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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名字游戏

我同学大学毕业后,干什么的都有,但是干送水工的不多。其实他们不知道,干这一行虽然辛苦,还没面子,但挣钱还说得过去。比起他们在小广告公司看小老板的脸色,或者在写字楼里打临时工,有一搭没一搭的,也或者,去推销保险,被看成是上门要饭的,想要跑成一单,不知要咽下多少辛酸,这样一比,我还是有点自我安慰。送水虽然社会地位低下,身份低等,但我一般不需要求人,不用看人脸色,我送水上门的那些人家,都文明礼貌,对送水工很客气的,都说谢谢,还有更热情的,会拿根烟给我抽,可惜我不抽烟,偶尔他们还随手拿一个水果给我,一般我也不大吃水果,但是水果我会拿着的,拒绝香烟是有理由的,但拒绝水果会让他们觉得我这个人不好说话,对我的信任就会打折扣。我会把水果带回店里,给我同事吃。我同事里什么人都有。

用户懂礼貌,我也懂礼貌,我自带着鞋套,免得踩脏了人家的地板,我还自带一块干净的抹布,万一送水时不小心把人家家里弄湿了,我往下一蹲,手一伸,就替他们擦干净了,如果我发现他们的饮水机长时间没洗了,我也会主动提出来替他们清理一下。他们又说谢谢。

当然,客气归客气,我们之间却很少交流,偶尔会说上一两句话,无非就是来了啦,麻烦啦,慢走啊之类,我基本上不用回答,只要微笑一下就行了。

他们一般都不会问我的名字。

我也不需要他们问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跟他们没有关系,跟我的工作也没有关系。我按一下他们的门铃,他们会在里边说,送水的来了。等我走的时候,他们也会自己说,送水的走了。

人的名字本来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用送水的,抄表的,搬运的,扫地的,等等这样的符号来表达,更有实际意义,让人一目了然地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很明显,在现代这个社会,一个人是干什么的,比这个人的名字要管用得多,也重要得多。

所以,在送水工和用户之间,根本就不需要有人的名字,我和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简单明了,干净清爽。

这个我想得通,我没有意见。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很大,人很多,名字更多,何况现在有的人可不止一个名字。真名,假名,化名,网名,小名,曾用名,什么什么什么名,到处都是。

不应该有人在乎我的名字,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然人和人也不是完全一样的,也有人曾经问过我的姓,我说我姓王,她笑着说,好的好的,我记住了,小王。可下次去的时候,她记错了,喊了我小张。我纠正了一下,说,我是小王。她又笑了,说,哎呀呀,你看我这记性。她的记性真的很差,我再去一次的时候,她又再次给我换了个姓,喊我小李。我也不再纠正她了,随她喊我小什么我都答应。

我并不是有意要捉弄她,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姓什么叫什么和送水实在没有什么关系,我姓什么叫什么都可以,我姓什么叫什么人家都能接受。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所以后来在漫长的送水的日子里,如果再有人问我姓名,我都会随口说一个,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任我选。不过我并不是那种急智型的人才,我随口编个姓还可以,但要我随口编名字,我会打咯噔的,一打咯噔,人家岂不怀疑我,难道连自己的名字还不能随口说出来?我就想了个主意,将自己同学的名字报给他们,因为同学的名字最好记了,个个都在嘴边,张嘴就出来。

有一回我还失口将我暗恋过的一个女同学的名字报了出来,报出来以后,我以为人家会奇怪或者会怀疑,怎么一个男人取了个女生的名字?可是人家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才知道,人家并不在乎我的名字,只是礼节性地随口一问而已,我大可不必为名字犯愁。

就这样我有好些同学的名字都被我报给了别人,你们大概会觉得我这个人心理有问题,自己干了这一行,就希望我的同学也都和我一样沦落风尘,这样想的话,你们就误解我了,首先,我从来没有瞧不起自己的行业;其次,我也不是个心胸褊狭的人,我只是不在乎人的名字而已,无论是我的名字,还是我同学的名字,我都觉得无所谓。

一方面,我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用名字,最多也只是“小王”,但同时,我又像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一样,爱用什么名字就用什么名字,爽啊。

我干送水工虽然辛苦,但却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只是有一回有点尴尬,我送水到一家人家,恰好碰见我的大学同学,他见我扛着水桶进去,吓了一大跳,大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说,怎么会是你?又跟他家长介绍说,这是我同学。他的家长更是惊异,问说,真是你同学吗?是你大学同学吗?我同学马上为我打掩护说,我记得你表哥是送水的,你是临时顶替他的吧?

我挺感激他。但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在意。可他真的很在意,竟然还把我当送水工的事情告诉了其他同学,我们在QQ群里聊起这个话题,我向同学们报告了我的收入,引发了他们的感叹,纷纷发表,有一个人说,真是原子弹不如茶叶蛋,这话是我父亲上大学的时候听说的,想不到到今天还是有这样的事情。另一个说,我也要当送水工。大家又纷纷赞同。

其实除了我,没有同学会当送水工的。

过了一阵子,却有个人来找我了,他是我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他通过我的大学同学知道了我的情况,就来找我了,他想当送水工。

想当送水工其实非常方便,现在招送水工的公司很多,条件也比以前好多了,有的公司有规模一点,还给底薪,再计件,像我们公司就是这样,属于旱涝保收型的,当然,没有底薪的公司也有它的好处,它的计件工资高,如果有人力气大,腿脚快,一天快跑多送,收入也是可观的。据说有个极品,一天爬了六百层楼,送了一百一十桶水。不过这也只是听说而已,我没有见过,我们公司也没有这样的人。

来找我的这个人,他说他叫陈新洪,或者是陈兴宏,也或者是陈星鸿,我只是随意地听了一下,没有细问,反正一样,叫他小陈也可以,我跟他说,小陈,现在送水工这工作不难找,有没有我介绍你都能干上这一行。小陈说,他是听了他同学的介绍后,专门来找我的,他早就想当送水工,但因为自己是高中生,当送水工有点难为情,听说有个大学生也当送水工,他就拿我当他的精神支柱,向我学习,放下架子,来了。

我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的不妥。这事情本来很简单,公司正需要人手,我一牵线小陈就加入进来干上了。前一阵江里漂满了死猪,桶装水的生意越发地好起来,老板饥不择食,只要是个活人,他都可以吸收进来送水。不知道人们有没有想一想,桶装水的源头其实也在江里啊。

小陈和我成了同事,但是我们接触并不多,平时也没有什么来往,每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们一般会在店里见个面,然后就各奔东西去了。我们没有统一的下班时间,所以一般不会在下班时候碰上,只有一回,我老板忽然问我说,新来的那个,就是你介绍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我愣了一下,说,小陈吧,他姓陈。我以为老板会对我不满,介绍个人,连名字都说不周全。其实老板才没时间不满,他“嗯哼”了一声就走开了。

虽然老板没别的意思,但我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心想这回问了没答出来,如果下回再问又答不出来,这可不是好表现,虽然这事情看起来和送水没有关系,但和一个人的责任心有关系,既然和责任心有关系,和送水也就多少会有点关系。

所以下次我看到小陈的时候,我问他叫陈什么,小陈告诉我叫陈什么。我就记下了,等着老板下次再问。老板却一直没再问。

过了些日子,我们大学同学聚会,我无意中和介绍小陈来的那同学说起小陈,那同学似乎有些吃惊,说,小陈?哪个小陈?我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小陈,他不就是你介绍来的吗?他又愣了半天,自己嘀咕说,小陈,小陈,哪个小陈?不会是那个小陈吧?我倒被他搞糊涂了,说,你说什么呢,什么那个小陈,这个小陈,难道还有几个小陈?那同学脸色就不对了,说,小陈只有一个,但他早已经不在了呀。

我并不太吃惊,想必是哪里搞错了,或者我同学曾经有几个同学都姓陈,他是把姓陈的同学和姓陈的同学搞混了,其实是那个姓陈的同学走了,他却以为是这个姓陈的同学。也或者,小陈并不是我同学的高中同学,他只是在什么偶然的机会下听到我同学说我的情况就找来了,他只是想通过我更方便地找一个工作而已,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当然也还会有许多未知数,有许多种可能,比如,会不会我同学的姓陈的同学确实去世了,而现在我的这个同事小陈,是冒了那个死去的小陈的名来的?

我起先确实并不吃惊,但想到这儿,我觉得还是需要谨慎一点的,如果真是冒名,他为什么要冒名呢,难道他自己没有名字?这不可能。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己的名字不能让人知道,他要借用别人的名字。

一个人的名字不能让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得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了,因为小陈是我介绍到公司的,我是有责任的。虽然送水工和公司的关系是比较松散的,但是一旦出了什么事,再松散的关系也是摆脱不了关系的。

我问我同学,他的同学小陈长什么样,脾气性格怎么样,我同学想了半天,也不能准确形容出来,他用了几个词,都是相互矛盾的,比如他说小陈精干,又说有时候淡漠,最后还说小陈善解人意。我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把我同学对于小陈的形容拼凑起来,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我的同事小陈的模样。

过了片刻,我同学又出一主意,问我,你有小陈的照片吗?有照片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不是小陈了。

他这是想哪里去了,我怎么会有小陈的照片。

我们两个都没辙了。

我和我同学都无法证实我们俩说的小陈是不是不同的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我见鬼了。如果不是同一个人,那这个小陈是谁呢?

别的同学看我们俩聊得投入,说,没看出来啊,原来你们关系这么好,大学四年,也没见你们说过这么多的话。我们的谈话就被他们打断了,只好跟到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中,无非就是谁谁谁和谁谁谁当初那么好,最后却没成一对儿,可惜了;谁谁谁和谁谁谁当时在班上互相瞧不上,还互相攻击,最后反倒走到一起了,意外啊;又坦白出很多鲜为人知的暗恋故事和多角恋故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生了很大的争执,主要就是人与人对不上号,有人说张同学和李同学在校时好得十分招摇,但另外一个偏说不是,说好得人人知晓的是张同学和赵同学;又比如,有人说早就看出钱同学和吴同学暗送秋波、暗度陈仓,又有人反对这个说法,说暗度陈仓的明明是吴同学和周同学,我听他们这么争来争去,纠缠不清,就用心地想了想这些同学,同学的面孔倒是一张一张清清楚楚地在我眼前浮来浮去,当我试图把他们的名字和面孔对上号的时候,我发现我也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不能怪我记性不好,主要是因为我和我那同学,我们的心思一直还在小陈那里。

你们想想,这难道不是一件事情吗?一个人死了,却又出现了,或者说,有一个人顶替死人在活着,这事情说起来怪瘆人的,何况这事情和我们两个都有密切的关系,我们无法把这个事情当成无事一样。

最后我同学和我约定,过一两天,他会到我们公司看看,看看我说的那个小陈到底是谁。我提醒他,要看人,得一大早就来,我们六点半到店,七点前必定就出发了,赶在一些用户上班前把水送到他们家去。这一出发了,这一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我同学说,你放心,我习惯早起的。向我要了我水站的地址,并且记下我店里的电话,以保万无一失。

可惜的是,后来我一等再等,他却一直没来。

本来这事情很简单,只要他一来,小陈的死活、小陈的真假,立刻就确定了,我就没心思了,可现在他不来,就该我上心思了。

我不想让公司的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一旦公开了这个怀疑,即便最后把小陈的身份搞清楚了,或者就算最后把小陈赶走了,老板也会责怪我荐人不慎的。所以我得把这个事情不为人知地处理干净。

我也不便直接找小陈去对质。如果他是假的,他一定是有准备的,随时准备着有人怀疑他,质问他,他一定早就有应对的方案,甚至烂熟于胸了,甚至我还想,他在来我们公司干送水工之前,不定有多少回这样的怀疑和询问呢,他一定是对答如流了。

再如果,他真的有什么大问题,我点了他,就等于提醒了他,他也许就赶紧逃离了,那倒也好,省却了我的麻烦。但万一他不逃走,反而想要灭口,那我就惨了,无缘无故送掉一条命那多不值。

我既急于想弄清楚小陈的真相,又不能打草惊蛇,还想着要保护自己,所以我不能马虎,我先设计了一个方案,要迂回曲折地实施。

我计划的第一步,先看看他的身份证。至于我怎么不为他所觉察地看到他的身份证,我也已经想好了对策。

这一天,我比平时更早一点来到店里,打算守候小陈。我到店门口的时候,还没有发现今天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进了店一看,才发现问题了,不仅我们老板亲自坐在店里,还多出两个陌生人,老板脸色不好看,陌生人的脸色也不好看,我就知道出事了。

我老板指着我对那两个人说,他就是王天明。老板没说错我的名字。虽然我可以对用户乱报名字,但我一定是有真名实姓的,只是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人喊我大名了,在这么漫长的日子里,有些人喊我小王,更多的人根本不用喊我的姓名,“喂”一下,或者“哎”一下就行了。所以乍一听到“王天明”仨字,我还稍稍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来那就是我。

虽然他们没穿警服,但是我猜测他们是警察,是来查案吧。查案就查案吧,我虽然是王天明,但我不用心慌,我又没犯案。我只是觉得老板说的“他就是王天明”有些刺耳,因为这个句式暴露了他们不是随便来找人聊聊的,他们找的就是我,他们是冲我来的。

我抢先表态说,警察同志,有问题你们尽管问。我老板瞪了我一眼,批评我说,小王,你没事找事,还真希望有警察来找你麻烦啊?我才知道我猜错了,他们不是警察,是公司总部的老板。

我们公司叫作某某某某商贸有限公司,诚信等级是五颗星,公司人员众多,下设诸多水站。这“诸多”到底是多少,我也不清楚,跟我无关,我只知道我老板就是我们水站的老板,虽然我尊他为老板,其实他只是个小站长而已。现在坐我面前的两个人,那才是真老板,不说别的,单说他们的气质扮相,也是和我老板有差别的。

虽然我老板已经报了我的名字,但总部的一个老板还是重复问了我一遍,你叫王天明?我点头称是。另一个老板说,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这算是报应吧,我本来是想着来查看小陈身份证的,结果他们要看我的身份证。

我的身份证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也是有经验的人,我出门时永远随身带着身份证,干我们这种活儿的人,很容易被人怀疑上什么,有时候,拿个身份证出来,还真管点用。尽管现在假身份证也很多,但毕竟没有比用身份证查人更直接和简便的方法了。

他们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身份证,他们当然看不出这是假身份证,因为它就是真的。

看过我的身份证后,他们向我提了几个问题:第一,你这个名字是从小就取的,还是后来改名的?第二,你一共用过几个名字?第三,你有没有碰到过和你同名同姓的人?

他们虽然不是警察,但他们做的事情和警察差不多,甚至一点也不比警察差,所提问题逻辑性强,思路缜密,层层递进。只可惜,我的回答不能让他们满意。本来我就不应该对他们有什么帮助,我肯定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他们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的,不是我不肯给他们,而是我没有什么可给他们的。

他们才不这么想,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他们得准备新的问题,调整思路再来侦察我。

我有点着急了,我工作是底薪加计件的,我问老板今天误工算谁的。老板生气地说,你把总部都惊动了,对我水站信誉影响很不好,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跟我计较起来了。我听了老板的话,觉得倍儿有道理,又觉得毫无道理,总部的老板又不是我找他们来的,是他们来找我的,如果我真犯了事,他们找我也是合理的,但我没有犯事,他们来找我,耽误我的事情,一切损失还要我一人承担,这算什么呢!

我虽然没有顶撞我老板,我老板却对我不客气,又说我,天下那么多的名字你不取,你偏偏取这么个名字。我说老板你错了,我的名字是我爹妈取的。老板说,那我就怨你爹妈,取名就得动动脑筋,取一个特殊一点,不会跟人重名的,你爹你妈好懒,偏偏要取这么个名字,跟别人一样。

我正奇怪老板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制止了老板,因为第二轮的侦讯题目已经出来了,仍然是三个:第一,三天前的下午两点,你有没有进入皇冠花园小区?第二,江一红这个人你认不认得?第三,如果你否认第一和第二个问题,那么,有没有人能够为你证明三天前的下午两点,你在哪里?

我当然否认第一和第二个问题,皇冠花园小区不属于我们水站送水区域,我的送水范围再大,也大不到那里去;至于江一红,名字倒蛮喜庆的,她要是我的女朋友,我一定会承认的,可惜不是。

至于下午两点,这也不难,我找出当天的送水清单,大致上回想一下,就知道了,那时候,我正在绿园小区送水。

我以为他们又会不高兴,因为我仍然说不出他们希望的答案来,可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相视一眼后,朝我点了点头,似乎我说到他们心坎上去了。

原来,关于我的三天前那个下午的行动,他们早已经掌握在手,就看我说的对得上对不上。现在当然是对上了,下午两点左右,我确定是在绿园小区送水,那户人家姓许,是一对中年夫妇,如果这个还不能算证明,我想绿园小区应该是有摄像头的。

现在我有点不乐意了,我说,老板,容我发表一下愚见行吗?既然你们早就掌握了我的行动,能够证明我三天前的下午两点不在皇冠花园小区,你们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这说明你们还是怀疑我的,也说明你们的怀疑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你们别以为他们就此相信了我,只是因为他们暂时抓不住我的任何把柄,所以他们才会以退为进。他们会退到哪里去呢?当然是去找另一个王天明。只是不知道在我们这个地方,送水的王天明到底有几个。

他们临走时还不忘教育我一番,吩咐我以后不要乱说自己叫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一个人的名字代表一个人的人生,代表一个人的身份,甚至代表一个人的尊严,名字是一个人的标志,名字是受法律保护的,等等等等。

我虽然听不太懂他们的教育是什么意思,但我首先不能赞同他们的说法,我反对说,有些人的名字确实能够代表身份、代表尊严等,但有另一些人,他们的名字什么也不能代表。比如我,自打当了送水工,就根本没有人来关心我的名字,如果不是因为出了事情,你们会对我的名字有兴趣吗?

总部的老板觉得被我问住了,他们跌了下风,其中一个有点不服,还想和我理论,另一个说,算了算了,你说不过他,人家是大学生呢。

那个不服的,本来已经往前走了,听到这话,忽然又停下了,回过头来警觉地问,你大学生为什么干送水工?我现在不怕他了,我没好气地说,我不干送水工,你能让我干总经理吗?

他们走了以后,我胆子更大了,胡乱发泄一通,说他们乱怀疑人,侮辱我的人格,什么什么。我老板说,他们对你还算客气的呢,没有报警把你叫去,还亲自上门来找你,还客客气气地问你。我有个朋友,和一个贩毒的重名,被叫到派出所无数次,告诉他们不是了,他们也查清楚不是了,但下次毒贩犯了案,还把他叫去,甚至其他毒贩犯了事,也要把他叫去,你看看,就是重了个名,多倒霉。我说,是够倒霉的,哪个狗日的,也叫个王天明。我这话一出来,大伙乐了,跟着我的口气说,哪个狗日的,也叫个王天明。我抱怨说,明明知道我不是王天明,呵不,明明知道我不是他们要找的王天明,还来找我麻烦。我老板说,你以为人家找你是抽签抽的啊,抽到谁是谁啊?我气恼地说,我看像是抽签的,我中彩了。老板骂说,喷你个粪,你也不想想,既然他们知道不是你,为什么还会怀疑你?这我还真想不出来。老板说,他们并不是一下子就来找你的,他们已经对你做了大量的外围调查工作。这可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们已经了解了我更多的情况,说不定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自己。但冷汗过后,我又觉得大可不必,我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连和女朋友接吻都没有,因为我没有女朋友,他们做我的外围调查工作,爱做就做吧,他们只会做出一个比纯净水还纯净的我来。

我老板向来饶舌,又告诉我说,比如吧,他们带着你的照片,去了你长期定点送水的几户人家叫他们认。我放心地说,那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又没有偷过他们东西,我更没有杀人,他们肯定都说我好话。老板哼一声说,好话倒是有不少,可惜对不上号。我不知道什么叫对不上号。老板说,你的名字对不上号呗,有的人家说你叫这个名字,有的人家说你叫那个名字,你说,换了谁,谁不怀疑?换了我,我也会怀疑的。听说还有一个妇女,特别觉得你可疑,因为她问过你三次姓什么,你说了三个不同的姓,有没有这回事?

是有这回事的,原来那个妇女是假装记性不好,她干什么要假装呢?我真吃不透他们。

老板又说,不仅到客户那里调查,在我们水站也都问过了,他们好多人居然不知道你叫王什么,只知道你叫小王,你说你是不是令人怀疑!

摊上这样的同事,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我跟老板说,老板,以后我在我额头上和我背心上都写上我的名字,让人一目了然。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在哪里惹上总部了?

老板这才告诉我,一个叫王天明的送水工,可能顺走了皇冠花园用户江一红的钥匙,还好那个用户没有报警,只是投诉到总部,总部就查到你了,你是叫王天明吧?

我说,我是叫王天明,可是有铁一般的事实可以证明,那个时间,我在别的地方。老板说,所以嘛,他们知道不是你,就走了嘛。

至于江什么红的钥匙,没了就没了,钥匙没了也不能说明什么,第一,还不能确定就是送水工拿的;第二,就算是送水工拿的,他也没有用钥匙干什么坏事,或者也许他是想干的,但毕竟没有干成,或者还没来得及干,总之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那姓江的换了锁,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同事对这事情有新鲜感,因为刚才轮不到他们说话,现在他们也不急着去送水赚钱了,好像我的名字比那个更重要。我同事说,小王,你是叫王天明吗?我们怎么不记得你叫王天明?我来气说,你们有问过我叫王什么吗?你们喊我小王就足够了。

我同事都承认我说得对,所以他们说,既然你喜欢自己的名字,我们以后都不喊你小王,喊你王天明就是了,这又不难。

我才不会把他们的话当人话,我不认为他们有这么好的记性,他们才不会记得我叫王天明,就像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一样,彼此彼此,我们互不计较。

果然他们很快就失去了对我的名字的兴趣,四散送水去了。我却还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因为王天明钥匙事件,我和我自己较上劲了,我甚至怀疑起自己来,难道顺走人家钥匙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或者,难道真有那么巧,有一个人,和我一样的名字,而且也是个送水工。

或者有人冒用了我的名字。

可人家为什么要冒用我的名字呢?我又不是什么人物。

正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小陈进店来了,他今天上班来迟了,没有赶上盘问我的现场。

接电话的大姐转告他,有个用户来电说饮水机脏了,请他送水时带点消毒液帮忙清洗一下。我说,小陈,你刚来不久就能兼带做清洁工了啊。大姐听我一说,有点奇怪,摘下近视眼镜,朝小陈看了看,又戴上眼镜重新再看看,疑惑地说,你是小陈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小王呢,我新配的这副眼镜有问题,看人都走样。我说,我才是小王。大姐又摘掉眼镜朝我看看,说,嘿嘿,我这眼睛,长着也没什么用,还真分辨不出来。

大姐的话让我想起我还有一个对付小陈的分辨计划呢,只不过这时候我改变了原来设定好的慢慢试探的主意,开口就说,小陈,你同学说你已经死了。小陈比我想象的还要镇定,笑了笑说,是呀,有一次我给一个女同学打电话,她一听我自报姓名,尖叫一声就晕过去了。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我的思路有点堵塞,小陈见我发愣,提醒我说,大哥,我看出来了,你对我的名字有兴趣哦。我立刻否认说,才不,你不过和我一样,一个送水的,有没有名字,有什么样的名字,都无所谓。小陈说,就是嘛,既然你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所谓,你管我的名字干什么呢?

瞧他那样子,嘴上喊我大哥,可看起来他却像我大哥在教导我呢,我心里不爽,自以为聪明地说,其实也不用那么悲观吧,总有一天,有人会关心我们的名字?小陈说,哪一天呢?我说,等我们死了,死了以后总会吧。小陈说,为什么死了就有人关心我们的名字呢?我说,人死了得安葬呀,安葬要立墓碑,墓碑上得写名字吧。

小陈却不同意我的说法,他说,也不一定哦,你没有见过许多无名氏的墓碑吗?我说,见倒是见过,但那大多是从前的人,比如烈士啦什么的,现在的人,哪还有无名氏墓!小陈仍然不同意,说,就算现在没有无名氏墓,但现在人的名字,真真假假,你真以为墓碑上的都是真名实姓吗?

我说不过他,心里又不爽,我说,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探讨还早了些,等我们死了以后再说吧。小陈说,我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我同学发来的短信,说找到了小陈的照片,马上发过去让我看一看是不是我的同事送水的小陈。随后他就把照片发给了我。

虽然我对照片上的人是不是眼前这个送水的小陈,已经感觉没那么重要了,但我一看照片,还是晕了。

那竟然是我的照片。

我同学够糊涂,竟然把我和小陈搞混了。

不过也难怪他,我和小陈毕竟都是他的同学嘛。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老板正站在我面前,说,小王,总部来电话了,是那边搞错了,那个人叫王开明,不叫王天明。

那个人登记表格的时候,字写得太潦草,把个“开”字写得像个“天”字,王开明就成了王天明。

据说他们那边大家一直都喊他王天明,他也不反对,这个狗日的,够应付的,险些害我声名狼藉。

我老板还心有余悸地问我,小王,你确实是叫王天明,不叫王开明吧?我说,老板,你把一个人撕成两半,我就是王开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