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丁玲全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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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块闪烁的真金

——忆柯仲平同志

一九六四年的秋天,西北陨落了一颗明亮的诗星——柯仲平。老柯被迫害致死了。可是当时我一点都不知道。陈明把报纸藏起来,把死耗对我隐瞒着。后来是文化大革命,随后又是五年的监狱,使我成为与世隔绝的人。直到一九七五年,我到山西之后,陈明才把这一噩耗告诉我。我并没有因此而埋怨陈明。老柯啊!多少年来,我是处于如何压抑之下,只有陈明知道我,在我那脆弱的心灵上是不能再承受任何一点点哀戚的。你的不幸,你的逝世将引起我无限的思绪,和无法排遣、无能为力的愤怒。然而我终于知道了,我也可以揣测到一些引起祸端的根苗,果真写英雄有罪!这种千古奇冤,怎能出于我们自己的阵营里呢?我能猜到一些,但我也只能忍耐着悬想着,把一切压在心里,因为那时正处在“四人帮”封建法西斯统治下,我仍然是与世隔绝的。我无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过去,鲁迅先生说过,人一死了,必定有些人要跑来谬充知己,把死者夸奖一番,也把自己夸了进去。我不愿这样,而且深以为耻,但我对你确有不能忘却的感情。一九三八年我们就认识了,但没有深谈过。一九三九年底,中央组织部调我到边区文化协会协助艾思奇同志主持工作。你那时领导民众剧团,也住在文协。我搬到文协来时,你以一种长兄加同志的态度欢迎我,把你住的窑洞让给了我,在我处世不深、工作经验又少的时候,这种毫无私心的大气派,是如何震动过我的心弦。后来你下乡了,你又回来了,你又下乡了,你们剧团搬到延安南门外的山头去了。但我们还常常见面。我常常看你们的戏,听你的朗诵,听你讲乡下见闻。我们一同歌唱(虽然我不会唱歌),我们一同豪饮(虽然我酒量很小)。我们一块含笑颂扬我们的领袖,我们的将领,讲他们的故事,讲他们的言行,讲他们给我们的教益。我们一同讲和革命共生死的边区老百姓。对群众,对农村,你比我深入得多。我曾看见过你坐在延河边的沙石滩上捉虱子,你羞愧地对我说:“没有办法,回来了也难肃清啊!”我说:“我也一样,常常得用煤油洗头发。”你同我谈民间艺人李卜,我就写李卜。你是在一九三八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前,在一些专家们把大都市的剧目带到延安的时候,就下乡演出了。当大、洋、古的剧目充斥在延安的土台子上的时候,你们的民众剧团却拿你们的《十二把镰刀》、《血泪仇》走遍了陕北的沟沟壑壑。文艺为工农兵、为工农兵的干部、为人民的大多数服务,你们是走在前边的。利用旧形式、改造旧形式、用郿鄠秦腔宣传革命道理,推陈出新,你们也是走在前边的。尽管那时有极少数“洋”文人、“洋”艺术家看不起这些土玩艺,常常对你加以讽刺,可是边区的老百姓,是了解你们的。老百姓是喜欢“咱们的老团长”老柯的。你横眉冷对这些阴暗角落里刮来的不正之风,你坚持了文艺的正确方向。

多么使人深情怀念的那些洋溢着热情的窑洞啊!微弱的胡麻油灯光,温暖的炭火盆,悠扬的“信天游”,尽情抒发的各种各样的艺术见解……是的,我们也曾为那些无端的嘲笑,有意的排斥,为一些窃窃私语、带笑的谗言而愤懑过。

啊!我不能不记起当年,当我被诬为反党集团头头、大右派的时候,我真正担心过老朋友,老柯,你会不会受到株连?千幸万幸!你不在北京,我们又已阔别好几年了!老柯!以前我没有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你,我的确亲耳听见有人亲口对我说:“你、我、他、他……都曾是为人所戒备的一群!”我真不懂,这是为什么呢?我们专心写作,勤恳工作,我们有时不得不偶尔吐露几句“不平之鸣”,说几句真话,此外,我们还有什么呢?可是我们不堕入这个罗网,就得陷入那个深渊!你写真正的英雄,写得好艰难啊!诗稿改了又改。你住在颐和园那段时间,我是看见了的,你苦于胃病,每次饭后,都不能即时伏案。偶得佳句,则雀跃如小儿。这到底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要受到如此折磨呢?一个人有多少精力,能承担多方袭来的棍棒?“四人帮”横行之日,连死了的也不饶过,还要把你的几根尸骨,逐出烈士陵园,真是骇人听闻啊!但环顾海内,在当时的一代才人,文武功勋,不受屈的能有几人?!

沉喑中一声惊雷,黑云里露出阳光。春风化雨,“四人帮”垮台了!党真英明!历史上谁有这样的魄力,敢如此承担责任:“有错必纠”,“全错全纠”。党一再申述:“党的政策,必须落实,必须彻底纠正一切冤、假、错案。”老柯!你有幸了!压在你头上的一顶顶帽子,一块块石板可以掀掉了!同志们的奔走,亲人们的诉说,使你在政治上总算得到昭雪,你的尸骨重新安置在革命烈士陵园。我那时不能亲临古都,一洒沉痛之泪,但当读到王琳同志的悼念文章,于悲愤中稍感安慰。老柯!你总算得一知己,虽然她对你的遭遇是无能为力的。她不能救你,保护你,但她却与你一同品尝了这人世的艰辛,写出了一个革命者为人民鞠躬尽瘁的一生。你的为人将留在人民中间,多少年轻的诗人,也将为你的热情诗句动心!《边区自卫队》和许多歌颂解放的豪迈的词曲都是不朽的诗篇!历史是不允许任意篡改的。是非自有公论,曲直自在人心。

但是,世界上少了你,我们之间少了你,总是令人悲伤的。不过,老柯!死,实在是不幸,却又似乎还是有幸。你,总算把人生这副重担卸了下来,再不必为人世担心了。活着的是幸存。活,也实在不容易!活着就得有力量,在被林彪、“四人帮”造成的恶劣风气下,革命者得有比过去更多的力量,来正视光明里的黑暗,忍受帮派余孽的挤压,同一切封建残渣继续作艰苦的斗争。老柯啊!你是爱护过我的,你曾像一个长兄似的关怀过我的工作和生活。可是现在我能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呢?能再同你开怀畅饮、纵谈衷曲,听到你的琅琅吟诵呢?你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一个热情的豪客,一个诚挚的共产党人!我永远怀念你,悼念你。诗坛上少了你,就缺少了一份光辉。我们,我和陈明少了你,心灵中就永远留下了一块伤疤。让那些嘲讽过你的继续嘲讽你吧,你是一块闪烁的真金。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是经得起考验的,你的诗也是经得起考验的,你和你的诗永远属于人民。

一九七九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