他示意的方向一看,小墩子若无其事地同院里的小姑娘们在一起跳猴皮筋,而祖奶奶更若无其事地坐在院门口的大树底下,嘴里像是含着一枚铁蚕豆,正摇着她那裂了缝的破蒲扇……便只好摇头、叹气,然后回自己家去做自己的事。
闻家的女主人在公共厕所里遇上小墩子她妈。小墩子妈是个大胖子,个头也不矮,说是胖,其实是壮实,祖奶奶也壮实,可祖奶奶是一对三寸金莲,所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小墩子妈是一双解放脚,足以支撑她那硕壮的身体,走起路来平时不打晃,但那天进了厕所却有点一拐一拐。闻家女主人便问可是给打坏的,小墩子她妈便坦然地撩起衣衫给她看一道道的紫痕,说那才是打出来掐出来的,脚脖子却是她自己躲闪不慎,扭坏的。一块儿蹲着,最宜说些知心话,小墩子妈便告诉闻家女人,小墩子她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待她一向也好,只是她生下小墩子以后,子宫里长了瘤子,因为没钱动手术,那瘤子也就由它去塞满子宫,反正也不碍活着,照样能干家务事。可小墩子她爹不能得着那个乐子了,所以天天晚上喝闷酒。喝的是比二锅头还贱的白薯酒,劳改农场里蒸馏出来的,又托人整坛子地买,所以才合八毛钱一斤。那酒劲头儿忒足,老头子喝了就不踏实,不踏实就拽过她去又打又掐,她就由着他揉搓,可也存心吵吵嚷嚷,让他有个对头,其实那吵嚷里有一半的话倒是让他小心点儿别伤着了自己……闻家女主人便吃惊,及至小墩子她妈问及她男人打没打过她,那表情,倒仿佛在考察她有没有品尝过一道精美菜肴似的,她便感到恶心,说没有,小墩子妈便扬起眉毛,反过来吃惊……
小墩子她爹是个瘦高个儿,夏天也总是光着膀子,他身上似乎没有脂肪,只有骨头棒、瘦肉和筋腱。他堪称壮实,却左右太不对称,他的右胸比左胸高,右胳膊也比左胳膊粗。后来明白,那是因为他在胡同外大街上一家粮店里专管压切面,至少有20年那店里压切面都用的是一种手动式压面机,而他就至少操作了那压面机20年,因为右膊右胸20年里连续吃劲多,因而他的身体便右粗左薄。小墩子她爹寡言罕语,总剃个光头,总刮不净一下巴的花白胡子楂儿,额上脸上有几道刀刻般的深皱纹,细琐的纹路却不多,一眼望去便可认定是一个地道的良民。
小墩子家原来三代合住一间大门洞屋,后来屋当中隔了堵墙,再后来往院里接盖出一间小屋子,大哥自打到地铁工地当工人以后便独立生活了,大姐也早已出阁,闻家夫妇搬进那个院里住时,小墩子家是父母住一间屋,祖奶奶和小墩子合住一间屋(小墩子的二姐、三姐都到农村插队去了),小墩子二哥大锛儿独自住那间搭出的小屋,那小屋也兼他家的饭厅,小厨房便在那小屋一侧。
祖奶奶记年有她独特的方式。她记得是鼓楼烟袋斜街当铺被抢的那一年,小墩子她妈嫁到自己家来的;她记得小墩子生在大槐树上的“吊死鬼”和杨树上的杨刺子特别多的那一年,那年到大暑的时候,胡同里槐树杨树的叶子差不多全给那两种虫子吃得成白丝网子了;她还记得大锛儿惹是生非折进局子里去是胡同里下水道受堵,满胡同汪着臭汤儿,足有半年多才有人来修整好的那年;她也还记得是有辆运西红柿的汽车撞进了胡同口小杂货店里的那年,闻家小两口打这院里搬走,说去住楼房的——那一回从那肇事的车上跌翻了许多筐西红柿,又大又红的西红柿一直滚进了胡同里头,有几个竟至于一直滚到了祖奶奶坐处,停止在她的一双小脚旁边……
院门旁的那株大树是一棵臭椿树,树龄怎么说也有好几十年了,树干粗得一个人张臂抱不拢,蹿得极高。到高出屋顶的地方便开始分权,又再分权,再再分权,结果入夏后便成为一柄巨伞,给胡同那一截包括院子里的一部分铺下好大一片阴凉。祖奶奶喜欢那树,赞那树,说亏得它不是香椿,省去了人们开春以后爬上去摘、用带铁钩子的大竹竿从地上够它那嫩芽儿的罪孽;再说臭椿皮实,虫子难欺,胡同、院里槐树、杨树包括毛桃、核桃、海棠、葡萄全遭“吊死鬼”和杨剌子糟践得厉害的那一年,独他们院门口那棵臭椿一片叶子没损,仲夏开出一树米粒大的青花。不错,是有那么一股不能叫香只能叫臭的气味,可那气味水滋滋、鲜喷喷的,你又不能说难闻,风过花落,一地半绿半黄的米粒大花穗儿,铺在那儿也挺顺眼……胡同里有人议论,说那臭椿是祖奶奶情人栽的,他没娶上祖奶奶,让住门洞的小墩子爷爷给娶上了,赌气,所以往那门口栽了棵臭椿而不是香椿。谁知那臭椿一年年地就长起来了,小墩子爷爷也没砍了它,而且小墩子爷爷死去后,祖奶奶就一年里有三季总在那臭椿树下坐着,在她那似乎恒久不变的生活和思绪里,那种树人究竟占着多大的分量,谁能知道?
祖奶奶记得,是臭椿树花儿开得最盛的那一年,小墩子她二姐三姐相继从插队的农村回了家。祖奶奶和三个孙女儿挤住一屋,倒只有欢喜没有厌烦。小墩子却不大乐意,不乐意的原因固然是住得挤了,但还有别的,谁也不会知道她的心思:她觉得家里人也好院里人也好胡同里的人也好,本来就简直没把她当个人儿,两个姐姐一回来,她就更好比墙缝里的土鳖虫儿,只有见人先躲起来的份儿了。
那时候小墩子已经顶替她爹,到胡同外大街上的粮店里压上了切面。二姐回城不久到公共汽车上当了售票员,三姐不久去了一家百货商场卖香皂牙膏,二哥大锛儿早就在一家工厂的锅炉房里烧锅炉。小墩子她爹她妈对家里这么个情况挺满意,祖奶奶也是,他们常在一家子围桌吃炸酱面时对比:“瞧瞧二荷他们家!多挠头!咱们知足吧!”
二荷是住在里院的一个姑娘,年龄同小墩子二姐相仿,同一年“上山下乡”——去了一个“农垦戍边”的兵团,但她去了不到一年就跑回了家来,说是有病。开头也不知道她犯的什么病,后来有一天有人在公共厕所里发现了一个不大成形的死婴,经调查,是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让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忙乱了好一阵子,更惹出了胡同里院子内外无数的闲言碎语,但终究也拿她没什么办法。把她薅起来吧她也算不上犯了哪条罪,动员她回兵团吧她是死鱼不开口死猪不点头,你也总不能派人把她押回去,而与兵团方面联系,那边却总无回音……等到上山下乡的大批大批堂而皇之地回城时,二荷要求给她安排工作,但人们一想,一查,又发现她并无任何档案材料、证明文件,连户口都没有;动员她自己回兵团去办理有关事宜,她还是死鱼不开口死猪不点头,因此就长时间没有职业,仍在家里吃闲饭;光是二荷一个人挠头也罢了,还有她那弟弟,如今外号“群龙”,年岁和小墩子三姐相仿……
小墩子听着家里人那么议论二荷,例如:“最省事的法子就是嫁个人,可能找着个什么主儿乐意要她呢?一脸死猪相!”或者:“嫁个乡下人吧!不过近郊的,像四季青,谁要她呢?嫁到喇叭沟门那边倒差不离!”对此她倒还不怎么不平,可听到家里人一顿讥笑踩乎二荷的弟弟群龙,她就不自在起来了……
二荷长得粗粗黑黑,群龙却长得白白净净,小墩子和群龙,正如胡同里院子里一般的男女孩之间一样,见面也说话,有时候也一块儿玩一阵子,但终究是不大单独地来往。小墩子跟群龙的特殊缘分,说起来,是起始于一根三分钱的红果冰棍。
那是他们都刚上中学的时候,在胡同口外头。有一天,小墩子端着碗给家里打甜面酱去了。打了一毛钱的甜面酱,往家里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就把碗凑拢自己嘴边,同时脖子也勾下去,伸出长长的舌头,用舌尖舔那碗里的甜面酱。这其实也是她的惯伎,给家里打酱油打醋的时候,她舌尖也没消停过,因为知道她这个毛病,所以她妈很久都不再让她单独打芝麻酱去,实在也是,小墩子自己也知道,倘若打的是一碗芝麻酱,那她就不仅是舌尖,恐怕手指头也无法消停……
就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个下午,小墩子端着甜面酱碗打胡同外头往胡同里拐的时候,迎面遇上了群龙。群龙手里正举着一根三分钱的红果冰棍,那一刻映入小墩子眼中心中的红果冰棍晶莹鲜艳,犹如天堂里的佳肴,她忍不住停住脚,使劲地咽唾沫。
群龙招呼她说:“嘿,墩子,干什么哪?”
小墩子便把托碗的手往高举举。
“我们家今儿个也吃炸酱面。我也刚去买了甜面酱和肉馅。找回五分钱,我爸全给我了。”群龙不无得意之色,说完舔了一口红果冰棍。
二荷和群龙的父亲是银行的职员,挣的比小墩子她爹多。虽说也多不到哪儿去,但让孩子买东西的小找头能让留下。这小墩子家就不能比,小墩子她爹她妈让她买东西去从来是需要多少钱就只给多少钱,无须商店里找还。小墩子也曾试图用少买的方法挣个三分两分的,但东西拿回来她妈只要瞟上一眼,便立马能判断出来有无贪污,为此小墩子很挨过几顿臭揍。所以只能是用舌头尖对自己稍加安慰……
那一年那一天那个下午,小墩子和群龙就那么面对面地站着。还有相当热度的阳光泻到他们身上,他们都有点汗津津的。小墩子的双眼,只盯着群龙手里举着的冰棍,那冰棍顶端开始融化,泛出玫瑰般的光彩,银亮亮的;群龙只盯着小墩子的脸庞,那脸没洗干净,可是嘟噜出来的腮帮子上泛着天然的胭脂红,像熟了但并没有熟透的大苹果。
忽然,群龙对小墩子说:“这冰棍,给你吧!”随之是一个往前递的动作。
小墩子一愣,后退半步,手里的碗差点儿没托稳。
“干吗呀!”小墩子本能地说,“我干吗占你便宜呀!”
“那……”群龙眼珠略微一转,便建议说,“谁占谁便宜呢?咱们交换,你吃一口冰棍,我吃一口甜面酱,行了吧?”说着,便把冰棍擂到小墩子左手中,伸手从小墩子右手里取过那只碗,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甜面酱。
小墩子便抿了一口红果冰棍。那是她终生难忘的一口品尝,至今回忆起来,她还很是惊诧,那味道何以那般美妙?只抿一口,便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小墩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群龙已然把碗送回了她的手中,而并没有待她送还冰棍,便转身跑掉了。
小墩子只见群龙的背部,一颠一跳地消失在人丛中。她的心狂跳了一阵。至今回忆起来,她也依然惊诧,何以那群龙的背影,自那以后,在她眼中,便具有了与万人背影不同的味道。
小墩子一手托着甜面酱碗,一手举着那根冰棍,退到了街边商店的屋檐底下,细细地品味了那整根红果冰棍,直到只剩下一根粗糙的竹签,直到把那竹签又舔了个一干二净……
那天晚上三姐睡觉翻身时被一样东西硌得好痛,尖叫着坐了起来。二姐靠墙睡便拉开了灯,三姐发现是一根竹签,举起来问:“怎么回事?谁使的坏?”小墩子睡得很沉,没醒过来。祖奶奶本来就没睡瓷实,睁开眼说:“干什么惊惊乍乍的?什么大不了的?有一年屋顶上掉下一柞长的大蝎拉虎子,径直掉在我奶子上,我也没你这么咋呼过!”三姐随手把那竹签儿扔到了地下,但第二天那竹签儿却又出现在了小墩子的旧铅笔盒里。
后来二姐三姐都下乡插队去了,二荷和群龙都去兵团了,小墩子压上了切面。后来二荷先回来了,再后来有一天群龙也回来了。群龙跟二荷不一样,二荷是偷着一个人溜回来的。群龙却是有人开着小吉普车给送回来的。二荷跟群龙不是一个地方的兵团,所以二荷一点不知道弟弟的情况,群龙也一点不知道姐姐的情况,姐弟俩在家里见面时才互相知道了对方的不幸,而群龙的不幸更甚于乃姊。
群龙回来时没有了双手,是齐腕子那儿截去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群龙在兵团恋上了一位来自南方的姑娘,据说那姑娘也一直公开地属意于群龙。兵团里的人们都把他俩当作“一对儿”,常开他们的玩笑,但当群龙提出来要跟那姑娘结婚时,却遭到了姑娘的拒绝。因为那时候已经开始刮起回城的风了,姑娘当然盼着快些办回江南,并另有了回城后谋求更佳配偶更佳生活前景的想法。姑娘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也都一五一十地跟群龙说了,谁知就在那一晚,群龙跑到高压输电线的铁架子底下,往上爬,决心电死自己。但没想到遭电击之后,他只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醒了整个连队,而人们跑去寻他时,他并没有被电死,而是被电流击碎了双手,疼痛得在地上扭成一条被火燎过的肉虫儿。后来他被送进医院,截去了腕下部分,成为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
群龙被送回家里以后,胡同里的同龄人里就开始叫他群龙,其实他原来的名字是京龙。他有个同龄人认为“群龙无首”这个成语的意思是“群龙无手”,便叫他群龙,一些人跟着叫,从同龄人往两头扩大,开始是小孩子们加入进来,再后来大人们多半为了议及他时省事,一提到他也便说“那院里的那个群龙”。时间一久,他自己也习惯了,叫他京龙他或许还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一听叫群龙他便立即转动身子,面对着声源。
群龙回来后的头几个星期没在院里更没在胡同里露面,但后来终于还是露面了,他头发乱蓬蓬的,胡子长得老长,而且也乱,衬衣上净是汤水污渍,衬衫袖口那儿秃噜着。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径直地走出院子,走出胡同,不知道他走到哪儿去,去做什么,也算不清过了多少时候,他从胡同外头径直地走了回来,径直地走进院子,径直地回到后院他家屋里。后来人们知道那是他给自己放风,不过是到屋子外头走走而已,并没有什么危险,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再后来他开始自己上公共厕所解大小便,再后来他开始用小臂提着他家水桶到公用水管那儿接水,有人见了就帮他拧开水龙头,没人帮他他就用小臂尽前头的那一箍节开关水龙头,居然也能奏效。他不让水桶盛满,开头是用小臂提小半桶水回去,后来是半桶,再后来是大半桶,不过他再也无法提一满桶水走动了。又过了些时候,他开始提着菜篮子去买菜,零票和钢镚儿都由家里人事先搁在篮子里头,居然也能顺顺当当地买回来;一两年过去,祖奶奶讲话,干什么惊惊乍乍的?人们对群龙的存在不仅已经不再吃惊、好奇,甚至已达到只当他并不存在的地步。
但当小墩子全家围坐在一起用餐时,仍不免有些难听的话扔出来,给二荷,也给群龙。
有一天大锛儿就一边跟爹对酌着白薯干酒,一边红涨着脸说:“群龙他妈的还算人吗?给他个老婆他都不知道怎么揍!”
饭桌上,只有他爷儿俩有资格喝酒,并且一盘撒了蒜丁的凉拌黄瓜也单属于他们。祖奶奶、小墩子妈和她两个姐姐都直接喝玉米面粥,就着一大盘炒茄丝和一大碟酱豆腐吃大馒头。小墩子妈嫌儿子话难听,便顶回去:“你他妈的倒知道怎么揍,可你那老婆在哪儿呢?”
大锛儿烧锅炉,对象难找,这话窝心。大锛儿又仰脖喝了一口酒,沙哑着嗓子说:“二荷他妈的也嫁不出去,瞧那脸上的一窝猪血!”
这话更让当妈的听着不像个样。二荷户口问题工作问题那时候总算由街道上帮着写信联系给解决了,可二荷的右脑门上确实有块凸出来的红记,像趴着个血蜘蛛。头些年那闺女蓬头垢面的也没人理会她俊不俊嫁不嫁得出去,如今她在纸盒厂上了班自己也挣下了几个钱,学会了使润肤膏烫大花卷子头穿几件鲜亮的衣服,到底也有些个娘们儿味了。说实在的,大锛儿要再没个可对的象,她都打算老着一张脸去二荷她妈那儿试探试探了。当然连这想法也让自己窝心,且不说那“一窝猪血”寒碜,将来那小舅子不得成个大包袱一背到底?想着这些,当妈的更是烦躁,遂又对着大锛儿叫嚷:“你也别眼珠子光往外头翻,你们屋里这几个,哪个又是能娶能嫁的?你就得打他妈八百辈子光棍儿!”
二姐三姐本来没事儿人似的在一边吃自己的饭,这话一出来都歪鼻子斜眼的了,三姐便说:“我倒没嫁出去,可我也没往厕所里拉人芽子呀!”二姐也说:“走着瞧吧,当我这么喜欢这个家哩!”
小墩子心里只是难过。不为二荷,为群龙。自打群龙回到院里,她就没跟群龙说过话。是群龙不理她。她倒试着要趁个别人都不注意的空儿跟群龙说话,群龙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的话出来了只是不应;有一回群龙又用小臂提着水桶到公用水管那儿打水,她看见了便过去帮他扭开关,打了半桶水,她要帮他提,生让群龙用小臂把她挡开了。她硬要再帮,群龙便用小臂打她的手,打得生疼,群龙管自用小臂提着水桶走了。她望着群龙那又亲切又陌生的背影,左手抚摩着右手被打痛的部位,只觉得心里头酸酸的。
二姐和三姐一齐跟妈拌嘴,三张嘴搅和些什么,小墩子都没听见,末后只有祖奶奶的一声厉喝传入了她的耳中:“干什么惊惊乍乍的?!都给我好好吃饭!”
确实不必惊惊乍乍的。饭当然一定要好好吃。
自那顿饭以后,有一年二姐嫁了出去。大哥、大姐、二姐三家相继都有了后代,逢年过节就一块儿来家里团聚。屋里盛不下,院里也坐不开,有时一家人爽性就在院门外的臭椿树下支上折叠桌,来个大摆家宴。胡同里路过的人见了有来问的:“谁办喜事呢?”乱哄哄中便有指着大锛儿和三姐的,大锛儿便乐,三姐便骂,小墩子心里只是想:怎么家里外人就都没有指着我问、指着我应的?
不久三姐也结婚了。暂时没分到房,说是半年以后三姐夫他们单位就能给房,先在家里将就着。这样便只好腾出一间屋给三姐三姐夫当洞房,剩下两间屋,爹和大锛儿合住一间,祖奶奶、妈和小墩子一间。
大锛儿更没了好气。见天晚上和老子一块儿喝酒,连黄瓜都不就,揪瓣大蒜也算是下酒菜。大锛儿身子骨很像他爹,瘦,精壮,只是左右对称,不像他爹那样畸形。大锛儿自小是个大锛儿头,而且是前后锛儿,也就是说他额头和后脑壳都相当凸出,有人说那是聪明人的相貌,可大锛儿自打上学以来就简直没及过几次格。他那工厂的锅炉房改造成自动加煤自控燃烧的新设备以后,重体力劳动变成了只需用大部分时间看仪表,小部分时间帮着卸煤装煤斗的轻体力劳动。可大锛儿怎么也熟悉不起那些个表盘,他说还真不如跟以往一样抡大铁铲子往炉膛子里散煤痛快……大锛儿碍着三姐夫的面子,不好拿三姐出气,就拿小墩子出气。有一回爷俩儿都喝得烂醉,爹就冲出屋子把妈拉进去一顿臭揍,而大锛儿就冲出屋子不论三七二十一地一巴掌把小墩子打倒在地。小墩子当时正坐在铺板上为自己剪裁一件人造棉短袖褂子,手里还握着剪刀。她便坐在地上,手里挥舞着剪刀,厉声对大锛儿说:“你敢再动我一下,我就剪了你!”大锛儿竟满脸狞笑,叉着腰对她说:“剪我?你他妈先把你底下那儿剪开吧!你都二十啷当了,怎么还跟家里窝着?都找不着个男人把你揍了?!”小墩子狠命站了起来,狠命地朝大锛儿扑去。这时候祖奶奶走进屋子,站在门口大声叱责说:“干什么惊惊乍乍的?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去!”小墩子便定住在一个攻击性的姿势上,而大锛儿也醒了一半酒,踉踉跄跄出了屋,里屋也停息了喧闹。不一会儿小墩子她妈头发散乱地出了屋,扣着扯开过的衣服扣,也不说什么,坐回铺板上去,继续帮小墩子裁衣服。小墩子也便蜡烛受热般地软化下来,握着剪子和她妈坐到了一处,而里屋不一会儿便传出了小墩子她爹的鼾声,非常之雄壮。
小墩子确实二十啷当岁了。有一天粮店经理在开会的时候念了一封顾客来信,信上说她来买切面的时候,看见压切面的女同志一双手很脏,指甲盖里都嵌着黑泥,像镶了一道乌金边,而且脸上也不干净,像是长着一片癣,她说这样的切面让人怎么买回去吃?……不消说信上所说的那位女同志就是小墩子,经理念信的时候大家就都把目光汇聚到小墩子身上、手上、脸上,小墩子真恨不能有道墙缝可以钻进去。她想起土鳖虫儿来真是感到亲切,为什么人活在世上就总得让别人盯着说着?土鳖虫儿多幸福,有个小小的墙缝儿一钻,就什么也不用去应付了。
那以后小墩子被扣发了一个月奖金,又被调离了压面机,调到一个仓库去了。但小墩子自那以后忽然有了一种鸿蒙初开的自觉性,而且仓库自设的澡堂淋浴起来又很方便,她变得讲究起清洁卫生来,她又按时往脸上擦治癣的药膏,原来那癣也并不怎么难治,没有多久便整个儿消失了。她洗头开始用华姿系列,即香波、护发素和发露一式三瓶;她刷牙用蓝天牙膏,往脸上抹奥琪增白粉蜜。她开始注重穿着,懂得要把腰尽量勒得细点,穿上高跟鞋走路时要尽量挺胸收腹。不知不觉之间,连大锛儿也对她刮目相看了,有一天就眯着眼对她说:“这才真算是个娘们儿!可惜还是没人要,跟我一个样儿!”大锛儿虽说把自己也赔了进去,不算骂她,可她心里却有如刀割。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小伙子追她?
让小墩子反过来想:为什么自己就不去追小伙子?那是有一天她从仓库下班回来,路过胡同外的理发馆时,猛然间脑子里划过闪电一般,突然冒出的一道光,居然照彻了她整个儿的灵魂。
从理发馆里出来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
那是群龙。
真的吓了一跳。因为群龙面目一新。她想不出群龙自从无手以后,那头发那脸上的胡子楂儿,是怎么长了去短的,大概总是他爹他妈或者遇上二荷心情好些的时候,凑合着帮他剪剪刮刮吧。因此几年里头群龙就总是灰头灰脸的没个鲜洁的时候。这天不知怎么的群龙跑理发馆理了发还刮了脸,是全活儿,肯定还洗了头吹了风刮了边抹了油,呈现于她眼前的群龙俨然一个英俊的男子汉。这天他的衣衫也异常整洁,脚上还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如果不特别去注意他那衣袖下的两个空缺,那他不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人物吗?
她大声招呼:“群龙!”
群龙听她招呼才看见她,站住,立即脸红了,仿佛小偷行窃时突然被人抓住。但群龙脸上的红晕迅即消除,整张脸又冷冰冰的毫无表情。
“群龙,你今儿个真帅!”小墩子凑拢他,亲亲热热地说,“你早该这样儿了!”
群龙呆呆地站着。脸上仍无表情,但眼里闪出几分惊讶,几分疑惑。
“群龙,你干吗总不理我?”小墩子心里痒痒的,像有个蛾儿想冲破茧子飞出来,却费了老大劲也总冲不出个缺口,她嘴唇哆嗦着,却怎么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映入群龙眼中的小墩子,也让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好多年没正眼看过这位邻居了,现在发现她居然烫了一头小鬈鬈,脸庞虽说还是黑黄的底子,但洗得非常洁净,脸颊依旧红喷喷的,令人想起已经熟了但还没有熟透的苹果,衣领开得很低,丰满的脖颈下挂着一串不值钱但很好看的绿珠串……尤其令他吃惊的是,为什么小墩子会对已失去双手的他投以那样的眼神,并且好像满心满意要跟他说什么却又居然一下子说不出来……
他本想转身离去,却拉不开脚。小墩子却突然不再说什么,只是两手紧紧张张地在自己的一个人造革挎包里掏腾什么,后来,掏出来一样东西,仿佛贼娃子被迫交出赃物似的,颤抖着举给他看。
群龙看不明白。但他心里开始有爪子在抓挠。当年他跟那个江南女子在兵团里,相会时就有那种爪子抓挠的感觉。他嗓子发涩,他觉得是一种不祥之兆。
小墩子举着那样东西,抿着嘴,望定他,不,是瞪着他。小墩子恨他居然认不出来。
确实认不出来。
小墩子不得不提醒他:“那根红果冰棍……现在没那么便宜的冰棍了……那时候三分钱一根……”
群龙还是没悟出来。但心上有尖利的爪子抓得好痒。
“你这个大傻帽儿!”小墩子喊了出来,“这就是那根冰棍的竹签儿!看真了吗?我一直留着没扔,没扔!……看见你没了两只手,回了院里,鬼一样活着,我、我还是没扔……”
群龙只觉得胸膛里那只爪子一下子抓破了他的心,血仿佛从心里喷了出来,阳光下,他发现小墩子手里举着的那根竹签仿佛闪着些十字光芒……
街上过往的行人没有注意他们的。
在这个伟大得不能再伟大的世界上,他们渺小得不能再渺小。
一个是所谓的胡同串子。何况还失去了双手。
一个是所谓的胡同土鳖婆儿。何况才刚刚去掉了指甲上的乌金边和脸上的癣斑。
那一年的秋天小墩子妈发觉小墩子连续两个月没来例假。经盘问,小墩子承认有那么一回事儿。三姐陪她去医院做了青蛙试验,呈阳性反应。妈和姐姐们既轮流又合伙儿问她,究竟跟谁?她只说:“我自个儿乐意的。我不说。你们别再问。我现在也不打算嫁人,你们再来烦我我可就要跟你们闹了。”爹听说了这事一声不吭,大锛儿有一天趁别人都不在就凑到她跟前,很痛心地说:“墩子!是我不好!是我用混话把你激的!我还是人吗?你扇我耳刮子吧!要不我自己扇,替你扇,你要我扇多少个?”说着举起巴掌就真要扇。小墩子一把抓住了二哥的大巴掌,她一生里头一回抓住二哥那巴掌,这才觉出手上都是老厚老厚的茧子。那年月到处都开始讲究学历,讲究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小墩子他们仓库,大锛儿他们工厂,也都如是。但他们却都在所讲究的范围之外,而且也不大有补救的可能;小墩子毕竟是女的,找个人嫁出去还不算太难,大锛儿就确实难办了——小墩子嘴里没说什么,可已经先一步领略了那个快乐,大锛儿整日里满嘴荤话,一喝醉了更是污言秽语仿佛天字头号大流氓,但小墩子知道,他直到那天可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童男。小墩子想到这儿就握住二哥的巴掌没有放,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却吧嗒吧嗒滴下几粒眼泪到大锛儿的手背上。那眼泪只有几粒,可以数出来,大约不过五六粒,滴到大锛儿手背上却并不马上流动,圆圆的定在那儿足有好几秒。
大锛儿不明白,这是怎么啦?他忙把手从妹妹手里抽了出来,极不得体地问:“谁欺侮你了?是谁?告诉我,我把丫的花了!”
祖奶奶走了进来,照例吆喝说:“干什么惊惊乍乍的?什么了不起的!都给我该干啥干啥去!”
小墩子做人流手术后的那两年,这世界仿佛猛地抖擞着加速了变化,即使是他们那条小小的胡同、那个小小的杂院,也有种毛毛虫变成了花蛾子的感觉。家家都有了电视机,区别只在带不带色儿和尺寸的大小;家家都有了洗衣机,区别只在单缸还是双缸,下泄水还是上泄水;一到夏天大多数人家都有电扇在呼呼地转;虽说院里的老房子还是那么陈旧,盖出的小房子一再翻修也强不到哪儿去,但房子里头的旧家具大批地淘汰了出去,迎进了组合柜、弹簧床、落地灯和转角沙发;时兴往地上铺化纤地毯或地板革,往墙上悬些个壁挂,往花瓶里插些个人造花;有的家还置了电冰箱和组合音响;到夜里,有的家燃着些红红绿绿的串儿灯,或蓝幽幽金晃晃地转动着变幻着图案的光纤灯具,胡同里院子内外便飘荡着一些邓丽君费翔的流行曲音韵……
但更大的变化是人。毛毛虫一旦从茧里冲出来,成了花蛾子,谁还认得出来?自己照镜子,也跟做梦一样。
比如二荷,谁知道她是怎么从纸盒厂又跳槽到了商标印刷厂,又怎么跳槽到了一家广告公司,并且天知道她怎么会有所谓的公关能力,并且怎么能学会了英语,虽说至今发音不准,外国人和中国行家都说她有点怪腔怪调,但她偏敢张嘴,而外国人也偏能听懂!又有谁再讥笑她脑门儿上“一窝猪血”呢?如今有那冷冻疗法,激光疗法,外加外科手术,跑了半年医院,她竟将那块记彻底根除了,简直不留什么疤痕。她的发型总那么时髦,喷着最贵的睹喱发胶,她每天细心用眼影膏上眼影,描眉,用睫毛器修整睫毛,又细细勾出眼线,她用最好的美容霜,用淡红的唇膏、淡紫的指甲油,她有好几套互相搭配的耳饰、项链和手镯,她只穿从秀水东街采购来的时装,只穿从白孔雀艺术世界买来的皮鞋,肩上只挎手里只提同身上相匹配的珠串包或真皮包。她早已不在家里住,但倒经常回到那条胡同那个杂院看望她的父母和她的弟弟群龙。每次总是坐一辆“的士”抵达门口,先对坐在门口大臭椿下的祖奶奶亲热地打招呼,然后咯噔咯噔用高跟鞋鞋跟敲击着院里的地面,散出一路的香水气味,跟遇上的这个那个邻居点头问好,一阵风似的刮回她的老家去。
但都知道二荷并没有跟谁结婚。她有一套两居室的单元,在三环路边上,独自住着。那单元好像既不是单位分配的,也不是她自己花钱买下的。问她,她说是借住的,但谁又相信有人能白白借给她住呢?
毛毛虫变成花蛾子的二荷,自然引出小墩子家新一轮的议论。那时小墩子三姐三姐夫终于分到住房搬走了,但回娘家最勤的是三姐。三姐变化也很大,已成为那个百货商场一层化妆品组的组长,她自己虽然打扮得大不如二荷,但她对各种化妆品那绝对门儿清。那一年那一天她又回娘家小坐,时逢二荷也一阵风地刮进里院回自己老家,三姐便皱皱鼻子说:“二荷准不是正路子!她身上的香水连我们商场都没进过货,那只有友谊商店才有卖的,是正宗法国巴黎香水,准是她洋姘头擩给她的——那香水的牌子叫‘毒药’,听听!敢叫‘毒药’,得有多贵!她搞什么公关,整个儿是臭婊子一个!”大锛儿虽说还没结婚,但有了对象,正怕人家嫌他野蛮,所以那一阵子说起话来尽可能地文明,便疑惑地问:“按说当那个……交际花儿吧,总得盘儿是盘儿,条儿是条儿,二荷她就是把上万块一瓶的香水整天地洒到身上,又有哪点儿招人呢?”三姐便教训他说:“你懂什么,如今女的时兴她那么个模样儿,脸盘儿不要圆圆乎乎,也不要瓜子仁儿,倒要带棱带角,也不时兴细皮白肉,倒是咖啡那么个色儿最好,腰身也不要一个劲儿地苗条,讲究三围,就是说腰围虽然要小,胸围和臀围倒越大越好,侧着身看,前头上凸后头下鼓才叫大美人儿……”大锛儿听着不住地点头,心里头暗暗称喜,这么说他那个对象脸盘儿圆圆乎乎,侧面看身条儿上下一般儿粗,不是时髦抢手的货,倒多了几分安全感。小墩子听着却并不关心二荷的美丑,她只在紧张地想:二荷如今自己挣出了脸,手里头也有了几个钱,对群龙也更讲究起姐弟之情来,她会不会给群龙介绍些个有所图的对象,而群龙又会不会动了心依了二荷呢?
群龙的变化也真不小,原来那一年那一天他去理发馆修整门面,是已经得到了残疾人协会方面的许诺,贷款给他先安装一双假手,然后安排他到一个福利工厂工作。他装上那假手以后虽说不能恢复到健全人的水平,到底能自己吃饭穿衣梳头洗澡和做简单的事了;如今要是不知道他的真相面对面地同他交谈,你只会觉得这人怎么不管天多热也总戴着手套,是不是有点古怪,而绝不会感到他是一个残疾人……
那一年那一天二荷没跟家里待多久,就又出来了,后头跟着她弟弟群龙,群龙也穿戴得整整齐齐,是一套灰蓝的西服,还扎着领带。二荷和群龙走到院门口时正遇上小墩子和她三姐,二荷便满面春风地跟她们招呼,三姐便问:“怎么着?是带群龙去见对象吗?”二荷含混地嗯哈着,群龙眼望着小墩子只是不住地摇头,小墩子抿着嘴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门外的出租车一直在等着。二荷和群龙坐了进去。三姐望着出租车说:“嗬,香格里拉饭店的!那可是五星级的,实行跪式服务哩!”
汽车开走了,转瞬消失在胡同口外。小墩子觉得一颗心被剜了出去,胸膛里有一种空虚感。
祖奶奶依然坐在大臭椿树下的破藤椅上,天气很热,她却不再赤膊,穿着小墩子为她缝制的真丝无领无袖衫,她家所有的人都不再当众赤膊,大锛儿也给他爹买了几件汗背心,让他出屋时就套上;但祖奶奶不让家里人给她换把新藤椅,那旧藤椅已经快散了架,便只好由大锛儿用尼龙绳细细地替她又扎了一过儿,补衬进一些个竹片儿;小墩子她爹也拒不换饮比那白薯酒更好的酒,至多只接受二锅头。逢年过节大儿子、大闺女、二闺女、三闺女回家给他提来的好酒,倒都便宜了大锛儿;祖奶奶依然摇着那把旧蒲扇,裂开的地方她都让小墩子妈用线给缝合了,她觉得扇出来的风一点儿也不比往年差;当小墩子和她三姐望见二荷群龙坐的那辆出租车消失在胡同口外,转过身来时,祖奶奶便对她们现出一个司空见惯的表情,而姐妹俩便不约而同地代她说出那句必定又要再说一遍的话来:“干吗惊惊乍乍的?什么事儿也没有啊……”
有句老话道是乱世出英雄。如今不是乱世,但可称变世。变世更出英雄。
小墩子万没想到那一年那一天她居然成了仓库的英雄人物。
那天下午,一辆运货车运来了60箱方便面,刚卸下十来箱,小墩子和几个搬运的人就闻着有股子哈喇味儿。小墩子便跟同伴们议论:“先别卸了,这面都变味儿了!”
可押车来的人和仓库里一个外号叫“白条儿”的业务经理都吆喝着让抓紧时间快卸。
小墩子便走到白条儿面前跟他说:“面都哈喇了,这货不能要,该退回去!”几个同伴站在她左右也都是这么个意见。
白条儿三十多岁,长得细皮白肉,细高挑儿,鼻梁两边的白皮儿上撒满芝麻粒大的褐色雀斑。他对小墩子他们说:“你们吃过多少种面?这面就这个味儿,这是个洋味儿,你们不要土老帽儿,外行!瞎掰!给我继续卸去!”
别的人也就懒得跟他论理了,独小墩子一时吞不下这口气。从头两年起,她就最恨人家把她看成无知无识万事不该插上一嘴的土鳖虫儿,再说这仓库已经几回因为发出去的货让销售点判定过期变质给退了回来,最后只好在门口摆摊儿降价大甩卖;仓库作为中转站总赔钱,已经好久发不出一分钱奖金;渐渐又传出了白条儿通过明知过期变质还接收来货自己偷偷拿取厂家回扣的说法……种种因素积累既久,又让白条儿那傲慢的态度一激,小墩子便一不做二不休,当场用力撕开了一个纸箱子上的胶条,几下扒开了箱盖,取出一袋方便面刺地撕开,搁鼻子根底下闻了闻,便传递给同伴们,亮着嗓子说:“这还不叫哈喇了吗?”接着她又撕开了几包,扔了一包给白条儿,自己又嚼了口手中的一块,又使劲把嚼的啐了出来。白条儿还在那里狡辩,几个同伴可都发了话:“这包装纸也不对头,不光哈喇了,这根本是假货!”“任是谁也受不了这份味儿!”有个外号阿臭的小伙子更从他手里的那包发现了一只小虫儿,递给了小墩子,小墩子便将那包有小虫儿的方便面直杵到白条儿鼻子下边。白条儿恼怒了,一巴掌把那包方便面打飞,舞着胳膊嚷:“甭废话!这儿听谁的?给我卸!有什么意见卸下来再说!你们不卸,我自己卸!雇临时工卸!”
那押运的人和司机便又开始往下卸,白条儿也果然亲自动手,倒让周围仓库里的人都愣住了。
谁知小墩子略一犹豫,便突然掀开驾驶室的车门钻了进去,一屁股坐到司机座上,又从车窗里伸出头来,高声宣布说:“我跟这儿坐定不动了!白条儿,你,你们,敢动我一手指头我就算你们耍流氓!我敢跟你们拼命!信不信?!”又对其余的人说,“大伙儿别慌!听我说,我的意思是打今儿个起,咱们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不能让白条儿跟一些人勾着作弊,坑国家,坑顾客,也坑咱们。他拿着回扣,帮人家往外推这号劣货,让人家把国家的钱赚过去,捅出的窟窿让咱们全仓库的人给背补。都几个月了,咱们谁拿着一分钱奖金了?再这么下去,怕连基本工资也发不出来哩!嘿!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那卸下的都装回去!阿臭,你去给局里打电话,让他们头头脑脑都来,都来看我怎么无法无天,霸住这汽车不让人开走!……”末了又冲着白条儿、押运人和司机说,“你们看怎么办?是把货退回去,还是等局里来人,还是这就把我宰了?”
车下的人全被她这一番发作弄得目瞪口呆。阿臭倒是刚一回过神来便跑着去给局里打电话了。
结果是白条儿惨败。局里后来进驻了调查组,查出来很多问题,白条儿退赔了一大笔钱,免了职,灰溜溜调到另一个单位去了,他庆幸自己总算没给抓起来判几年。
但那仓库因此也就面临着取消的命运,局里的领导来开了全体会,说这取消不是让大家失业,而是要改变原有机制,绝大多数商品今后都由厂家和销售部门直接挂钩供应,这样也就更可以避免因中转拖拉形成的过期变质问题。他让大家都来出主意,看削减仓储批发任务后,剩余的职工还能开发出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经营项目。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便出现了一辆停泊在闹市区街头的、漆成奶白色有蔚蓝色条纹装饰的快餐车。快餐车上设有操作间,有外卖的窗口。一开头,品种比较单一,只卖一种一块钱一串的炸羊肉串,一种当场大桶制作零杯出售五角钱一客的橘子汁,以及一种两角钱一只的小圆面包。快餐车开张以后,生意出人意料地火爆,尤其那烤羊肉串,物美价廉声誉鹊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回头客。
当年曾跟小墩子他们家同住过一个院子的那对闻氏夫妇,男的早找路子调到报社当了记者;女的虽然还留在机关,但拾起了原来的英语专业,时常参与外事活动,充当翻译。那一年那一天是个星期日,他们带着女儿逛完公园,又沿街散步,结果就走拢了快餐车。买了一把羊肉串,站在车外的空地上歪着头吃,都说这儿卖的羊肉串嚼起来怎么那么嫩,味儿怎么那么香,怎么有种别处都比不了的特殊感受。正赞着,那闻家女主人便对丈夫说:“咦,快餐车里头那个女的怎么那么眼熟?”闻家男的望过去,没看真切,他们的女儿便一迭声地问:“谁呀?谁?”但直到退回串羊肉串的钢扦子,离开那快餐车,走得老远了,闻家女主人才猛然一拍手,想了起来:“是小墩子啊!”她丈夫也恍然:“对对对,像是她……”他们的女儿便又一迭声地问:“小墩子是谁?怎么会叫这么个名儿?女的怎么能叫墩子?”父亲便对她说:“你自然不记得,那时候你小,我们又总把你搁姥姥家住着……”母亲便自言自语:“真的,祖奶奶家怎么给个女孩子取名叫墩子呢?……”又不禁自笑,“真的,干吗惊惊乍乍的呢?”
小院那间东屋外面的洋槐树依旧一株东倒,一株西歪,入夏又开出一串一串奶白的洋槐花,溢出阵阵爽人的香气。接续闻家人住的更年轻的两口子到那一年夏天也迁了出去。他们的迁出是二荷的一种安排,二荷通过“房虫儿”给他们倒换到一个楼房里的独居。二荷换下他们那间东屋不为别人,为的群龙,群龙早盼着有间纯粹属于自己的小屋。有了这间小东屋,他可以不受干扰地独处。
那一年那一天的下午,小墩子去那东屋里看群龙。那时候小墩子跟餐车还没发生关系,还在仓库里干活。
小墩子问群龙:“怎么这些天没见着你去福利工厂,是病了吗?”
群龙举举手说:“我这号人,还有什么病不病的,凑合着活吧!”
小墩子打量着小屋里的摆设,俨然一个小书房,两个上头是玻璃拉门下头是木头合页门的书柜,虽说没放满,却也很有不老少的书,都挺新的,也还有几样小摆设。其中最刺小墩子眼的,是两个小洋人造型的瓷器,一男一女,正拱着屁股亲嘴儿;小屋里有群龙的单人床,还有一张挺大的书桌,书桌上居然摆着些文房四宝。
“你倒挺不错的!”小墩子说。
“有什么不错!心没死绝就是了!想用牙叼着毛笔练字儿,有练成的人,我也试试。可你看我是那么块料吗?”
小墩子站在屋当间,窗外洋槐树把一片绿幽幽的荫凉送进来,却并不让她感到舒适。她觉得群龙比以往离自己更远。
“你们那儿怎么样?”群龙问。因为一时找不到别的话说,所以问这个。
“还能怎么样?让那个白条儿弄得一团糟。这不,眼看要撤销了,让自谋出路哩!”
群龙不知道谁是白条儿。他只知道白条儿是一种又叫柳叶窜儿的鱼,差不多凡有水的地方都有,最多,最贱,吃不中吃,看不中看。他就没说什么。
“二荷真是大发了!能把你这么样地供着!”小墩子自己坐到群龙床铺上,面对坐在转椅上的群龙,感叹地说。
“二荷出力不少。可这其实……其实全是我自个儿挣的……”群龙说。
“你挣的?蒙谁呢?”
群龙也不解释,便问小墩子:“你怎么就不想点儿法子,也发一发呢?如今谁逮着机会,谁都能发!”
“那么容易发?总得先有本钱,才能发!我要有本钱,我就能发!……”
本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说到这儿却忽然惹出了小墩子的一腔牢骚,她在发牢骚的过程中,也就讲出了她们单位那儿的事:仓库上管局,原先有人承包过一辆快餐车,卖盒饭,现在那承包的主儿办了自费出国,不干了,局里正招新的承包人哩。本系统的人最好,要承包,就辞掉公职,接过去干,但上交款额的标准提高了。另外,谁要承包,这回局里只提供执照,提供餐车,却不提供流动资金。流动资金要自筹,起码得先拿出5000块钱的现款……这话放出来有一个多月了,至今也没找到承包人。想承包的,比如她们仓库的那个阿臭,拿不出5000块钱来,能拿出5000块钱的主儿,却又不想去冒风险承包……小墩子说到最后把大腿一拍:“我要有5000块,我就承包,我就不信偏我穷一辈子,偏我发不了!”说到这儿,小墩子猛地回忆起十多年前,就在这间屋里,发生过的那些事儿。那时候冒险,不过只是为了4毛钱,如今要再冒险,得奔个4000、40000!当然,闻大姐说得对,再别用亏心的法子,承包,那不是如今政府支持的,过了明路的发财路子吗?唉唉,哪里能倒腾出5000块钱就好了!
小墩子万没想到,本是一番闲话,说完之后,群龙的一双眼睛却像手电筒一般陡然亮了起来,而且,竟让她乍听几乎觉得自己是听岔了——群龙面对着她,露出一嘴白牙,说:“5000吗?5000块就行啦?成,墩子,我给你拍出5000!”
小墩子瞪圆了眼睛盯住群龙,群龙又把那意思重复了一遍,小墩子不由得问:“别逗了!你哪儿来的5000块?二荷的我可不要!”
群龙就告诉她:“我有!我拿得出!实对你说,我有两万哩!你别眨巴眼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儿,你别再跟别人说去……哪儿来的?命挨的!你不是早就看见了吗?!”说着,群龙便把一双手,一双接在截肢上的塑胶假手,举起来给小墩子看。小墩子一时还是不能明白,群龙激动了,在转椅上挣绷身子,鼻翅儿一扇一扇的。
小墩子就站过去。群龙把转椅一转,用后脑勺对着小墩子,小墩子便用双手捧住群龙的头,把他那后脑勺贴到自己热烘烘的胸脯上,正处于两个凸起的乳房中间……
“群龙,你怎么、怎么了?”小墩子怜惜地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
群龙感觉到一种女性肉体所传达出的特殊温柔,并且感觉到了小墩子心脏加速跳动的脉息。他有几十秒钟任小墩子抚弄没有动,但他突然举起小臂挣脱了小墩子的控制,把转椅滚到远处,转回来,面对着小墩子,做了一个让小墩子坐回去的手势。
小墩子坐回床铺了,他这才把怎么一回事儿讲给了小墩子听。
原来,二荷在她的那些个广告业务活动当中,偶然结识了一位海外华人,又接触到了那海外华人的夫人,那夫人竟是当年害得群龙爬高压输电线铁架子寻死,遭电击失去双手的那个江南姑娘!一来二去的,二荷便提出来那夫人应当赔偿群龙的肉体损失和经济损失。那夫人和她那丈夫听了二荷讲述群龙的生活状况后,深表同情……但二荷提出的价码极高,人家最后的回应却是只愿赠与群龙两万人民币。那丈夫出面讲了这样一番话:“这是个悲剧,但我夫人没有丝毫的法律责任,因此赔偿一说是不能成立的。况且事隔多年,我们又是两种护照,打官司你也没法子打的;再说也无所谓私了,这事早就了了;只是我们对令弟的境况都很同情,所以愿意赠与他一笔钱,他可以存入银行,每月有一点利息,按大陆的生活标准,一个人过简朴的生活,该够用了……”二荷想了想也是那么个逻辑,群龙当年是自己寻死,人家又没害他,便替群龙应了。但人家最后一定要群龙自己出面接受那笔赠与,群龙开头死活不干,说:“我的手早炸烂了,难道到如今还卖它?卖它就这么个价码?一只才一万?再说,我怎么还能见那个娘们儿?她又怎么还有脸见我?”但二荷劝,父母也劝,到了群龙还是去了,就是小墩子和三姐在院门口遇上他们姐弟、门外头有辆出租汽车等着的那一回。他们姐弟去香格里拉饭店,在豪华的西餐厅里接受了那两万块的“赠与”……
小墩子一听群龙的钱是那个当年甩了群龙的女子给的,心里就发堵,她立马说:“她的钱!我不要!”
群龙便说:“怎么会是她的?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我给了我爸我妈2000,布置这屋子买这些个东西花了1000,要给我姐1000她说不稀罕,没要。我存了10000的死期,5000的活期,活期正好取出来给你去当流动资金,你快把那快餐车承包下来吧,我保你发,大发!”
小墩子心里活动了,但一时不吱声。
群龙又说:“我跟她这辈子再不会见面了!说实在的,我早跟她一刀两断了!那天见着她,我都吃惊,就她那么个娘们儿,也值当我去死?值当我去掉两只手?”
小墩子抬眼望着群龙,群龙也正望着她,她心里一热,只觉得群龙说的是“你才值当我去死!才值当我去掉两只手!”
小墩子便说:“好呀!那你就拍出5000块来,咱们合伙干!”
群龙却说:“不!你要把我算上,我就不往外拍!你去局里只说你找人借的,要么说你从家里人那儿凑的。跟谁你也不能漏出去,是我拿出来的,我爸我妈二荷他们,我都不说,你能说吗?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要发了呢,你就还我,也不许给我红利什么的;你要赔了呢,这5000算我白扔,再让我帮着赔补我也不干了……你都得依着我,你依我吗?”
小墩子不知道群龙为什么有这么一大套的想头,可她觉得群龙离自己反倒又近了,她就忍不住站起来,又要去抱群龙的头。群龙把转椅移开躲着她,她便去插屋门的插销,群龙制止她说:“别!不成!我妈随时能来!”
小墩子便又去抱群龙的头,群龙用小臂把小墩子打开了,打得小墩子小臂生痛,小墩子感到惊讶,便问:“怎么啦,你?”
群龙就说:“别这样。你我不般配。不合适。”
小墩子急了:“怎么不般配?怎么不合适?”
群龙脸上没一丝笑容,像是在宣读一道判词似的说:“我想过了。咱俩不成。上回……上回那以后我心里头矮了一截子。我打算一个人过,过一辈子。要成家,也只能找个也有残疾的,我心里头才舒服。实话跟你说了吧——你让我不舒服!打心里头不舒服!你自己也该明白!”
小墩子便有点明白。过了十来秒又明白了一大半。小墩子无话。
那一年那一天过去后的第三天,小墩子便承包了那辆快餐车。
后来那个姓闻的记者写了一篇报告文学登在一本什么杂志上,说小墩子的快餐车开张不易,为了让炸出来的羊肉串一炮打红,她愣是大暑天三个月没下车,在高温油锅边连轴儿奋斗,乐不知疲。
这报道基本属实。当然,揪死理的话,也不能说那三个月里绝对没下车,车上没厕所,大小便总还得往公共厕所去。不过除了去办必办的事,小墩子也真是差不多有一百来天整个儿是泡在了那活动面积不过十来个平方米的快餐车上。
小墩子有两个合作者,一个就是阿臭,另一个原是局里的干部,有大学文凭的,外号ABC,简称老A。阿臭是自己愿意小墩子也招呼着的,老A是厌烦局里的古板气氛,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为了透口气”,硬凑上来的。小墩子因为拍出了流动资金,承包的时候执照上写明了她是法人代表,所以是名正言顺的老板;阿臭负责跑原料,因为议定了上炸羊肉串,所以羊肉、油料、配料,包括孜然什么的,都由阿臭去张罗。阿臭在张家口有亲戚,这很重要,因为口外的羊筋少肉嫩,又有亲戚照应,就能少花钱多买肉;老A负责成本核算,以及一切账目方面的事儿。
阿臭和老A原觉得小墩子一个女流之辈,特别是老A更心中鄙夷她是个没文化的土鳖婆儿,对小墩子不怎么服膺。
那是快餐车头一天开张卖炸羊肉串,生意正火,忽然来了两个人,板着脸,说是什么什么机构的,问他们的羊肉可经过检疫?阿臭五大三粗,偏偏怯上,一见来人派头挺大,舌头便拌了蒜;老A便迎上去递烟,又满嘴滚珠般地介绍他们的炸羊肉串如何如何别有风味,还让车上雇的安徽小姑娘马上递过几串来让来人品尝,人家都不接,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只是铁青着面皮问可有检疫证明。那时刚开业,阿臭跑来的口外羊都是在德胜门外屠宰后,就近在他家里剁碎串成串儿,再送到这餐车来开炸的。屠宰场有检疫这一环节,他们的羊肉本是通过了检疫的,但阿臭想不起来开没开过检疫证明,老A也拿不出证据。那两个人就让车里的安徽姑娘停炸,外卖窗口外头的顾客见状便有的散去,已经买到手的便迟疑着不敢下嘴,有的还要求退款。阿臭急了,便欲动粗,老A脑门上也沁出了汗珠子。恰在这时,小墩子从工商局补办完一桩手续回来,她穿过围观的人群,拐到后车门,阿臭便红头涨脸告诉她怎么回事。老A忙把那两位来人介绍给她。小墩子心里头起火,因为快餐车还没开张,就已经除了工商、税务方面,又有市政、市容、环卫、交通、人防、联防、防疫、供电、供水、公汽、煤气、街道、房管……不知道多少个部门找上门来,应付得她脑仁儿抽筋,但现在既然当上了老板,少不得先赔上笑脸,便低下声气问:“真对不起您二位,我是法人代表;有事跟我说。怪不好意思的,咱们都亮亮牌牌儿吧……”说着便从衣兜里掏出承包证卡用小夹子夹在衣兜边上,那意思是请两位来人也亮出他们的证件。那两位确实是有关部门的,却偏偏只一位带了证件。阿臭、老A一看便要灭他们的威风,小墩子却一个手势制止住了他们,笑笑说:“谢谢您二位对我们的关心,对顾客的关怀。我们的羊肉在屠宰的时候都经过了检疫,检疫合格的蓝戳子就盖在羊肉上了嘛,我特意都拿来存在了这儿的冰箱里……”说着便坦然地登车、开冰箱,取出几块没有剁碎的、恰盖着“合格”“验迄”字样的羊肉,展示给他们,并又递给阿臭和老A,让他们展示给围观的顾客和路人……
那两个人灰溜溜地走了,阿臭和老A齐声问小墩子“你怎么会有这么个心眼儿?”小墩子鼻子里哼出一声:“你们要当了老板,心眼儿比我还得细!谁能让自个儿的买卖栽了哩!”这件事过去,小墩子的快餐车反得了个“羊肉又精又保险”的口碑,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阿臭和老A对小墩子算是服了。
小墩子张罗这买卖也不是光忍气吞声,坚持讲理。有一回离她那快餐车50米开外的存车处的一个老婆子,打着什么“车管会”的旗号,来跟她交涉。说是她那快餐车左右没有存车处,是不准自行车随便停放的,可净有那骑自行车的人路过,见卖炸羊肉串便停下来买着吃,车自然随便那么一支,因此违反了“车管会”的有关规定;那老婆子说至这儿时小墩子一条眉毛已然挑上了脑门,没等那老婆子把那要罚她款的意思吐露完,她便毫不留情地骂了回去,老婆子脸上搁不住,便回骂。小墩子索性两手一叉腰,挺着脖子骂了个一溜够,怎么荤怎么来——反正那时候快餐车也已经关板,而各行各业的执法人员除了假充水仙的洋葱头“车管会”以外,也都正在家里吃晚饭,过往的行人也闹不清她二位的身份,所以小墩子便借机把多日压抑在心底的郁气尽情泼洒了出来。结果那老婆子只好“惹不起躲得起”地落荒而逃,从此再没有什么“车管会”来人骚扰。
女老板小墩子就这样开创着她的业绩。头一天卖完了所有的羊肉串,关板的时候,老A让她点钱。小墩子只坐着笑,不用点,她心里雪亮。羊肉串是1000串啊,那光羊肉串就进了1000块钱,加上果汁和面包,怎么也有1200左右,固然还得扣除原料钱、工钱、税钱什么的才算得上是赚头。可流水1200,这么大一笔钱一下子就汇聚到了钱匣子里,还是不能不让她激动。车里很热,固然有电风扇,那能抵多大的事儿?她舍不得喝自己的冰冻果汁,也不想喝,她心头蓦地出现了冰棍儿,红果冰棍,哦,那时候红果冰棍只要3分钱一根,现在自己的钱匣子里有1200块钱,那该是多少根红果冰棍?她心算着,算得心慌,算得心疼,算得心悸……那合4万根红果冰棍啊!4万根哪!把4万根红果冰棍铺到马路上,该有多么大的一片!
那一年那一天那心算出4万根红果冰棍的刹那,小墩子眼里迸出了几滴眼泪,不过周围的人都没觉察出来……
3个月下来,流水过了10万,刨去上交给局里两万,刨去这个税那个捐,刨去再生产的原料预算,刨去电钱、水钱等杂项,居然还有4万之多!小墩子没经细想,就立马给群龙送去了1万,群龙执意只收5000。原来说好阿臭和老A算经理人员,工资底线是500,既然一赚就这么老多,小墩子便3个月一人给了他们3000。安徽姑娘们招工的时候说好管吃管住,外加工资100,小墩子想3个月每人给500,老A便劝她三思而行,因为还有个劳务行市问题,可以多给点儿,算奖金,但不能太离谱儿,否则以后不好办。小墩子就每人发了她们400,这么归里包堆一总算,落到小墩子这老板手里的,还有27800元之多!
小墩子挺起胸脯,扬眉吐气地做人了。
小墩子用7000块钱半年的价码包租了离快餐车定点处不远的一个胡同小院,是个独门独院,屋子破旧,院子逼窄,但优点是使用方便,又不招人注意。这样她、老A和阿臭就都有了一间各自的办公室,另外几间屋当了工人宿舍和原料车间。除了原有的安徽姑娘外,又另雇了三个女工两个男工。……小墩子还立马安装上了电话,给阿臭、老A和自己都配备了BP机,又给阿臭、老A和自己都买了辆新自行车,还许愿再过3个月就给他们买摩托。小墩子很快也就能熟练地运用圈子里的行话,例如谈钱,就把十块叫一张,一百块叫一棵,一千块叫一吨,一万块叫一方……暗中给人好处费叫“点钱”,等等。
第四个月里的流水竟比前三个月合起来还多,有11万!
什么都刨去以后小墩子个人还落下足有5万,她给了爹妈1万。爹当时在喝酒,简直不懂小墩子是在变什么戏法儿,她妈接过那已经为他们存好的各写着二老名字的两个5000块的存折时,手直打哆嗦,不禁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嚷起来:“哎哟!拿这个人家能让我往外取吗?别把我给薅局子里去吧?”大哥、大姐、二姐、三姐四家她各给了他们1000,正准备结婚的大锛儿她给了2000。她要给奶奶钱,奶奶不要,她就给奶奶买来了最好最贵的蛋糕,奶奶只尝了一牙就再不吃了。她真不知道发了财该怎么在奶奶身上孝顺一下,奶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高声说:“惊惊乍乍的!烧包儿!”
小墩子还抽空带她妈去医院,大夫说她妈那子宫肌瘤再不动手术就有可能癌变了。她就劝妈抓紧把手术动了,费用她包圆儿。她妈可真是惊惊乍乍的,说:“以往骂人说,挨刀的!我好不秧秧一个人,干吗挨刀去?这么多年,我凑合惯了,就留着那邪肉吧,又没长在脸上!”
小墩子发了,别说院子里胡同里的人对她另眼相看,家里人的一双双眼睛里也都增添了无限的敬意。只有两个人算是例外,一个是祖奶奶,一个是她爹。祖奶奶的一双眼里,从来就充满对这最小的孙女儿的爱意,固然无从再予增添;然而她爹呢,小墩子从小就觉得她爹的眼光似乎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更不记得她爹什么时候哪怕是轻轻抚摩过一下她的头发。如今她发了,大发了,爹应该知道,5000块的存折都递给他了,固然是妈接过去的,爹心里该明白,最有出息、最孝顺的,到头来是她小墩子呀,可怎么爹如今见着她,依旧是那么淡淡的,连一句最简单的夸赞的话也没有……
生意进入到第六个月,正是越来越红火的时候,有一天傍晚小墩子正在她那办公室的折叠床上眯着,忽然有人梆梆敲门。小墩子不耐烦地起来,拔开插销打开门,一眼看出是三姐,满脸汗珠子,她便问:“什么事惊惊乍乍的?我这儿电话号码你不是知道吗?干吗风风火火的亲自跑过来?”三姐也不及进屋,便嘴一咧,“哇”的一声哭着说:“爹死了……”
小墩子的爹死得很突然,那天中午他像往常那样喝了酒,又像往常那样披衣出屋,像是要去厕所。可刚走到屋门外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就再没起来。大锛儿闻声跑过去,一看坏了,急得没了主意,后来在院外大树下乘凉的妈和祖奶奶听见大锛儿嚷嚷,也赶忙过来看。又有一些邻居围上去,乱哄哄中就有人判定是中风了,后来赶紧往医院送。到医院后还有气,但一直昏迷,大夫说是脑溢血,也没怎么抢救,很快就打挺了。
死后第三天就火化。那天全家包括大锛儿没过门的对象全都去送葬,但祖奶奶没法儿去,也不能光留她一个人在家,小墩子就留下来单陪她。那一年那一天的那个下午杂院里并无杂音,一地的臭椿花,小墩子守着祖奶奶在屋里,被静得有点出奇的空气包围着。
爹的死,按说对祖奶奶打击最大,但祖奶奶竟一直没哭,她也并不糊涂。她知道奉养她多年的唯一的儿子死了,还差一岁才70突然往地上那么一倒就再起不来了,此刻说不定已经被烧成了一堆灰一股烟了……
祖奶奶唯一的反应就是自那晚以来不吃饭,只喝点白水。劝她吃,她说吃不下,又说她过几天能吃,不是打定主意不吃了……小墩子紧挨着奶奶坐着,把头靠在奶奶怀里,还是劝奶奶吃点东西,说:“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什么,要不我就去给您买来,您可别什么也不吃啊!”奶奶用一只手抚摩她的头发,像是只对最知心的人才倾吐最知心的话,压低嗓门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死了……”小墩子就抬眼仰望着奶奶,奶奶满脸蜘蛛网一样的皱纹,嘴巴瘪进去,瘪得仿佛整张脸要从那儿翻成另一面。小墩子心里就酸酸的,她想制止自己的一个想法,可那想法就像春天的游丝挂到柳梢上一样,飘飘荡荡总不离去,那想法就是对于她来说,奶奶比爹更重要,如果非去掉一个不可,那么她倒宁愿去的是爹……
也许因为院子和她们家都一反常态的太静了,祖奶奶反倒渐渐话多起来,她对小墩子说:“你爹对两个人最好,一个我,一个你……”
小墩子便说:“对您我也没看出怎么特别的好,对我嘛……怎么会是最好?”
祖奶奶没听见小墩子的轻声反驳,只是出神地回忆着:“记得是什刹海里闹蛤蟆的那一年,成百上千的蛤蟆大摇大摆地挤着拥着在岸边蹦,往马路上蹦……就是那一年,你爹背着我,一口气足足走了五里地,把我背到了隆福寺庙会,让我逛了庙会……”这事小墩子原先也知道,奶奶讲过,她没怎么在意。现在她长大成人了,发了,才悟出来,奶奶为什么总忘不了,那背她的人去了,烧了,成灰成烟了,可那一年那一天那段事儿,只要这颗心还在跳,这个脑仁儿还能想,就总忆念着,总跟一幅画儿似的,跟电影似的,跟电视里演着似的,鲜丽鲜丽的……是的,小墩子知道,爷爷死得很早,爹还没长大爷爷就没了,奶奶把爹拉扯大,爹长大了,能挣钱养活奶奶了,他就不光是供她吃、供她穿,还背着她,走五里地远去逛隆福寺庙会,看拉洋片儿,坐在摊子跟前喝面茶汤儿……小墩子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她就想到了爹,就算爹没怎么在意她,她又多在意爹呢?爹是提前两年退的休,为了让她顶替。她顶替爹以后,爹除了天天在家里喝两顿八分钱一两的白薯干酒,又有什么别的事可干呢?怎么就从来没去体会爹的寂寞呢?没陪着爹去趟公园呢?没给爹买一笼子鸟呢?没给爹弄一缸子热带鱼呢?哥哥姐姐们没想到没行动,自己呢?自己发了以后,不也以为拍出个5000块的折子,就仙女下凡似的了吗?
“你爹对你,你怕是不知道,你那时候小冻猫似的,还不省人事儿……为了养活你,他费了多大的劲!”奶奶继续絮叨着,小墩子坐直了身子,惊讶地听着。“那年头粮食各人有各人的定量,谁也不够,谁愿意让着谁?偏又添了你,你妈又偏没奶,你爹为了给你妈催奶,经常是半夜里就蹬着自行车往城外窑坑去,捞点子小鲫瓜儿鱼。你爹回来让我熬汤给你妈喝,他撂下鱼篓儿自己一口早点不吃,就又赶着去粮店压切面……有一回趁我不在屋,你妈搂着你睡着了,还没熬透的鱼汤,就让你大哥大姐偷着喝了小半锅,回来让你爹知道了,那一顿好揍!……”
小墩子的心像被一个网子罩住了,网子越抽越紧,她有一种痛楚感,也有一种憬悟感。
“墩子呀,你去,去把那大立柜底下的抽屉拉开——”奶奶命令着,小墩子就过去蹲下使劲拉,那抽屉大概好久好久没拉开过了,发胀,费老大劲也拉不开。小墩子使足吃奶的力气,一个屁股蹲儿,才终于嘎的一声拉开,立刻扑出一股子发霉的气味。一眼望去,里头净是些个早该扔掉而爹妈却一直舍不得扔掉的破旧东西。起皱的干部帽呀,单只的旧袜子呀,破损的套袖呀,装过药丸子的小纸盒呀,生了锈的钉子呀,不足一寸长的蜡烛头呀,边缘起毛的旧鞋垫子呀,补过又破了口子的旧瓷碗呀……奶奶是要让自己找什么呢?她让把什么递过去?
“瞅见旧皮带了吗?没准儿就是那条,对,你拿过来给我瞅……”
祖奶奶指示着,小墩子就把找出来的一条已经糟朽的旧皮带拿过去递在奶奶手里。奶奶认准了,点头说:“就这条,你爹的,那时候粮食不够吃,他就在上头紧凿窟窿眼儿,一上饭桌,他就紧到最后一个眼儿,五六尺的汉子,每天干的是力气活儿,你围围试试,紧到最后一个窟窿眼儿,那腰得有多细!”小墩子把那皮带往自己腰上试,使劲勒,竟然用的还是倒数第三个窟窿眼儿,她松开皮带,一头扑进奶奶怀里。她的眼里,迸出几粒眼泪,数目照例不多,大约五六粒,都停留在颧骨上。沉默了几秒钟,小墩子她长嚎一声,哭了起来——这是爹死后她头一回哭,并且哭的时候,她回想起三姐报信以后,她同三姐一起赶往医院,还没走拢太平间,就听见了妈的哭喊声,狼嗥似的,又仿佛唱歌,当时她竟很觉不快,无法理解。现在她心头仿佛有道闪电,猛然照亮了爹和妈相依为命的一生,就在这间门洞屋里,他们养下了两个儿子四个闺女,一个个把他们拉扯大,还一直赡养着奶奶,这才懂得,妈的嚎哭不是例行公事,那是真诚的,出自肺腑的!人能发财,能有好多好多的钱,但人不是都能付出真情,也不是都能得到真情的……
祖奶奶任小墩子在自己胸怀里痛哭失声,她用鸡皮般起皱的手抚摩着小墩子的厚发,用怜惜的语调喃喃地说:“别惊惊乍乍,别惊惊乍乍的啊……”
按阴历算还是那一年,按阳历算又是一年,爱怎么算怎么算吧,反正小墩子承包那快餐车9个月了。那9个月对她来说已经好长好长,可从旁人眼里看去却很短很短,长长短短本也无所谓,但传出来的话茬儿是:才9个月,小墩子就成了个女大款!有说她已经捞了100万的,有说她已经买了楼房小轿车的……传言虽然不准确,模糊之中倒也缓冲了人们对她的嫉恨,倘若一个个都清楚地知道她的真实收入和真实状况,比如说闹清楚她还并没有赚到100万而只赚到了40万;她还只是包租了那么个破院子并没有买楼房和小轿车;她只不过为自己买了五条金项链、三个金戒指、两副金耳饰、两条金手链而已;除了找“托儿”,搞“公关”,自己一般也并不到高档饭馆去享用生猛海鲜、南北大菜,更简直没到舞厅跳过舞、没到卡拉OK歌厅唱过歌;她那小院的宿舍里除了有一台21英寸直角平面遥控的松下牌彩色电视机,其他家具用器还都极为低档……是的,比如说她以往的同学、同事、邻居把她的这些个情况都搞得很明白很精确,校正了传言中的夸张拧干了传言中的水分,他们就心平气和了吗?
春节逼近,小墩子给男女雇工们都放了假,发放了路费,让他们回乡欢度春节。老A就建议春节期间在北京找临时工应付一段,阿臭也说不能错过春节庙会的大好赚钱机会。小墩子却阴沉着一张脸说:“都歇歇吧!你们不乐意回家就跟这院里过节也行,只要不把房子烧了,随你们折腾!”
也实在该歇歇了。小墩子精疲力竭。不光是体力上已经消耗到不停下来歇歇补补就可能哗啦啦散架撂挺,还有个更严重的心力上已然招架不住种种压挤和攻击的问题。
你当赚钱容易吗?
先是有人写匿名信告,说他们那快餐车卖的炸羊肉串之所以有那么一种异香,是因为油里头加了香味洗衣粉和花露水,而这就会产生出致癌物质,那意思简直就是说小墩子他们见天地在街头谋财害命……就真有人来查,来纠缠,弄得他们有大半天不得不停炸停售。这事上老A和阿臭倒跟小墩子特别的磁气,仨人一块儿对付,配合着扛,老A就细细地从成本核算上说服调查者,使他们懂得那洗衣粉和花露水倘若真作为一种辅料配进去,那他们一块钱一串地卖那羊肉串就简直等于不想赚钱,因为洗衣粉和花露水的份额价比羊肉还高!阿臭则有意把这话递给了洗衣粉和花露水的厂家,厂家一听也火了,我们的产品会产生致癌物质?这不是诬蔑吗?放出了打官司的风,这就把问题复杂化了,复杂化了对他们快餐车一方就有利。小墩子究竟是更厉害上十分。她一见那匿名信复印件就认出来是白条儿的字迹,好啊,这小子搞打击报复!她就跑回原来工作的那个仓库,点了不多的几张票子,便搞到了白条儿当年留下的字迹,恰好是当年调查组查实他违反财会制度的凭证。这样,当来调查的人第二回找她谈话时,她便当着众人,态度异常地强硬起来,毫不含糊地指出那匿名信便是白条儿写的,而白条儿自己才是贪赃枉法的主儿,并且她那回在仓库抵制白条儿的不正之风,是有目共睹,也是得到局里表彰的。所以白条儿写这匿名信,纯粹是打击报复!人家便问她怎见得匿名信是白条儿写的?她便大吼一声:“我这儿有白条儿的白条儿!”大伙一时听不明白,只当她犯浑,她却弯下腰去,伸手去够右脚,右脚跟抬起来以后,她便用手指头麻利地从鞋底上取出来折成长条儿的纸片来,递给人家。人家当众打开一看,是几张当年白条儿在仓库违反财会制度所开出的白条儿即无章非票据收款单,人家只得拿着跟那匿名揭发信对照,周围的人不禁都凑过头去看,后来又传看,只能服了小墩子,没错儿,同出一人之手笔!
匿名信算是搪回去了,但麻烦事还有一大堆。还有那没完没了的摊派和刁难……
这些都还算不得什么。
最大的危机是,那一年那一冬局里就有人正儿八经地提出问题:小墩子那号人究竟怎么算?说她个体户吧,她的执照又分明是局属的第三产业,连集体所有制都不是而是完全国营,她只是那国营快餐车的承租法人而已,但她所作所为所赚,不是比个体还个体吗?这样搞第三产业,路子对头不对头?局里的争论小墩子自有耳目随时向她汇报,为得到这些情报她向那几位耳目每月单开一种“地下工资”,这种“暗工资”又叫“灰工资”,还涉及到方方面面的若干人物,倒也还真都能做到天知地知那人自己知和小墩子一总知,真情实况连老A和阿臭都一无所知,只能从旁猜测。小墩子不吝惜这笔为数不小的开支,尤其是给局里向她传递有关争论信息的耳目,她每听到一次耳目汇报心里就怦怦乱跳一次,的的确确,看起来她已经开成了一朵光艳照人的鲜花,但只要用两根指头轻轻一掐,这花就能立马完蛋!
那一年那一冬逼近春节的那几天,腰缠万贯的小墩子心情是黯淡的、郁闷的,但没人能真正了解她、理解她。她觉得一辈子从没那么样地觉得累得慌,当年压切面也好,在仓库里装装卸卸也好,都没产生过这种“活得真累”的感觉。她像一条闯荡过太多风浪的航船,巴望着能驶进家乡的小小港湾,泊下来,再享受一下往昔的宁静和安适。
那一年那个天上飘着云母粉屑般的干雪的腊月尾子,小墩子提着一大堆年货,坐出租车回那条胡同那个杂院的那个家去。
大锛儿头年10月结的婚,如今他俨然一家之主,占据了最大的一间屋子,那屋子布置得相当的堂皇,自然趣味比较低档,比如屋顶上的吊灯过大而且安着些大红大绿的尖头灯泡,组合柜上放着些廉价的造型拙劣的塑料盆景,等等,但确实是处处显示出了他那“鸟枪换炮”的生存状态。另外两间屋,祖奶奶一间兼作饭厅,妈一间还保留着大床,都还用着一些旧家具旧东西。小墩子回到家里,还是主要待在奶奶和妈的屋里,东西旧,可瞅着觉得亲切。
没想到那天小墩子进了家门,甫将年货搁到大饭桌上,便感到有一种异常的气氛,扑面而来。
外屋里不见奶奶,只有大锛儿的媳妇玉娥跟三姐各坐饭桌一方,仿佛正在拌嘴,小墩子推门进去后,各看了她一眼,居然都不打招呼,却又扭头互相恨视着,像一对斗得正酣而抓空喘息的公鸡。隔着塑料珠串的门帘,可以依稀看见大锛儿独自坐在那屋转角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上的酒瓶子十分扎眼。小墩子就也没理他们,径直往妈那屋去看望妈。妈卧在床上,她刚做完摘除子宫的手术,身子还虚。奶奶坐在妈床边,妈跟她说些个闲话,但奶奶自从爹去世后,耳朵就越来越背,已几近于全聋,她对妈的话肯定是答非所问,但两人各说几句,一来一去的,倒也还能互慰残年。
小墩子进了屋叫完奶奶和妈,一眼就发现妈屋里那台电视机不对头,遂问:“妈!怎么回事儿?我给您买的‘21遥’呢?怎么换了个旧的?这么小?”
妈就说:“你大嫂带着你大侄儿来给换的。他们一窝子人,让他们看大的吧,他们换来的这个也带色儿,我跟你奶奶看这个也一样……”
小墩子就按开电视机,出现的画面色儿特淡,可见显像管已然老化,声音也有点刺啦刺啦的。她重重地关上电视机,气从心尖里往外冒,直冲嗓子眼儿,不禁嚷了起来:“这算怎么一回事儿?他们想看大的他们自己买去!要不就找我要来,怎么能这么黑,愣把我给妈的大彩电抱走?”
小墩子冲出那间屋,直奔玉娥和三姐,脸先对着玉娥,问:“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能就让他们生这么给掉了包儿?这不是打家劫舍吗?”
玉娥的眼睛还恨着三姐,抱怨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谁把我当这家的人了?这不,立马也就要来搬你二哥的家当了!”
小墩子便问三姐:“究竟怎么一回事儿?这闹腾的究竟是什么?”
三姐便爽性把话说破:“谁让你做事不公!凭什么头一回给钱,我们三户就只得1000,大锛儿他们俩就干得2000?我们都拉家带口的,倒比他们少上一半!”
小墩子只觉得耳朵眼里被塞了颗手榴弹,那手榴弹几乎把她的一颗心炸烂!她的钱,她爱给谁给谁,爱给多少给多少,怎么成了“做事不公”?怎么叫“公”?
三姐还一泻无余地吵骂说:“大姐的俩孩子过生日,你给的红包都是整整的一棵,怎么大哥的仨孩子,端午节那天你每人才给了三张?你当你做的事我们不知道,你瞒得了谁?说是各家支援一台洗衣机,怎么二姐那儿你给的就是小鸭圣吉奥,滚筒式的,我们就只是个一般的?……”
小墩子气得浑身乱颤。
“我们这儿的也不是滚筒式呀,”玉娥的用意是跟三姐干仗,但小墩子听来更撕裂心肺,“我们这儿该两台才是,如今这台白兰牌,究竟也没说明白,是我们的还是你妈的,就这么囫囵着合用,我们还亏了哩!”
三姐伸长脖颈把玉娥骂回去:“你别得了便宜卖乖,你们跟这儿住着,什么好处不多得一份儿?趁着我们不来家,私下里不知道多扒了多少份儿,光这拿眼睛量出来的便宜,就一撮一簸箕!……”
玉娥也两只小眼睛一瞪,分毫不让地说:“大哥那边撂下先不说,你们算是什么?泼出去的水!倒跑回娘家来跟二哥二嫂争!再怎么争,你也争不过我们那口子去,他是她哥!……”
小墩子便乱颤着身子大声喝断她们:“你们都给我闭了嘴!钱是我的!我爱怎么花怎么散怎么点怎么撒是我自个儿的事儿,我是该着你们还是欠着你们?瞧你们那副嘴脸!”
三姐便站起来跟她争辩:“你别过了河就拆桥!你别忘了,要不是二姐跟我赶上了那上山下乡的倒霉事儿,爹那顶替,就怎么着也轮不着你!你去得了粮店?去得了仓库?能让你承包快餐车?你挣的钱里头,一棵里怎么也该有我一张两张的,知道吗?你当我是跟你讨饭啦?”
玉娥也站起来,不像是跟三姐干仗,倒像是反冲着小墩子来劲儿:“我们怎么就不该得?多得更应该!大锛儿私下里跟我说了:墩子的流动资金,是大锛儿帮着给筹措的,要不人家就让她承包啦?”
什么?她的流动资金是大锛儿帮着给筹措的?小墩子给气得几乎一口气上不来要当场挺在地上。大锛儿确实跟玉娥吹过那个牛,本是酒后随便说说的枕边版本,不堪公开发行的,没想到玉娥为了压下三姐气焰,无论“化学武器”还是“生物武器”都敢动用,就是有“原子弹”,她也敢扔!
玉娥的话,自然也给了三姐一个强刺激,她跳起来,尖声地嚷:“啊!敢情这里头有这么个猫儿腻呀!怪不得!我们都长年不在家,大锛儿跟小墩子成年累月地守着,到底是感情不一般哪!嘿嘿,你当嫂子可得留点神……”
“你这话什么意思?!”玉娥指着她鼻子问。
“你男人的事,你倒问我,有能耐你问他去!”三姐也就伸直手臂把一根挺翘的食指直逼玉娥的鼻子尖。
小墩子回过神来,不由得也双手叉腰,朝三姐怒喝:“你嘴里喷的什么粪?”
三姐一看是一对二的阵式,那就不扔颗“氢弹”绝不能占到上风,便爽性一不做二不休,扬着嗓门说:“我喷粪?你们还指望我嘴里吐出象牙来吗?自己干下的丑事儿自己知道,那年是谁到医院里刮掉了人芽子?怪不得有人心疼,能给筹措上好几吨!……”
玉娥一时发蒙,小墩子脑袋瓜简直要爆炸,妈在那边屋里听着干着急,厉声吆喝了几下毫不起作用,祖奶奶耳里只有嗡嗡嗡的浊音,只坐在妈床边反复地说:“干吗惊惊乍乍的……”大锛儿原来只顾喝自己的酒,后来飘进他耳朵眼儿的话使他越来越难以中立,越来越兜他的火儿,等到三姐居然撕破脸抛出那不堪的暗示时,大锛儿便陡然冲出了珠串帘子,一个箭步蹿到三姐跟前,二话不说,挥手就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顿时使她的半张脸像下了油锅似的火烧火燎,身子也一晃荡,三姐便立刻鬼哭狼嚎地顺势往地上一滚,撒起泼来:“杀人啦!我不活啦!救命呀!仨人欺侮一个,我跟你们拼啦!”滚着嚷着就去抱大锛儿的脚脖子,张开嘴就咬,大锛儿就踢她,玉娥就本能地去拉大锛儿,小墩子就本能地用两手捂着耳朵尖叫……
来了五六个邻居进屋拉架,围聚在门外、窗外看热闹的就更多。但拉架的也好,看热闹的也好,一大半却只在心里头拍手称快:该!报应!怎么着,别看你们家小墩子发了,以为你们家就高人一等了,这不,瞧你们这窝里掐的,多火爆!多稀罕!再接茬斗接茬掐呀!咦,我们今儿个可算是真开了眼了,大过年的,哪找这么好的一出戏去,都不用花钱打票!……
接着就有人把拉开后的大锛儿、玉娥和三姐分别请到自己家去,让他们坐,倒茶水给他们喝,劝他们别再生气,“一家子骨肉,闹过了就算了,别记仇儿!”当然更主要的是问:“究竟怎么档子事儿?”盼着他们能细细地加以说明……
当然也有请小墩子到他们家里去的,小墩子都拒绝了,再说她也确实要进屋去安抚妈和奶奶。
在妈和奶奶面前,小墩子委屈地哭了。但也就那么几粒大眼泪珠子,很快地她也就从气愤转为了悲凉,从悲凉又转为了冷酷。她觉得这个家如果说像只碗,那从来就不是一只盛满幸福和快乐的碗,但以往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一只碗,总能盛着点什么,如今这只碗在她心中是彻底地破碎了,她再不希求从这里得到哪怕是丁点儿的亲情、安慰,她当然也再不会往里头投放哪怕是丁点儿的东西,无论是物质的还是感情的。她便对妈说:“妈,您再忍仨俩月,我这就张罗买三环路边上的单元,把奶奶跟您接过去住。他们,我打今儿个起就跟他们四窝子一刀两断了,我不该他们不欠他们,他们以后一个子儿也别再想打我这儿抠去,我就连下一辈的也一个不认,都跟我再没半点子关系,就您跟奶奶,咱们住一块儿去……”
谁知她妈却说:“你奶奶她能去吗?她一辈子没离开过这外头的臭椿树!我也哪儿都不去,你爹死在这儿,这儿就成了油锅把我炸了,成了蒸笼把我蒸了,我也就只认这地方了……你也别跟他们那么一般见识,都打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还是指望着你们有一天能和好……”
小墩子说:“反正我逢年过节的还是要来看您跟奶奶,他们我是一个不理了,大锛儿、玉娥我也不理,我的心是砸破的花盆,再栽不了花儿了……”
小墩子就离开了那个家。迈出门槛的时候她的心略微酸了一下,但挺起胸脯咽了口唾沫也就压下去了。她到了院里,天已黑净,院里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雪停了一阵子,雪地上是些乱七八糟的脚印,她抬起眼睛,从别人家盖出的小厨房形成的喇叭形过道透视过去,看见了有那两棵洋槐树守卫的小东屋,小东屋的灯亮着。
她情不自禁地朝那小东屋走去。
自打她忙着张罗快餐车的事以后,难得到那东屋看望群龙。每次去,群龙总在屋里用嘴叼着毛笔练字儿,他那屋里墙上挂满了他写出的字儿,最大的字儿有蒲扇那般大,最小的也有核桃模样。群龙每次对她拉门而进都既不怎么惊讶也不怎么欢欣,淡淡的,也不问她的生意,只让她帮着品评,究竟哪幅字儿看上去更像模像样?
走拢小东屋的门前,东倒西歪的两株洋槐树,光秃的枝丫在一阵北风里摇晃着,更感到屋里屋外都格外地宁静。
她便去拉门。门可能因为发胀,很吃紧。她知道群龙的门里头的插销一般是不使用的,好方便他妈去照应他;同时群龙也相信人们都不忍心去偷窃他那么样的一个残废人,所以几乎整日整夜都不插上那插销——但这天不知怎么的,门却拉不大开,她便更加用力,一下子把门拉开了,拉开的一刹才发现门里的插销本是插着的,她是用力将那插销的销扣给拉得弹出去了,而在门猛然拉开以后,一个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情景忽然在耀眼的灯光下呈现于她的眼前——群龙坐在转椅上,身子并不朝着书桌,而是恰好朝着屋门,一个短发的姑娘,斜坐在他的身子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脖颈,仿佛闻声才惊悚地转过身体,用另一只手扶住转椅把手,以保持平衡;那姑娘的一条腿明显有残,一副拐架,便斜倚在书桌旁边;显然群龙和那姑娘正在亲嘴儿、互相掏摸,被小墩子那么粗暴地猛一拉门,才从缠绵的情乡中被拽了出来。小墩子的双眼同两双惊慌而愤怒的眼睛一碰撞,她便自知莽撞,她本能地把门往前一合,又给关紧,转身便疾走。待她意识上略微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在胡同外面的大街上了……
小墩子的心不仅仿佛被一把利刃猛地插了进去,而且,那把利刃就那么滞留在她的心上,还带着沉甸甸的刀把儿……
回到包租的小院里,只见平日用来处理原料的那间大屋灯火通明。推门进去,老A和阿臭正坐在大案子边喝酒,已然喝得半醉。
那间屋在这冬天景象极为滑稽,沿着后墙是一排冰箱、冰柜,用来储藏羊肉等快餐原料的,屋子两侧,却又一边开着一个大号的电取暖器。老A和阿臭面前的案子上摆放着四大盘他们自己炒出的热菜——小墩子进去时已经都有点凉了,另外是些从街上买来的现成的熟食和花生仁儿、鸡味酥、虾条儿一类的小零食,都懒得再切割再装盘儿,就那么摊放在包装纸上或胡乱地撕开口袋后直接倒在案子上;酒他们各喝各的,老A嗜好酱香型的酒,他喝的是全光大曲,阿臭嗜好芳香型的烈酒,他喝的是足有60度的汾酒。
老A和阿臭两人一见小墩子进去,多少有些意外,但不约而同地大表欢迎。
“嗬!掌柜的回来啦!怎么着,跟家吃了什么好的呀?怎么今儿个不在家里歇呀?想我们了吗?”阿臭乜斜着眼,怪笑着。
“是呀,是不是怕我们俩真把这院子给烧了呀?怕我们撬开你屋门,把你保险箱连锅端了吧?”老A也红着一双眼睛,咧着嘴。
“去你们的!”小墩子就在他们对面坐下,细望望桌上,“都有什么好吃的呀?也不敬我老板一杯!”
桌上并无什么山珍海味,炒出的四大盘菜都是猪肉丝,也就是他们快餐车增添了刚一个来月的新项目——快餐盒饭里盖浇的那四种炒肉丝,他们自己称之为“四大快餐肉丝”,即京酱肉丝、鱼香肉丝、尖椒肉丝、干煸肉丝,如此而已。
“怎么都不弄点子新花样?”小墩子问。但因为她其实并没有吃过晚饭,所以望着还是吊起了胃口。
“要什么新花样?我们热爱咱们的这四大肉丝,就着喝酒比什么都香!”阿臭诚心诚意地说。
“可不是!由此可见我们对老板是忠心耿耿。这可是四大摇钱肉丝,立了汗马功劳的!”老A怪腔怪调。
确实,自从上了这“四大快餐肉丝”盖浇的盒饭以后,营业额猛增,猪肉丝的摇钱功能已经超过了炸羊肉串。
小墩子感到饥肠辘辘以后,却只垂涎那边摊开的一只灵芝烤鸡。她便望着那只撕掉了少部分肉的烤鸡说:“怎么着?就不先请我这个老板撮点儿?”
“您自个儿拿!爱撮什么撮什么!在您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连人都属于您,您来跟我们就合是赏我们的脸!”老A的油腔滑调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阿谀成分。
阿臭便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小墩子,又问:“怎么跑回来跟我们过年?”
小墩子不作回答。她确实有点尴尬。老A父母都在外地,阿臭父母双亡,他们把这个小院当作自己的家,原不奇怪,小墩子为了发财,大多数日子泡在这个小院里也不奇怪,奇怪的是现在歇业了,雇工都放假回家了,她又提了一大堆年货回她妈那儿去,怎么没几个钟头就又回来了,倒像还没吃过饭的模样。
“别光啃鸡腿儿,”老A说,“你也喝两盅儿!”
“对,难得咱们仨这么聚一聚,你也喝点儿!”阿臭也说。
“成!喝两盅就喝两盅!”小墩子忽然豪情迸发。
阿臭给她取来个玻璃杯,说:“喝我这个!”
老A就拿着自己的全光大曲往她杯子里倒:“喝我的!”阿臭还没放下玻璃杯,就躲,老A倒的酒全倒在了案子上。老A瞪阿臭,阿臭冲他咧嘴。
“这争个什么呀!”小墩子就抢过玻璃杯,举起来说:“你俩一块儿给我往里倒!”
“没这么个喝法儿!”阿臭说。
“那叫什么味儿!”老A说。
“好,那就再拿个杯子来,各人给我斟一杯,我轮流跟你们干!”
“行呀!老板!”老A和阿臭齐声惊呼。
小墩子就真拉开架势跟他们吃喝。阿臭脸红得像关公,老A一双眼红得像燃得正旺的煤球儿,小墩子倒只是觉得心尖子有点跳得重,脸上跟没事人一样。
“别光这么干喝!一人来个节目,咱们也热闹热闹!”小墩子两眼闪闪放光,兴致骤高。
“好啊!那就老板先来!”老A拍巴掌。
“老板先来老板先来!”阿臭顿脚。
“先来就先来!”小墩子仰脖喝了杯里的残酒,想了一想,就扯开嗓门唱了起来: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犄角后出头;
你妈,你爹,
给你买个香香肉……
“不是香香肉!”阿臭说,“蜗牛吃肉吗?蜗牛是吃素的!”
“我奶奶就这么教我唱的,就是香香肉!”小墩子瞪圆了一双眼睛。
“老板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老A说,“可光这么两句够个节目吗?”
“还有啦!”
小墩子就又唱:
臭椿,臭椿,
谁把你栽来谁把你闻;
谁说你臭来谁是个浑,
谁闻你闻到大天亮?
谁闻你闻得丢了个魂?
臭椿,臭椿,
死了也要把你不住地闻!
“咦,稀奇!哪有不唱香椿唱臭椿的?”阿臭又嚷。
“我奶奶就这么教我的!臭椿就比香椿好!香椿的味儿不禁闻!”小墩子眼睛瞪得更大更圆。
“好!唱得好!臭椿万岁!”老A使劲拍巴掌,阿臭便也拍巴掌。小墩子也拍巴掌。
“该你啦,阿臭!”老A便说。
“你!老A!”阿臭冲老A说。
“我压轴儿。你来!”老A用的命令口吻。
“我什么也不会呀!”阿臭挠头。
“随便什么都行!”小墩子说。
“那——好,我就脱给你们看!”阿臭认认真真地说。
阿臭原先练过摔跤,又练过健美,参加过区里的健美队,出场表演过几次。他便坦然地脱了毛衣、衬衫、背心,又脱了裤子、毛裤、线裤,只穿个小裤衩儿,又郑重其事地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橄榄油,倒出些往身上抹了抹,完了,便正儿八经地来了一套完整的动作:侧展胸大肌、双展肱二头肌,还有腹肌、背阔肌……乃至腿肌的展示,最后结束在一组连续性的半舞蹈动作上。
他盼望着从小墩子那里得到哪怕是一句的赞美。
小墩子却看着只是哧哧地笑。她从小在底层的劳动汉子当中长大,看见的赤膊汉多了,肌肉再结实块儿再大也引不起她的兴致,阿臭英勇献身完了,她的评论是:“整个儿一大块酱肉,腻味死了!”
阿臭灰溜溜地穿上他的衣服。
“该你啦!”小墩子盯着老A。
老A心头便仿佛被鸟翅拍了一下。
“阿臭的脱衣舞都不落好,我还能憋出什么幺蛾子来?”他心里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好不好你们就凑合着听凑合着看吧!”
老A便从屋角取来了一只吉他,斜搂在胸前,调出了几组琶音后,便扭动着身子自弹自唱起来:
当我离开亲爱的故乡哈瓦那,
亲爱的姑娘,你为什么悲伤?
……
小墩子盯住老A,全神贯注地听着,竟至于听到半当间儿,便从眼角滚出了两粒泪珠,停在了颧骨上。
千头万绪,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不待别人找她干杯,她便一仰脖又喝掉了一杯汾酒……
那一年那一冬那一晚,三个人到头来都烂醉如泥。
不知是什么话茬儿,引发了阿臭瓮声瓮气的一句建议:“都该睡了!老板说吧,你挑,随你挑,你要谁陪着你睡?”
“去你妈的,酱肉!”小墩子只盯着老A,她觉得老A就是群龙,她喜欢这号白白净净的人物,她现在是老板,是大款,是想要谁就有谁跟的女强人,她要占有原来在她生活里很难染指的那些东西,包括老A的大学学历,老A的高级工程师父亲和主治大夫的母亲,包括老A懂得的ABCD,包括老A会弹的吉他,以及老A所唱的那个什么哈瓦拉……总之,她乐于通过让老A去跟她睡觉达到那样一种心理满足:这些个原来远离我的、小瞧我的东西,如今都拥在我小墩子怀抱里了!
小墩子和老A互相搀扶着,消失在小墩子的那间住房里。灯只开了一小阵,便灭了。天上又飘下云母粉屑般的干雪来,把小院地面敷得惨白。阿臭一个人留在大屋子里,他把桌上的东西连吃的带酒瓶酒杯全用手臂胡噜到了地下,趴在大案子上哭了起来……再后来,他爬到大案子上面,摆成一个大字,鼾声如雷……
那一年的仲春,局里提出要小墩子提高她的上缴款额,小墩子从那时候起开始交往律师,律师帮助她根据承包协议里的条款和行文,同局里据理力争,最后双方达成妥协,局里最后应允3年承包期的最后一年再提高小墩子的上缴额,小墩子则应允在不强制规定的前提下,她从第二年起便根据生意发展自动多缴一些款额。她同一个毕业于大学法律系的比她年轻4岁的律师发展着一种引人瞩目的关系。
那一年的初夏,小墩子炒了老A的鱿鱼。老A用自己的钱做流动资金在南城承包了一辆快餐车,卖同小墩子那快餐车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一年的仲夏,小墩子又承包了另一事业单位名义下的两辆快餐车。炸羊肉串已涨至一块五一串,仍大受欢迎,供不应求。
那一年的深秋,小墩子买下了三环路边上一栋高层公寓楼里的一个单元,据说装潢得极为考究,但除她自己外极少有人进入过那个单元。她没有购买小轿车,但凡从一处到另一处她都“打的”。
新的一年的元旦,残疾人协会给包括群龙夫妇在内的四对残疾人举行了风风光光的集体婚礼,小墩子原应允出席祝贺,后称身体不适未能莅临,但阿臭到会代表她发表了简短的贺词,并当场宣布向残疾人协会捐款20万人民币,成为当天晚报头版和第二天日报二版上的花边新闻。
那一年的春节,小墩子出现在广州的花市上,后来又出现在深圳的香蜜湖游乐园,稍后又出现在沙头角中英街,陪伴她的人身份不详。
那一年的暮春,小墩子赞助了一个报告文学的研讨会,会期共三天,最后在新源里日资康乐园三楼的卡拉OK餐厅中胜利闭会。研讨会秘书长姓闻,他宣布闭会后的余兴包括免费在康乐园中的七种浴池中洗浴、到按摩室接受玉女按摩(每人半小时,超时费用自付)、到休憩室中小睡及到娱乐室玩电子麻将等。
那一年的仲夏,小墩子的快餐业除四辆快餐车外又发展到有了一家店面快餐,专卖美式牛肉面,是中外合资性质,外方代理人是位华裔女士,英文名字是Helen,但签约酒会上有人听见小墩子叫她二荷。其实Helen的北京话说得极棒,但仍请了一位姓简的半老徐娘到场承担翻译,前后4小时的翻译工作,小墩子给她的红包鼓鼓囊囊,简女士回家打开一看,是4吨人民币。
那一年9月里,小墩子的母亲去世。死在她居住了几十年的胡同杂院的旧房子里。她的祖母人称祖奶奶的古稀老人除双耳失聪外尚属康健,祖奶奶比她母亲更固执地不离开那臭椿树覆盖下的旧屋,小墩子无法将她带到楼房单元同住,便同房管所达成协议,掏钱重新翻盖了她家的旧居,使她家原有的房屋成了两组并列但互不中通的结构。一边由她的二哥大锛儿一家居住,一边由她奶奶居住。她为奶奶雇了一位保姆,与奶奶同住,照料奶奶一切,工资从优。奶奶现在不用从院门出去,直接从自己的住宅门出去,劈头便是那株已粗壮高大得惊人的臭椿树。至今从那胡同路过的人,仍可经常看见祖奶奶坐在那臭椿树下的一架轮椅上,或若有所思,或正在念叨“干什么惊惊乍乍的……”
那一年深秋,小墩子被控告偷税漏税严重,传说有关部门的人提着手铐去铐她,她跟着走了,但手铐并没铐到她手上,仍由带去的人提着……又传说当晚她便又回到了办公处,神色自若,深夜还同她的亲信阿臭在一起喝酒,大声唱歌……
那一年冬天,小墩子作为被告上了法庭,但经过几次审理后,只判她罚款一万余元便结了案。据说她的辩护律师不仅舌如利刃,口若悬河,且英姿勃勃,潇洒风流。
再一年春节后,有传闻说小墩子同那比她小4岁的律师同结连理,飞往南方共度蜜月去了。但后来被当作谣言辟掉。稍后证实那律师已到美国自费留学,且上的名牌学府。律师当年的大学同学纷纷议论,都猜度此事小墩子出资不少,但亦不能知其究竟。
那一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了小墩子的消息。原来常可在她的快餐车和快餐店中见到她亲临现场检查快餐质量和服务态度的身影,那一段时间里却杳若黄鹤。但她的快餐车和快餐店依旧正常运转。
那一年的仲夏,传说小墩子的最早合作者阿臭死于摩托车车祸。善后事宜的详情无人能够说清。
直到那一年的初冬,小墩子才又经常露面。她总爱身着一袭爱德康服装店出的墨蓝色套装,浅施脂粉,表情严肃,再听不见她像以往那样大声吵嚷吆喝,她的语音低沉,语调却变为柔和。人们发现她办公桌上常立着一个黑色的镜框,里面是一个男子在进行健美表演的照片。私下里,有人说那照片上是阿臭,有人说绝对不是。
1992年6月26日写毕于北京安定门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