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密的琴声从帘内传出,袅袅清音悠悠荡荡,似怨似叹,仿佛初春的细雨徐徐而来。
珠帘外对坐的两个男人却神情肃然,全然无心听琴。
良久,袁昇才将手从李隆基的脉门移开,叹了口气:“三郎,你应该没有中毒,但你的五脏之气颇不均衡,而且三焦不聚,这形势有些古怪,是一阵的四时颠倒、血衰气逆,还是真有邪气侵入,我还拿不定主意。”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缘由!近日,我总有一种惶惶之感,或是心神恍惚,或是焦躁难安……”
李隆基睁大双眼,眸中隐隐有血丝跃动:“而且有时候,我很想杀人!这些古怪的念头忽隐忽现,细思又找不到源头。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局中。”
“陷入局中……三郎是说,有人要害你?”袁昇却一笑,“我这辟邪司已经开衙一个月了,还没有接过案子,不妨从三郎这里开始。”
“不,”李隆基缓缓摇头,“眼下的情形,你的辟邪司还无法插手。”
琴声终于从紧凑细密变得舒缓下来,帘栊内抚琴的少女堪称绝色,不时从稀疏的帘间望向李隆基,眸中秋波脉脉。
大唐景龙年间,临淄郡王李隆基绝对是个风云人物。这位相王李旦的三儿子,自幼头角峥嵘,气概过人,被称为李唐皇室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才俊翘楚。他刚毅果决,更颇喜结交禁军青年中的锐气侠性之人,身边笼络了一批禁军精英。
而袁昇与李隆基相交,还有一层重要原因——他的好友陆冲正是李隆基身边的死士。在陆冲的引荐下,袁昇曾与李隆基见过数面,相谈甚欢。李隆基便向父王李旦大力举荐袁昇,再由李旦暗中运作推举,让其担任了金吾卫辟邪司的首脑。
李隆基平日与其大哥寿春郡王李成器等兄弟住在五王子府内,这里则是他密会心腹、交结豪杰所用的一处私宅。
辟邪司开衙后,李隆基还是头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将袁昇请入其私宅来密议。
袁昇也料不到,一见面李隆基便请自己给他诊脉,随后便抛出了如此意外的说法。
“并非仅仅是要害我,”李隆基摇了摇头,“他们要害的是整个朝局。我们已得了消息,那些人布置了一个奇局——天邪策!”
“天邪策?”袁昇心中一悚。这已是第二次听到这个诡异之词了,第一次是从陆冲的口中得知。
“一道倾天之局。”李隆基瞟了眼远处帘栊内专心调琴的女郎,压低声音,“天邪策的真正心局,是对万岁下手。听说,最初那道局设置得与大玄元观祈福盛典颇有关联,却被你无意间破去了。但天邪大局已经启动,这次是要对万岁、亲王和李唐宗室三管齐下了。他们自称,奇局一发,环环相扣,无往不克,所谓‘天已邪,当易天’!”
“天已邪,当易天!”袁昇喃喃着,仿佛一股冷彻肌骨的寒风突袭,让他的心底打了一番战栗,“当日他们设置了魇咒,大玄元观那一局就已是险之又险了。可知道这‘天邪’,到底要怎样下手?”
“我们的密探已经死了。”李隆基黯然吁了口长气,“这个密探被他们拔去,再安插一个,就要耗费很大的功夫。可怕的是,据我们所知,他们在我们身边也安插了很多密探。”
阁内静了下来,只有清而密的琴音如秋雨般冷冷地攒射过来。
大唐景龙年间是个多事之秋。皇帝李显软弱,朝廷分裂成了多个派系,纷争不断。最大的两派则是韦后党和李家党。韦后党是以韦皇后为首,韦皇后时刻梦想着自己能成为婆婆武则天那样的伟人,而且她在皇帝李显面前说一不二,现在的朝廷已将她和皇帝并称为“二圣”。韦皇后的身边,除了最受帝后宠爱的安乐公主,还聚拢了以中书令宗楚客为首的大批权臣。
李家党则是李唐皇族的固有势力,以在神龙政变中同样居功至伟的太平公主、相王李旦为首,这些人的权势不及韦后和宗相,但到底为李唐正统,而且首脑骨干均为睿智干练之人,李隆基便是其中的青年翘楚。
这两派还只是明争暗斗,但前一阵袁昇遭遇的魇咒奇案,让他初次看到了派系纷争的可怕。而此时李隆基口中的“天邪策”,则将这种纷争推向了极限。
也正因当日袁昇在魇咒案中惊险无比地挫败了韦后精心筹划的一场天大阴谋,让他无可避免地进入了李家党的阵营之中,更因李隆基的豪爽知人,这才对其知无不言。
“那个暗探最后传过来的消息是,他们要先对父王下手,出手布局的人,是老宗!”
老宗,就是宗楚客,曾三度出任大唐宰相的奇才,还做过兵部尚书,现今官拜中书令,可谓知兵善谋,极受皇帝李显与韦皇后器重,是韦后党中的核心智囊。
袁昇心便一沉:“还有什么消息吗?”
李隆基默然摇头:“姑母太平公主正在加紧打探。”
没有消息,其实是最坏的消息。
袁昇垂下头来,心内寻思的除了这个足以惊破天的“天邪策”,便是李隆基的奇特脉象。略一沉吟,他终于从怀中抽出一只玉笛,又自案头取了纸笔,唰唰地写下了一段谱录。
“三郎精通音律,这段《清心曲》的笛谱,你自然一看便知。这只玉笛质地非凡,原是我灵虚门内的一件修心法器,吹之可清净调心。”
李隆基目露疑惑之色:“袁兄,你是说……”
“三郎目下这三焦失调之症,或许是简单的心病,或许是极麻烦的那种……可惜我还没有揣摩透彻。但不管怎样,闲时以此玉笛吹奏《清心曲》,都可大大裨益身心。”
李隆基点点头,接过那只玉质莹润的短笛,略一摩挲,不由赞道:“好玉,好笛!”又略略扫了几眼那曲谱,顺口轻吟,便已大致通晓。
这时,帘内那一段琴曲将尽,音声已是清微淡然,幽幽袅袅,缭绕而去。
李隆基不由向那女郎颔首而笑:“鬟儿,好曲。”
那女郎也嫣然一笑示意。
袁昇不由笑道:“三郎好艳福,出入必有美女呀!”
李隆基低声道:“我的锋芒太盛,颇遭人忌,便曾有高人言道,让我韬光养晦。天邪当前,我更成了李唐宗室中首当其冲之人,这样似乎也算是明哲保身吧。”
他笑了笑,白皙的脸上罕见地泛出一抹红:“她叫玉鬟儿,是平康坊醉花楼的头牌美女,我发现……居然有些喜欢上她了。”
他招了招手,帘内的美女翩然起身,款款而来。这确实是个绝美的女郎,较之安乐公主的明艳绝伦、黛绮的娇艳似火,这女子身上则带着一种极罕见的柔媚。
听得袁昇的大名,玉鬟儿又惊又喜,嫣然轻笑道:“原来是声威远震的袁将军呀,求将军传我个道术,好让三郎只喜欢我一个人。”这女子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媚艳,没有任何矫揉造作,而是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仿佛清泉出山般天然而成。
李隆基笑道:“鬟儿,胡说什么呢,三郎我本就只喜欢你一个呀。”
“假的,”玉鬟儿似嗔似怨地瞪他一眼,“但我有一天定让这变成真的,只准你喜欢我一个!”
袁昇知道李隆基交友延请时,为了掩盖行迹,不得不故作疏狂放荡,身边常有绝色名姝相伴,这次请自己过来密议,仍是照常命玉鬟儿抚琴相伴。想到此,他心内忽然一动,李三郎如此谨慎,莫非是因为身边也被韦后宗相安插了密探?
李隆基见他沉思,只当他修道出身,面对美姬未免不自在,便笑道:“袁兄,你传的这《清心曲》甚妙,我回去后自会多加修习。哦,稍后我还要去平康坊的碧云楼赴个小小宴会。袁兄若无要事,不妨一同前去?”
平康坊是长安城内有名的风流之地,青楼辐辏,名妓如云,袁昇一听便头大如斗,忙拱手告辞。
时令已跨入七月,距中元节不过十多天了。
自古以来,百姓都视七月为“鬼月”,相传此月地府鬼门洞开,万鬼都会从冥界返回人间,或找寻供奉,或探视子孙。而“七月半”则被道教称为“中元节”,又与佛教的“盂兰盆节”和民间祭祖之俗相杂糅,便成了一个极著名的节日——鬼节。
进入“鬼月”的京师长安,似乎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氛围中。袁昇穿梭在有些阴郁的长安街头,心内竟隐隐生出些不祥之感。
——有时候,我很想杀人!
他眼前闪现最多的,就是李隆基那双泛着血丝的忧郁眸子,那绝对不应该是一双正常人的眼睛。
果然,第二日便传来了李隆基出事的消息。
午后,袁昇被老爷子袁怀玉急匆匆地召进了金吾卫衙门大堂。
“出了大事,”袁怀玉的脸比这天色还要阴沉,他颓然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瘫坐在了案头,“平康坊的碧云楼出了一件‘阎罗王挑判官’的妖案,最麻烦的是,临淄郡王李隆基竟被卷了进去,唉,怪力乱神,莫此为甚!”
听罢了老爹所述的案情,袁昇的心登时一寒。原来李隆基被卷入这件妖案的时间,正是自己离开李隆基的私宅后,他带着玉鬟儿所赴的那场平康坊小宴。
平康坊东邻东市,内有十五个进奏院,名士聚集,青楼交织,昼夜繁华,冠绝京师,人称此坊为“风流薮泽”。袁老爷子口中的“妖案”就发生在平康坊内最著名的三大酒家之一的碧云楼内。
袁昇带着青瑛和袁老爷子急急赶赴到碧云楼,经过一番彻查后,大致弄明白了这件妖案的来龙去脉。
碧云楼高有三层,最常见的营业地点是底层和二层,至于高高在上的第三层楼,则纯是为了凑出压人一头的高度而建造的一层精巧的小阁楼。这座小阁楼可容十人以下的小聚,阁楼四面临窗,可居高远眺,风景绝佳,反倒成了极受欢迎的“高级雅间”。
出事那天,李隆基早早地就派人包下了这座四面有窗无门、只有一套楼梯可供上下走动的三层小阁楼。
除了他和玉鬟儿,客人只有两位俊朗的青年诗人邓子云和关临海。这两人是近年来大唐诗坛上的新秀,邓子云作的《出塞曲九首》传颂京师,关临海则以一首《长安怀古》一鸣惊人,因二人交好,便被合称为“登云观海”。
据酒家伙计昨晚在金吾卫的供认,那四人推杯换盏,开始时喝得极为畅快,那娇美丽人弹着琵琶唱曲助兴,两位俊美公子不时地吟诗唱和。
四人饮酒的时候不短,期间二楼楼梯外两个伙计专门伺候着。伙计曾进去过两次添酒,也没觉出什么异常。第三次伙计甲被唤进去添酒,许久也不见出来,伙计乙怕他慢待了贵客,便进去帮忙,一看之下,险些没被吓死。
但见轩敞的阁楼内,那叫邓子云的诗人已经死了。死状恐怖至极,只见他端坐案前,七窍流丝而亡。
是的,不是七窍流血,而是七窍中都流出诡异的肉色蛛丝来。
名姝玉鬟儿也已昏厥。昏厥的姿势也万分诡异,她双臂反剪,被倒吊在阁楼的梁上。吊起她的仍旧是那些丝,诡异的肉色蛛丝。
另一位诗人关临海下落不明,更让人震惊的是,临淄郡王李隆基竟也踪迹皆无。而那个最先上楼添酒的伙计甲则赤身裸体,仅着小衣,瘫倒在地,痴呆般地喃喃不休。
可以想象得出,那伙计乙看了这等诡谲惨状,岂不得险些被吓死。
仵作验尸后确认,邓子云应该是中了一种很怪的奇毒。至于到底是什么毒,还有那诡异的怪丝又是何物,那有着三十年验尸经验的老仵作也辨别不出来,便干脆承认自己完全不知道。
而昏厥的玉鬟儿据说昨晚已被救醒。这位绝色佳人年方十八,早被吓得神志不清,也只能大致说了些当时的情形。
据玉鬟儿的供词指认,当时饮酒正酣,邓子云和关临海突然起了争执。争执似乎因诗文而起,男人在美女面前争执都很容易激动,这关临海不善言辞,恼怒之下,忽然挥手狠狠拍了邓子云一巴掌。这一巴掌拍下后,异变陡生,邓子云竟慢慢坐下,浑身抽搐起来,跟着七窍中便都钻出那些古怪的丝来。
玉鬟儿大惊失色,几乎要给吓昏过去了,但接下来,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关临海竟也从口中不住地吐出蛛丝来,然后便如僵尸般地向玉鬟儿走去,并像拎小鸡一样地将她拎了起来。玉鬟儿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被古怪的蛛丝吊起来了,而且越吊越高。接着她就彻底昏了过去。
至于那位早些被唤入阁内的伙计甲,也几乎被骇得疯掉了。他的叙述更加语无伦次,他说他只记得他进去上菜时,便看到了邓子云僵坐而死,七窍出丝。还没待细看,就见关临海已经僵硬地向他行来,嘴里还喃喃道:“别怕,阎罗王那里缺几个判官,邓子云先去了,我也要去……”
然后他便看见丝,无穷无尽的丝从关临海的口中吐出,恍惚间,他觉得一双冰冷的手解开了他的外衣。想到关临海刚说的阎罗王,伙计甲立即想到自己要被开膛破腹了,马上便昏了过去。后来被众人救醒后,他翻来覆去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阎罗王挑判官……邓子云做判官……”
鬼月里,阎罗王挑判官,一个诗人诡异而死,果然应了景。更可怕的是,李隆基牵扯其中,而且在案发后下落不明。
袁昇等人详查了一番后发现,这间三层阁楼四面皆窗,而以那窗子的高度,若非剑侠般的高手,绝不敢越窗跳楼而遁。更因为免夏日蚊虫的滋扰,四面窗牖都封好了纱窗,而那些纱窗也均是完好无损,所以失踪的两人应该没有可能从楼内翻窗跃出。
阁楼内的楼梯是离开第三层阁楼的唯一通道。在这样一个封闭空间内一死一昏,余下两人不翼而飞,确实诡异非凡。看来除非是陆冲这样的剑客仙侠来此作案,一般的剑客断不会做得如此高明。怪不得老爹请自己出山了。
更让袁昇觉得奇怪的,是阁楼内环绕一周的十六根巨大明烛。在隋唐时期,蜡烛其实还算个奢侈品,寻常的人家和店家都用油灯。似这般十六根明烛高烧,夜宴之际光影璀璨,那必是一番极其奢华的景象。
金吾卫早将当事的伙计甲和伙计乙都找了来,这两人原本都有嫌疑,一直收押在金吾卫牢狱,这时给提过来请袁昇又细细审问,与老爷子袁怀玉所说相差无几。
袁昇脸色愈发阴郁,又道:“父亲大人,关临海那边,眼下是何情形?”
袁怀玉也是一脸沉黯,道:“关临海嫌疑最大,早将他画影图形,全城搜捕,却仍没有音讯。他本是江南人士,算是客居京华,原本一直在崇化坊的一家客栈中栖身,但那客栈的伙计说,这几天一直没有见到过他。你也觉得他的嫌疑最大?”
“不,此人的处境极其危险。”袁昇摇了摇头,“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已经死了!”
“死了?”袁怀玉以为自己听错了。
袁昇在阁楼内转悠起来,忽对一同来的青瑛说:“你进来后,觉出有什么古怪了吗?这里似乎有一股味道?”
青瑛缓缓点头:“是一种古怪的香气,这气息绝不是饭菜香,更不是死尸味道,它缥缥缈缈,却又十分清新,似乎是花香?”
饶是她见多识广,说的话也有些犹豫。
袁昇蹲了下来。这座阁楼在碧云楼之顶,自然布置得十分奢华,客人们用餐的大案,是一张雕饰繁复的檀木壶门案。这种壶门案一般分为空心的和实心的两类。碧云楼因要照顾客人配菜用餐方便,做成了实心的。
袁昇扳住了壶门案的一端,猛然用力一掀,将大案掀起,露出了案底下那实心内部。只见那四面雕花精美的木板墩子正中,赫然躺着一个人。
阁内的人齐声惊呼。
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而且死状十分诡异。他大张着双眼,七窍中都钻出细密的蛛丝来。肉色的丝,细长而绵密。那张脸仿佛是敷了一层丝状的膜。
“是他,就是那个诗人!”伙计乙忽然哆哆嗦嗦地叫起来,“这人太阳穴上好大一块痣,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死尸的脸上虽然盘踞着许多怪丝,但眼眉额头处倒还干净,能清楚地看到那颗大痣,那痣上还生着几根细毛,定然有让人一见难忘之感。
“不错,那应该是关临海!”袁怀玉也俯下了身子,“相传此人面貌英俊,唯额角有痣,颇以为憾。”
阁内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觉出脊背间生出一股寒意,一直陪侍在侧的碧云楼掌柜更将脸挤成了苦瓜模样。
“你们都出去!”袁怀玉焦躁起来,挥挥手,命人将那掌柜和伙计等不相关的人都带了下去,这才盯住儿子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看出些了什么?”
“这是一种蛊术。从进屋的那一刻起,我就闻出了一抹怪异的气息。若非精通草药学的修道者,寻常人极难察觉出这种气息,而这气息正是从壶门案头正中传出来的。”
“那你怎的断定,关临海已死?”
“第一个死者邓子云肯定是中了蛊,我原以为施术者应该是关临海,但听到当事者所说的那些异状,便肯定关临海也中了蛊。”
“蛊术!”
袁怀玉沉沉地叹了口气。即便他是儒生,对蛊术也不陌生,史书就载有汉武帝的太子所犯的巫蛊大案,(甚至唐太宗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也是因巫蛊罪而被人告发。)更不用说,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各类蛊术害人传说。
“那……这到底是什么蛊术,查得出来有谁擅长此术吗?”
袁昇摇了摇头,只低下头,从关临海的脸上拈起了一抹蛛丝。
“小心有毒!”青瑛低声提醒。
“无妨,这等小小蛊术,还害不了我。”袁昇轻轻一捻,那些蛛丝便发出淡淡的诡异幽香,“青瑛,你知道这是什么蛊吗?”
“如此诡异的丝状异蛊,据我所知只有三种,但辰州的垂丝蛊,湘西的千尸蛊应该都没有这种怪相。我在蜀中青城山的道苑中曾看过一本《邪异备览》,那里面提到过一种极少现世的古怪蛊术,或许与此有关。那名字叫……傀儡蛊!”
“傀儡蛊!”
袁昇眯起了双眼,低叹道:“当年混元宗的宗主浅月真人跟我谈及天下邪术,曾说过此术之名,据说中术者身如牵丝傀儡,会不由自主地被人控制,而且最多活不过七日。相传此术出自蜀中雪山派,几十年来极少现于世间……”
“看看,这里还有字!”青瑛忽将头转到被掀开的壶门案头的底端。
众人忙都凑过去看。那块大案板适才被袁昇掀开后,便放在一边。这时听得青瑛提醒,众人才瞧见那底端,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字:
李隆基
字似是用鲜血写成,已干涸成了绛红色,偏是用方正的端楷写成,只是笔画有些急促,便更显得触目惊心。
众人尽皆无语。谁都明白,如果关临海临死前被人塞入了这张壶门案,那么在断气前,他挣扎着写下的这最后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袁怀玉的脸色更为灰暗,沉声对手下吩咐,道:“去查抄关临海住处,取其诗书信笺,对验笔迹。”
两个手下应命而去。阁内悄寂下来,袁怀玉又将青瑛等人尽数遣走,才对儿子低声道:“昇儿,李隆基待你不薄,如果这次案件真与他有牵连,你会怎样?”
袁昇的目光一阵波荡,却没有直接回答,沉了沉,却问:“‘登云观海’这两大诗坛新秀,与临淄王李隆基到底有何干系呢?”
袁怀玉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知道儿子是个重情好义之人,指望他如自己这正经儒生一样凡事定要秉公执法,那是不可能的。
“李隆基多才多艺,除了结交意气相投的军官武人,便是与各路才俊名士交往,结纳邓子云和关临海,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昨晚他宴请这两人,还有一重缘由,这两大名士刚刚被相王府的‘俊逸林’辞退!”
相王府俊逸林!袁昇微一凝眉。他熟悉这个组织。
李隆基的父亲相王李旦,也是当今万岁李显的亲弟弟,在武则天当权时也曾短暂地做过几天傀儡皇帝,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神龙政变,李显成功夺权上位,武则天退位归唐后,李旦的地位就变得更加尴尬起来。一方面,他也曾鼎力相助李显夺权,甚至皇帝李显要封他为皇太弟。另一方面,他到底也是做过皇帝的人,所谓天无二日,难免为各路势力妒忌。
作为李家党的一位领袖,李旦与争强好胜、积极笼络各方势力的胞妹太平公主不同,他近年来全力韬光养晦,逍遥于朝局之外。王爷们若要展现无欲无求的逍遥相,最好的办法便是编书,特别是编辑道书。
于是相王李旦便成立了一家“俊逸林”,笼络了不少好道崇文的名士,编纂了《玉堂谈玄》《悟真仙话》等多套修真谈玄的道书。
“登云观海”这两大才子除了诗文,对于玄学亦颇多涉猎,于是被人举荐入了相王府俊逸林编纂道书。但不知为何,数日前这两人忽被相王府恭恭敬敬地辞退了,辞退的理由也很平常,同时被辞退的还有三四人,只不过这两大才子的名气更大而已。
袁怀玉叹道:“看来为了维护相王招贤爱才的名声,再者与这两人都是旧交,李隆基还是亲自出面,宴请了二人,却没想到遇到了这等事!”
无欲无求的相王千岁,多才多艺的临淄郡王,声名鹊起的两大诗人!袁昇在心底默默地叹息了一声。
“李隆基之后,还有个可疑之人,”袁怀玉继续分析案情,“便是那位名姝玉鬟儿了。她是醉花楼的新晋头牌,年方十八,容貌绝艳,更通音律,诸般琵琶笙箫的乐器,更是无所不精。但不知为何,这女子始终不肯吐露临淄王李隆基的去向,她似乎在极力为李隆基遮掩着什么。”
“玉鬟儿……”袁昇眼前闪过那张娇媚而率真的脸孔,随即便想到李隆基那双惶惶的眸子和那句惶惶的话语,“有时候,我很想杀人!”
“哦,我倒忘了,我们将玉鬟儿搜了身。她除了随身所带的乐器,便只有一个普通香囊,我们在香囊内发现了这个纸笺。”
袁怀玉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不大的纸笺递了过来。
那似乎是从什么书册或是画卷上剪下的一方笺,上面只有两行字:
唤出眼,何用苦深藏
缩却鼻,何畏不闻香
似诗非诗,言辞虽然随意,但字迹却极其沉稳认真。
袁昇只瞄了一眼,便沉吟道:“这词句,似应是在画上的题字,且笔法沉浑峭拔,威严内敛,绝非女子所书。有没有问过她,这是何物?”
“问过,她只说是邓子云送她的调笑词。她顺手放入香囊,早忘了是哪日的事了。”
“邓子云所书,她为何要放入香囊?”袁昇略一思忖,还是将那幅小笺收入怀中。
袁怀玉又将声音压到极低:“这件事最麻烦的还在于临淄郡王,让你手下的陆冲去打探打探吧。”
“陆冲这小子……”袁昇又暗叹了一口气。这是自己衙门三人中的第二人,偏偏自己这个做上司的,还不知道他这两天的去向。
看来辟邪司开衙的第一件要务,就是建立完善的告假制度,今后凡不告而别者定要严罚薪俸。
“不过,昇儿,你们辟邪司开衙已有个把月了吧,至今还没有办过一件案子?”袁怀玉无奈地瞟了一眼儿子。
其实朝廷早就风传要开一个辟邪司的衙门,专门应对各种超乎寻常的妖魔案件。袁怀玉原是对此嗤之以鼻的,本就都是怪力乱神,怎的还正经八百地开了个衙司应对?
但没料到,一番波折之后,辟邪司不但开了,而且落在了金吾卫。吏部那边还引用条例,说辟邪为灵兽,有镇宅驱鬼避邪等特性,而金吾卫全面负责抓捕处决罪犯、巡视京城街道、监察百官及京师百姓等要务,正为大唐辟邪之司。听说朝廷接下来要制定诸卫大将军、中军郎将的袍纹,甚至要将金吾卫确定为辟邪纹呢。
更让袁怀玉尴尬的是,最终荷担辟邪司衙司之人竟是自己的宝贝儿子袁昇。父子同在金吾卫任职,我大唐的任官回避条例怎么办?
吏部则振振有词,按大唐官制,虽有亲属回避之条,但若在同一衙司而无统属关系的,即便是父子兄弟也无须回避。辟邪司只是短期衙门,况且只是挂入金吾卫,实则有独立办案大权,无须受你一个金吾卫右金吾翊府中郎将的节制。
果不其然,没几天,袁昇的官职下来了,正四品下的中郎将,几乎与他老爷子袁怀玉平起平坐。
据说举荐袁昇的人身份惊人,竟是相王府最先提名,随后安乐公主也抢着举荐,接着是太平公主也不甘人后地附和举荐。由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这两大对头联袂举荐,这自神龙元年以后,还是极罕见的情形。而金吾卫中郎将,那就是将军衔了,虽然是正四品下,那也是实打实的朝廷武将。
袁怀玉既替儿子欢喜,更替儿子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于是总叮嘱他,做官的要诀就是不能太过冒尖,凡事总要小心为妙。
“你给我记住,这件碧云楼大案虽然算得上一件妖案,但你们辟邪司万不可卷入其中。”
袁怀玉迅速展现出了一个老官吏的素质:“咱们金吾卫最多只是负责街衢诸案,此案发生于酒楼之内,金吾卫只是闻得闹声后及时赶到而已。正经办案的,还是交给御史台吧。”
“父亲,只怕那样不好,”袁昇却摇了摇头,“临淄王深陷其中,儿子不能见死不救!”
袁怀玉盯着儿子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心中有些发沉,只得叹口气道:“那也要听朝廷的分派。嗯,奇怪,若在往常,御史台的莫神捕早该闻着味赶来了,怎的这回一直没有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