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人和氐人,不都是人么?”杨定冷笑:“便是燕军回了关东,那里照样五胡杂处,甚至互相通婚,生儿育女,难不成鲜卑人要将氐人杀光?何况许多羌人汉人,又有何辜?连弱女稚儿都不曾放过!秦王虽兼并五胡,也不曾见他无故屠戮过哪族无辜生民!义父曾受过燕烈帝大恩,誓以慕容氏为主,孩儿不好强请义父归秦,也望义父莫在迫孩儿降燕!”
高盖沉默良久,拍了拍杨定的肩,声音低哑下来:“你长大了,早有自己的主见,我不迫你便是。我也知……当日你对济北王所说的话,只不是推搪之词。罢了,我这就想法送你出去。——只你的身体未复,受得了长途奔波么?”
杨定闭了眼,吐了口气,黯然道:“还行吧,我已……一刻不想在这里多呆。”
自从碧落被慕容冲带走,杨定便再没有问过一次关于她的消息,而慕容冲和碧落那边也似忘了有这么个人,曾经那样疯了般找过碧落,硬将她从棺木带出,一点点夺回生机……
他们不会不知道杨定病了,可他们甚至不曾没有派人过来问过一声病情。
当一个女人被男人害成那样,居然还肯舍弃生命中仅有的温暖,毫不犹豫扑向那个男人的怀抱,除了疯得不可救药,再没有第二种解释。
高盖大致也猜得到杨定的灰心,甚至,是死心。他悄无声息地去安排杨定离开的事宜。
是晚,高盖以协领中军的权力,趁了巡营之际,让杨定混在自己的卫兵之中,裹挟他出了营,将他一路送出里许,眼看他一人一骑消失在黑暗之中,方才愀然回营。
杨定坚持效忠秦王,他则以慕容为主上,再见可能便是战场争锋,父子兵刃相向了。
回到大营栅口,只见中军的偏将军慕容永正拿了张舆图在手中,和宿勤崇等将领指点着前方路途,见他回营,忙上前见礼:“高将军,方才那队骑兵是您领的么?瞧这黑灯瞎火的,末将都没注意到,只看到了济北王的几名近卫在,以为是派人在巡视呢!”
高盖心中咯噔一声,忙笑道:“我不过在附近查探一番,难道济北王也在派人出去了?去了多久了?”
慕容永答道:“也没多久,半个时辰左右吧!”
宿勤崇记挂着上次因军粮受的那顿军杖,甩着马鞭道:“有这巡视的工夫,咱们白日里多行几十里又何妨?一路磨磨蹭蹭,尽在浪费粮草!”
慕容永发愁道:“是啊,目前苻坚亲自领兵征伐姚苌,长安只有太子苻宏带了几千守卫防护,不趁机急攻长安,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呢?”
高盖早已心下着忙,敷衍几句,便回了自己营帐,立刻遣了几名心腹侍卫沿了前往长安的方向去寻杨定,只盼自己料得错了,慕容泓所遣出人马,并非针对杨定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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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定一路奔出五六里,只觉手足乏软,头脑也是阵阵的发晕,知道身体尚未复原,正要放缓速度时,身下的骏马忽然一矮,却是被甚么东西绊倒,长嘶一声,已将杨定甩落。
杨定身体尚未落地,森然的杀气,已如水波一般蔓延而来,清澈如水的月色之下,刀剑特有的金属光泽晃动着,迅速奔袭而来。
侧身避过最近的一处刀芒,将旁边一人踹开数步,杨定终于得以在百忙之中拔出华铤剑,举剑应敌。
剑光如电,剑气如虹,映亮了袭击者的衣着容貌。
竟有三四十人,全是燕军轻骑兵装束,且身手不凡,应该都千挑万选的佼佼者。
便是平时,杨定也无法与这许多人对敌,何况此时病后体虚,远未复原?他毫不考虑,立刻选了守卫最薄弱的一处攻击,突围。
有人预先埋伏,显然是慕容泓得了消息,要阻拦他回长安。如果杨定不求饶屈服,只怕此处便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生死攸关,他再也顾不得心怀仁慈,砍倒数人,冲向一侧山坡,居高临下又连伤两人,正往山侧密林间奔逃之际,闻得身后沉重的锐器破空之声传来,急忙闪避时,后背靠肩处蓦地剧痛,皮肉生生给扎裂的痛楚迫得他闷哼一声,华铤剑脱手跌落,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强撑着还要起身时,伤处又是一阵被大力撕扯般的剧痛,让他呻吟一声,差点昏厥过去。
勉强回过头,身后已站满燕兵,其中一位燕兵正握着扎入了他肩背的短矛,缓缓在他骨肉中转动着,冷笑道:“逃啊?怎么不逃了?居然伤我们那么多兄弟!”
杨定身上的单衣顷刻汗湿,战栗的疼痛中勉强抬头时,月色正清冷投下,幽幽静静,带了梨花般的柔白。
再也没有一名女子,青衣黑发,拍着华骝马,疾驰而来,向他伸出手,那样清脆而急切地呼唤:
“杨定……”
“杨定,把手给我!”
“杨定,别让我瞧不起你!”
还在挣扎着什么呢?
梦破了,月碎了,影也乱了。
瞬息间,眼前已是纯然的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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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盖派出的人到清晨才回来。
一夜未眠的高盖眼前,是杨定从不离身的华铤剑。
失了主人的宝剑,剑锋微光惨淡,水碧色的丝质剑穗,血渍尚未干涸,黏湿一片;连剑柄上镶嵌着的琥珀,都闪着腥红的血光。
颤抖着手指抚一抚剑锋,高盖倏地起身,去见慕容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