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老何难得睡回懒觉。正梦见老婆的时候,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醒。
老何睁开眼,一张鬼脸逼在他鼻子上,那鬼脸张开嘴巴,露出一嘴黄黑交错的牙齿,吼出一口劣质烧酒拌和着的秽气:“你喝!”
老何就知道是老严。鬼脸闪开,鬼爪子举着个破茶缸,逼到老何鼻子上。老何顺从地张开嘴,老严便将半缸浊酒都倾入了老何嘴里。
老何嗓子里像有铁丝刮过,他呛咳着坐起来,穿衣服。这才看见,他床旁的窗台下,散落着破碎的酒瓶子。
屋里其他睡觉的人也都被闹醒。纷纷坐起来穿衣。老何拿着自己的茶缸子,到院子当中唯一的自来水龙头那儿,准备漱口。这时老潘已经漱完口了,对老何说:“他喝了一夜的酒。我刚起来他就邀我一起喝,我略迟答应了一会儿,他就往我脸上泼酒,又摔瓶子!”老何说:“老脾气嘛。”老潘皱皱鼻子说:“只怕是……这回的脾气,要闹出大事故!”老何跟老潘都朝屋里望,只听里头小疙瘩在大声地嚷:“你甭冲着我来!我可不怕你!你离我远点!你嘴里的味儿比放屁还臭!……”
大芝麻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张纸,摇摇晃晃地往铁栅栏门外跑,老潘对他喊:“天都大亮了,你还河边露腚去!”老何摇头、叹气,接水、漱口。
老何他们绿化队,一周只休星期天一回。这一天的休息,因此显得非常金贵。老何一边刷牙,一边盘算,应该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应该做的,比如,去滨河路10号楼103室,那里有个肖先生,私下贩大米,一斤能比粮店便宜一毛钱,比农贸市场的也要便宜个七八分钱,这样算下来,买他一口袋,五十斤就能省下差不多四五块钱;上回买的米眼看要吃完了,应该去那肖先生家买米了。可以做的,是到文化宫门外抓福利彩票去,但一张彩票就得两块钱哪,大奖小汽车,想都别去想,可是那回老潘手气好,两块钱摸了一套玻璃酒具,他也不贪,在那现场就三块钱卖了出去,倘若我老何摸了那么一套,我就留着,带回家去,自己家里摆着也体面,亲朋好友家办喜事,拿去当个礼品,也保管晃花众人的眼睛……
老何还没抹干净嘴边的牙膏沫,铁栅栏门外忽然走进来大女婿德光。
德光满头大汗,走近他跟前就要讲话。老何打个手势把德光止住了。
搁回牙具,老何把德光引到那院子尽东头的花棚外头,僻静处,问他:“你被裁减了么?”
德光摇头。老何松了口气,说:“是呀,你年纪轻轻的,咋能裁减你这样的呢?昨天我们绿化队魏科长也给我们传达了,那精神是,城里下岗的职工越来越多,所以,像我们干的这些个活路,外地民工只能留三分之一,裁减下的名额,要留给城里下岗的……”德光问:“爹,你给裁减啦?”老何挺直腰板,生气了:“我一不老二不懒,凭什么裁减我?”德光低下头,老何叹口气说:“是呀,我们这儿裁减,恐怕是从年岁大的裁起……要论年岁,我怕也悬……那个老严,你见过的,他比我大四五岁,又懒,科长老早想轰他走,那回他没等到下班时间,就跑回来,在这外头护城河边钓鱼,让骑车路过的科长逮个正着,一罚就罚他一百块,一百呀!就是想把他罚得没饭吃,让他自己滚蛋……那老严也可怜,跟你我不一样,他农村里已经没亲人了,听说十年没回去,家里那老屋都塌了一半了……他算是这绿化队的元老啦,所以他占着我们那宿舍里头的小套间,破烂塞了一屋子,就把这儿当成家啦……这回科长手里有圣旨,不再留一点情面,昨天会上,当着我们大家宣布,把他裁了,让他尽快搬走!他就喝了一夜的闷酒,我还没睡醒,他就撒开酒疯了……唉,唉,造孽哟!……”
小疙瘩跑了过来,也不管德光在那儿,只冲老何喊:“何大爷,走,去滨河公园看摔跤去!”
老何现在很不愿意人家叫他大爷,大爷,那不就是老头子的意思吗?老头子,那不是就该被裁减吗?老何很不耐烦地回应说:“谁是你大爷?看什么摔跤?一边去!”
小疙瘩被激怒了:“咦,大爷都不爱听,想我叫你什么?叫爷爷吗?”
老何一听更不入耳,把手使劲一挥;小疙瘩平时本是常跟老何耍戏的,以为老何的意思是要跟他比试比试;嗬,这个老菜帮子,原来是不服老啊,怎么着,那咱可就不客气了!小疙瘩揪过老何的胳臂,想把老何扳倒,老何从容应战,两个人扭在一起,僵持了数秒,忽然老何一个巧劲,把小疙瘩放倒在了地下;小疙瘩拍着屁股站起来,水龙头那边几个人为老何喝彩,也有嘲笑小疙瘩的。小疙瘩倒不恋战,嘴里嚷着:“咱们以后再来!”一溜烟地奔滨河公园去了。
老何这才问德光:“你来,什么事?”
德光说:“长颈鹿,把我告啦!”
老何问:“你咋晓得的?”
德光说:“莲芳把电话打到德祥那儿,德祥昨晚来跟我说的。长颈鹿告我拐带妇女儿童……说镇上派出所放了话,要把我捉去归案呢!”
老何说:“你看你看,果不其然吧!我早跟你说过,不能那么样嘛!”心里一烦,就蹲了下来。德光也蹲下。翁婿二人脸对脸蹲着。德光掏出香烟,递了岳父一支,又用打火机给点了火,自己再点燃一支,猛抽一口;老何手里夹着烟,无心抽,训斥说:“闯出祸来了不是?那长颈鹿是好惹的吗?那婆娘也太浪荡!……德祥他什么态度?依我说,让那婆娘抱着那丫头,回长颈鹿身边,事情不就了了么!”德光只是低头猛往肚子里吸烟,老何就知道德光和德祥两兄弟是一样的心思。
不用德光开口,老何就知道他所来为何了。老何吸了口烟,叹口气说:“我眼看也要被裁了。留下点钱,是要带回家的。我可不能帮你往那无底洞里填!”
德光说:“不是无底洞。莲芳电话里说,人家打招呼了,请一桌席,再拿三千,就保证不抓我。”
老何说:“保证?谁给你下保证?这事,长颈鹿占理。与其拿钱给抓人的,莫若拿钱给告人的。长颈鹿他开口多少?”
德光把烟往地上狠捻,骂道:“狗日的!他要两万!”
老何不说话了。扭头望着花棚里那些从街心花坛撤回来不久的残菊,心里发堵。
德光说:“抓我,他们哪儿抓去?大不了我几年不回家。只是,这事不及时了断,莲芳在他们眼皮底下,那日子可就难过了……”嚅嗫了一阵,接着说:“我手头有一千五,德祥有八百,再有一千足够了……凑齐,赶快给莲芳兑去……”
老何眼睛还盯着残菊。有朵枯黄的残菊仿佛在跳,要跳进他眼里去了。
听见德光站了起来,并且说:“我来,说一声,让爹知道罢了……不是为了……我再找别人去……爹,我走了!”眼睛的余光里,少了黑乎乎的一团,并且听见脚步声渐远。
老何蹲不住了。他掐灭香烟,把剩下的半截烟搁到上衣胸兜里,站起来,朝铁栅栏门那儿望。已经没有德光的身影。他突然像子弹一般地追出那铁栅栏门去,德光的背影在护城河边晃动,离那门已经有几十米远。他吼了一声:“德光!”那吼声令路过的人们惊诧地朝他张望,他全不在意,只是朝回过身来,站在那里发愣的德光,快步走去。走拢,他从别在腰带上的一个油光光的黑钱包里,掏出一叠对折好,并且用一根橡皮筋箍紧的钞票,递给德光;他从牙缝里挤出这样的话来:“龟儿子!这正好一千。你就往那无底洞里扔吧!……”德光接过收起,只是说:“我下个月就还。”老何牙筋乱蹦一阵,说:“你还!你不再给我惹事,我就阿弥陀佛了!我只是想起莲芳,还有她带的那两个娃儿,可怜啊!……”说完,扭身就往回走。
天光大亮。护城河边的垂柳下,已经有三三两两持竿钓鱼的人。老严也坐在岸边钓鱼。那老严醉醺醺的,蓬头垢面,衣服皱皱巴巴,而且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浑身散发出酒气恶臭,可是,他手里所拿的那根又长又粗又亮又光的渔竿,却是很高档的,连同附带的渔具,比河边其余那些衣冠楚楚的钓鱼者们,都要胜过一筹。
老严居然没有醉眼昏花,招呼老何:“伙计,一会儿我炖鱼汤,就咱俩喝,他们都他妈的滚一边去!”
老何没理他,只管往回走。那护城河边,有规律地交错栽种着垂柳和桧柏,垂柳已然相当粗大,垂枝如巨伞,桧柏也已高大如塔;有的桧柏那朝河的一面,底部不知怎么豁露出一大块,形成龛状;老何快走拢绿化队宿舍时,忽然看到一株桧柏的“龛”里,有一泡新鲜的粪便,赶紧挪开脚步,捂着鼻子离开了。那肯定是大芝麻清早的“杰作”。
老何回到了铁栅栏门里。那里面是绿化队的地盘。这一带的绿化队有两种。一种是园林局的绿化队,负责管理护城河两岸和马路两侧的绿化带,以及街头的花坛绿地;一种是街道办事处的绿化队,负责居民楼前后的绿地花坛;老何他们属于后者雇用的外地民工。街道办事处的这个绿化队,占有的一块地盘不算小,然而里面的设施却极为简陋。有一座花棚,里面勉强能养些个常见的花卉,以供节日在护城河桥头摆放出一个立体花坛;此外就是一排平房,其中一大间套一小间是民工宿舍,另一间是厨房,还有一小间是堆放工具杂物的。院子里有个唯一的自来水龙头,饮水、盥洗都靠它。搭了一个简易的厕所,因为粪便并无清洁队的人来清除,只能是民工们每过一段时间自己掏出,合上土拌为有机肥,拿到绿地花坛去施用;民工流动性大,特别是年轻的民工,没人留恋这份工作,所以他们特别不喜欢淘厕所,而且特别不能忍受那简易厕所的肮脏不便,因此,像大芝麻那样跑到护城河边的桧柏底下大行方便的情况,屡见不鲜。
老何回到院子里,老潘从厨房里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出来,问他:“你怎么还不做饭?灶火正旺呢!”因为是绿化队,四季都有很多剪下的枝条可充柴禾,所以他们很少烧煤做饭。这种生活状态,跟农村相差无几;甚至于,还不如——现在不少农村里,也兴烧煤了。老何对老潘说:“不饿。”
老何进了屋。别的人都走光了。老何坐到自己的床上,闷闷的。老潘跟进来,坐到唯一的一张破桌子边,喝他那一大碗热粥,粥里只有几根咸菜丝。
窄长的屋里,两边靠墙一共立着六架双人床,只有迎门的地方,老何睡的,是一张单人铺。老何坐了几分钟,便上床,倚着被子垛。
老潘呼噜呼噜喝完粥,既是自慰,也是劝说老何:“裁减就裁减吧。你看,这是个什么窝儿啊,咱们农村来的,哪个家里不比这宽敞?就是他们那住高楼里的,说是什么这个长那个官的,屋里东西可能值钱得多,可论住的间数,比得了咱们吗?咱们哪家不得六间八间的?……”见老何不搭话,又说:“是呀,图的就是每月拿点现钱罢咧……可是,这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连小疙瘩、大芝麻他们,都嫌少,要不是一时找不到别的活儿,他们才不愿意在这儿混呢!把我裁了,我一时也不走,我倒想看看,究竟哪个城里下了岗的职工,给这么点钱,能来干这些个活儿……”老何还是不搭理,闭上眼,养神的模样。老潘叹口气说:“你也活动活动。不愿去滨河公园看摔跤,那文化宫门前有福利彩票,拿两块钱试试手气,保不定就蒙上个大奖……嘿,那时候,你裁减我?我还先把你裁减了哩!……”说着,出屋到水龙头那儿洗碗去了。
老潘哪知道老何的心思。老何脑子里,转悠着的,全是大女婿德光惹出大麻烦的事。德光好比是个车轴儿,一转悠起来,那车辐竟伸伸缩缩的,越转越长,勾出远远近近无数的人和事来……
大女儿莲芳,怎么就给了德光的?媒人不是别人,就是德光他妈。
德光妈,想起来,也着实可怜。1958年,搞“伙食团”,一开头,大家敞起肚皮吃;盛饭都盛个“帽儿头”,上头还要堆菜放肉,浇油辣子,一碗吃完,又盛一碗,吃不完,就往食堂外头水渠里倒,大热天,惹得苍蝇搅作团地飞;现在城里不少人也都知道,那以后,先是没了肉、菜、油,后来,渐渐地,把留种的粮食都差不多吃光了,结果到那年入冬,就大家饿肚皮,有人浮肿;第二年,就接二连三地饿死人。德光妈,她的爹,死得最早,不过不是饿死的——那还是“伙食团”最红火的时候,省城报社的记者来照相,“伙食团”主副食花样多达三十多种,真是比共产主义还共产主义,赛过天堂里的天堂,坐下来随便吃,只别往家里拿,吃进多少都由你!那德光妈的爹,记者说他形象好,是共产主义新农民的标准模样,大概是要把他照下来,印个成千上万的,好拿来当新门神,换下那秦叔宝和尉迟恭吧;记者让他吃这个,拍一张;吃那个,拍一张;记者走了,他还吃个没完,整个人,成了个无底筐了;结果,他吃完,差点站不起来,好容易挪动了脚步,摇摇晃晃的,走出没多远,就在田坎上,大吼了一声,两只胳臂伸出去,像落水的人想拼命抓住根稻草,訇的一声,栽到水田里去了……公社卫生院后来给他检查了,说他死的那个原因,文明词儿,叫“胃崩溃”。德光妈出生的时候,她妈就得产后风死了,爹再一死,孤女一个,谁照应她?亏得还有个叔叔,那叔叔,村里人众口一词,都说是个老实磨盘,任人推,不惜力;那婶子也憨,有人说两口子,恰好比一个是磨底,一个是磨扇;可是这么一对石磨夫妻,到众人都没得吃的时候,也难帮衬德光妈一把米半把豆——那时候自然还没有德光,他妈那时候十五六岁,还是个黄花闺女;那大饥荒的日子里,能活下来的,要么是能偷吃食的人,要么是老天爷不想把他收走的人;白天,大家装模作样地集合上工,天一黑,绝大多数的人,就都往田里跑,才拳头那么大的瓜,埋下当种的红苕块,才灌上浆的青苗……凡能填进肚子的东西,找到什么偷什么。那德光妈的婶子,干活路还行,偷吃的外行,千不该万不该,偷到公社撑面子的“实验田”里头去了!这还得了!公社的干部,他们家里都有吃的,知道底下的农民没得吃,偷吃的,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管;可你偷到“实验田”里了,那还能饶吗?就召集了大会,批斗了德光妈的婶子,那妇人也是,肚子都保不住了,还顾什么面子?可她就是想不开,当天晚上,一根绳子,吊死在村头的苦楝树上了——那树上的苦楝子早被采光,连树皮都被剥去了一半,半死不活的——村里的干部也不往上报告,匆匆忙忙地,用席子卷了,给埋了;只当是又饿死了一个吧!老何家乡的村子,是丘陵地带,各家各户守着一笼竹子,互相隔着水田旱地,那么样的一种自然村;也有好多户人家,聚在一起住的,不过再多,也还是比北方村落那种聚居的人户,要少。1958年入冬,不光是缺吃的,因为大炼钢铁,竹子都砍去充作燃料了,村子就更显得冷清清、光秃秃了……到夜晚,谁还舍得点灯用油?一片黑暗,比锅底还黑得沉,黑得酽……德光他妈,那一天,正一个人坐在冰锅冷灶的破屋里,饿得发呆,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模模糊糊,认出来,是她叔,往她屋里饭桌上放了个坛子,瓮声瓮气地说:“你吃。”说完就转身走了……那坛子里,是煮熟的肉……对,后来满村人都知道,那是人肉,是德光妈她叔,去埋人的地方,把她婶子刨出来,扛回家去了……后来从他家里,查出了十多个坛子……最后,也没把德光他妈的叔叔怎么样,那人一直活到如今,吃得胖胖的,像只大坛子……
这样的叔叔,怎么还能理?那时候,村里有个女子,七转八转的关系,嫁到新疆去了,几年以后,竟牵着白胖的娃娃,扬眉吐气地回娘家来了!于是满村的人,都知道新疆原来不错;于是她回新疆的时候,就带走了两个女子;于是人们都说,这两个苦女子,要去那地方生甜瓜了。所带走的女子,一个是老何的妹子,一个就是德光他妈。她们后来,果然在那遥远的地方,生下了甜瓜。德光他妈不光生下了他,还生下了他弟弟德祥。忽然有一年,德光他妈,带着他和他弟弟,回村里来了。那当妈的脸色蜡黄,两个娃娃却白白实实的。德光他妈死了丈夫,回到村里,回到原属于她的那间几乎倾倒的茅草屋,村里人重新接纳了她。村里的妇女们在池塘边洗衣物时,议论的话题之一,就是德光他妈,这个并不算老,又很能干的寡妇,会再醮给谁呢?有说合的,有猜测的,都没成,都不对;几年以后,村里有个女子,七转八转的关系,嫁到黄河边的平原上去了,没多久,她也是扬眉吐气地回娘家来了,转回去的时候,也带走了几个女子,其中就有德光他妈,德光和弟弟那时候还小,就都随她去了那边。
二十多年前,世道往好里变。那时候两句俗话传得很广: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老何他们村,吃粮不再犯难,像德光他妈那个叔叔当年那一排坛子的故事,年轻人或许已经不太清楚,或许偶尔听老辈“说古”时提及,会摆摆手说:“那是饿疯了。莫讲了莫讲了,听了作呕。”日头晒着,大雾罩着,稻谷割了熟的,再插新秧,不知不觉地,老何的大女儿莲芳,该找婆家了;可巧德光他妈,又回村来了,东家坐坐,西家望望,一天,主动找上老何,爽快地说:“这边找紫阳,那边找万里,你不缺粮,我家有米,也算是门当户对!莲芳不消说是好女子,我那两个你是见过的,如今都比你还高大壮实,你愿莲芳随那个,尽你挑!”老何说:“你我清楚,德光德祥也清楚,只是还有不清楚的……”德光他妈就一拍大腿:“你带上莲芳,去亲眼看看,那还有不清楚的么?”
老何早有心,走出巴掌地,见识大世界,于是,居然就带着莲芳,去了那黄河边上的平原。那边的田地,哪儿像自己乡里,东一角西一拐,到处鼓出丘陵包,真是一望无际,没个遮拦。那边的村子,屋子连屋子,见不到一笼竹子,欠绿欠池欠水气,老何很不以为然,可是走近德光他们家,没见着人呢,先听见锯子斧子锤子一片的响声,啊,正盖新房哩!在这一片的响声里,老何把莲芳嫁给德光的决心,便坚定起来。
两年以后,老何他们村正式实行分田到户,德光妈祖传的那栋老屋,顶子上已经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绿苔,梁柱都明显歪斜了,却一直还没有倾倒,这就意味着,那还是村里的一户人家。德光和莲芳回到了村里,住进了那栋祖屋,于是他们也就分到了自己的份额,种起了责任田。老何帮助女婿,先是修整了老屋,后来又盖起了新房,并先后有了一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子,两家就近有个照应,从此粮囤不见底,人脸有笑纹,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吧。
乡里人,一辈子,也就是三桩大事:盖房子,娶媳妇,生娃儿。东西南北,乡村的面貌可能相差很大,人的心思,不出这三件事的圈儿。德光大体上完成了三件事儿,只是房子落伍,还得再努把力,挣钱盖起两层的小楼,这辈子才算圆满。为了挣钱,他来了北京,在市政工程队当临时工,给铺管道、线路什么的挖沟开槽,工资不算低,每天十五块,管住不管吃。德光虽说离开了那黄河边上的村子,可是对他妈,还有弟弟,很是顾念;后爹得了肺气肿的病,家里艰难起来,弟弟德祥老大不小,娶不上媳妇,德光竟比他妈还着急,头年春节回家过年,便去找了那长颈鹿。
长颈鹿是个什么人?脖颈比常人长好大一截,那是不消说了;这人在镇子上,明面上,开着个杂货铺,其实,左近的人无人不知,他那铺面后头,天天设着赌局,他坐庄抽头儿,稳稳地发着财,要不是他随来随花,手头散漫,怕是一方的首富了;据说跟镇上管治安的什么人有勾结,所以他那赌场,“严打”的风声紧时,或许停上几天,甚或不巧被上头来的检查团什么的,突然堵上,给带走拘押,但到头来,也无非罚点款子,依然放回,那赌局照开不误,而向检查团告发的某某人,可能家里会失火,或娃儿会掉进池塘……
老何现在被唤作老何,其实新社会起算时,还不足十岁,对旧社会的印象,并不深刻;听老辈子说,那时候镇上有赌场,有烟馆,有妓女,乌七八糟;老何在被人唤成老何之前,虽说也经历过些个糟心的事,像“伙食团”散了不久,父母就都相继得浮肿病死去;也目睹过,比如说德光他妈的叔叔,家里忽然十来个坛子里都腌满了肉,还有“文革”当中,把镇上村里一大串干部,头上戴上纸糊的高帽子,用一根长绳子捆在一起,牵着到田里“游垅”……可是,总体而言,这以前,离村十八里的镇子虽然很大,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镇,却并没有什么复杂奇怪的人和事,没有过长颈鹿这种人存在,那时候镇上也没有电视,谁看过《动物世界》的电视节目?谁知道世界上还有长颈鹿那么一种活物?也就谁都不会得到个长颈鹿的绰号,对不?粮多米不缺了,必生粮蠹米虫,是不?这些年,镇上变成了花花世界,长颈鹿似的蜘蛛蛾子,也就多了起来。老何是不跟这样的家伙来往的。德光却去找了长颈鹿,不是去赌,是去跟长颈鹿,更准确地说,是跟长颈鹿的老婆眯眼儿,谈给德祥介绍对象的事儿。
长颈鹿明里开杂货铺,暗里开赌场,那半明半暗的生意呢,就是婚姻介绍。一般来说,花个五百元介绍费,他就能让光棍娶上个头嫁的女子,花三百元的介绍费,则能落实一个再醮的寡妇,在那撮合的成功率上,居然远近口碑相传。这项业务,后来主要由眯眼儿来做。眯眼儿之所以叫眯眼儿,倒不是眼睛小成一条缝,而是她总像是在眯着眼儿笑,又无时不刻地,总在嗑瓜子儿,嗑的还都是杂货铺进的好瓜子,常常是所谓的阿里山瓜子,台湾风味。德光找到她,说是要给德祥找媳妇,眯眼儿嘴里啐着瓜子皮,一双眯笑的眼睛只是上下打量德光,问:“你那兄弟,也有你这般高,这般壮?”德光说:“新疆生的,咋个不高,咋个不壮?比我还能做活路呢!”眯眼儿嘴里不停地嗑着台湾风味瓜子,命令说:“吃完晚饭,把他带到镇东竹林子那儿等我!”德光也不细想,为什么要约在那么个地方,吃完晚饭,把回乡暂住的德祥带去了。眯眼儿果然一路嗑着瓜子儿来到了竹林边,下死眼把德祥盯了个透,问:“没病吧?”原以为要先问财,没想到只关心身体,兄弟二人忙一齐回答:“没得没得……”眯眼儿啐出一口瓜子皮,拉起德祥手说:“跟我来,我要检查的!”又命令德光说:“你莫动,在这外头守着!不许惊动了我!”说完,竟把德祥牵进了那竹林深处;那时候,夕阳西下,竹林被照成一派棕红,风不大,竹叶却簌簌地响个不停……过了好一阵,眯眼儿先出来,又摸出瓜子嗑着;德祥出来时,还在系腰带,脸比那落山的太阳还艳。德光问:“咋个样?”眯眼儿说:“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不来这儿,到镇西汽车站那边的老桑树底下,给你们带个美人儿来。”德光心下疑惑,有这么简便的事儿么?问:“准备多少钱呀?”眯眼儿把瓜子皮啐到他脸上,笑道:“有多少,都拿来!嗬嗬,还怕人财两空呢!”说完,扭着屁股走了,一路把瓜子皮啐成一道线。
第二天,哥俩来到老桑树下,左等不来,右等无影,心想眯眼儿戏弄人呢,却忽然那边要开往县里的长途汽车上,一个女子伸出头来招呼:“来呀来呀,还等什么呀?”那时汽车已经坐满了人,就要关门启动了。哥俩跑过去,跑到车门口,德光在前头,要上去问话,被眯眼儿轰开了,只一叠声地叫德祥上去,德祥刚踏上去,眯眼儿就嚷:“关门呀!开车呀!”司机也就关门、开车,把车屁股对着德光,喷出好大一股黑油烟,德光呛得猛咳一番,咳完了,还没明白那算怎么一回事儿。
就这么着,眯眼儿那婆娘,叫上德祥,私奔了。她还带走了跟长颈鹿生下的三岁的一个闺女。这算怎么个婚姻介绍啊?她竟把自己,白送给了德祥!还不仅是白送,搭上的也不仅是一个闺女,还有她的私房钱、金银首饰什么的!德光明白过来以后,赶紧也离开了村子,没直接回北京打工的地方,去了他妈那儿,果然,德祥跟眯眼儿早到一步,眯眼儿还是不住地嗑瓜子儿,但是追着公婆喊爹叫妈,顶头见了德光,嘻开嘴便叫哥哥,倒好像嫁给德祥多少年了似的。德光把德祥拉到一边,问他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德祥脸又比落山的太阳还艳,吭吭哧哧地,却也道出了所以然——眯眼儿说,那长颈鹿,两三年了,要么那玩意儿硬不起来,要么,没等她得着快活,先就泻了;她可不愿意再守活寡,而德祥呢,她那天竹林里一试,真是英勇善战!少有的能让她尽兴的豪杰!……德光听了目瞪口呆,问:“那长颈鹿早晚知道,能把你们放过?”德祥说:“眯眼儿说,她不是我们那县的人,跟长颈鹿,并没扯过结婚证,不过是住在一处,生过一个女娃罢咧……她说就是长颈鹿追过来,也不怕……还说让我跟你先去北京,我找到活路,马上把她接去,女娃留给咱妈带,她随后到了北京,要跟我,有个大发展呢!”德光听了,倒也是个办法,于是乎,就那么真的实行起来……结果,惹出了官司。若非这样一环环一步步地了解下来,判德光、德祥两兄弟拐卖妇女儿童罪,那真是万人称快、无人同情哩……
老何在绿化队宿舍的床铺上,倚着被子垛,把这无数的往忧近愁,都勾起于心头,煮成了一锅酸辣汤。最后,他迷迷糊糊地,一会儿仿佛莲芳在跟前哭诉,长颈鹿如何到家里跟她要人索钱;一会儿仿佛德光戴着脚镣手铐,被押往什么地方,说是要枪毙;一会儿仿佛他用手死死地抱住刽子手手里的枪管,苦苦哀求他们;一会儿又仿佛镇上管治保的官儿,一手用牙签剔牙,一手拍着鼓鼓的衣兜,笑着说:“没事了没事了……”后来,眼前只觉得有好多蛾子在飞,又觉得自己撇开手脚成了一个“大”字,在凌空飘落,轻轻地飘,缓缓地落,一点不难受,一点不害怕,忽然一阵风,自己竟“大”得往上翻转起来,真痛快,真好耍……
中午
老何闭眼想心事,想着想着睡着了,身子本来倚着被子垛,后来不知不觉往墙边歪,歪到米口袋上了。那米口袋已经快空了,他身子顺势一滑,滑成个平躺的姿势,米口袋恰成了枕头,他就枕在上头,居然打起鼾来。
他们绿化队的民工们,约定俗成,都把自己的米粮,搁在自己的床上,一般都搁在枕头边,白天叠好被子,就把被子摞在枕头上,挡住装米粮的家伙——多半是尼龙编织袋,也有用厚纸匣子的;他们每月三百元的基本工资,全勤者可多得五十元的奖金,逢年过节则有二十或三十块的福利;住宿不收床位费,烧柴火也不算钱,但三顿饭自己负责,为节约计,他们都想方设法一次买几十斤乃至上百斤米面,存起来吃;宿舍里曾发生过偷钱的事,但从未发生过偷拿别人粮食的事,而且,互相借钱的事常有,而借粮的事始终没出现过;绿化队的临时工是一池活水,尤其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们,一旦找到更好的工作,马上跳槽,因此对于不能染指他人粮食这一戒律,从不曾“约法三章”,更不可能每次新来了人,由谁出面“统一思想”,完全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么个格局——但又不曾发展到大家把粮食集中一处存放的局面,总是各自放在枕边。
老何梦来梦去,到头来又梦见了老婆。小青年老何老何地叫着,其实他属蛇,只有五十七岁,火力还旺。这些年来,老何从电视里,看到了不少亲嘴乃至床上翻腾的镜头,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只是想到自己,还是觉得不能那么样做;干那事,怎么能点着灯呢?又怎么能让女子,骑到自己身上呢?正经人,还是该摸黑做,在上头做。城里人,往往把农村人,想得很蛮,其实哪里的人,都有正经的,有蛮的,老何自己的见闻里,倒是城里人蛮的多,比如那东滨河路的什么俱乐部,连个窗户都没有,两扇大门总是关得紧紧的,据说里头有人造气候,进去的人洗一种澡,叫什么桑拿;偶尔能看见,从漆黑锃亮的小轿车里,跳出腆着肚皮的大款,往那门里去,门扇开启时,能望见那里头,黑幽幽的,有浓妆艳抹的,什么“三陪小姐”,在那儿迎接,裙子长长的,却裂开大缝儿,露着大腿;跟老潘讨论过,啥子叫“三陪”,据说“三陪”里没有“陪睡”,可是,有时就看见,闪来闪去的霓虹灯光底下,有那样的小姐,随着大款出来,上了大款的车,他们总不是去扯结婚证吧?……老何在这绿化队三年了,宿舍里,荤话不少,可是行为上,并没一个出格的,就拿那老严来说吧,奔六十了,还没娶过媳妇,有时候,喝醉了,心里难熬,半夜里,会坐起来,骂自己:“他妈的!你给我滋出来呗!”听见他扯些个纸,嗤啦嗤啦地响,就知道他在挤擦什么,被他吵醒的,都不笑,平时最看不起他,最讨厌他的,却可能在黑暗里,联想到关于自己的什么,为他轻轻地叹气;年轻点的,还没娶上媳妇的,打牌斗嘴之余,说起这事,都是想着,怎么能多挣些钱,回家盖起房子,准备好聘金,求做媒的牵线,正经娶个媳妇;城里人或许会说,这是不懂爱情;可老何周围的民工,没一个乱来的,你或许说,那是因为穷,没钱,自然没法子嫖,没法子“包二奶”,没法子找私密的处所会情人……实说吧,你是不是觉得农村里来的,多半会铤而走险?老何可以做证,他的这些守着粮食睡觉的同类,不管火旺了多难熬,没人想去强奸妇女!老何自己,就总是“精满自流”地妥善处理此事。当然啦,依城里人的看法,像长颈鹿、眯眼儿他们那种“中介”,把更穷的人家的女子,嫁到穷得除了花钱托他们牵线,莫得别的法子的光棍家里,不仅是不懂爱情,还根本是不道德的事情;可是,老何有他的道德观,那也是很多很多像他那样的,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共同的道德观,那就是,只要那女子不是拐骗来的,来了以后睡觉时做那事虽说不主动,却到头来并不抗拒,然后能一起过起日子的,而且男方买婚的钱又是辛辛苦苦、用汗水挣出来攒起来的,那么,就合情理、符道德,不该对其说三道四,更不要去把人家拆散……
老何的白日梦,被一阵扳动肩膀的摇动给击成了碎片,他一惊醒,便猛地坐起,只听见一个最悦耳的声音在说:“爹呀,你啷个不盖上点呀!秋凉了,你莫冻出病来啊!”
睁圆眼睛细看,是三女儿莲弟站在了床边。老何脸上的笑纹立即涟漪般荡漾不止,忙招呼:“你哪会儿到的?我说略靠一会儿,养养神,谁知就睡过去了!”
“爹,还有我呢!”听见这一声,老何的眼睛里,才收进了三女婿建煌。“啊,啊,好,好好好。”
老何满心欢喜。
老何生了五个闺女,如今大闺女莲芳就在本村,二闺女莲蓉嫁到了四十里外的村子,五闺女莲锦就唤作幺女,招赘了个女婿,在家跟老婆一起过;三闺女既然取名叫莲弟,自然是盼望她下一个是弟弟,谁知还是个女娃;一连生了五胎,胎胎无男,老何心里自然异常苦恼,尤其是,他本身已是单传,现在竟传不下去,他这一房,难道命该灭绝无人了么!老何盖起的新屋子里,堂屋正中墙壁,和别家一样,上方特意砌了块凸出的石板,上面贴着写有“祖德流芳”的红纸,下面条案上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牌位两边,是每年一换的对联,那红纸匾上“祖德流芳”四个字年年重写,多年不变,对联却年年换词儿,而且里头总嵌着“设计师”、“领路人”、“改革开放”、“跨越世纪”等最贴近时事政治的词语,都是书写者从报纸上提供的新春联里选出来的,极富时代气息;但条案下边,正中却又供着土地菩萨,两边一侧是招财童子,一边原来是送子郎君,自从老何被做了结扎手术后,就改成了送宝郎君。如今老何不在家,老婆每天清早,在案上香炉里替他燃一支香。他虽说没生儿子,苦恼难消,但老何从不怪罪老婆,对落生的闺女们,也很疼爱,三闺女没能招来弟弟,他也并不因此迁怒于她,四闺女三岁上得急病坏掉了,他落泪不止;招赘了女婿后,他也就觉得,自己算是续上了香烟。像老何这样的农民,其实很多,他们内心里固然重男轻女,却并不像某些城里人所想象的那样,对亲生的闺女,会失却父爱。就老何而言,他对三闺女莲弟,不仅绝不嫌弃,竟还颇为偏爱。长大成人的四个闺女里面,唯独三闺女莲弟,他一直供她念完了小学,而莲芳只念到第四册,莲蓉和莲锦也只念到第八册;这还不算,莲弟五年前和建煌闯北京来了,老何送他们到镇上长途汽车站,在车站旁那株老桑树下,老何把一沓带着他身上汗气的钱,塞到莲弟手里,跟她说:“你去了,趁年轻,学门手艺,这是我给你备的学费——连你妈她也不晓得呢,你莫吵出去……”莲弟揣进怀里时,喉头热了,心想爹辛苦一年,打下的棉花,扣去成本,统共才赚得六百来块钱,这一沓钱,是爹多少个日夜的血汗?这个从来少抽烟、无客不喝酒,闲下来就两手操起竹篾编筲箕的,头发花白的亲爹啊,可怎么能辜负你的嘱咐呢?……莲弟到了北京,果然用那份学费,上了个培训班,后来进了一家合资服装厂,当了技术性很强的熨衣工,工资比一般进城打工的农民高一大块。
莲弟的婚事,老何也最满意。人家小两口,是自由恋爱呢!那建煌,主动追求莲弟,学着电视连续剧里的套路,搞了不少的名堂,比如那镇子上刚出现冰激凌那玩意儿,有什么“鸳鸯双杯”的品种,贵得吓人,好像是,两块八毛钱一份,他就买来,跟莲弟在集上,当着无数的人,紧靠在一起,用小木片儿,剜着那“双杯”,吃得嘴角都粉红粉红的……
按说,老何家,跟建煌家,门不太当,户不太对,怎么讲?要知道,建煌他爷爷,是个道士;这在二十多年前,可不是个体面的身份,而老何家,是贫农,很体面的啊;这十几年来呢,建煌他爹,从他爷爷那儿,彻底接过了道士的衣钵,几乎整天地戴着“四块瓦”的济公帽,穿着法衣大袍——那帽儿上和法衣领口上,都绣着绿颜色为主的龙纹草叶——手里还总拿着个牛尾拂尘,以镇子为中心,方圆四十里左右的地面上,今天这个请,明天那个迎,有时用客货两用车载,有时就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搂着个穿牛仔裤的新农民的腰,往请他的地方去……他主要是替人家看风水,还有就是主持白喜事的超度仪式,连镇上的官儿们,家里有了相应的事情,都恭恭敬敬地请他呢,他倒是不分高低贵贱,童叟无欺,看一次风水三百元,行一次超度五百元,收费标准一律取齐,其实有的主家为了讨个吉利,还非要多给,更别说主动往他家送实物了,由此你说他该有多富?老何家呢,如今跟他家一比,那真是名副其实的贫农了!虽说门户不那么对榫,但一来孩子们自己愿意,二来老何对建煌爹所干的这一行,很是敬服,加上老何的老婆,是如今那一带农村里,所剩不多的,会唱十三套“丧歌”的女子,常被建煌爹约去,参与白喜事的仪式,每回也能挣个百八十块的,两家的关系,由此近了一层;而建煌他爹呢,常赞老何是个难得的本分人,说是倘若天下揉泥巴的农人都能像他那么憨厚老实,就是天塌下来,这个国家也能撑住不倒;至于为什么偏老何这一支绝了后,他解释说那是因为何家祖坟未曾选好坟址,而公社化时期,坟已平了,如今也莫奈何了!总之,莲弟和建煌的亲事,二人既是自由恋爱,两家大人又都拍手称快,当然办得顺顺遂遂,真是皆大欢喜。送陪嫁那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两家的娃儿,以及当时还没招女婿的幺妹子,还有岳母家的亲戚,齐上阵,排长龙,抬着各色嫁妆,基本上按着当年游斗镇上“走资派”的路线,游垅展示,轰动一时,因为其中有老何亲手打制的红漆鹅脚盆,那是几乎已经失传的式样,在金黄的油菜花映衬下,格外鲜艳夺目,引得老辈子们话旧喟叹,也引得新派农民后生们拍掌称奇……
莲弟和建煌把一双儿女留给妈照看,闯到北京后,落脚在天竺镇。天竺国际机场世界闻名。进出天竺国际机场的中外旅客们,一般并不会路过天竺镇;这个镇子呈现着城乡接合部的混乱面貌,一些新的建筑物很洋气,但大片的民居却又很乡村味;莲弟所在的合资服装厂的门面镶着玻璃幕墙,墙上凸出的厂名除了中文还有英文,莲弟每天进进出出很是得意;但莲弟和建煌所租住的民房非常简陋,实际上是镇边农民户原来用以堆放杂物的,就这么一间小屋,月租也要七十元,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外地民工涌入,房东不断声言要提高租金,新来的民工甚至想高价租赁还不易寻到空房呢。每当盛夏,老何便去天竺看望小两口,小两口热情招待,往往是,在屋外的小厨房里红烧出一大盘鸡腿,又拿出一笸箩花生,建煌开了一瓶二锅头,翁婿二人对坐小酌,莲弟打横相陪,倒也其乐融融,只是到了晚上,三个人如何睡觉,成了问题;建煌便在屋外两棵杨树间,绑了个麻绳编的吊床——那是他从镇上外资员工宿舍后门外捡来的,那里时常能捡到些可用的东西,甚至有人捡到过图像还很清晰的黑白电视机——开头莲弟说她睡吊床,老何哪肯?结果是老何盖着绒毯睡吊床,虽说身子放不直,却也能酣然一觉,清早醒来,树上雀儿叫得好欢,倒也别有风味。但是入秋以后,吊床不能睡了,老何也就不再去天竺,改由小两口进城探望他,当天来,当天回。
好久不见,老何有无数话要说,无数事要问,小两口也一样,尤其莲弟,未等爹爹开口,先就不住地嘘寒问暖,又喋喋不休地报告消息。因为老何识字有限,所以说好家里人来信都寄天竺,莲弟报告说,二姐莲蓉和二姐夫志雄也打算到北京来找事做,老何忙说:“快写信去,劝他们莫来,这里正裁民工哩!”建煌却不以为然,道:“今年春节后,志雄跑到成都,火车站挤得巴巴实实,像块大年糕,等了几天都弄不到来北京的票,只好拐回去了;那时爹听说了,还说志雄太没耐心,很盼着他来。其实那时候来,不如这时候来……”老何反驳说:“那时候没裁民工,我们这儿就还缺人;如今我们魏科长说了,就是有了空缺,也留给城里下岗工人,志雄来了,他怎么过?吊到屋檐下,变块腊肉么?”建煌只是笑:“来了自有办法。什么城里人乡下人,谁限制得了谁?那头一家城里人,他是怎么冒出来的?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乡下来的!依我说,你也不用限制,谁爱进城,谁进城;谁有本事,谁站得住脚,谁就留城里;谁站不住脚,或者到头来不喜欢城里,谁就离开……”老何训他说:“你总这么大模大样地说话!哪儿懂得世道艰难!我们这小小的绿化队,这些天尚且惊惊惶惶的呢,那河北来的老严,他就给裁了,喝了闷酒发酒疯,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你反正在机场有事做,每月四五百地挣着,说些个便宜话来让人夸你腰粗!”这时建煌便和莲弟交换眼色,莲弟还眨眼,阻止建煌说出什么,建煌却偏对岳父说:“爹,我们一起去下小馆子,边喝边摆龙门阵,要搬杠,搬个透,岂不痛快!”老何道:“下什么小馆?这会儿我们灶上没别人争火,去买些鸡腿,打些烧酒,蒸点米饭,就在这里聚,不是又省钱又方便么?”谁知莲弟也说:“今天就让建煌孝敬爹吧!”老何问:“怎么?建煌的季度奖大涨了么?”小两口又对了次眼,这回莲弟抢先把事情点破:“爹,什么季度奖啊,建煌他前个月就给裁啦!”老何一听,直发愣。
建煌落脚天竺镇后,先是在一家旅店烧锅炉,活路既累,工资又低,后来正赶上北京国际机场扩建新候机楼,破土开工,先搞基础工程,需要大量挖土方运沙石的小工,建煌很顺利地被招聘为了临时工;但随着工程进展,粗工需求量锐减,技术工需求增大,像建煌这样农村来的粗工,便陆续被裁减。但建煌是个有心机的青年,他在饱时便盘算着饥时的对策;在镇上过来过去的,他发现那些放了学的小学生,没多少可玩的;有一天他遇上一座新居民楼正往里搬入住户,一户人家那厚厚的弹簧床垫不知怎么暂时搁在了地下,结果便有几个小学生跑上去颠着玩,那户主发现后,一顿吆喝,孩子们才一哄而散;这给了建煌很大的启发。从机场新候机楼工地裁减下来以后,建煌就捡来些废钢筋,求在工地上结识的电焊工给焊了个两米宽三米长,能拆能装的架子,又从附近屠宰场弄来了几十条牛筋,把那架子支上,把那些两端编出套环的牛筋经纬交错地固定在钢筋架子上,再蒙牢蛇皮布,便构成了一个“蹦蹦床”,每天下午,建煌在小学校与居民区之间的一处街角,摆设他那“蹦蹦床”,小孩子们上床蹦跳,每三分钟,收费两角钱,如连续玩,还可优惠;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装置,居然大受欢迎,几天下来,就赚了一百来块!当然啦,他那是非法经营,很快有关部门的人就来罚他的款,也曾明令禁止他使用那未经检验批准的游艺器械来赚钱;但是,和镇上许许多多类似的个体经营者一样,建煌和那些有关部门的管理者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会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自动收敛暂不露面,而后者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地从他们那里获取一定数量的罚款,以为其奖金的来源,双方渐渐地磨合成了朋友般的关系。
建煌经营“蹦蹦床”,一个月下来,刨去所交纳的罚款,竟还赚了一千多块,远比在机场新候机楼工地当小工挣得多,且轻松自如!难怪这回进城,他执意要请岳父下小馆子。还声称,要换租个有里外间的住处,以后爹无论哪季去了,都可留宿在稳当的床铺上。
老何听了半天,也弄不清建煌现在的营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联想起建煌他老子,整日穿着那道士服,跑来跑去给人看风水、理白事,分明是搞迷信活动,按说属于非法经营,可连镇上的大小官儿,逢盖房、死人等事也都花钱请他,谁也不以为奇,可见只要是有买方,就必有卖方,而所卖的只要不是白粉人肉,甚或还于人虽无大益却有小益,也就自有个存在的天理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建煌他老子既然可以欢欢快快地在家乡当道士挣钱养家,建煌也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在北京天竺支上他的“蹦蹦床”赚钱积财,对不?
老何随着小两口,行进在护城河边。建煌说来时注意到,滨河路尽东头,有家新开张的小馆子,门口支着告示,说是八折酬宾,上头还开列着菜价,确实不贵,无妨到那儿打回牙祭。半路上,莲弟试着用柔和的口气,报告福多来信的内容。福多是幺妹莲锦的丈夫,因为是招赘到家里的,算是爹妈的儿子,姐姐们的弟娃,可是莲弟实在不喜欢他,他这回来信,又是要钱,不仅问爹要,也问姐姐姐夫借,开口就是三千块;要钱的理由,一个是打算跟别人合伙买个二手中巴,做来往于镇上和成都的客运生意,另一个呢,则是打算再生一胎,准备好足够的罚款。这两个理由,听来都很堂皇。福多父母和他自己之所以愿来老何家,是因为他们村在山上,那山村比老何他们丘陵地的村子穷多了,而福多家在那山村又是最穷的;议婚时提了条件:福多入赘后,轻易不能离家,要种好责任田,照顾好老人媳妇;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但入赘过来以后,初时还好,日子稍久,那福多便渐渐不安分起来,唠叨说他为什么就不能进城谋事?在城里赚了大钱,兑回家里,责任田雇人种,日子说不定会更富裕。老何多次耐心地跟他说,你妈腿脚有残疾,你媳妇生来体弱,所以招赘你来照顾,这都是事先说好的啊,你怎能反悔呢?你要留在山村里,只怕再过几年,也讨不上老婆!虽说几年过下来,福多大体上还过得去,老何却寒了心,之所以跑进北京当了绿化工,一大半就是为了给自己储下笔养老的钱,以防将来自己动弹不得时,倘若福多不能供自己吃饱饭,还可以自己拿出钱,托人买些东西来吃饱肚皮。说是为养老挣钱,其实,福多和莲锦每有信来,说起家里开支不够,又一直筹备着往房上起楼,老何没少往家里兑钱;现在福多又要钱,跟人合伙买车搞客运,也没说清是跟哪一家合伙,怎么个三一三十一地分利,咋能答应他?不过,福多和莲锦头胎生了个女娃,这想主动交上超生费,生个二胎,抱个男娃的想法,倒顺理成章,只是还需算笔细账——如按明面上的规定,超生罚款是三千元,但如果在镇上饭馆请管事的干部吃上一顿,再送上两瓶酒两条烟,大概拢共花个三百来块吧,那超生罚款也许一千块也就了事了,这是头年的“行情”,不知时下如何。所以,倘若给福多兑钱,恐怕兑上一千,也就足够了……这个福多啊,真不知招来他后,究竟是福多还是祸多!……
想起这些个儿女的事,老何心里苦胜黄连。大女儿那边,德光德祥惹下官司,他刚忍痛拿出一千块;福多不管怎么说,算是儿子,想再生一胎,给他传宗接代,更该拿钱,但他在这绿化队一月顶多开上不足四百的工资,每天三顿,只是煮白饭,用些拾来的白菜帮、萝卜皮,盐水里腌成一大罐,每餐搛出些下饭,就这么俭省,也还是存不下多少钱,如何支应这许多的需求?……
莲弟和爹议论福多的事时,建煌且不开腔。待爹议论到后来,叹出一大口气时,建煌一旁很有针对性地说:“哪个女婿不是儿?招赘招赘,说不定招来个累赘!歪儿不如贤婿,我现在诚心诚意地请爹下馆子,我比爹的亲儿如何?”莲弟一听这话过了限度,忙用别话岔开。当时他们已经走拢3号楼下的小花园,那正是老何平日的责任区之一,那小花园里有雪松梧桐元宝枫金合欢等乔木,还有一丛竹子,更有许多种灌木,以及月季等花卉,还有成片的草坪,除了靠着区文化宫那边的滨河公园,是滨河居民区里难得的一处美丽的休憩地,附近的居民常在其中流连自不必说,也时有偶然路经此处的人士在此逗留;老何在这小花园里浇水、松土、施肥、剪枝、捡垃圾、扫甬路的过程里,经常会拣拾到一些料想不到的物品,比如说他曾拾到一个精巧的三角形小包,里面是几支笔,好像有铅笔也有毛笔,原以为是哪个秀才弄丢的文具包,拿回宿舍,小疙瘩头一个认出来,那是姑娘用来画眉净面的化妆用品!后来他把那小包给了莲弟。又曾捡到过很漂亮的打火机,给了建煌。还曾捡到过一块电子表,自己戴着用到现在,走得很准。不过也捡到些不想要的东西,像半盒避孕套、全是洋文的书、缺Q少K的一摞扑克牌什么的。凡捡到的都归己么?当然不。良心上有个界限。比如,暑天里曾在竹丛里发现了个乌黑的高级皮包,拉锁开着,掏出里头东西一看,有像证件的东西,上头贴的照片,是外国人的模样儿,还有钱包,里头没钱,却夹着些卡片儿,还有钥匙什么的……
老何便马上拿着那皮包,找到楼里居委会,居委会的人又从那包里发现了一个电话本,找到了失主的电话,试着打那电话,那边一个老外惊呼起来……居委会的人跟老何一起分析,是有贼偷了那老外,掏走了现金,扔掉了这皮包;于是又通知了派出所,民警及时地赶到;后来那失窃的老外坐着出租车来了,领回护照、信用卡、汽车钥匙时,激动得不得了!原来对于他来说,窃贼拿走的那些现金实在算不得什么损失,如果这些证件什么的丢失了,他的麻烦可就大了!他听说是老何拣到皮包并及时送到居委会的,连连跟老何握手,又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美金,说是作为酬劳,老何躲开那张陌生的钞票,推让不要,旁边的民警和居委会的人也帮着说:“这是应该做的……”可是,那老外后来又掏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执意要老何收下,民警和居委会的人继续帮他辞谢,老何却觉得那张百元的人民币很亲切,而且自己收下它也问心无愧,便道声谢接了过去……后来在宿舍里大家议论这事,小疙瘩和大芝麻都讥笑他“冒傻气”:“反正你也拿了他的钱,为什么不要美元?一百美元,官价也等于八九百人民币哩!”这事后来自然也讲给了莲弟和建煌听,两个人倒是看法相同:“一百人民币也就够了!”现在老何和莲弟、建煌恰好走过那个小花园,眼光又都恰好晃过那丛有些个枯黄的竹子,莲弟为转移话题,想起这档子事,顺口说:“爹,你这些天又在这里头捡到些什么宝贝?建煌现在做这‘蹦蹦床’的生意,需要一块计算时间的秒表,爹要能捡到一块就好了!”建煌眼尖,发现那竹丛里不对劲儿,说:“什么东西白生生的?有那么大的秒表么?怕是兔儿吧?”老何定睛一看,加上一股秽气朝鼻孔袭来,怒从中来,忍不住冲进花园,拨开竹丛,当即把在那竹丛里大便的家伙揪了出来,那家伙边系裤带边嚷:“你揪什么你!”那家伙一瞬间认出了老何,老何也一瞬间认出,那是园林局绿化队的,也是民工,平日脸熟得很的;那人不等老何责备,先声夺人地嚷:“怎么着?我就是故意的!谁让你们净在我们地面上大便?我就要报复!……”嚷完,一溜烟跑了。老何只望着他背影咬牙。倒是建煌一旁排解说:“爹,莫呕。我知道,你们这护城河边,风景虽好,却没一座公共厕所,怪不得屙野屎的多。”老何深深地叹气。到小馆子打牙祭的兴致,顿时全消。
在那小饭馆里,直到热腾腾的鱼香肉丝,还有两扎冒着白泡泡的生啤金晃晃地端上了桌,老何的情绪才有所好转。建煌还要了一大碗辣乎乎的水煮牛肉,老何说够了够了,莲弟却说不行不行,在北京住久了,她吃不得那么辣了,遂做主点了一砂锅的东北乱炖。莲弟用小玻璃杯,从建煌的大扎里倒出些个生啤,父女翁婿三个人,就着热菜对饮起来。建煌知道岳父一定在心里计算花费,就说:“这算俭省的吃法了。按城里人的规矩,喝酒是要点几道凉菜的。”莲弟为让爹从种种烦恼里摆脱出来,带头讲起了笑话,说起大姐那个小叔子德祥,运气蛮不错,一来北京,就找到个看传达室的工作,可他头一回接电话,把那听音的一头,搁嘴巴边,把传音的那一头,放耳朵边了,结果误了人家的事儿;可那老板却并没有开除他,倒说他这人憨实可靠,一直留用到如今,可见傻人自有傻福气!莲弟等着爹笑,老何并没笑,建煌就说:“这事爹早知道,你净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于是讲起自己所经所见的好笑事来,头几桩,老何听了也没笑,后来讲起,那天忽然有个花白头发的瘦小老太婆,要来跳他的“蹦蹦床”,倒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不敢让那老太婆跳,劝说的话没说完,老太婆竟自己登上了那“蹦蹦床”,跟几个小娃娃一起,足足跳满了三分钟,边跳还边拍巴掌,还尖叫……建煌挤眉弄眼地学那老太婆跳“蹦蹦床”的表情,这下老何嗬嗬地笑了,说:“她怕是个疯子吧?”建煌说:“她不疯。跳完了,非给我十块钱。起初我不敢收,后来望望她,真是很高兴的模样,就收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她是个退休的工程师哩。你信不信?”老何心头一动,饮一大口生啤,竟反转给小两口讲起他遇上的怪人来。
那人是个又瘦又矮的老头,住3号楼,常到楼下小花园来活动;老何在小花园里做活路时,总会有人在小花园里活动,但那些人,无论大人小孩,多半都不注意老何,有的青年男女,躲到竹丛里去搂着亲嘴儿,显然是怕有人看见,可是老何分明就在他们身边用竹耙子耙落叶,他们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就仿佛老何不过是竿大竹子;小学生放学后到小花园里踢皮球,皮球砸到了正拖着长蛇般的黑胶皮水管浇花木的老何身上,他们也不道声对不起,只当是皮球被树干反弹回去,继续地跑跳嚷叫着抢球;有的人倒像是感觉到了老何的存在,但那反应只是快接近他时,赶紧绕过他的身子,再接着往前散步,这也难怪,干活的老何一身尘土,暑天里更是一身的汗腥味;只有那个老头,有一天,老何往大竹篾筐里捡花园里散落的塑料口袋废纸片儿,捡完了正站在雪松底下歇息时,他走近老何身旁,客客气气地问:“老弟,你两边肩膀,怎么不一边高啊?”老何就跟他说:“怕是这右边肩膀,让挑稻谷的扁担,成年累月的,压高了!”那老头就笑,说:“压,该是越压越低,怎么倒越压越高呢?”没等老何答言,又笑,点着下巴说:“是了是了,扁担越是狠压,你这边肩膀上的肉坨就越狠长……你该常常换肩膀挑才对啊!”就这么样,俩人认识了,后来每在那小花园里遇上,他们就聊上一会儿,老头是个教授,姓曹,让老何叫他曹老师;教授该是在大学里教书的吧,可老何觉得那曹老师除了下楼到小花园里转转,整天只是待在那楼里头,也没见他有什么学生,问他是不是退休了,又说没退,很让老何纳闷。
开头,曹老师跟老何聊,主要是指点着小花园里的那些花木,讲它们的习性,曹老师书本上的根据多,老何实际伺弄它们的心得多,比如那株金合欢,周围别的树早已青青翠翠,它却直到谷雨逼近,还是光秃秃的,老何头次遇上那么个情况,以为那树死了,要伐它,谁知谷雨一过,它一夜间却枝枝蹿出了嫩芽,一周过去,羽叶肥大,立夏时,就盛开了马缨似的红花,香得怪怪的……两个人说起那合欢树来,都赞叹说真是晚发有晚发的好处——它叶黄飘落也就比周围的树晚。老何在聊花木的过程里,也就问到曹老师多大年纪,老伴什么属相,一月能拿多少薪水,儿女几个,工作想必都不错,能挣多少,孙儿孙女又一共几个,等等;既问到,曹老师也就简略回答;曹老师说出的那个薪水数目,实在并不令人羡慕,可是,他一个儿子在美国,一个闺女在日本,这就让老何觉得,今生今世,没办法去比了。两个人认识好久了,有一天,又在小花园里遇上,又一处说话,老何忍不住了,跟曹老师说:“你怎么总不问我?”曹老师不明白:“问你什么?”老何说:“问我老伴儿的事,我女儿女婿的事,我干这份工,挣多少钱,我能存下多少,什么的。”曹老师望着老何,半天没吱声,忽然摘下眼镜,掏出个手帕,擦了擦眼睛;戴上眼镜后,说:“何师傅何师傅,我问我问,你说你说……”老何于是跟他聊起了自己的种种情况。当然啦,老何毕竟还得干活,只能是断断续续地,小歇时,聊那么一点。曹老师跟老何聊天略久,便总用右手掌,在鼻子底下遮着,有一回老何就问他:“是不是怕我身上的气味?”曹老师吃了一惊,回答说:“不。是怕我自己嘴里的气味不雅。”后来老何发现,曹老师跟楼里的邻居说话,也那么个做派,可见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习惯……
老何喝着扎啤,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讲起了这么个曹老师的事情来。莲弟、建煌听不出个兴致,可是觉得爹能把别的事情暂撇一边,没烦没恼地拿不相干的人和事来当下酒菜,是桩好事,于是都专注地听着。莲弟问:“爹,你说他怪,究竟怎么个怪法?”
老何呷一大口酒,说,怪在有一天,天阴阴的,我做完活路,正要撤,他来了;那时候小花园里已经没别的人,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我发现他那天跟平日比很不一样,平日他衣服总穿得规规矩矩、平平整整的,头发虽不多,也总梳得巴巴实实的,那天他身上套个对襟的毛线衣,却扣错了纽扣,头发也乱竖着,到我跟前,也没把右手掌挡到鼻子下头,劈面就跟我说:“何师傅何师傅,你帮帮我!”我马上应答他说:“我帮我帮!”我心想,一定是他家有什么力气活,想让我上楼帮忙,就问他:“要我怎么帮?”他说:“你要告诉我,告诉我……”我问:“告诉什么?”那时候我愿意把什么都告诉他,就连你们妈的腿脚怎么落下残疾的事,德祥怎么娶上眯眼儿的事,长颈鹿怎么告德光要把他送进大牢的事,统统都愿意告诉他……可是,他问我的,你们猜,是什么呀?
莲弟和建煌对望,都在猜,一时都没说出所猜的,老何已经把那曹教授那天问他的问题道出来了,原来那曹教授急急迫迫所问的是:“何师傅,你告诉我:人活着,为的什么?”
莲弟听到这个谜底,扑哧吐出嘴里的酒,纵声大笑起来。建煌本也觉得可笑,因为莲弟一旁露丑,笑上加笑,使劲用手里筷子连连敲桌子。饭馆里别的人都扭头朝他们望。
孩子们的畅怀大笑,使老何也禁不住嗬嗬地笑了起来。莲弟笑够了,说:“姜是老的辣,一点不错。爹的这个笑话,前头好淡,最后好酽!”建煌说:“跳我‘蹦蹦床’的那个老太婆没疯,我看这个曹老头子怕真是犯疯病了!”小两口又都劝老何吃菜,建煌让上米饭,莲弟让把东北乱炖拿回去再炖热;就都没再问老何,当时是怎么回答那曹老头的。
当时,老何怎么答的?他想也没想,就说:“曹老师,你要是好人,问这个干什么?不活,随便死了不成?”记得那曹教授先是一愣,后来就抓过他一双手,握了又握,一连串地说:“对对对对……谢谢谢谢……”后来天上掉雨点,他们就各自走散了;后来好多天没见到曹教授,再后来,听楼里人说,他去美国,儿子那儿去了。
孩子们既然笑过了,不再往下问,米饭也上来了,于是老何也就津津有味地就菜吃饭。不一会儿,一砂锅东北乱炖热好重上,确实是乱炖,里头肉呀下水呀骨头呀土豆呀白菜呀豆腐泡呀粗粉条呀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很香,很下饭。
吃饭间,再闲聊,建煌提起,在天竺镇上,跟丢丢打过一个照面。老何听了,不以为然,说:“他怎么会跑到北京?不是一直在广州么?”莲弟也说:“我早说了,一定是你看岔了眼!”
丢丢是村里纪家养的娃儿,纪家在那之前生过两个娃儿,都没带到四岁,便一场暴病死了,所以丢丢爹妈在丢丢三岁的时候,就牵着他来拜老何作保保。所谓保保,有干爹的意思,但使命大过干爹,是保佑娃儿平安长大的特殊人物。拜保保的风俗,在老何他们家乡源远流长;当然,和别的一些风俗一样,一度禁绝,近二十年来,才渐渐恢复。纪家为什么特别选老何来作丢丢的保保,第一自然是因为老何是村里公认的最本分的老好人,另外,老何自己无儿,这样似乎他就能更专心地保佑干儿子;纪家把娃儿叫作丢丢,也有刻意向神灵表白,他们家的风水既然不宜养大贵男,那就宁愿把他丢出去,丢出去了也许就反而能顺遂地长大成人了。纪家夫妇牵着丢丢来拜老何作保保时,要送上一方腊肉、两只狮头鹅、三瓶酒,燃四炷香,在老何家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前,让丢丢给老何磕五个响头;老何呢,则要给丢丢一套新衣、两双新鞋、三块新蒸出的叶儿粑,摸四下丢丢的后脑勺,给他五块钱的利市——别家拜保保也大体如是,略为变通的,只是狮头鹅或者换成绿头鸭,叶儿粑或者换成大红橘而已(无论哪样,都要由娃儿及其爹妈当场吃掉)。拜保保,被认为是桩重大的事情,所拜下的保保,要终生尊敬,礼节上,甚或还要胜过亲爹,不仅年节时要提着礼物上门磕头,就是平日见到,也要一丈外就并足垂手侍立,恭呼“保保”;但与保保的关系,却并不类推,比如丢丢认了老何为保保,视老何为至亲,却仍把老何的妻子当作一般的邻里,见了随便唤声“伯妈”而已,甚或不怎么尊敬,也与俗定的礼法无碍;至于老何的女儿女婿们,那就简直可以不理。从何时,由何人,兴起这么个拜保保的风俗,约定俗成为这样,即使是村里的老辈子,也说不透个所以然来。
丢丢跟老何幺女莲锦,同年生而略小,到这个秋天,才二十出头。丢丢拜了保保,果然病不袭身,生龙活虎地发育起来,十四五岁时,已有五尺多高,肩膀宽宽,人中两边滋出了些似是而非的胡须。丢丢不好好上学,开始逃学,还只是从课堂里逃到村里玩,后来逃到镇上,再后来,几天不回家,回来时满身汗渍,说是去逛了趟成都。纪家夫妇为此伤透脑筋,软的,硬的,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当爹的急了,脱下草鞋,用那鞋底猛抽丢丢嘴巴;当妈的急了,竟至于跪到儿子面前,给他磕响头,哭着求他读书争气;哪有半点用处?后来有一天,丢丢远走高飞,四处寻觅,久等归来,竟无影无踪,真是丢了!老何既是丢丢的保保,是不是负有教导他好好读书、认真做人的责任呢?根据传下来的风俗,他只起保丢丢祛病发育的作用,其他的事则与他无关,所以他对丢丢的不落教、不争气乃至于离家失踪,只是微微叹息而已;丢丢的爹妈,也绝无企盼保保参与教导、寻觅丢丢的想法;但保保的尊严,又并不因此降低,比如,有一回丢丢他爹举着撑晒箩的竹棍,追着训斥丢丢,丢丢一直跑到村里大水塘边,迎面见了老何,立刻本能地刹住脚步,并足垂手,恭恭敬敬地大声唤他:“保保!”唤完,才接着逃;而丢丢他爹,在丢丢唤“保保”时,也本能地停下,待丢丢完成礼仪,再接着追他;旁边的人们见到这种情景,也都觉得中规中矩,无人发笑。老何家乡的人们,就这么个活法。
丢丢失踪半年多以后,春节前忽然回来,不是一个人,还跟来五六个朋友,衣装都光光鲜鲜,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莲锦去纪家门前看完热闹,跑回来跟家里人形容,丢丢他爹惊奇得嘴巴半晌合不拢,他妈喜欢得把一笸箩红苕干打翻得撒了一地……莲锦她妈拍着大腿感叹:“哪世积下的福?丢丢发财了吆……”福多追着问:“那跟来的人里,可有女的?”只有老何,依旧照常坐在小竹椅上,沉稳地继续用竹篾编筲箕,一言不发。
丢丢带来的朋友里,没有女的,都是跟他岁数相差不大的小伙子,而且口音很杂,他们只在丢丢家挤住了一夜,后来就都移到镇上,住进了长颈鹿杂货铺隔壁的那家个体旅店中。大年初二,丢丢提着年货来敬保保,请老何站在“祖德流芳”的匾额下,认认真真地跪下,双掌贴地,给他磕了四个响头;丢丢站起来以后,再唤“保保”,垂手侍立,老何便说了几句吉利话,丢丢略坐了坐,吃了莲锦妈端上的叶儿粑,也说了几句吉利话,告辞走了。丢丢走了,福多和莲锦才从里屋出来,福多说丢丢一身西装好气派,那领带也不知道是丝的还是缎的;莲锦说爹你怎么就不细问问丢丢在外头究竟是做的什么生意,怎么能发那么大的财,你是他保保,他不跟别人说,还能不跟你说么?老何只说:“我管他那么多呢!”
十五吃完元宵,十六丢丢就跟他那伙朋友走了。几个月后,丢丢给爹妈一次汇来两张汇票,每张汇票上都是六千六百六十六元。外来的邮件,包括汇票、包裹单,都是一总送到村民委员会办公室,村里人去取,取一封信收一毛钱,取一张汇票或包裹单两毛钱,说是保管费;没有哪个抗拒过,或许会暂时拖欠,到凑足一元、两元时再交,却没有任何一位质问过:这收费合理吗?有什么根据?这回丢丢的汇票,却是村里管治保的干部,主动送到他爹妈家里去的,而且没有收钱。丢丢爹妈去镇上邮电局取那钱时,在门口犹豫了好久,到柜台前涨红了脸,倒好像他们是去抢劫、来行骗似的;取出来,也不敢细点,梦游般,走回了村里。回村的第一桩事,就是请那管治保的干部到家里,煮肉打酒,请吃饭,其他几个干部,一起作陪;干部们都夸丢丢能干,贺丢丢爹妈福气。
渐渐的,关于丢丢的闲言碎语,好比仲春的柳絮,在村里浮动、飘游,成团成球,越滚越大。说是丢丢一伙,是个盲流集团,不仅偷,而且抢;丢丢开头腰里别的是匕首,如今揣的是手枪;局子班房,他已经几出几进;“严打”时,进去了,待的时间多些,平时进去了,顶多两三个晚上,他的哥儿们必能使钱让他出来。有人问到村里的干部,回答说:“信那些个谣言!”但德光来岳父家,在福多、莲锦跟前讲过,他从镇上听来的,镇上派出所接到过广东那边公安部门的电话查询,查的时候当然不是说的丢丢,而是丢丢身份证上的那个大名,那大名村里人一般几乎都不记得;镇派出所跟村里管治保的干部联系过,但不得要领;丢丢在那边犯了事,就让那边处置吧,这边谁清楚他是怎么回事?连收到过他高额汇款的爹妈,也确实弄不清。
丢丢几年没有消息,也不再给爹妈寄钱,却忽然在去年春节,又回到村里。这回是一个人回来的,穿了一身牛仔装,拖着一只下面有小轱辘的旅行箱,也是在大池塘边,顶头遇上从北京回来过春节的老何,也是在一丈以外,就立刻并足,放下拖箱把手,将双手都垂在腰旁,恭恭敬敬地唤:“保保!”这次回来,出了件谁事先也没想到的事,就是到初六的时候,纪家宣布,丢丢娶媳妇,媳妇不是生人,就是村里管治保的干部那三闺女!婚事初八就办,学城里人那一套,在镇上照相馆拍的西洋婚纱礼服照,在一家叫“巴黎春”的饭馆里摆宴席,席间唱卡拉OK,丢丢唇上留了黑乎乎的小胡子,大声武气地唱了一曲《爱江山也爱美人》。老何以保保的身份,宴席上坐主桌,一边挨着当岳父的治保干部,一边挨着大媒长颈鹿。长颈鹿喝醉了,忘记为眯眼儿私奔的事跟老何间接地有过节儿,附到他耳边说:“我做他鬼的媒啊!人家丢丢早就时不时地给他寄款子了!是自己做媒啊!丢丢鬼机灵啊!只可怜这新娘子,过几天丢丢拍屁股走,才不带她呢,也不知什么时候,多久,才回来……守活寡啊!”老何只默默喝酒,不应答,更不多探问。回到家,福多、莲锦等围着问新闻,他也不说。保保只不过是保保罢了,管得那许多!
可是,在这个秋日的中午,建煌报告说,曾在天竺镇见到过丢丢。丢丢真的窜到北京来了么?
下午
区文化宫北门外,福利彩票的销售达到了最高潮。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凸现着最后三个大奖——三辆富康牌小轿车;从这个大奖的得主中,还将通过摸数字球的方式,产生出最后一个特等奖——在拿走一辆富康车的同时,还可以同时拿走十五万元现金。
一字排开的售卖桌前,购买者挤得密不透风;桌后的售卖者都是胸前别着校徽的大学生,他们一律把装钱的书包挂在脖子上,置于胸前;买彩票的人把钱交给他们,说出要买的张数,他们把钱点清,搁进书包,便从装彩票的大纸匣里,麻利地取出相应数目的彩票,迅速递过去;时时有人整包地买,一包两百张,四百元;偶尔也有人整盒地买,一盒十包,四千元;他们每卖出一张彩票,可以获得三分钱的劳务费,一天下来,平均每人差不多能卖五盒,挣出三百元是平常的事;参加这项活动不仅经济效益丰厚,售卖过程中还能目睹身手鲜活生猛的社会众生相,所以他们个个乐此不疲。
买到彩票的人们,绝大多数挤出人丛后,便迫不及待地站住,用手指甲刮开彩票上挡住兑奖符号的那层黑膜,盯住看是否幸运降临。多半是刮完最后一张,也依然毫无斩获,于是或笑骂一声或自嘲几句,便把手里的废票随手一扔;到这下午时分,在售卖处与二等奖以下的奖品颁发处之间的场地上,已经撒满了花花绿绿的废彩票,人们来往其间,踏着那些落花似的废纸,熙熙攘攘,倒像是游春的行列。
四等以下的奖,倒也有不少人获得。有的人只买了十来块钱的彩票,刮出个玻璃酒具的小奖,也高兴得不行,兴致勃勃地去领奖;有的人发狠买了整盒的彩票,结果却只刮出几套玻璃酒具和不锈钢餐具,或者顶多有个电动洗碗机,很是懊丧,便把所得的奖品码成一摞,搁在进口处,试图把它们兜售给刚走过来的人。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高音喇叭里传来组织者鼓动宣传的声音:“……欢迎欢迎,欢迎您来奉献爱心!……您问,什么人能得奖?一句话,没爱心的他就得不了奖!您有爱心,您就有机会得奖!您问:机会有多大?区公证处的公证员端端正正坐在这儿呢,几天以来,光是头等奖富康轿车,他们就公证出了三十三辆!特等奖十一位,每位人民币十五万元!……您刮彩票啦,哟,您说,我怎么哪张都没奖呀?可是您笑了,为什么笑呀?您的爱心,千千万万的残疾人,灾区的灾民们,诚挚地领受啦,爱心开出了香喷喷的花朵,伴您这个好人一生平安,您得的精神奖励还小吗?……当然啦,您再试试,我们设的物质奖很多,光是六等奖电动洗碗机,就有两千台!您得上一台,到家里厨房一放,您的生活,不就更现代化了吗?……哎哟,这位小朋友上台来了,你得了个什么奖呀?二等奖,家庭影院一套?祝贺祝贺!请问你跟谁来的呀?啊,跟爷爷!买了多少钱彩票得的呀?十二张?啊,二十四块钱,就得了这么大一套家庭影院呀?……这家庭影院安置好了以后,先请谁看呀?爷爷?好个孝顺孙子!不过,家庭影院,全家一起看,还可以请朋友一起看,舒服着啦……好,现在大奖台上还有三辆富康车,在等着三位献爱心的朋友,驾着它奔小康呢……咱们加把油,让它们今天下午都开走……”
来买彩票的人,大多数,抱着试试运气的心理,志在必得的,毕竟是少数;不仅是志在必得,而且是处心积虑奔着大奖去的,这天下午现场也许只有一位,那就是住在滨河路10号楼的肖先生,他是个退休的办事员,近来通过贩大米的生意,很赚了些钱;邻里们都弄不清他哪儿进的那一口袋一口袋的大米,也闹不明白如今这温饱无虞的世道里,他倒腾这些个大米能有多大的利;可是肖先生瞄准了外地自炊民工这个潜在的市场,在邻里们不经意的情况下,发展着他的生意。当然,他也在琢磨着如何开辟新的财源。连续几年,春秋两季,区文化宫北门都搞福利彩票发售活动,他回回去细心观察,又在家里反复研究,到这一回,终于策划出了他的夺奖计划。他耐心地等到了这只剩最后三辆车的下午,根据他摸清的规律,彩票是一组一组地往外发售,如果某一组里出现了一个大奖,那么,你就千万别再去买那一组的彩票了;尽管组委会和公证处会为得奖彩票的分组号保密,但你不难从现场新撒得满地都是的废彩票上做出相应的判断。当判断出余下的某一组里,肯定会有大奖时,先要沉住气,如果发现有人从某个发售位获得了比如说家庭影院那样的二等奖,那么就立刻将那发售位的剩余彩票一概排除,因为想必设奖时不会把大奖和二奖密集配置……总之,肖先生决定在关键时刻,看准组别,排除或然率低的出票位,用三万元,将他判定必含大奖的彩票,全部吃下!他自信必能用三万元,换来一辆起码能以八万元转手的富康车!为了这关键的一搏,他已把全家人都动员到了现场,只等他一个手势,便卷毯式上前收购彩票。彩票买到要迅速刮开,一刮出汽车,其余彩票立刻再以一块五或一块钱转手;转手不利也罢,因为一万五千张彩票里,怎么着也还会遇上洗衣机、山地车,以及电饭煲和电动洗碗机什么的……关键是,刮出了汽车,要好好摸那从一到九的数字球,倘若摸出的三个球竟是七、八、九,那时满身怕都罩上金光了!前头得特等奖的还没听说有手气好到这个份儿上的呢,一般是,三个球上的数字加起来过了二十,比如摸出的是六、七、八或五、七、九——那特等奖也就拿定了!哎,摸不上特等奖,那就赶紧把所得的车转卖给约定的买主,大财发不成,小财总是要发的嘛……
且莫管那肖先生如何运筹他的策划。且说老何跟爱女莲弟和贤婿分手后,一时酒足饭饱、心旷神怡,信步走到了福利彩票的发售现场。那小饭馆里的一餐,结账是四十八元,老何听了,心里折算,合多少斤大米,够平时吃多少天,不禁心痛,建煌却还说便宜。莲弟和建煌说,还想去逛逛新开张的隆福寺百货商场,不买什么,亮亮眼睛也好,然后就从那里再到东直门,乘车转回天竺。临分手,莲弟拿出二十块钱,塞到老何布茄克的胸兜里,老何推让,莲弟说:“爹,你不是说这里不远,卖彩票吗,你拿去试试手气嘛!”老何虽走到了卖彩票的地方,哪舍得花那钱,不过是转一转,看看热闹罢了。
老何顶头遇上了小疙瘩。小疙瘩一把抓住他胳膊,嚷:“来得好来得好,快去救救大芝麻吧,他都快急疯啦!”老何问:“急什么疯什么?难道是刮出辆轿子车,不会开,急疯了?”小疙瘩说:“轿子车没刮出来,可他刮出辆山地车!”老何说:“这小子,好手气!俗话说,喜伤心,他是高兴疯了?你打他一巴掌,他就回过神来了么,可还急个什么?”小疙瘩只是拉着老何往里走,说:“他在公证处那儿又哭又闹,说是若不给他车,他就跳河去!”老何不明白,疑疑惑惑地随着小疙瘩去了。
原来,大芝麻先头捏着五张两块钱的钞票,转悠来,转悠去,割心头肉似的,买下一张,刮开看,猪丁,什么奖也没有;嘴里念佛,心里打鼓,再买一张,鸡丙,还是什么奖也没有;接下来,跺着脚买的三张,也都落空;顿时骂起街来。那时小疙瘩已经买过两张,也什么都没有,只是跑来跑去地看热闹,看见有一对穿得挺时髦的情侣,因为刮出一摞彩票也没见奖,互相埋怨,竟至涨红了脸,吵起架来;又看见一个小老头,刮一张,往衣服口袋里揣一张,一连揣了好多张,旁边有人问他:“都有奖?”小老头说:“都没奖,都拿回去作个纪念!”还有一个人,弯腰移动着捡别人扔到地下的废彩票,也不是都要,有的捡起一看又扔掉,有的就留下来,先还以为他是想从那里头捞出张别人扔错的有奖票来,后来听见指点着议论的人说,那是想把彩票上的十二生肖凑全呢,虽说不可能捡到虎甲、兔乙什么的,但丙丁戊己的十二生肖肯定能凑全,那也成了个乐子……小疙瘩看饱了热闹,去叫大芝麻,说咱们撤了算了,大芝麻都跟他往外走了几十步了,忽然又扭身跑过去,掏出张十块钱的钞票,买五张彩票,人家大学生给他五张连着的,他不要,非要隔三岔五地挑,挑到手里,又要换,人家直笑,却也依着他;大芝麻买定那五张彩票,挤出人堆,急着要刮,见小疙瘩伸长脖子一边望着,连说:“别挡亮别挡亮……”转过身子,刮起来,忽然双脚一跳,一声大叫:“龙乙!”龙乙就能得辆山地车!兴冲冲地跑到兑奖处去领山地车,小疙瘩后头跟着……可是,兑奖的却没给他山地车,因为,刮奖的时候,急切中,大芝麻把明写着“保安区刮开无效”的那一小条也给刮开了!……于是闹到了组委会和公证处,人家翻来覆去地跟他讲,违规刮坏的彩票只能作为废票处理,可大芝麻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老何随小疙瘩往组委会那儿去,大芝麻还在那里面赤眼潮地吵嚷,可是已经没什么人理他,这时播音员朗声宣布:“……丰台区来的李先生,得富康车一辆!让我们向他热烈祝贺!这是爱心的回报,是奉献的收获!……现在还剩最后两辆富康车,我们的彩票也所剩不多了,现在奉献爱心,获得精神、物质双丰收的机会最高!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心怀爱意的朋友,让我们一起加把劲,为这次的福利彩票销售活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好,大家看,一批新的彩票盒又搬上了销售台,我们的特约销售员——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们,他们在这个下午已经连续站立工作两个多小时了,可是他们依然春风满面,只等着您像燕子一般光临!啊啊啊,看哪,那边有人跳跃,是不是又一辆富康车有了爱心主人?……”播音员富于煽动性的声浪,使整个福利彩票的发售场地顿时沸腾起来……
只剩两辆车了!箭已在弦,挽弓待发的肖先生,已知丰台李先生的那张虎甲的彩票是K组的了,又早注意到,仍在发售剩余额度的W组与S组——那是更不可能有戏的“臭票”,而一位女士分明是刮出了一套家庭影院——他那埋伏一边的太太立即打探出是U组的彩票,给他打暗号,这时他女婿又发现B组彩票开始初露,很显然,W、S、K、U各组的彩票都不能买,要当机立断地扑购B组彩票!但三万元的本钱毕竟不能囊括所有B组彩票,而且,你也无法阻止其他人购进B组彩票,因此,又必须沉住气……据他多次核验,一组含有大奖的彩票,几乎都是在投售二十分钟以后,才会有人刮出汽车,所以,少安毋躁……五分钟,七分种,十分钟了!……此时分布在售票桌前的几位家庭成员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睁圆眼睛盯着他,只等他把双臂向上举成V状,便马上扭身扑购B组彩票……
事到临头,肖先生犹豫起来。尽管一再掐算过,策划得一粒米上雕唐诗般精微,但依然存在着三万元打个水漂的风险……三万元啊,他出两万,女婿出一万,如果投机成功,分利时大概不至于发生纠纷,倘若打了水漂,那女婿真能像约定的那样,跟他共同承受损失么?
就在肖先生心旌摇曳不定时,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想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无意中站在他身后有好一会儿了,俩人撞到后,都扭头互望,一望间,发现原来认识——那被他撞了一下的,鼻子两边有些个浅麻子的壮年汉子,不是绿化队到他那儿买过整袋大米的农民工老潘吗?老潘也认出了肖先生。老潘是个节俭的人,只作了花两块钱买一张彩票的预算,他上午就来过一趟,看见满地是没刮出奖的废彩票,心里发虚,就没买,又转到不收门票的滨河公园里去了……下午忍不住又来转,也没遇上小疙瘩大芝麻他们,东张张,西望望,掂掇来掂掇去,心想若能像上回那样,刮出一套玻璃酒具也不错……要是两块钱白扔了,唉,那可是一顿饭的钱啊!转悠到刚才,又想开了,不就是两块钱嘛!这两天,他和老何在那3号楼下的小花园里干活,楼里的好心人送了他俩好多件衣裳,说是秋凉了,转眼冬天也就到了,让他们拿去穿着御寒;那些衣裳好着呢,老何一件茄克衫,他一件短风衣,今天都上了身,体体面面,哪件是两块钱买得来的?这福利彩票,那广播里说得也对,是献爱心嘛……就在这么个心情下,老潘下定决心,去买来一张,也没忙着刮,走到人稍稀些的地方,站着吁了吁肚里的浊气,才从容地刮开了黑膜;他眼神不好,把那张刮开的彩票放近挪远地仔细查看,那刮开的框子里,画着一个张着大嘴的虎头,虎头边写着“虎甲”;“虎甲”能得个什么奖呢?他竟好半天懵懵懂懂地,头脑里一片空白……后来忽然想起,“虎甲”是头奖,是富康车!真是买来头奖了么?他并没激动,而是怀疑;正在那儿发愣呢,猛地被人撞了一下,定睛一看,啊,肖先生!正好正好!他便把那张彩票递给肖先生,憨憨地问:“肖先生肖先生,您给看看,我是不是中了奖?”
那肖先生接过那彩票,不看则已,一看不禁魂飞魄散,几乎当场栽倒地上,三魂七魄滴溜溜旋风般狂转了一阵,好不容易才附身归窍,他把那张彩票捏得紧紧的,瞪着老潘,喘吁吁地问:“你、你、你……你这彩票哪儿来的?”
老潘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刚买来的呀!”
肖先生晃晃头,再细看那张彩票,当然是张真彩票,确实是虎甲,是得大奖富康车的彩票,彩票的保安区没有误刮,是张马上就能去领车,并参加摸数字球,争取十五万元现金特等奖的,他期盼已久的彩票!他进一步细查细看,呀,竟是张U组的彩票!刹那间,他费尽心思、精密策划的扑奖行动,被轰然击为了碎片……
正在犹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时,他太太急匆匆跑拢他身边,质问说:“你怎么回事?干什么呢?发什么呆?……咱们买不买呀?”
肖先生如梦初醒,赶紧抖擞精神,指挥他太太说:“别买了别买了!快跟他们几个说,都别买了!你们也别走,都先到那边润肤膏广告牌底下集中,我一会儿找你们去!”他太太小跑着去了,他伸直腰板,清了清嗓子,搂住老潘肩膀,亲切地说:“潘师傅啊,恭喜恭喜……来来来,咱们到那边僻静处,合计合计……”
俩人走到一个略微僻静点的地方,肖先生已然完全恢复了经营大米生意时的那股子精明劲儿。他拍着老潘肩膀说:“好呀好呀,好手气呀!怎么样,去登台领奖吧!准备好两万八千块钱了吗?”老潘听不懂:“什么?不是得了辆车吗?怎么,它值两万八?”肖先生微笑着说:“是呀是呀,是得了辆富康车啊,那车,在汽车市场,卖十四万呢!你这张彩票,得了辆价值十四万的车,按照国家规定,超过一万元的奖品,要交百分之二十的税,可不正好两万八吗?你交两万八,汽车开回家,那汽车就按出厂价,八万五算,你还净赚了六万多呢!真是可喜可贺啊!”老潘还是糊涂:“我得大奖,怎么还要交钱?两万八?笑话!我有两万八,我还买什么彩票?”肖先生笑着说:“你哪里知道,我们城里多少人,都做着拿着两万八换辆富康车的美梦哩!这大奖车,光交这份税钱就行了,其余的这个附加费那个附加费,全可以免了!啊,只是上牌照,还得花上万把块……”老潘一听傻了,摸着后脑勺说:“呀,是这么回事哟……唉,我还不如刮出辆山地车哩!……我哪儿有钱交那个税!还有什么牌照……你说的可是真的?”肖先生这才把那张彩票交回老潘手里,说:“我骗你做什么?你去吧,去呀,领奖去吧!我等着大喇叭里播你的大名哩!”老潘接过那张彩票,一时竟觉得是捧着了一只刺猬。
肖先生看老潘憨得厉害,简直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得了这彩票,还可以去摸数字球,有三分之一的另得十五万特等奖的机会;他望着老潘,不提这个茬儿,猜测老潘的心理活动;倘若老潘猛然想起,还说不定另得十五万呢,交那税钱算个什么问题呀?他就再用别的逻辑,来说动老潘转让那张彩票;可是老潘显然并没有更多的欲求,看样子心里掂掇的,只是能以多少钱转让,遂更凑拢他些说:“为难了么?是呀,你付不出税金,你也不会开车吧?什么上牌照呀,上保险呀,通过年检呀……手续麻烦着呢!要不,这样吧,你把这张彩票卖给我吧,实话实说,我喜欢车,会开车,我那楼下也有停车的车位……潘师傅,你开个价吧……”老潘一听,先是一阵高兴,因为对他来说,那倒是个省事的法子;可让他开价,心里却又嘀咕起来了,他还真算不过账来,既怕说出的钱数让人耻笑他贪心,更怕说少了自己吃亏……这时广播喇叭里又在哇哇地叫,肖先生模模糊糊感觉到是在宣布又有人刮出了大奖,老潘只以为是宣布这发奖的活动就要收摊,两个人都紧张起来,也顾不上细辩说的究竟是些什么,只感到耳朵里轰隆轰隆地响,仿佛有火车朝自己心口奔了过来,肖先生催他:“快决定吧,多少钱出手?……这车其实是厂家捐出来的处理品,说是值十四万,故意要那么说就是了!就是上好的新车,出厂价也不过七八万罢了……可手里拿着七八万的人,他用得着到这儿弄车?直接到厂里找关系买下不就结了?……我知道这里的行情,买到你这样彩票,又不想麻烦自己的主儿,转手让出去,五万到头,四万的也有,三万的也有……待到所有彩票卖完,人一散,那就想转让也没人理了,只好自己去领那个累赘,求亲告友借钱交税的也有,不会开车雇司机开车,白费好些钱财的也有……最后收下两万让人快把车开走的,也有……你快拿主意呀!要不,你就快上台,戴那献爱心的大红花去!……”老潘咬着嘴唇,也没听全肖先生的话,心里头转悠着的念头是,绿化队要裁外来工,这城里怕是待不下去了,一早还跟老何说过,若是刮出个大奖,就爽性发财还乡!家里房子该翻盖了,怎么也得两万块钱,老伴身上那瘤子,早该动手术,缺的就是那万把块的手术费么,归里包堆,若一下子能有三万块钱,也算得一笔横财,家里的难题一次全解决了!……想到这儿,他挺挺脖子说:“那,我也不多要,三万块,三万块我卖你这彩票……可你得给我现钱,不能给我假钱,要一次给足……”肖先生一听,如闻仙乐,喜得满脸漾着笑纹,忙说:“好好好,潘师傅真是个爽快人!我就爱跟你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一言为定,三万!到我家,如数给你,你细细地点,一张张验——我家有红外线防伪验钞灯,我做生意,对假钞比你怕得厉害……我坑你干什么?咱们就此交个朋友嘛!我那儿的大米,你赶明儿个想要就来白拿!……”
肖先生和老潘谈妥彩票转让条件,立即付诸实施。他去把那彩票交给女婿,让他上台通过公证,并准备摸那数字球,博取那十五万特等奖;自己和太太提回三万块钱,把老潘领回不远的家中,让老潘细细地清点,并让他一一在红外线验钞灯下检验。老潘头一回一次摸点到这么多钞票,而且都是百元大钞,其中不少还都是新钞,心里高兴得发起紧来,不住地大口吁气;肖先生肖太太茶水糖果招待,又耐心地教他使用那验钞灯,还送他一个很漂亮的,说是用什么“太空布”做的,刀子割不破的,可提可挎的男用随身包,以便他把那些钱拿走;老潘非常感动,觉得自己真是遇上了好人。
当老潘去往肖先生家时,老何已经把大芝麻劝了过来,跟小疙瘩一起,撤离发售福利彩票的场地。当时那地方的人群正蜂飞蚁聚般涌动,抢购最后几组彩票的,领取二等以下各类奖品的,连连降价出让小奖的,低头忙着刮奖票的,等着看最后两辆车落于谁手、摸数字球拼特等奖热闹的,拿着“大哥大”通话的,还有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在那里游来逛去的……老何和大芝麻小疙瘩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江鲫鱼般的人流,离开那里,待走到护城河边,周围才清净起来。老何跟大芝麻说:“凡事都是命里该着,本以为归了你的,又从手指头缝溜了,命里常有这样的事,不稀奇,经惯了,也就看淡了,该怎么过,接着往下过吧……”大芝麻不吭声,一脚把路人乱扔在河岸边的易拉罐,狠狠地踢进了河里。小疙瘩在马路上走,一辆卡迪拉克加长豪华车从他身边嗖地飙了过去,把他惊得一跳,小疙瘩朝那远去的汽车屁股啐口痰,骂道:“你他妈的暴死的命!”
三个人溜溜达达,顺着护城河走,前面那个俱乐部,天还没黑,门面上的霓虹灯便桃红柳绿地闪烁,还有蓝白的电光来回滚动扫描;这时门口已经停着些小轿车,到天黑以后,有时候那门前停车场不够用,豪客们的泊车就一直延伸到河边马路的人行道上。小疙瘩问:“究竟那桑拿,是怎么个洗法?”老何从没想象过,大芝麻从来没能想象出来,都不理他。
三个人又在河边看了一阵钓鱼。河水很浑,发出的气味有些个像放馊了的稀粥,但每天还是有些人耐心地在河边钓鱼。他们看了几位放鱼的小桶,有的还空着,有的里头只有手指头那么大的一两条柳叶窜。小疙瘩说:“不知道老严在咱们门外钓着什么了。”大芝麻说:“他呀,至多还不是这么几条鼻涕虫。一毛钱卖人喂猫,也没人要。”大芝麻能这么答话,说明他心里已经彻底告别那辆山地车了。
街道办事处的魏科长,管他们绿化队的,这天在办事处值班,提前撤了,骑个自行车回家,路上顺便到民工宿舍去看了看,里头空无一人,因此遇上了在河边溜达的老何等,就下车批评他们说:“你们也该改改那农民的自由散漫劲儿!星期天休息,就一窝蜂地都出来逛啦,连个留下值班的人毛都没有!那不仅是宿舍,也还有花窖库房什么的,公共财物丢失了是个事儿,你们自己的那些个粮食,就那么搁在床头,屋门也不锁,院门也不关严,若是有人去给你们放个毒,出来事儿,我可是不管!”见三个人木木愣愣地站在那儿,没个回应,就又说:“你们哪里知道,上头通知了,现在是第四次犯罪高潮,各单位都要特别加强治安保卫工作!看你们这模样,是刚从卖福利彩票那地方过来吧?手气怎么样?一个个闷闷的,空着手,可见都没运气。有运气又怎么样?跟你们说吧,就有那犯罪团伙,本地的也有,外地流窜来的更多,专盯着那些个得大奖的,抓出十五万特别奖的主儿,他们若是没个警惕性,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乐极生悲!那些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发了横财的他们要谋害,一般的人,甚至你们这样的,他们打草捎带着搂兔子,赶上了也不放过呢!你们就大大咧咧地空着屋子院子闲逛荡吧,不出事则已,出了事,哪儿哭天抹泪去?唉,你们这些人呀,早知道你们这么散漫,我都该换成城里的下岗职工!”老何他们都怕被他裁减辞退,就都一副驯驯服服的表情。其实,前些天,也是在那文化宫里,举办大型的人才交流供需见面活动,他们街道办事处也摆了个摊位,挂着大告示招下岗职工来绿化队,结果竟连一个来问两句咨询咨询的都没有。魏科长当然不能让老何他们知道这个底,挺胸腆肚地只是数落他们,见他们还真有些个发怵,心中颇为得意。
等魏科长骑车走远了,小疙瘩撇嘴说:“值班?值什么班?人家哪儿不是双休?就咱们,只休一个星期日!听说有那么个法,劳动法,人人都该双休,魏科长他不让咱们双休,他犯法!”大芝麻说:“我要捞了辆山地车,兴许会有贼偷去,现在贼去偷什么?偷老严里屋那些个破烂?”老何说:“算了算了,舌头不累?他魏科长也是好意嘛。”
三个人就往宿舍走。走过那霓虹灯闪烁的俱乐部时,小疙瘩和大芝麻走到前头去了,老何脚上鸡眼作怪,落在后头,他眼睛随便一晃,看到一个人,西服革履的,头面光光,好像是刚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手里握着个看不真的“大哥大”,在继续跟什么人说话,那身材,那眉眼……该不是丢丢吧?偏那打电话的青年,也往他这边一望,结果那青年就想也没想地,两脚一并,电话离了耳朵,对着他,嘴巴张了两张,虽说听不见,但分明是吐出了一声呼唤:“保保!”老何站定,眯起眼再认,那青年却又恢复了打电话的姿势,而且,很快地,消失在了俱乐部那两扇厚厚的大门里。老何呆呆地望着那两扇门,脑子里飘过一串子想法,足有两分钟之久。
傍晚
老何中午油水足,晚上不想再做饭,老严煮好一锅鱼汤,端来非要老何尝尝,那鱼是从护城河里钓来的,正如小疙瘩所说,不过是些个“鼻涕虫”罢了,能熬出个什么味儿来?老何实在不想喝,不过他知道老严的脾气,倘若他请了你,你不喝,他能不管不顾地把汤泼到你身上,所以犹豫了一下,就取过自己的碗,让老严给他倒了大半碗,喝时不由得使劲闭了闭了眼睛;老严看到老何那副表情,并没发火,只是转身进了里屋,把汤搁到床边一个破木箱子上,抱过蜷缩在床上的一只小猫——那是他下午在河边捡到的一只花狸猫,显然已经流浪了很久,浑身脏得可以跟他媲美——就一屁股坐到床上,一手搂着那只饿猫,一手端起那外壳黑乎乎的独把汤锅,自己喝一口,喂狸猫一口;又拣出小鱼,送进狸猫嘴里。老何走进他那屋,跟他说:“味道不错。”他也不理。老何就又回到外间,自己的床边。
老何见老潘在收拾他那床铺——他俩的床挨着,每晚俩人头对头地睡,入睡后,往往一起打鼾,你嘶我吼,此起彼伏,为此常遭到同屋民工的抗议与嘲笑,有一回,被他们鼾声吵得无法入睡的伙伴,气愤地往他们床铺上扔破炕笤帚和臭袜子,他俩居然只是翻了个身,照打不误;俩人如此贴近地相处,日子久了,往往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能猜准对方的心思——老何觉着老潘这天下午不大对劲,心事重重,盘算着什么,却又总拿不定主意,但似乎又不是遇上了什么糟心事,偷偷地,还抿嘴一笑……他也不烧晚饭,此刻收拾床铺,不像是要早睡,倒像是要卷铺盖整理行装一般;当然,老何早注意到,老潘回宿舍时多了个装满东西的,时下城里男人使用的那种随身包,那包被他搁到枕头边的粮食口袋下压着后,老潘就始终没离开过他那铺位左右。那时宿舍外屋里没有别的人,老潘心神不定中,跟老何对了个眼,又越过老何肩膀,朝里屋老严那儿望了望,再转身隔着窗玻璃望望外面——当时大芝麻在灶房里,还有些民工吃完了在花窖边打扑克玩拱猪,小疙瘩则又跑到外头闲逛去了——便凑拢老何耳边,把他买到头奖彩票,以三万元转让给了肖先生的事,大略地跟老何讲了一遍,并说,现在心里有点乱,定不下来,是明天一早回家呢,还是今晚就走;他记得晚上九点二十八分有趟火车,坐一晚,明天一早就到县城,中午稳到家了;明天一早走,这边比较方便,可到县城时该是晚上了,回家很不方便,闹不好,得在县城里住店……他委托老何,他走后,再替他跟魏科长说一声,就说家里老婆急病,赶着回去了;过些天他主动打电话来问,倘若这绿化队还要他,他就回来接着干,若裁了他,他就回来拿趟行李。
老何听到老潘发了横财,心里既不羡慕,也不嫉妒,也谈不到为老潘高兴,那毕竟是老潘的事,与己无关。他从回到宿舍后,心里头,就只转悠着他自己一家骨肉的事情,莲芳天天下田种地,还要拉扯两个娃儿,已经够苦了,那德光却惹下大麻烦,倘长颈鹿真是非把德光送进监狱,莲芳的日子怎么过?拿三千块打点镇上管事的,设若那些管事儿的胃口太大,怕还了不了事啊!莲蓉和志雄这时候往城里跑什么?也难怪,他们欠的那笔化肥钱,人家追得紧啊!莲弟和建煌虽说局面不错,总用那“蹦蹦床”挣钱恐怕也不是个常法……唉,最让人灰心的是福多,看来幺妹仔和我们老两口福气都不多!当时怎么就偏入赘了他!弄个中巴跑长途客运,那是个简单的事吗?跟什么人合伙?村里歪人不少,福多偏会跟他们称兄道弟,弄不好,本钱收不回,还会被人坑!交超生费么,倒是应该的,只是他定能让莲锦怀上男娃儿么?……老潘的坦白和交代,和老严的那锅鱼汤一样,打断了老何的心思,不过,对老潘信得过自己这一点,老何还是满意的……
忽然,有刺耳的警笛声,呜哇呜哇地,由远而近,越来越近,并且那警车像是沿着护城河,打从绿化队门前经过,凄厉的警笛声非常强烈,连宿舍的窗玻璃似乎都随之嘎啦嘎啦震动起来;转瞬,警笛声渐渐转弱,警车一定是飞快地驶往哪个出事的地点去了……
听到那警笛声后,老潘不禁把那藏在粮食口袋下的随身包,取出抱在胸前。他对老何说:“不行,不能明天走……我这就走吧!……晚上他们问起,你就说你也不知道……不,你就说我家里有急事,赶回去了……”老何望着他,且不发表意见。但警笛的呜哇鸣叫,让老何想起了下午魏科长说的那些,什么第几次犯罪高潮,犯罪团伙,外地流窜来的更多,他们会打草捎带搂兔子什么的……他就朝老潘点了点头,并且多余地问了一句:“你买票的钱够么?”
老潘还在作最后的盘算,这时只听院里传来小疙瘩急急切切、惊惊咋咋,大声散布消息的声音,老何先走出去,老潘随着也出去,只有里间的老严,就着煮鱼,喝着烧酒,抱着那在他怀里打呼噜的脏猫,不闻不问。
院子里,大芝麻等,七八个民工,都围着小疙瘩,只见小疙瘩手舞足蹈。嘴里溅出唾沫星子,在那里散布马路新闻,其实他也是刚从河边听来,却讲得绘声绘色,就仿佛那事情发生时,他就在跟前一样:“……哎呀呀,不得了……是个穿皮茄克的,男的,矮胖子,三十多岁……身上让那些人扎了好几个窟窿呀!幸亏他油厚,没死,给送医院抢救去了……为什么?那还用问吗!是在银行门口,也不是紧挨着银行,差不多还有几十步路吧……哪个银行?还能是哪个,就是这护城河尽头,咱们都有折子的那家呀!……那还不明白吗?他是得了特等奖,交完税,去银行存那钱啊……你以为那彩票财就那么好发呀!听说他是花了好几万,才刮出一张虎甲啊,又去摸那球,运气贼好,摸出了七、八、九三个球,就赢下那十五万啦!……是呀是呀,人也别太得意了,嘿嘿,原来有那厉害的,早盯着他啦,人家有在现场的,有用那‘大哥大’,如今叫‘掌中宝’,巴掌那么大,在远处指挥的,那叫遥控啊!……对对对,他哪儿想得到啊!就在他都快走拢银行了,忽然前头冒出两个,后头堵着两个,二话没说,四个人配合着,抢他那装钱的包,说是什么‘太空布’做的包,不怕刀割的,嘿,人家不割那包,割他的肉,当时他就给放倒在那儿了,滋出一地的血!……有没有人管?那儿僻静,过来过去的人少……当然,好人还是有的,有的发现了,去报案,有的叫上出租车,把他送医院……能不能活?那你问老天爷去吧!……有人远远看见,那几个抢他的,跑过桥,也是叫的出租车,坐着走了……都坐出租车呢,出租车见人招手,就得停,就得拉啊,不拉,叫拒载,人家告了,要倒霉的!……什么,别扯远了?你要我扯什么?扯布给你妈做棉袄?……当然啦,刚才不是警车刚追过去吗?北京呀,容得了这么张狂吗?天还没黑呢,二环路边上,就敢这么抢劫!都是些不要命的家伙?……哪儿来的?我要知道,警车先把我装走罗!……”
小疙瘩还在那里眉飞色舞、高谈阔论,老潘已经返回了屋里,那装钱的“太空布”包,抱着也不是,挎着也不是,提着更别扭……心里只叨咕着:走,走,快走,快走……
老何听了小疙瘩的报道,心里顿时响起“保保”的唤声……他把种种关于自己一家的念头都抛到了一边,转身折回屋里,一见老潘那副模样,就窥透了老潘的心思;他略一思索,就从自己床底下,掏出一个皱巴巴、脏兮兮的旧旅行袋来,且不跟老潘过话,从老潘手里,有点强夺似的,把那“太空布”做的包,装进了那旧旅行袋里,拉拢拉锁,再递给老潘,老潘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眼睛里喷出许多的谢意。老何跟老潘使个眼色,俩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屋,那时众人还都围站在小疙瘩周围,听他演说解闷,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离去。
出了绿化队的院子,走出一百多米了,老潘跟老何说:“你回吧。后会有期,我也不多说谢字了。”
那时候天开始暗下来,但河边遛弯的人三三两两,马路上也时有骑车的人和小汽车驶过,风把还没褪绿的垂柳丝吹得轻轻摇摆,近处的花丛旁有青年男女搂搂抱抱,远一点的地方有老年秧歌队在敲着锣鼓点扭动,一派太平景象。可是,老何却对老潘说;“我送你去车站。你上了车,我再回来。”老潘听了,心里不是感动,而是微微有些诧异。这何必呢?……他站在那儿,不挪脚,坚决要老何回去。
老何心里,只想着,保保,保保……我是要保一保老潘啊,要保一保……他回到家里,我保不起,可这离开北京的一路,万一……看见是我跟他在一起,必不动他……保保,保保……
老潘不明白,老何为什么非要这么彻底地送他,难道是想,谋点酬劳?自己既然有了那么多张百元大钞,是不是拿出一张两张的,送给了老何呢?可那是不是,对他自己,对老何,都太过分了呢?
夕阳的余光中,老潘望着老何的眼睛,那眼神他猜不太透,但充盈着善意,没有可以挑剔的成分……他于是挪动了脚步,算是应允了老何的陪送。
老何脚底板的鸡眼又作起怪来,但他努力跟上老潘急匆的步伐,肩并肩地朝通往火车站的那路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走去。
1999年3月24日,写毕于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