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金晃晃的早晨,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手里捧着一个大纸匣子,走进了松柳街托儿所。托儿所所长李阿姨迎了上去,她端详着那小男孩,问:“你原来是咱们托儿所的吗?”
小男孩摇头。
李阿姨有点奇怪,又问:“你有什么事吗?”
小男孩把手里的大纸匣子递给了李阿姨,简单地说:“我姐姐让我送来的。”说完,扭头跑出去了。
李阿姨冲他的背影喊着问:“你姐姐叫什么呀?你们住在哪儿?”
小男孩已经跑出了门,听见这话刹住脚步,扭回身来说:“她不让我说!”接着,仿佛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脸红了,快速地说了一句“阿姨再见!”便又转身跑去。
李阿姨把大纸匣子捧回办公室,揭开了纸盖。啊,里面是一堆各色电光纸叠成的玩具。她一件件地把它们取出来,立放在玻璃板上,越来越兴奋地鉴赏着。有一些,叠法并不稀奇,只不过比例掌握得格外准确,因而形态特别生动有趣;有一些,例如那只拼接成的纸猫,即便以折纸专家的眼光来看,也不能不惊奇叹服——她是怎么琢磨出这样一种折叠方法,构成了这样一种夸张而活泼的童话形象呢?
李阿姨把这些折纸玩具送到了小班,在小班的孩子中引起了一阵轰动。
当孩子们睡觉的时候,李阿姨和托儿所里最会折纸的钟阿姨,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一部分玩具,又仔仔细细地加以复原。她们打算学会这些玩具的折法。然而就连会折九十六种东西的钟阿姨,把那个纸猫拆开后,急出了一脑门细细的汗珠,也没能在孩子们醒来前把它复原。
那小男孩的姐姐究竟是谁呢?她怎么掌握了这么复杂而灵巧的折纸手艺?
有一天下午,李阿姨看见那送纸匣子来的小男孩从托儿所门口路过,便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看他住在哪儿。
原来那小男孩就住在附近的葡萄珠胡同,那是一条短短的死胡同。
葡萄珠胡同里,有三个小朋友托在李阿姨他们托儿所里,可是那小男孩进的那个门里,并没有李阿姨认识的小朋友和家长。李阿姨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了一阵,才迈进了院门。
那是古老的北京城的一个典型的胡同杂院。前院里家家都盖有小厨房,种有向日葵、蓖麻以及丝瓜和刀豆。院里很安静,听不见那小男孩的声息。于是李阿姨便穿过小厨房之间的狭窄通道,朝后院走去。后院有一株很粗大的核桃树,撒下一片阴凉,树枝上肥大的叶片掩映着一些青绿的核桃果,树下是公用的自来水管。李阿姨走进后院时,正巧那男孩提着个水桶来水管接水,当他俩的目光相遇时,小男孩竟慌张得把水桶“咣啷”一声搁在了地上。
李阿姨忙走到他身前,微微弯下腰,轻声对他说:“啊,小同学,对不起,我想见见你姐姐,她给我们托儿所的小朋友叠了那么多有意思的玩具,我来谢谢她……”
小男孩脸上呈现出为难的神色,他扭头望望身后什么地方,结结巴巴地说:“我姐姐她、她……她不乐意见生人!”
这回答令李阿姨感到十分意外。
忽然,从不远的什么屋子里,传出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小明,你跟谁说话呢?”
小男孩扭头对着那传出声音的窗子,告诉她:“是托儿所的阿姨,她要看你。”
屋里立即传出那姑娘的回答:“请她进来吧!”
李阿姨便随小男孩走到院子西边的屋里。先进到外屋,再走到里屋。李阿姨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半躺在床铺上,下身盖着厚厚的被子,脚那头还用布带子捆扎着,显然是怕漏进风去;她胸前是一张特制的炕桌,正好使她的双手,能在炕桌上操作。李阿姨迈进里屋的门,一眼便看见那炕桌上摆着一条即将完工的纸折长龙,那姑娘手里折叠着的,恰是那长龙的分叉龙尾。
李阿姨心里明白了几分,她自己端个方凳,坐到床前,笑着对那姑娘说:“我叫李毓珍,是松柳街托儿所的,你就管我叫李阿姨吧!”
姑娘高兴地望着李阿姨,开朗地说:“我叫韩秋爽,弟弟叫春明。我是秋天生的,他是春天生的。我们俩的名字,都是前院刘伯伯帮着给取的。刘伯伯在大学里教书,有学问,您说他给取的这名字好吧?我爸我妈念书不多。我爸是切面铺压切面的,我妈是电车售票员。我爸一会儿就回来。我妈得收了车才能回来呢。在我们家,弟弟管做饭。您别看他才上四年级,他蒸的馒头,不比饭馆里卖的差……”说到这儿,姑娘扑哧笑了,“瞧我,一整天没个人说话,您来了,我光顾自个说,就没您开口的工夫了。”
李阿姨在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细细地打量她。逆光看过去,姑娘头部让窗外泄入的阳光镶上了一道浅浅的金边,脸庞乍看上去很丰满,头发也很丰厚。可是说话间稍一转动,便可以看出她的脸色很苍白,那丰满其实是浮肿,而头发也并不黑,倒是有些焦黄。显然,她下肢瘫痪已经很长时间了,她现在上半部身体的状态,也并不怎么好。李阿姨想到她弟弟说过的她不乐意见生人的话,意识到自己应该回避说什么和可以说什么,便在她扑哧笑了以后,亲热地说:“秋爽,你给我们托儿所送去的纸折玩具,真是太好了!你那纸折立体猫,我们琢磨了十来次,才把它学会!你真有手艺!你这条纸龙,可就更棒了,我现在眼睛都看花了——你是怎么折出这龙头和龙尾来的啊!”
韩秋爽把折好的龙尾插到纸龙身后,小心翼翼地捧起整条纸龙来,轻轻地摇晃着说:“我再折上一条纸龙和一个纸球,你们拿去,小朋友就能玩二龙戏珠了!”
李阿姨从她手里接过纸龙来,研究着说:“我这就拿走吧。我们可以学着再折一条。纸球好叠,我们多叠几个准备着。”
韩秋爽从身边窗台上取过一只纸匣子来,递给李阿姨说:“那您就先卸了它,装这里头拿走吧。我原来也不会折多少东西,后来,我反正没事儿,整天琢磨,费了不知道多少张旧纸,才折出了这些猫呀熊呀龙呀……您过些天,再用这纸匣子来取吧,我想照着杂志上的照片,折几架航天飞机试试。”
李阿姨说:“你为了我们托儿所,费了多少电光纸呀。已经拿走的,我们算好成本钱,赶明儿给你送来。以后再折,用我们的电光纸吧。说实在的,你的手工钱,我们也该给呢……”
韩秋爽蹙起眉头,两只秋水般澄澈的眼里,闪着委屈的波光,摇着头说:“我不要,我不要……我为的是这些吗?您不了解我,您还不如,不如那八十六颗星星……”
李阿姨没有听清:“什么?不如什么?什么星星?”
这时候,外屋门响了,是韩秋爽和韩春明的爸爸回来了。李阿姨站起来,迎出去,一见,原来认识。他们托儿所,不是隔几天就要从这位韩师傅他们那切面铺里,买回一大笸箩富强粉细切面吗?
李阿姨忙招呼:“韩师傅,敢情您是秋爽她爹呀!您可真养了个好女儿!”
韩师傅一时不明白这位李阿姨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而李阿姨这话,无意中刺痛了他的心。他颇为不快,“嗯”了一声,从衣袋里,掏出路上刚灌满的一扁瓶子白干酒,往饭桌上重重地一放,这才含含混混地冲李阿姨说:“您来啦!您坐吧!”
李阿姨回味过来,知道自己失言了,忙把为什么找到这儿来,以及着实感谢韩秋爽的话,细说了一遍。韩师傅那满腮的胡子,这才微微有点颤动,算是现出了一点笑意。他又请李阿姨坐,李阿姨趁便告辞,他也不留。李阿姨出了屋,路过他家小厨房,见韩春明正往蒸笼里搁生馒头,动作十分熟练。李阿姨朝他微笑了一下,算是告别,但韩春明只顾做饭,并没有注意到。李阿姨捧着那装纸龙的纸匣子,走出了院子。她在金红的夕阳斜照中,慢慢地朝托儿所走去。尽管沿路不时有人同她打着招呼,她也微笑地点头应答,但她心里,只萦绕着一个问题:韩秋爽说的那关于星星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随着夜幕降临,喧腾的北京城安静下来了。然而生活的脉搏,并没有停息。北京饭店门前,灯火辉煌,各种牌号的小轿车鱼贯开上坡形门道,一个什么招待会,马上就要在饭店豪华的大厅里举行;东郊的工厂里,下中班的工人在充满肥皂气味的淋浴室里淋浴,而上夜班的工人,已经把车床开动,车间里回响着一片切削声;卖夜宵的小吃店里,桌上堆满吃过的碗盘,没有人及时收走,而占好座位的顾客,已经又端来盛满吃食的碗盘,他们才坐下,身后已有人站着等座,并且还提着撑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在不用打票随意进出的公园里,花坛旁的路灯下,一些男人围坐在那里下象棋,另一些男人站在他们身后,弯着腰观看;剧场里,头场戏已经开始,来晚了的演员在化妆室里匆匆上妆,而早已化好妆等着上场的龙套,则穿着古代人物的服装,嗑着葵花籽,聊着上午刚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里的情节;松柳街托儿所里,李阿姨在巡查着全托儿所的住房,给露出了肩膀的孩子掖好被子……
可是这一切,都不属于葡萄珠胡同古老杂院里的韩秋爽。她静静地靠在高高的枕头摞上,两眼朝窗外望去。
从她躺的那个位置,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双人床那么大的一块天空。原本可以看得更多些,但是自从院里盖起了小厨房,加上核桃树的枝丫伸展了过来,她就只能看见这么大的一块天空了。她已经躺在那里整整两年了。无论春夏秋冬,夜幕降临后,她总是凝望着那可贵的一块夜空。她一次又一次地数过,春天和冬天,她要很仔细地搜寻,才能数出有限的星星来。而夏天和秋天,夜色清朗时,可就不一样了。那亮的、暗的、闪动得厉害的、不怎么闪动的、发白的、发红的……大大小小的星星,数起来相当困难,常常是数出三十个以后,就弄乱了,搞不清哪个已经数过,哪个还没有数。然而,韩秋爽总是耐心地从头数过。结果,她统计出,最多的时候,她能看见的,是八十六颗星星。八十六这个数字,在她心中唤起一种神秘的、酸楚的,然而又是振奋的、渴望的复杂感情。她还能再活八十六天吗?她还来得及再做八十六件好事吗?
她的屋子没有开灯。外屋也没有开灯,可是闪动着银光,爸爸和弟弟在外屋看电视。原来电视是搁在里屋,并且主要是给她看的,但是最近她提出把电视搁到外屋去,她说觉着自己天一黑就犯困,想睡觉。爸爸妈妈和弟弟依了她,可从此他们看电视时便难得安心,常常会在看电视的过程中,进里屋来看她睡了没有。其实她总是并没有睡着,她在默默地数星星。然而她一听脚步响,便闭上眼睛,仿佛她早已沉睡。
她又听见了脚步响,是爸爸的声息。她赶紧闭上眼睛。她听出爸爸走近了她的床边,并且闻出了爸爸身上散发出的白酒气味,她听见爸爸从喉咙里叹出混浊的一声,并且感觉到爸爸那只被压面机手柄磨得又硬又糙的大手,轻轻在她额上按了一下,然后她听出爸爸又走回了外屋。她没有睁开眼睛,她那闭合的睫毛,不由得潮湿了。
爸爸原来是农村的,十多岁就到城里一家粮店当学徒,后来粮店归国家了,爸爸就被调到切面铺压切面。他压呀压呀,不知道附近有多少居民吃过他压出的切面。有的干部升呀升呀,遇到打击,又降呀降呀,甚至被关进了“牛棚”乃至真正的监狱,后来又平反昭雪、官复原职,有的接着又升呀升呀……他们吃了多少切面?可爸爸既没有升也没有降,他压切面给他们吃。还有前院刘伯伯那样的人,他们家被抄过以后,只发八块钱的生活费,他就天天蒸窝头,就咸菜吃,偶尔去买一斤切面、一毛钱肉馅,下面吃,就说是“打牙祭”。可是后来他又用手提包提回了满满一口袋的补发工资,院里人眼见着他不时从菜市场提回大条的鲤鱼和成串的大螃蟹来,他家厨房里烹调鸡鸭鱼肉的气味,常常顺风飘进韩秋爽他们家来。可刘伯伯家也还是少不了去买爸爸压出的切面,买的时候,说是“省点事儿,凑合一顿算了”。生活就这样在韩秋爽周围发展着,谁考上科技大学,到安徽合肥去了;谁到美国考察,穿着在红都服装店定做的西装,坐波音747飞机飞走了;谁家从海外来了亲戚,给他们带来了二十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他们坐特快车到广州迎接去了……他们都吃过爸爸压出的切面,他们的生活像变戏法一样,不断迸发出令人惊奇欣喜的新场面。然而爸爸的生活始终还是那样,他压呀压呀……只是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胳膊越来越粗越硬。
爸爸三十多岁才同妈妈结婚。韩秋爽觉得对不起爸爸妈妈,她不争气,弟弟还没出生,她的腿就瘸了。原来都以为只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可是,三年前,她开始觉得腰痛,两年前,当她刚刚升到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她突然瘫痪了……爸爸妈妈他们刚开始有奖金,日子刚富裕一点儿,她却成了这样。爸爸用木椅安上轱辘,给她做了一把活动椅子,推着她到几个大医院去反复检查了几遍。爸爸什么也没对她说,妈妈也什么都没对她说,可是她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爸爸妈妈的生活本来就那么平淡、艰难,她不但不能为他们增添乐趣和财富,反而累得他们付出了不少医药费,并使他们的心蒙上了一抹阴影……八十六颗星星啊,告诉我,有什么神奇的方法,能够改变这不幸的状况?
韩秋爽就那么躺着,合眼冥想着。外屋的电视机声音调得很小,隐隐约约听得出来是在演一出什么评剧。爸爸最爱看评剧了,可是自从她病重以后,爸爸就再没买票进过戏院。爸爸已经把每天要喝的二两白干,从一毛七分钱一两的换成一毛三分钱一两的了。爸爸妈妈和弟弟从吃上一分钱一分钱地节省着,这才终于从要更换彩色电视机的人家,用比较便宜的价钱买来了这台半新的黑白电视机。可是爸爸妈妈舍得买好的单做给她吃。她怎么吃得下呢?爸爸喝酒,有时候就揪一头蒜当下酒菜。多少次,她坚持着,甚至到赌气宣布绝食的地步,才说动弟弟,把本是单为她准备的炖肉,端去给爸爸下酒。爸爸不会说什么温柔的话,也不会像一些小说、电影里表现的那样,爱抚女儿。可是爸爸给自己端来的面碗,上头堆的是豆芽,吃到碗底,却是一簇瘦肉。这样的爸爸,这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将为人们压出一斤又一斤切面的爸爸,难道不值得爱吗?
韩秋爽听出来,是弟弟的脚步声移到了床前。
“姐,你喝水吗?”
她在枕上默默地摇着头。
“姐,我到刘伯伯家看电视去了。”
她在枕上默默地点着下巴。
弟弟的脚步声远去了。真是个懂事的弟弟。他想看朝鲜的电视系列片《无名英雄》,可他不跟爸爸争频道,他知道爸爸最爱看评剧,他又知道刘伯伯家是不爱看评剧的,所以他到刘伯伯家去看《无名英雄》。这样的弟弟,将来会有怎样的前途呢?弟弟说过:“将来我顶替爸爸,压切面。”这不是开玩笑。弟弟上的不是重点小学,弟弟要为家人做饭,弟弟从家里人那里得不到额外的辅导,弟弟更没有家庭教师来给吃“小灶”,就像刘伯伯的大孙子那样……更何况,更何况弟弟常常在夜幕降临以后,提着瓶子,拿着铁钎子,到胡同深处,到那些古老的墙缝里,去逮母土鳖;他把那些土鳖卖到药铺,把钱攒起来,攒在一个旧蜡笔盒里,常常捧着那蜡笔盒,站在韩秋爽床前,得意地问她:“姐,你要买什么,说呀!”
她接过那旧蜡笔盒来,摸着,喉咙里发热。她告诉弟弟:“我什么也不要。你给爸爸买瓶好酒吧。”
可是弟弟有一天递给她一个漂亮的小纸盒子,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袖珍收音机。她没细加考虑,就责备弟弟说:“你干吗乱花钱?咱们家的收音机,不还能听吗?我不要这玩意儿,你拿去退了吧!”
弟弟没想到,姐姐会是这么个反应,他委屈了,眼圈一红,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他们家那台收音机,搁在外屋饭桌上,活像一只生锈的旧轮船,停泊在古老的港口。那是爸爸妈妈结婚时买的,是一台电子管收音机。爸爸爱听评剧,妈妈爱听越剧,他爱听相声,姐姐爱听歌,一台收音机怎么够?他想来想去,才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给姐姐买了这么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从百货商店里拿出来,捏在手里,都给捏热了,可姐姐不要,还涨红了脸责备他……
弟弟一掉眼泪,韩秋爽心软了。她觉得自己太无情,让弟弟这么难受。她鼻子一酸,用手抹眼泪。弟弟一见这情景,心想:糟了!大夫一再嘱咐说,不能让病人伤心生气,只能让病人高兴痛快,忙用拳头把双眼一揉说:“姐,我骗你呢!我哭是假的!”他把半导体收音机拿过来,插上耳机,选好一个欢乐的曲子,又把耳机塞到姐姐耳朵眼里。姐姐感动得不行,弟弟却真的笑了,腮边上,却还挂着没擦掉的泪珠儿……
就是这样一个弟弟。他的前途是明摆着的:他将考不上重点中学,他不可能上到大学,他如果也考不上中专或职业学校,他就将顶替爸爸去压切面,压给所有的人吃,压给那些上了重点中学、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出国留学、当上博士、回国当专家、被领导人接见,并且将被无数的新闻、小说、戏剧、电影加以渲染表现的人物吃,他将心甘情愿地给他们压切面,这只是社会分工不同,真的……
啊,社会分工,我在这个博大、喧嚣、缤纷、流动的社会里,分配到的,是怎样一个角色呢?韩秋爽的后腰又疼痛起来,那是一阵剧痛,她把两手狠劲地捏成拳头,一直捏得指甲几乎嵌进了手心肉里。她再一次意识到,她停留在这个社会上的时间,不会太多了。然而她是多么热爱、多么留恋这个社会啊。这个社会里,有着那么多的好人。前院的刘伯伯,时常给她送些过期不久的科普杂志来,并且能耐心地坐在她的床前,娓娓地同她讲些新奇得不得了的事情;还有前院的张婶,她总是把一碗饺子,或者一盘包子,直接端到韩秋爽床前,不容分说地,亲手往韩秋爽嘴里喂去;又怎能忘记前院盛大爷的关怀呢?他一走到韩秋爽床前,总要声明:“我可刚洗的澡,刚换上的衣服!”他是清洁队专管打扫公厕的工人,正是他,为韩秋爽设计安装了附着在床板下面的、取换方便的便溺容器;还有同住在后院的食品研究所的技术员冯阿姨,她几乎每天都要送一杯自己配制的红茶菌来,让韩秋爽喝……还有那些偶尔一来的昔日同学,她们往往忘记考虑韩秋爽的精神状态,叽叽呱呱谈个不停,韩秋爽拼命忍住疼痛,又希望她们离去,又希望她们再多谈些有趣的事儿……
只有那样的人,韩秋爽怕见。例如有一回,妈妈的一位年轻的同事,打扮得非常时髦,进了屋就先对着镜子整理她那满头的大卷儿,转身瞧见了韩秋爽,仿佛被吓了一跳。完了,又是问得的什么病,又是问传染不传染,又讲了好些个虚情假意的安慰的话,胡诌了一些个所谓的偏方……当晚,韩秋爽数着窗外的星星,心里非常难过。她不需要廉价的怜悯,她希望别人把她看成一个也能对社会有用的人。
于是她下决心为别人做事。一点一滴地做。她把弟弟叫了过来,问:“你的蜡笔盒呢?”
弟弟激动地取过了蜡笔盒,放在她的手里。她费劲地从蜡笔盒里取出了一叠钱来。看去并不厚,但数完以后,她惊讶了:足有十多块钱。
她问:“都是卖土鳖卖的吗?”
弟弟说:“还有捡烂纸卖烂纸得的。”
她怀疑:“我怎么没见过你捡的纸呢?”
弟弟仿佛真做错了什么事,红着脸低下头说:“我怕你不让我干这个活,捡了烂纸,我都存在前院盛大爷那儿。”
她数出三块钱来,对弟弟说:“你去买玻璃丝吧,各样色的都要。我要给大伙儿的玻璃茶缸子编套子,你先把盛大爷的茶缸子拿来吧。”
弟弟欢天喜地地买来了各色玻璃丝。韩秋爽几乎给院里每家人的玻璃茶缸都编了花样别致的套子。最后,她才给自己家里的玻璃杯编。可是轮到编弟弟的茶杯套子时,她的手发抖了。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进一步恶化,编套子的劲头,她已经使不出来了。她对妈妈说她编腻了,让妈妈把那未完成的套子编完。过了些日子,她便让弟弟去买电光纸,她觉得,自己的力气还足够折纸……
阵痛过去了,韩秋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她恍惚骑上了自己折出的纸龙,是那纸龙变大了还是自己变小了?弄不清楚。反正她骑着纸龙,两条腿轻松地下垂着,并且不时可以用劲夹紧龙腰,催促它快飞。她耳边响起了风声,她觉得自己正骑着纸龙朝那八十六颗星星飞去。星星渐渐变大了,闪闪发光,并且仿佛有着人似的五官,朝她微笑着……
一阵窸窣的声音使她从梦境中惊醒过来。她听见妈妈的声音,那是在问弟弟:“你姐今天的大小便怎么样?”
弟弟显然正在给她换便溺盆。她听见弟弟回答说:“还是光有尿,没有别的。尿挺黄的。”
妈妈叹了一口气。
弟弟在问妈妈:“妈,您今天怎么又不高兴?”
妈妈又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让那些年轻人气的。上车不打票、不让座,还骂人。你长大了可别学他们。”
弟弟懂事地说:“我才不学他们呢,我学爸爸跟您,老老实实地干活儿。”
妈妈叹了第三口气。不过,再没有说什么。她一定是很累很累了。
过了一阵,妈妈到外屋,同爸爸一块睡觉去了。弟弟在里屋靠墙的床上,很快发出了轻柔的鼾声。韩秋爽睁开了眼睛,望着窗外那熟悉的夜空,她又仔细地清点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
托儿所院里的银杏树,有几片早黄的叶子,袅袅地飘落了下来。李阿姨拂掉落在肩上的一片叶子,走出托儿所,往葡萄珠胡同走去。她在前次给韩秋爽送电光纸的时候,约好了这天去取韩秋爽折好的航天飞机。
她发现,韩春明在葡萄珠胡同口站着,似乎已经等了她一阵子。还没等她说话,韩春明跑几步来到她身前,板着脸对她说:“李阿姨,我姐让我告诉您,您别去我们家了。”
李阿姨吃了一惊,她忙问:“你姐怎么啦?她……病重了吗?”
“谁说的?!”韩春明最不爱听这类的问话,他急得脖子上的筋都跳了起来,“她好着呢!她能活一百岁!”
李阿姨越发纳闷了:“那她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呢?我是跟她约好了,来拿她折好的航天飞机啊!”
韩春明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不乐意见李阿姨了。姐姐单是要他在胡同口等着,告诉他,如果李阿姨来了,无论如何别让李阿姨来家,要把她劝回去。姐姐难得求他个事,他放学撂下书包,就在院门口等着,来执行姐姐的命令。
李阿姨继续发问:“是不是你姐姐还没把那飞机折好?不要紧的,我不急着拿,我只是想看看她,告诉她她折的那些玩具,我们托儿所的小朋友们有多喜欢……她怎么能不乐意听这些个事呢?”
韩春明犹豫了。他知道姐姐早两天就把航天飞机弄好了,就搁在靠床的窗台上,显得特别新鲜好看,而且姐姐还把航天飞机是种什么东西,解释给了爸爸妈妈和自己听……是呀,姐姐为什么又不愿意把折好的航天飞机送给托儿所了呢?
韩春明犹豫的工夫里,李阿姨已经朝院门走去了。韩春明拦不住她,便在她身前身后绕着圈地说:“我姐不让嘛,不让嘛……”
可是李阿姨还是来到了韩秋爽睡的那间屋子。韩秋爽见李阿姨朝床前走来,就召唤弟弟说:“小明,你请李阿姨在你床边的椅子上坐。”
李阿姨只好坐到了离韩秋爽比较远的椅子上。她仔细地观察着韩秋爽,觉得她与上次相比没有多少变化。她还看见了韩秋爽床边的窗台上,排列着三架折好的航天飞机。
李阿姨心细,又学过心理学,她并不问韩秋爽什么,只是把托儿所的小朋友们摆弄纸折玩具的活泼劲儿,绘声绘色地讲给韩秋爽听。可是等她讲完了以后,韩秋爽却绞着十指,咬咬嘴唇说:“李阿姨,您回去,就把我折的那些东西全烧了吧!您以后,也别再来了!”
李阿姨愣愣地望着韩秋爽,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想,韩秋爽是个病人,这种表现,实在只是一种病态。她不应当计较和追究一个病人的话。于是她站起来,真诚地微笑着说:“秋爽,原谅我打搅了你。我走了。我是每天都要想着你的。我希望你能在哪一天,派小明来叫我,我一定马上来。”
李阿姨出了屋,韩秋爽用两只手捂住脸,捂得紧紧的,压住眼里的泪水,不让它溢出来。不一会儿,弟弟从厨房咚咚咚地跑了过来,气呼呼地问:“李阿姨欺侮你了吗?我找她算账去!”
韩秋爽把双手从脸上移开,巧妙地抹去了眼里的泪水,微笑着对弟弟说:“李阿姨真好、真好!”
弟弟望着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既然姐姐笑着,他心里便感到高兴。他告诉姐姐,他这就去给全家蒸包子,他要为姐姐,蒸两个净瘦肉的薄皮包子。
一个星期以后,又是一个金晃晃的早晨。李阿姨正站在托儿所的院子里,听钟阿姨按着风琴,练一首要教小朋友们的歌,忽然看见韩春明背着书包跑了进来。她高兴地迎上去,没等她发话,韩春明把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递给她,说了声:“姐姐让我给您的!”便扭头跑开了。
李阿姨回到办公室,打开了信封,信封里是一盘盒式录音带,还附有一封信。
她先看那信,信上的笔迹非常稚拙,有一些词句,看得出是用橡皮擦过,改填上去的。信上写着:
李阿姨:
您好!您没生我的气吧?我为什么不把折好的航天飞机交给您?我为什么求您把以前拿去的折纸玩具烧掉?我为什么不希望您再来看我?这些问题,一定经常在您脑子里转悠吧?
您一定早就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我的病,按说是不会传染给别人的。可是,前些日子我从刘伯伯拿来的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说,国外有的科学家认为,我这种病,也可能是有一定传染性的,读过这篇文章,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想到,托儿所里的小朋友,他们抵抗力很低,我可千万不能把自己的病传染给他们。我是多么、多么爱他们,愿意为他们做一点事啊,可是,可恨的病,它把我害成了这样!
李阿姨,这些天,每当晚上,我望着窗外的星星,就对自己说,韩秋爽啊,你要坚强,你看那些星星,它们那么小,可它们不停地发着光。你要学爸爸,像他那样,甘于每天默默无闻地压切面;你要学妈妈,像她那样,受了气也还是好好地卖票;你要学弟弟,像他那样,不羡慕人家请得起家庭教师,甘心去捡烂纸,心里充满了爱……终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让弟弟用他攒的钱,给我买了一盘录音带,又让他从刘伯伯那儿,借来了一台录音机,我让他把我讲的故事,录下音来,给您送去。这些故事,都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我打算讲八十六颗星星的故事。这头一盘带子里,一共录了十颗星星的故事。我希望这些故事,能让你们托儿所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听了,心里头高兴,更愿意当一个好人,更热爱生活,热爱周围的人们。
李阿姨,声音是不会传染疾病的吧?我还要把想好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我能讲足八十六个关于星星的故事吗?我一定抓紧时间,我想,我是可以讲足的!
再凑足一盘录音带的故事,我再让弟弟给您送去。
您很忙,不用来看我。
韩秋爽(韩春明代笔)
1981年8月21日
读完这封信,李阿姨立刻找来录音机,把那盘录音带放了进去。她听到了韩秋爽那柔美的声音。她的第一个故事,讲河边的一块小石头,如何努力投入到奔腾的河水里去,把自己磨炼得又光又亮,又如何让天鹅把它送到天上去,镶在天上,成为一颗闪亮的星星……就这头一个故事,已经勾起了李阿姨无数的思绪,两粒泪珠,从她的眼角溢了出来……
北京的夜。这博大、喧腾、绚烂的北京城啊,韩秋爽在你怀抱中的位置,该是多么渺小,她的声息是多么轻微,她的生活是多么平淡……
然而,树梢的风说,它听见了她;夜空的星说,它看见了她;那准备着升起的霞光说,它惦念着她……
因为她对这宇宙中一切值得爱的东西充满了最深沉的爱,因此这宇宙中一切可爱的东西都紧紧地拥抱住她。
1981年10月20日写于北京沙板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