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激荡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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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中芦苇

小时候对于故乡的印象,仿佛别的都缺,唯独不缺的是水。河流沟渠、池塘湖泊,遍布着大街小巷,村庄田野。坐汽车从这个县城到那个小镇,走一路有一路的水跟着,像是扯不断的灵魂,依恋着牵挂着撕扯着我们的肉体,生怕我们跑出太久,远离故乡,迷失自己。

有水的地方就有芦苇,芦苇是水的伴侣。小小的河流池塘陪伴着小小的芦苇,瘦茎茎的,稀稀疏疏歪歪斜斜的,像忧愁的林黛玉。而在我插队落户的那个江心小岛上,芦苇高大茁壮,铺天盖地,完完全全呈现出了那种雄性的勃发的力量。一到深秋,岛上聚满了四乡八村轮渡过来的乡民,他们拖家带口,在广阔的芦苇滩上安营扎寨,收割芦苇。冬日里庄稼收割进仓,小岛上一片空旷凄凉,唯独江滩上那些高高的芦苇垛,碉堡似的矗立着,老远老远就能看见,给小岛平添了很多的威风。

芦苇开花的时候最是好看。初开出来的苇花细长柔韧,握在手中,轻轻捋过去,手心只觉冰凉滑腻,那种柔若无骨的手感,我至今没有在别的物体上体验到过。小时候年年秋天下乡“支农”,走一路我总要摸一路的芦苇花,手心张开从一穗穗苇花上扫过,苇花低眉顺眼从掌心这边钻进去,又从掌心那边冒出来,浅浅地笑着,好脾气地任凭我抚摸,活像天性中喜欢人的亲近。

待到苇花长老,不知道是见的世面多了还是对生命感到厌倦了,总之脾气变得张扬起来,手轻轻一碰,苇花四散,纷纷扬扬飘撒在空中,杂乱无章的一片。有时候风的拥吻也使她们极不耐烦,苇絮乘风而去,躲得老远老远,真不知道哪儿才使她们宁静和满足。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苇絮一片跟着一片飞扬起来,翻滚飘舞,为身不由己而哭泣而愤怒而抽咽。漫天苇絮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网,网中是无数不屈不甘的哭叫的灵魂,那样一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凄美场景,令人观之心碎。

芦苇据说是有许多实用价值的,否则不会年年有那么多人浩浩荡荡驻进江滩割苇子去。我这里念念不忘的倒是用芦苇花编扎成的一种鞋,老家俗名叫“毛窝”。冬天一到,便有四乡农民一串一串挑了上街来卖。自然极便宜,两三毛钱就可以买一双。外婆年年都要买几双回来,自己再动手加工一番:用棉花和绒布垫了底,旧的棉毛衫剪开,鞋口和鞋里衬上一圈,粗针大线缝结实了,穿在脚上暖和无比。老家的屋子高大阴森,窗户是老式的木格子窗,门也是老式的排板门。晚上我坐在窗前呕心呖血写小说,头上悬一只25瓦电灯泡,风把窗纸拍得呼啦啦响,身后的毛巾转眼冻成冰帘子。那时候没有电热靴更没有电暖器(有也用不起),我手上戴着无指手套,脖子上裹了围巾,脚上穿“毛窝”,居然写得忘却时空,丝毫不感觉寒冷,而且脚上真的没有起过冻疮。

住在大城市,看见芦苇的机会少得不能再少。有一次偶尔在装潢漂亮的鲜花店里发现有三两根芦苇花插着,一片花团锦簇中,灰色调的芦苇花倒显得高贵无比,仿佛舞女群中的贵妇人。我只觉心里有一根弦被轻轻弹响了一下,就快步离开了。我不忍去问她的价钱,这与我心中梦魂牵绕的故乡的芦苇多么不同!问了她的价钱好像就有亵渎她的感觉。

还有一次去邮局寄信,发现柜台里的小姐们手上在传递着一双“毛窝”。她们嘻笑着品评着不屑着,仿佛面对一只“丑小鸭”玩具。我隔了柜台,伸长脖子呆呆地看着,忽觉脚下有了一种毛扎扎的、异常温暖异常熟悉的意念。后来回家,我懊悔了很久,没有鼓起勇气问问她们“毛窝”是哪儿买来的。再想想又觉得问也白问,南京难道还有卖“毛窝”的地方吗?

已经是数九寒天了。故乡的小岛上,无边无际的芦苇已经被人割干净了吧?这时候扒开滩泥,可以挖出雪白雪白的芦根。芦根脆嫩清甜,插队时用它解馋,也曾是一大乐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