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恭恭敬敬领了释道安等僧众，沿着细石子的巷道，径往正厅而去。
杨定抬眼看那天色，只怕丑时都快过了，等他们吃完，天都快亮了，再在密密守卫中去找释道安，已不太可行。
他沉吟着，只能决定先行回去，明日再在这里延宕一天，看能不能联系上释道安。
释道安已与杨定照过面，知他是苻坚心腹，未必不知杨定可能正隐在黑暗中伺机寻他。他最后看似邀功所说的几句话，已透露了很多信息。
蔡家坞应与苻坚爱妃、那位被投毒而死的甘露宫蔡夫人有关，才会有为蔡夫人招魂之举；释道安早发现形势不妙，但身在贼手，不敢公然翻脸，曾试图借寻找什么四方之土的机会逃走或向苻秦报讯，但蔡家坞防守如此严密，应该不曾成功；释道安认出杨定却不敢相认，甚至不敢和他近距离接触，自是怕杨定因此被蔡家坞疑心，一起身陷圄囹；但他说了禅心院所在位置，显然是盼着杨定设法去找他了。
即便他无此暗示，杨定也不可能放弃追查此事。蔡家坞地处京畿附近，与长安近在咫尺，一旦联合外敌叛秦，无异变生肘腋，令苻秦猝不及防。
杨定思忖之际，已经回到他和秦韵住的小偏院中。耳房破败，龟裂的琐窗无力地耷拉在窗台上，雨后的风透过碎裂的窗纸吹入，细细地沙啦啦响动着。
杨定悄悄推开，无声地跳入屋中时，忽见床上一动，一个人影正自簟席间坐起，不由大惊，毫不犹豫拔剑而出，刺向那人咽喉。
“啊！”那人很轻地惊呼了一声，却是秦韵的口音。
杨定松了口气，忙收了剑，取下蒙面的巾子，低叱道：“丫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的房间在隔壁，总不会半夜出来晃悠一圈，进错了房门吧？
秦韵倒也不害怕，站起身来牵了杨定袖子，依然笑嘻嘻的：“我睡不着，就出来转转，见你窗户没关，想着雨后风凉，便过来给你关上，结果发现床前没有鞋子，实在不放心，便进来等着了，谁知等得久了，不觉便睡着了。”
她也不问杨定去了哪里，只问道：“你累不累？饿不饿？虽然干粮都给大雨泡没了，我屋里还有晚饭吃剩的一张炊饼藏着呢！”
窗外有依约的光线投入，看得见这少女脸上依旧灿烂的笑脸，最动人的除了一双黑珍珠珠般晶明的眸子，就是那对似乎无时无刻不挂在脸颊上的笑涡。
深深陷下，永远盛满了熏人欲醉的春意。
“我也是睡不着，所以出去走走。不累，也不饿，你睡去吧！”杨定拍拍她的头，依然像拍着猫儿狗儿般亲呢而不带狎意，只从她头发上滑下时，指尖不由地拐了个弯，轻轻拂过秦韵面颊的笑涡。
秦韵笑意更浓了，往杨定身边靠了一靠，下巴快要触到了他的肩头。
杨定默不作声地退后一步，然后走向自己的床，说道：“快睡吧，明天见着你的温大哥时，最好先和他好好谈谈，如果不能确认他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还是尽快另做打算为好。”
他亲耳听了温融的话，对此人再看不上眼，连带对秦韵这莫名其妙的择婿眼光也是失望之极，此时话语之中，已掩不住的倦怠冷淡。
秦韵默默了头，拉门出去时，忽又转过头来，对着杨定嫣然一笑：“阿定，我原来没留心过我的酒涡，可现在我也很喜欢我的酒涡了。因为你喜欢。”
她掩了门，飞快跑了出去。
杨定怔了一怔。
她的话什么意思？她能在意杨定的喜好，是否可以认为，他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小丫头的心思，到底是善变的。
毕竟，这天底下，死心眼的云碧落永远只有一个，宁可死去也不愿另择他人。
“我不介意我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可惜，我连退而求其次也算不上。”
杨定低低地自语，低低地笑，酸涩再度铺天盖地卷来，来来去去，都是那容颜苍白的碧落，影子般依在慕容冲身后，与她的冲哥十指交缠，向他敬一杯绝情酒：“我……也敬……杨将军……”
杨将军……
素来只是平平淡淡唤出的一声“杨定”，也能让他备觉温馨，从此粗衣陋食自甘心，连那蜷缩在自己身畔的黄狗都特别顺眼可爱通达人性。
相处这么久，自以为已经很深厚的感情，在碧落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她不只容貌清冷，连心也冷若冰霜。
或者，那是因为她将太多的感情，赋予了那个叫慕容冲的男子，像一盆火，早被深埋内心的仇恨如冰水般润得透了，才会连笑容也是冷的，冷得让杨定都感觉不到希望，冷得杨定只想将自己的温暖分予她，让她能感觉到属于正常女子的喜怒哀乐。
他曾以为他做到了，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在死亡和杨定之间，她选择死亡；在她那绝望和杨定之间，她选择绝望。
曾相依相偎生死不弃的爱侣，成了她口中的杨将军。
扔掉了剑穗，扔不去被零割般的切肤之痛……
杨定又低低地笑，紧紧抱了自己的头，逼着自己入睡，再不记得刚才那个和碧落有着同样笑涡的少女说了些什么，又有着怎样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