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植物园之后,XL这两个字母依旧像不死的亡魂在柯睿熙的大脑里盘旋,柯睿熙郁闷地往教学区方向走去。放学的时候走得太急,落了一本作业本,走到教学楼底下,天空已经暗沉得接近于墨蓝。
这么多年来,柯睿熙其实很少一个人,做什么事情,蒋小姜都会在他的身边,妈妈常笑话他们两个是连体婴儿,蒋妈妈听到了也会跟着笑起来,蒋小姜往往会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可是每次柯睿熙听到这样的话并没有多少兴奋,他的内心犹如一艘承载着责任与负担的航母,他比任何人都深切地了解岁月是一道伤疤,早在他还没有完全懂事的时候,就深深地烙在了他往后的人生路途中。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六年前的离家出走,如果不是自己为了避开母亲的追逐而冲出马路,蒋家一家三口应该还过着幸福的生活。
对蒋小姜,柯睿熙知道自己亏欠她的不单单是被他硬生生夺走的亲情。柯睿熙仰起头,看着灯光已经全暗的教学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拐上楼梯,一步一步朝着教室走过去。推开门,没有开灯,在黑暗的教室里,柯睿熙环视着静寂的空间,目光最终定定地落在蒋小姜的座位上。
蒋小姜的课桌乱得一塌糊涂,她总是不爱收拾。柯睿熙朝着她的座位走过去,哪怕是在暗黑的空间里,也能摸出她每一本书的棱角,分类,整理,规整地摆好。
如果不能照顾蒋小姜一辈子,柯睿熙知道那就是命运弄人,他的心比女孩子还敏感,他懂得如果蒋小姜选择了和别人好好谈一场恋爱的话,自己也没有资格去阻挡。但心口却疼痛得好像一张被人揉捏的纸团,乱糟糟地悬挂在左心房。就算柯睿熙对蒋小姜说自己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她,她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他是为了赎罪才委曲求全接纳她。蒋小姜对自己总是缺乏信心,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如果不是以赎罪者的身份表白的话……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柯睿熙趴在蒋小姜的座位上,捂不住的疼痛,破坏了他轮廓分明的精致五官,悲伤哽咽在喉,却不敢哭。自责让他的身心渐渐困倦,柯睿熙枕着手臂恍惚入眠。
可是才合眼没多久,强烈的灯光又将柯睿熙拉回到现实中,他揉了揉眼睛,看到站在教室门口的老师。
“你果然在这啊!”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柯睿熙,朝着他走近,“你妈说打你的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你,听蒋小姜说……”
“会议取消了。”柯睿熙打断了老师揭穿谎言的机会,温声说。
“啊……那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老师关切地拉了拉柯睿熙身上的白衬衫,“衣服都湿透了啊?是刚从外面回来?”
柯睿熙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了落下的作业本之后,与老师道别。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柯睿熙想到蒋小姜今天独自回家不知道安全到达没有,便摸出手机,发现手机确实是关机了,他才想起今天为了跟蒋小姜借手机,故意关机假装没电。开机之后,不用查找号码,柯睿熙就熟稔地拨出蒋小姜家的电话号码。
“喂……”电话那头蒋小姜接通电话之后,习惯地问答,紧接着问,“开会结束了吗?言姨都打过好几个电话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笨蛋!有来电显示的,有点常识,好不好?”蒋小姜笑着说。
“也是……”听到这样的答案,柯睿熙的心里有一阵失落,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我用陌生号码打给你,你能猜到是我吗?”
蒋小姜觉得这样的问题没头没尾,随意地说:“下次试试不就知道了。”
“嗯……好。”柯睿熙认真地回答。蒋小姜在电话那头听到了学校里高三年级晚自习结束的铃声之后,惊讶地说:“你还在学校啊?开会都那么拼命,你都可以做国家元首了!还有你的手机不是没有电了么?”
柯睿熙不知道自己应该接什么话才更加合适,手掌疲惫地抚过微微发烫的额头,有气无力地说:“我先挂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
放下电话之后,蒋小姜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凌乱地堆放着开封的苏打饼干,她扫了一眼苏打饼干旁边正在充电的手机,从下午到现在夏历都没有和她联系。
“看我再回不回你短信!”蒋小姜对着手机耍脾气,此时,她最喜欢的偶像剧片尾曲响起,蒋小姜这才意识到了时间已晚,抬起眼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摆向的方位已经接近九点,可是妈妈还没回家。
蒋小姜不耐烦地按下电话机上的免提键,又一次重拨了妈妈的手机号码,这已经是今晚第五次重拨了,可是电话依然没有人接,仍是那机械的女声提醒道:“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她的情绪渐渐变得不安起来,妈妈今天并没有跟她打招呼说要加班,如果是临时加班的话,也应该会打通电话告诉她。蒋小姜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开始翻茶几下面的电话本,上面有妈妈单位的电话。
号码核对之后,蒋小姜一个一个小心地按下去,生怕拨错了号码。
“喂,你好……我想找一下徐美彦……啊?什么?五点半就已经下班了……嗯,好,谢谢……”蒋小姜挂掉电话之后,坐立不安,她真不敢想妈妈现在在哪里,出了什么事,是否安全。
蒋小姜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走到窗前,从窗口向下张望,目光从巷头扫到巷尾。原以为傍晚下过雨之后,就不会再下雨,想不到没过多久,一道耀眼的闪电犹如一把锋利的刀锯,将整片黑色天空劈得四分五裂。
轰隆一声,夏天遗落的最后一声响雷在窗外响起,蒋小姜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耸立了起来。暴雨从天空冲刷下来,迅猛之势不比瀑布逊色。
她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尽管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妈妈,可她还是不想在家里坐以待毙,她拔掉正在充电的手机,塞进口袋里,随手抓起一把伞,就跑出了家门。
蒋小姜撑开伞,踩着积水走在小巷里,暴雨阻碍了她行走的速度,风大得差点吹走她手上的伞,雨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冰凉透骨,风刮得她的脸发麻。
闪电好几次将整片天都点亮了,再加上头顶的雷声还时不时地响起,她害怕得直想哭。
夏历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群摩托车赛车友聚会指定的酒吧。刚到那儿,屁股还没有坐稳,外面就响起了轰隆的雷声,原定在今晚的一场暖身赛被这场暴雨全搅和了。
“今天散伙!散伙!”一个带头的光头赛车友大喊了起来。
“靠!天气预报怎么报的,明明说晚上不会下雨的!”夏历扔下了手里的摩托车钥匙,嘴里胡乱地骂了一通脏话。
“哎哟,帅哥,这么火大,干吗呢?”酒吧的老板娘直勾勾地看着发火的夏历,妩媚地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叫调酒师现调了一杯鸡尾酒送过来。夏历闷声接过那杯酒灌进了肚子里,把空杯子往吧台上一摆,挥开老板娘的手,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生闷气。
暴雨如注,顷刻间几乎淹没了整座城市的喧嚣。
“妈!”蒋小姜声嘶力竭地朝着马路大喊了一声,她顶着风雨,好不容易艰难地移到巷口,就看到了在马路中间走起路来左右摇晃的妈妈,耀眼的车灯打在她彷徨的侧脸上,她就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着坐在马路中间。
一声紧急的刹车声,蒋小姜扔下手里的伞,冲向马路中间,扶起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妈妈。好不容易扶到了人行道上,妈妈突然间抓住了路旁一棵被雷劈得早已站不稳的小树,整个人跟着树枝栽倒了过去。
“妈!”蒋小姜跪倒在妈妈身边,想扶起她,妈妈一把推开她,扭过头去,按着胸口,呕吐不止,酒精的味道迅速在空气中蔓延开。蒋小姜轻拍着妈妈的后背,心疼地说:“妈,你怎么又喝了那么多酒啊?这样胃怎么受得了啊……”
“不用你管!臭丫头!”醉得神智不清的妈妈伸出手指想戳蒋小姜的眉头,但是模糊不清的视线令她方位不清,她一下子栽进了女儿的怀里。蒋小姜瞥向妈妈刚刚呕吐出来的那堆东西上,殷红的血迹被雨水冲开。蒋小姜没有发现,她闻着空气中的那股怪味,胸口也一阵恶心,低下头看着妈妈,抱怨地说:“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到底有什么事情那么让你烦心啊?爸要是知道的话……”
蒋小姜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雷声盖过了妈妈嘴里发出的喃喃呻吟声。蒋小姜试图再一次扶起妈妈,想带她回家,她抓住妈妈的手臂,妈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雨水冲刷得她们的全身都湿透了。蒋小姜没有足够的力气扶起妈妈,一滑,俩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妈妈紧闭着双眼,脸部表情痛苦地扭曲在一起。
“妈?妈!”蒋小姜跪在积满水的台阶上,用力地推了推妈妈的肩膀。妈妈歪过头去,吐出了一口鲜血。蒋小姜吓得脸一下子变成了白纸,恐惧和惊慌冲上她的脸颊,她急得直哭,在天底下大声地喊:“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雷雨声盖过了她的哭喊声,她站起来,奔到路边去拦车子,可那些飞驰而过的车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远远地绕开。
慌乱中,蒋小姜摸出口袋里的手机。
及时赶到的120急救车带走了雨夜中狼狈的母女,躺在担架上的妈妈昏迷不醒,蒋小姜被雨水浸得冰凉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害怕与绝望在这个夜晚一次又一次覆盖了蒋小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