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的鲜血,慕容冲的誓言,云碧落的幸福……
碧落的身体整个的僵住了,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这积郁悲愤十余年的男子。脑中仿佛抽空了,又仿佛塞满了,尽是这男子的绝世容颜,和苻坚的清隽面庞,交替着,旋转着。种种情绪,欢喜的,震怒的,悲愤的,怜爱的,慈和的,痛惜的……撑得她有种快要爆裂的错觉。
慕容冲觉出了碧落的身躯突然僵硬,却看不到她深埋在自己颈窝的脸庞,只将她更紧地搂着,语音渐渐低沉而感伤:“我也清楚,那一天并不容易到来。或许,如同释雪涧预见的,我会败,会死,那么,你可以留着你干净的身子去嫁给旁的好男子,嗯,比如杨定。如果你能开开心心的,即便报不了仇,我也可以了无心牵挂地走上黄泉路。”
“别……别说了……”
碧落浑身颤抖,用自己的唇堵住了那所有让她害怕惊悸的话语,泪水纵横交错,迅速将慕容冲的面庞也湿透了。
慕容冲不说了,只抱着他的碧落,带了温柔和宠溺,低低地呢喃:“碧落,碧落,我的傻丫头……”
碧落伏在他的肩上,哑着嗓子,抱着隐隐的一点希冀,轻轻地问:“可不可以,不要报仇了?雪涧姐姐说,回关东,可保一世平安。我们一起回关东去,或者去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平平安安,过我们幸福的一辈子?”
这一次,轮到了慕容冲浑身收紧僵硬,握紧拳时的骨骼格格响声,那样清晰有力不容置疑地传出。
他寒声道:“可以。除非我现在就死了!”
天已经黑了,浸透了那张白皙如雪的容颜,也漫过了另一张色若梨花的面庞。
远处,近处,都有夜鸹昏鸦零落飞过,叫声森冷,挟了鲜血和腐尸的气息,缓缓在山川树木间掠过。
碧落的日子,突然便安宁起来,甚至让她有种回到平阳太守府的心境。
除了慕容冲,她什么也不想,或者说,什么也不敢想。一如当年,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慕容冲的生活起居,以慕容冲的喜乐为喜乐,以慕容冲的悲伤为悲伤,仿佛她就是当年那个除了慕容冲别无亲人的云碧落,完全不记得她还有个父亲,有个慕容冲恨之入骨的父亲。
只要慕容冲不知道,他们就会这样过下去,一直这样幸福地过下去。
对,是幸福。
唯有失去,才懂得珍惜拥有。
她曾经失去慕容冲,甚至担心着还会再失去慕容冲,所以她几乎握紧了每一刻与慕容冲的相处。
慕容冲也曾失去她,并且为自己当年的无情深感愧疚,在看清楚自己的情感后,同样将碧落视为珍宝。他投向碧落的每一个眼神,都温柔缱绻得让碧落如在梦中,害怕这一切镜花水月般不真实。
他是慕容冲,永远清雅微笑温和有礼,却永远不肯让人看清自己的慕容冲。心比天高,恨比天深。
碧落深知这种改变,对慕容冲有多么艰难。她不敢让慕容冲失去,不敢让慕容冲痛苦,所以不敢让慕容冲感觉自己的异样。她只能把什么都忘了,专心做爱着慕容冲的简单女人。
爱多久,幸福多久,似乎并不重要了,至少,他们现在都幸福着。
慕容冲依旧在养着伤,闲着时带了碧落到各军将领处走动,帮着做些安排粮草驻地之类无干紧要的事务。高盖、段随、宿勤崇等众多将领见他从不端皇族的架子,待人温和有礼,颇恤将士疾苦,恰与慕容泓形成鲜明对比,都对他很有好感,混熟后甚至常会向他抱怨济北王待下严苛,他也常会去见慕容泓,为下面的官兵求求情。慕容泓高兴时便应允他,可大部分时候都把他痛骂一顿赶出帐去,半点不见手足情谊。
尤其,当慕容冲带了碧落去见他时,慕容泓几乎没一次不翻脸。
“凤皇,你什么时候能争气些?”慕容泓毫不客气地指斥:“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只知风花雪月,这都是苻坚教你的么?”
一次次无来由的指责,令碧落好生郁闷,而慕容冲却不许她发作,只是沉默着听他训了,然后淡淡离去。
将领们闻知,也大为不平,虽不敢提及慕容冲的那段往事来,背后却已议论纷纷,都道慕容泓太过冷情,他自己何尝不是臣服苻秦,当了小小一名长史。国祚倾覆,大丈夫本该能屈能伸,伺机东山再起。
这日又给慕容泓劈头训了一顿,慕容冲沉静步出军营,却拉了碧落上山,一路飞跑,直奔得满头是汗,慕容冲方才停了下来,苦笑道:“我四哥不会喜欢你吧?这模样倒像吃醋一般!”
碧落也纳闷,却绝对不认可这个猜测:“不对,他喜欢雪涧姐姐那么久,哪有那么容易便忘怀?”
特别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只怕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释雪涧了。
说这话时,他们正在华山一座背阳的山坡上。
天很高,万里无云,炽热的阳光留在了山的另一面,将眼前的天空映得更加如软琉璃般夺目。山坡对面,遥遥一川瀑布,雪练般冲下,带起蒙蒙雾气,明亮青翠的山色,便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