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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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睡醒了,睁眼一看,什么也没有改变——这是蒲如剑最感气闷的事。

父亲仍在赋闲,母亲仍在一如往常地操持早点,而自己昨晚没画成功的草图——那构思良久的《青春的门槛》,被赌气揉成一团后,仍如怪物似的趴伏在地板上。

自从蒲如剑决心报考工艺美术学院以后,他的那间小屋便变成了一个永是凌乱状态的画室:书桌边戳着画架,墙上高高低低挂着钉着印制的、自绘的大大小小的画幅,柜子上是两个用来练习素描的大卫和鲁迅的石膏头像,桌上、椅子上和地面上到处有装水粉、水彩和油画颜料的不同型号不同色标的锡管,直接搁在地板上的笔筒里乱插着如林的绘画笔,调色板和脏得五颜六色的揩布以及刮刀,就扔在一进门的地方,整个屋子里弥漫着调制油画颜料的松节油气味。

蒲如剑吃早点的时候,母亲满脸忧郁坐在他对面。父亲和母亲都已用过早点,父亲已在书房读《中国禁书大观》,母亲坐到他对面,望着他,不为什么,只不过是一种习惯。

但蒲如剑喝完一碗大米粥,吃完一根油条,再取另一根油条时,忽然同母亲的目光相遇,他一下子暴躁起来,把本已拿起来的油条又猛地扔回小竹筐中,跺下脚说:“行啦行啦!我今天就去找份工作,成不成?!”

母亲身子抖了一下,无限委屈地说:“你怎么了?谁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吃得太急……”

蒲如剑的灵魂仿佛裂成了几瓣,最清醒的一瓣,是深知父母切望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尽管目前父亲不顺,母亲整天量入为出地精打细算,他们这种决心是毫不动摇的;但另有一瓣却深为自己这回高考失利而羞耻,并且总怀疑父母尽管不改把自己送进大学的初衷,内心里却万难原谅自己这回的失利——母亲尤其不喜欢他所选定的学校和专业,因而他如明年仍坚持这个志愿,必要再经受二三百天母亲那锥刺一般的目光;再有一瓣则滚动着他自我的矛盾,难道非得上大学么?像简莹那样,一进合资单位,试用期便有一百五十元的月人,据说将来一转正,工资立即变为二百,还有外快,那就立时比自己父母干了一辈子的工资都要高;简莹还向他讲述了好多个“当代英雄”的故事,哪一个也不是靠受高等教育、靠文凭和学位取胜的,自己又何苦这么熬油吐血地往大学里奔?就连瑞宾,活得似乎也比自己滋润!还有一瓣灵魂就难以用文字来描述了,混沌,但爆发着许多的火团,黑处极黑,亮处极亮,黏稠稠,又雾腾腾……

蒲如剑又嚷了些自己事后也记不住的浑话,母亲终于真正生气,高声斥责起来,蒲如剑扔掉筷子,一阵风地跑回自己小屋,把门重重地一摔,关合时将一个颜料锡管弹了出来,滋了一地的颜料。

母亲一边准备着上班一边朝仍在安乐椅上读《中国禁书大观》的蒲志虔抱怨道:“你居然无动于衷,居然心平气和,居然行若无事……”

蒲志虔待妻子出了门,单元门“咔嚓”关上以后,这才把手中的书放下,他用身体带动着安乐椅,以不大的幅度摇晃着,合着眼,仿佛在回味刚看过的内容。

单元里静悄悄的。

楼区甬路上,传来了“有旧书本旧报纸旧杂志旧纸壳子的我买——”的吆喝声,悠悠然更增添着生活表层的宁静。

说不清过了几时,蒲志虔这才从安乐椅上起来,走过去敲蒲如剑那间小屋的门。

门并没从里面别住。蒲如剑打开门,一见父亲的面容便满心羞愧,他说:“妈一回来我就跟她道歉。我不过是心里头烦……”

蒲志虔没接这话茬儿,他走过去看蒲如剑正在画架上起草的一幅画稿,只有粗粗拉拉的一点炭笔线条,看不出所以然。

蒲志虔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打手势让蒲如剑坐到对面的床上,蒲如剑三下两下把本来乱作一团的被子叠了叠,面对父亲坐下了。

“有旧书本旧报纸旧杂志旧纸壳子的我买——”吆喝声正在他们窗下。

“小剑,”蒲志虔慢悠悠地说,“有句老话,叫做‘成年父子如兄弟’。兄弟间谁一定得管谁服谁呢?有时连互相帮助也难。又有句老话,叫‘兄弟和美如朋友’,人在世上,长大了,至少总得有两个亲近的人,一个异性的是爱人,结了婚就是妻子,不结婚就是情人;一个同性的是朋友,朋友间也未必真能扶危济困、风雨同舟,但朋友还是不可少,因为朋友之间可以促膝谈心,把自己心里头淤积的东西,跟朋友吐出来,朋友也未必就能给化解掉,可吐出来就痛快了,痛快了就通透了,通透了就宁静了,宁静了就可以扎扎实实地做事情了……”

“朋友?”蒲如剑歪歪嘴角,“鲍叔叔不就是您的一个朋友吗?又怎么样呢?”

蒲志虔觉得心上被一根小小的尖刺扎了一下。

“朋友是会不断地淘汰,也会不断地筛出的,就像一只罗,总在运动之中,人生就是如此,你慢慢会懂得的。”蒲志虔仍旧平静地说,“但是父子要成了朋友,也许可以保持得很久远……”

“爸,”蒲如剑说,“我最近常常有些古怪的想法……”

“什么想法呢?”

蒲如剑倾吐说:“为什么不爆发世界大战呢?为什么不再出现一个希特勒?为什么不再来一回红卫兵运动?……我总希望一早上醒来,外面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我就冲出去,加入到里头,要么开着坦克车,呜呜呜呜……穿墙倒壁地一路轧过去,嘟嘟嘟嘟……用机关炮把对面的人都扫死!要么一身党卫军军服,多精神!咔咔咔咔……大皮靴一踢一踢,走过凯旋门!要么一身红卫兵的国防绿,胳膊上套个大红箍,抄家去!稀里哗啦……多痛快!为什么不再出现一个伟大得把人们都吓傻了的人物?我就狂热地崇拜他,跟着他踏平整个世界!……”

蒲志虔目瞪口呆。对如此这般的倾吐他毫无思想准备。

“……当年那些个大学教授,要把希特勒录取了,让他成为一个画家,哪怕是三流的画家,他也许后来就不会那样搞纳粹运动了……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无能的人,一个平庸的人,为什么有的人就是那么聪明,你看,我整天在家温书,开夜车,熬油,还是考不出分数来,可他又玩又闹,看电影似的进到考场,吃冰激凌似的答完考卷,结果,却偏考出一大把分数来!我就要把他们全抓起来,关进集中营,我当集中营的看守……我理解希特勒,他就是那么个想法,其实整个事情很简单……”

蒲志虔魂飞魄散。他后悔任蒲如剑从他书橱里拿《第三帝国的兴亡》那样一些书去看。蒲如剑自己也从书摊上买过专写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小册子,还有《希特勒暗堡》甚至《希特勒和爱娃》等种种读物……但事情显然又并不如此简单,他竟一直没有警觉到儿子灵魂中这些阴暗到墨黑的杂碎,该后悔的地方实在太多……

“我不过是胡思乱想一阵罢了……”蒲如剑似乎从父亲的面容上看出了一些什么,叹口气,转换话题说,“……这几天我总想画一幅画儿,想叫做《青春的门槛》……”他把总体构思讲了一下,“……也许画完这幅画儿,我就能从门槛这边的黑影里,迈到门洞外头的阳光里去了……”

蒲志虔松了一口气。

父子竟没感觉到日影推移,一直谈到主妇中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