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白毅来了,息衍摸摸鼻子,识趣地走开。我叹息一声,到底还是要面对的。眼前的人素衣长箫,清俊坚定,谁又……不喜欢呢。
我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白毅走上前为我披上他的大氅。突然鼻酸,有点想哭。
他低下头默默无语,盯着我的肚子看。
我的心口闷了闷,声音囔囔的:“你在这站多久了?”
“很久了。”白毅伸出手想将我抱在怀里,却在半空中停下,终是垂了手:“小聪明算计到老息头上,那只狐狸还不转手就把你给卖了。”
“他还真是个人精。”我撇撇嘴,伸手环抱住白毅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口,耳边传来男子有力的心跳声,“我本想着将这事告诉息衍之后,需要不需要让你知情就不是我要为难的问题,而是他的。谁知这家伙,直接让你自己亲耳听到我说了什么,心里话被透个底掉。”
白毅一愣,之后释然笑了,摸摸我的头发:“明明怨恨我,却还在撒娇,都快为人母了,怎么长不大。”
“只怨,不恨。”我闷声开口,“喜欢谁就对谁娇气,这个毛病从小到大都改不了。让我抱会,这是最后一次了。”
白毅微微叹了口气,我眼角的泪水不争气地滑落,沾湿了大氅毛茸茸的领边。
缠够他之后,我放开怀抱,站直整理衣衫:“我托谢子侯带给你的话,你什么回应?”
白毅低头看了看腰间别着的洞箫,什么都没说,默默拿起箫吹奏。曲子低沉婉转,就像吹奏者的心境,缥缈又哀伤。
我不停地掉眼泪,低声吟唱: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这是我们的定情曲呀,如今两个人却走到了这步田地,让我怎么能够不难过。
一曲终了,我的歌声也落定。静了一瞬,接下去却是白毅幽幽地长吟:
“花开五载后,
征人犹未返。
君看我之冢,
上有荒草寒!”
这是他给我的回答——不必等!韶华易逝,朱颜辞镜。他是我的春闺梦里人,却注定要征战天下,成为无定河边骨。
心脏疼的要命,原来他是打定主意要和我彻底分手!如果往后的日子注定陌路,那么我要他守在我身边一辈子。
收敛心神,我倔强地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我已经跟皇帝上书,等天启皇室的局面安定下来,便请封你为‘舞阳侯’。父亲的天下,你要帮我守好,这是你欠我的。”
白毅点点头,整衣躬身长拜:“白毅此生,拼死也不会放手,拼死,也要护您一生!”
怒雪威寒,天地肃杀,天启城内一片银白。唯有那火红的斗篷与黑色的大氅,交织成天地间一点别样的杂色。
我和他,此后就只有君臣的情分,无关风月。
几日后,我给芝麻带了点吃的。这只小东西此后要一直跟着息衍,我担心那浪子粗心,照顾不好。
等进门看到息衍和小猫玩的正欢,我反倒轻笑自己多虑了:“我真羡慕这只猫,不管什么仇怨,没几天就浑都忘了。人啊,最难的事情便是忘记,忘记一个人要用一辈子。”
息衍撸了撸芝麻的猫头:“白毅这一生兵家诡道未尝败绩,却折戟在故人心。能让他起于私情、耽于楚卫、困于天下,你不简单,更是头一个。”
这话,我怎么听出点吃醋的酸味呢?息衍是嫉妒我可以把白毅留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吗?啧啧,这两个男人,感情好到没眼看。
“你这是在为白毅鸣不平吗?埋怨我用责任锁住他,让他因愧疚而被埋没。”我轻勾嘴角,“乱世是英雄的战场,白毅本来有很多驰骋天下的良机,如今却因我只能选择楚卫。”
“他活该!白衣白马,种花吹箫,这幅德行最会勾搭小姑娘。”息衍轻嗤,“明知道这段感情没结果,还是睡了你,现在这些是他欠你的。”
“只是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为何一定要下嫁?以你的身份,别说未婚生子,就算在梓宫养上三千面首也没人敢置喙。年纪轻轻,何必让自己进入婚姻的樊笼呢?”
我低下头,小声嗫嚅:“因为不自信啊!我怕责任、孩子都留不住白毅,却又因为无法原谅父亲的事不能跟他在一起,一介女流总要想点别的办法。”
“如若我因为白毅终身不嫁,便是给自己的心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我怨恨地等着他,却又不肯再接受两个人的亲密关系,彼此都痛苦。可如果我下嫁他人,这块石头就压在了白毅心上。他会责怪自己当初一时贪欢,让我赔进了一生。”
“我知道这么做不厚道,但我想惩罚那个薄幸的锦衣郎。我爱他,却又没办法跟他在一起。不仅我需要他留在楚卫,国家和百姓更需要。所以,就算这个心结会折磨他一辈子,我也要实现自己的目的,让父亲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慰。”
“你真的长大了,不再天真单纯,只是这成长的代价未免太痛。比起如今这个心智谋略可以做一国之君的女大公,我倒怀念起初见时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公主了。”息衍眼中闪过惊艳,叹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见解通透,招数不算太高明。这些反常我看得出,白毅也可以。他默默接受,甚至亲自为你送嫁,是因为他觉得这些都是自己活该受着的。”
“哎,我是喜欢美人的。你可爱娇憨,白毅风姿绝代,本该一对璧人,奈何世事。白毅是我的好朋友,他有了孩子我应该高兴,可看到你,这恭喜的话绝对说不出口。”
息衍叼着烟杆,划火。餍足地吸了一口后,缓缓吐出烟雾,神色却有些哀伤:“跟老白做了多年朋友,绕来绕去,还是绕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天下大势不可逆转,兴者尽快兴、亡者尽快亡本就是天驱的使命,改朝换代也是大势所趋。可白毅却离开天驱选择守护皇室,逆势而动。为了这残破的天下放弃爱情、放弃指环。明明很傻,孤勇悲壮到叫人落泪。老白怎么就窥不破,分明不破不立,才是王道。”
“你要推翻大胤的统治,建立新的王朝吗?”我有些吃惊,“如果你的理想是这样,未来也许会和白毅成为对手。”
息衍苦笑:“早预料到。理念不和,朋友也会在日后针锋相对。他守得那么苦,最后也守不住,何必。他的挽具是什么,我问过他不答,就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缓缓叹了口气:“你不是不懂他,是不认同。我刚来天启的时候,闷得发慌,终日泡在图书馆里。史书记载,历朝历代的更迭都要死伤一半以上的人口。也许在你的眼里,那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是建功立业必须付出的代价。可在白毅眼中,那是整整一代人的鲜血,他不想看到。这些道理连我都懂,你自然也明白。”
息衍沉默不语,算是默认。过了半晌,他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开口道:“我想,我明白老白为何会对你动心了。在下平生所愿,不过混在街边酒肆抱着老箜篌唱“铁笛高吹夜龙吟”,和老白在院子里穿着草鞋,忙里忙外照顾花草,幽默风趣地聊天。可这世道,终究难以如愿。天下人,皆如此。”
月明星稀,窗外有风雪在呼啸,我在寝宫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天就要回楚卫了。这个国家我不知道能守多久,也不知道白毅会留在我身边多久,一切都是未知。
点燃一盏长明灯,望着跳跃的火苗,我默默祈愿:“希望我的孩子能比我幸运,择一人相守,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