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把人生看透了
60031500000019

第19章 作大狮子吼

(一)

国家只可产圣人,不可产英雄。英雄非乱世不出,圣人则不尔也。

金钱非收买英雄之物,收买英雄者,美人之心耳。且英雄往往多儿女私情,见美人辄不克自制。故古人倾城倾国之言,殊非虚语。

铁笛铜琶,唱大江东去,一抹残霞,半边红日,此千古英雄薄醉时也。

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为大将者,不能不有如此才略。

战亦死,不战亦死,战耳。此英雄最没奈何时,然亦建功立业之会也。

曹操为乱世之贼臣,治时之能臣。使其遇光武辈,未必不能入凌烟阁耳。此所谓时势造英雄者欤?

朱元璋自是一个革命家,然而不再传而有燕王之乱,明于天下者往往忽于治家,何也?

千古最苦是英雄汉。早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哀梨曰:尽人事耳。使假诸葛以年,未使不可人力回天也。

(二)

……

东方未明,残星渐稀,寒风拂面,零露沾衣。于是披衣而起,挥鞭上马,一瞬千里,驰乎原野。此时救国男儿工作时也。

大英雄要救国救民,圣人则就是救民,于此可见圣人与英雄之别。

是大英雄,除事业外,无所介于其心。若近代军阀,旦夕□□于黄白物,犹以英雄自命。此当今流寇笑人耳。

奸雄亦奇才也。王莽自比周公,曹操自比文王,彼又何尝不知黑白。但理智不克制服私欲,而遂不得为英雄耳。

假设书史所传之尧舜禹汤文武,其功业如彼,然只是个英雄,非圣人也。

(三)

天下唯书呆子无用,天下亦唯书呆子是真人。凡聪明人,皆不免斫伤其天真者也。

清朝文坛三怪人,曰毛西河,曰金圣叹,曰袁子才。毛终身坎坷,士林嗤为狂徒。金以悖圣犯罪,致落其头。袁子才致仕独早,随园养晦,得享高寿。而至今不免为缙绅先生所谄笑。文章重性灵,千古谁知己!

人非草木,不能无情。发于情感,可以理智,上也。自知难恃,牺牲一切以赴之,犹不失为中道。若朝秦暮楚,倡合则留不合则去之言,以为自由恋爱,此特淫夫淫妇耳。

屠狗沽酒之辈,正多英雄,特不遇耳。享高位,拥多金,金珠玉帛田园财产,件件可宝,乌能望夫己身牺牲。若左袒一呼,千夫麇集,身家荡然,义无反顾。其能急公赴难者,正在屠沽辈耳。

汉高号称明主,特故一地保耳。机会之来,拙者智,愚者贤。遇与不遇,千古英雄同此一哭!

(四)

或问哀梨(哀梨是张恨水的笔名之一。——编者注)曰:人有瞧不起者,尔将何以应付之?哀梨曰:彼果胜我乎?瞧不起我,当也,我应师事之。彼不如我乎?则瞧不起我,是无知也,吾何暇怪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为豪杰所不堪事。唯其如此,责任斯重。是伟大人物,所无法放其仔肩者也。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此为最警惕后生之言。孟子一生功夫,初不出此。范文正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亦此意耳。

黄河落日之间,西风出塞之曲。凡女子不忍见闻,大丈夫则以为人生最痛快时也。

虬髯公以仇人头作下酒物,亦鞭尸三百之意。然大丈夫只应付能敌我者。人死已如粪土,何仇视之有?故吾犹嫌其量小。

狂为人圣之初步,非可蔑视。然今之所谓狂者,则妄人耳。

(五)

才不足以济德,至多不过失业。德不足以济家,则必败家亡身。乱世人才,往往不得善终者,皆少道德之培养耳。

男女之爱,入者恒忘其生死,情感有以致之也。情感之生,嗜好有以成之也。使移好色之性以好功业,则往往为爱国男儿。嗜好非不可有之物,当善保之。

以诚待人,识者感之,不识者以为愚而已;以巧取人,不识者只可愚其一时,识者蛇蝎我矣。

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人生负一知己,则虽死而憾莫可去。美女委身,男儿流血,千古来多少为知己牺牲者,盖在此耳。

能敛财非理财家,能用财方为理财家。

(六)

大鹏大矣,一飞九千里,而未穷宇宙之大。蜗牛小矣,而有人国于其角。悟得此,而后知多寡之不足争。

事有小如芥子,而以千钧之鼎视之者。事有大如泰山,而以浮土一撮视之者。大丈夫处世,时时要如此。

人之处世,不能尽合我意,睚眦之怨不能除,则胞与为怀之念将无可适。愿做大事业,而不欲之人太多,为我用者疑,不为我用者将有以坏我事矣。

以凡人待我,我以凡人报之。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夫然后于己无愧,于人无怨。行其心之所安,成功不必在我。

当死必死,不当死,力求其不死,虽死,可以对天地父母。

欲子爱我,当知亲之所望于我者。我抚子而或疲劳,当知父母待我亦复如是。孝为博爱之基础,不孝者不足与言之道。

(七)

怯懦,卑鄙,阴狠,险诈……世界上一切耐听之名词,均在地僻人稀之处发生。人当努力于大庭广众中之事业。

社会不谅解我,无碍也,乡党师友不谅解我,无碍也。若朝夕团聚之家庭,其间或不谅解我,则根本无生活之地。有何乐趣,大苦也。故大丈夫做事应当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社会上迷信,我亦迷信;社会上骚动,我亦骚动。人人如此思想,则社会上如有错误,永无更正之时日也。

科学宁可信其确,不可信其虚;鬼神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俗云眼见是真,科学,可眼见者也。

婚姻问题过度之时代,少年之烦恼,在所难免。而少年解此烦恼者,多出于消极,其事可哀,其志则非。吾以为凡人值此,当将儿女心肠,易为英雄胆略。将旖旎风光,易为伟大事业。人生消磨岁月耳,能引起兴趣消磨岁月,斯可矣,奚必拘拘于儿女之爱哉!

尔之亲友,有于尔略示不满者乎?有之,则社会上之谤兴矣。

对任何人,勿徒于表面上之观察,而遂下肯定之判断。

担得起,放不下,那不是真英雄。真英雄,即放下去,亦复高举得起也。

有容德乃大。人生最难堪者,在难容而又必容之际。能做得过去,便可成佛。

晨钟初动,东方未明,倚枕遽遽然,自问平生有不安于心者否?任何人,皆不免涔涔汗下也。

顾一切,妙。不顾一切,亦妙。徘徊歧路不知其可,斯吾人之最不幸事也。

知己死,解人绝。言无人和,行无人识,纵富贵极品,亦行尸走肉耳。世有为富贵而与非知己伍者,何异与鹿豕游。吾将披发佯狂,走遍天下矣。

(八)

多财引盗,多势树敌,多才招妒,多情人易失恋,故于天下事物宜存知足,且勿贪多。

“毒蛇螫手,壮士断腕”,重在首尾二字;如云蚊虫螫面,虽壮士,吾知其必不肯断头。

晨钟声不如洋钱声的清亮,晓鸡声不如妇女声之娇脆,世人舍彼就此,正非无故。

认不真“情”字者不能谈恋爱;认得真“情”字者不必谈恋爱。

狮子搏兔,不用全力,未必得兔,其云故注全神,游戏三昧者夸也。

我愿遇十万怒目金刚,不愿见一个低眉菩萨。

最多的是妇人的心眼儿,最尖的是文人的笔头,最短的是财神的眼光。

人生固无价值,留名亦属无谓。

若说人肉不可吃,为甚有人肉市场?若说人肉可吃,为甚有衣衾棺椁?

量脸皮之厚薄,莫如大官;量人情之厚薄,莫如黄金。

若说铁不坚,何以能断金切玉?若说铁坚,何以能任人鼓铸?

你的戒指上宝石的亮光,有烛光那么大,可以使一室中人注意你;有电灯光那么大,可以使一路中人注意你;有星光那么大,可以使全世界中人都注意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