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丁玲全集(5)
60065800000007

第7章 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

虽然每天都是八十里九十里的行军,但我总是麻烦着那些英勇的、天才的红色将领们,让他们替我讲种种战斗故事。

有一天夜间,我们谈了一些闲天后,左权同志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稳重地笑了笑,将手上的烟灰弹了一弹,用平静的声音,然而却是很坚决的神气说道:“明天,准是明天,我替你讲山城堡战斗的故事。”

我等着机会,第一天,第二天,总不给我机会,第三天我没有挤上去,第四天……我记不清楚是第几天了,算给了我一次满足。

也是在晚上,左权同志像说书一样地说开了:“这一战斗,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自从我们党发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宣言以后,我们红军就履行了这个诺言,从来不向‘围剿’我们的军队瞄准,总是节节退让。当我们和二、四方面军会合的时候,国民党胡宗南、关麟徵等五个纵队直向西兰公路冲来,要破坏我们的联络。但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于是,他们便再向东北压来,企图进攻苏区,压迫三边,以封锁我们的经济线。这时我们是一面退却,一面殷勤地写了好多信去,告诉他们,希望他们不要前进了,不要再逼我们了。但他们置之不理,仍要节节前进。于是我们不得不为了自卫,给他一个教训。结果是完全胜利,消灭了他一个旅,一个最有战斗力的劲旅,是中央军七十八师丁德隆的基本部队。我们红军参战的只有十三个连。”

“当我们决定打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驻在山城堡四天了。我们派出的侦察骑兵回来报告,那里地形对我们非常不利。敌人部队都躲在靠山一带的窑洞里,山南是一条沟,和许许多多馒头形的乱山,山上的堡垒和防御工事都修得很好,敌人主力都在这一带。我们的决心是下定了的,命令是必须执行的。我们相信能胜利,因为我们从来对红军战士都有这样的把握。”

“这天,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全军指战员都处在忍无可忍的情绪中,异常激昂奋勇。出发令刚一下达,只见原野上红旗前导,铁骑滚滚向北飞速地流去。远处山头上观战的二方面军的同志们,后来常常说到那时的壮景。一个半钟头后,我们便跑了三十里,到目的地集结,没有一个跌跤的,也没有一个掉队的。”

“我们队伍在行进中,曾有五架敌机在头上盘旋。但我们没有一个人管它。它们大约是把炸弹掷到别的什么地方了,在我们头上飞得很低,只放了一些机关枪,像过年的炮仗一样。我们接近到前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上弦月斜挂在山头,广漠的原野,巍巍群山上的新筑堡垒朦胧在淡白色的月光里。这正是战斗所需要的,天老爷在帮我们的忙了!”

“我们一到,敌人就发觉了。不过因为天黑,敌人的大炮失去了作用,只听到他们的机关枪噼噼啪啪,热闹得很。而我们的冲锋号像竞赛似的,四面八方,远远近近一齐吹起来了。首先是南面的战斗,在那边火光四射,是我们部队逼近时所投的手榴弹。信号弹在寒夜的天空里爆炸了,光芒拖得很远很远,它照亮了我们,兴奋了参战的所有战斗员,因为它告诉我们胜利了。慢慢地那一方向的枪声稀少了,但另外的地方,一处一处又在密集的枪声里闪着繁密的火花,战士的吼声阵阵传扬:‘冲呀!’‘冲呀!’‘不愿作亡国奴的快缴下枪来!’”

“战斗持续到八点钟,敌军的一个团开始向西退却。我们的一个营担任阻击,正好插上去,可是看不清,敌我混在一起了。我们的战士们勇敢百倍,一个个去摸、去捉。摸到帽子和我们不同的,便用刺刀刺,用手榴弹当锤子锤。放下武器的,便成了俘虏。我们的战士拖那些俘虏,被拖过来的,一会儿又跑掉了。分配押俘虏的战士忙不过来,抓住了前面两个,后面的三个又逃了,许多俘虏就落到沟底下去了。”

“有些山头不好打。我们有一个连攻一个山头,那山头上堡垒很坚固,我们上去一个排,却被敌人压下来了。另外一个连赶来增援,分三路迂回冲去,结果把敌军一个营全部消灭,营长也俘虏来了。”

“十一点的时候,敌军的主要指挥阵地,就是那一排窑洞,也被我们占领了。敌旅长早已绕着山后一条小路溜跑了。这时枪声渐渐稀少,我们一部分队伍追击下去,搜索残敌,大部分队伍在十二点左右都非常有秩序地集合在战后的原野上。大家欢欣跳跃,唱着红军的胜利歌,和嘲笑着那些败走了的国民党的将军们。”

“被遗忘了的月亮悄悄地溜下了山的那边,原野上全黑了,一堆一堆的野火在一群一群的战斗员中升了起来,红光轻轻的跳动在这些欢乐的脸上,红军在这里等着一些归队的人,等着天亮。”

“到天快亮,我们大队向宿营地走去,我们快到达的时候,敌人的飞机照例来到那战后的场地,巡视着那些硝烟迷漫过的土地,和狼藉着的匪军尸体——他们瞪着不能活动了的眼珠,痴痴地望着天。他们战死了,是被那伙只顾自己私利的人把他们拿来冤枉地牺牲了。”

“最有趣味的,是在我们一担一担地把枪支、子弹、手榴弹往回挑的时候,那些打散了的敌军士兵,却跟着跑来了许多,他们向我们要饭吃,他们不特很饿,而且有病。原来是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老百姓便全跑光了。没有房子住,找不到粮食,每天只能煮一杯或两杯没有去皮的麦稞,连水也找不到。这一带的水本来就很少,而且大半是苦水。老百姓埋在地下的好水,他们是没有方法弄到手的。而我们呢,当然是另一样,不然我们就不会战无不胜了。”

“……”

左权同志结束了这一段话之后,我们都觉得很愉快。我们是在用口用笔都不能说服别人的时候,也就不得不打一下了。我们是求和平的,但我们为着和平的实现,同时就要随时蓄养着精锐的武力。

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