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知道自己在哭。
她从不是眼泪多的女子,并且一直不相信流泪能解决问题。可最近她的泪水的确太多了。
或者,是因为遇到的事太多了?
杨定勉强睁开黯淡无光的眸子,却不改属于他杨定的那种温煦清澈:“碧落……想拔箭,便拔吧……生死由命,你已尽力……我死了,也只会记着你的好……”
碧落胡乱擦着泪,微笑道:“我气你伤你提防你,对你全无心肝,你不记得了?我却一直记得啊。我还要厌烦着你,没有人厌烦着,也太寂寞了。所以,你不许死。”
杨定笑了一笑。
苍白的笑容,带了微茫的对于生存的渴望。
碧落取过干馍来,咬了一小口,再喝一点水,咀嚼成浆,然后埋下头,伸出舌尖,轻轻在杨定干涸的唇上一舔。
杨定全身一震,唇已张开,温软的浆液被缓缓哺入。
他们甚至感觉得出彼此唇舌牙齿轻轻磕碰。
“咽下去。”碧落柔声道:“一定咽下去,精神才会好。”
咽下食物,杨定迷茫震动的瞳心渐渐莹澈,如一泓清泉,宁谧映照着碧落温柔的面容。
碧落抱了他半个身体在怀中,尽量被将他藏在毡毯内躲着寒风,一口接着一口继续哺喂他。
杨定也很安静地静静卧在她怀里,一口接一口地承接着,乖顺而艰难地吞咽着,只是渐渐将眼睛闭上了,仿佛极是困乏。
“杨定,别睡,别睡!”碧落自觉差不多了,轻轻拍着杨定的面颊。
杨定这才半睁开眼,唇角微微地一扬:“我……不睡……”
碧落将他抱起,与自己相拥着,然后握住了箭柄,柔声道:“我要拔箭了。支持住,知道么?一定要支持住。”
杨定微微悸动了一下,双臂环上了碧落的腰,喃喃道:“我……支持住……啊……”
他揽住碧落的手蓦地收紧,几乎要把碧落的腰给勒断。
碧落没等他说完话,便将那箭一下子拔出!
“痛……”杨定露出了个很艰涩的笑意,悲惨无奈地呻吟了一声,浑身一软,终于彻底昏了过去。
“杨定!杨定?”碧落心头怦怦乱跳,慌忙检查时,但觉杨定呼吸虽是微弱,倒也没有停滞现象,这才松了口气,急急将他放下,处理那血如泉涌而出的伤口。
因毡毯只有一张,晚间碧落便只能与杨定睡作一处,只是时不时屏住呼吸,听一听杨定是否还气息,或者不时伸出手里,摸一摸杨定的体温。
如此重的伤,发烧自然是意料中事。
至当晚下半夜,杨定便开始陷入高烧,周身赤烫,一直颤抖着。
等荒山野地,又缺衣少被,无医无药,碧落也顾不得甚么男女大防,见他颤抖得厉害时,便将他拥到怀中,默默用自己的体温为他温暖着,只盼他能舒服些,早日熬过去。——不知多少人便是在这样的伤势感染中死去,但碧落始终不能相信杨定这样机警又无赖的人会死,虽然现在的杨定蜷在她的怀中,乖觉得像熟睡的婴儿,再没有当日嘻笑不羁的笑容。
她总觉得,杨定一定会站起来,重新回到秦宫中,送苻宝儿一枝芍药,挑衅地望着自己;或者喝酒买醉,醉倒后被青楼女子戏弄,失落地靠住自己的肩;更可能,站在结了小小青杏的树下,向着自己叹息:不要缘,不要孽,只要原来的不羁的心……
“杨定,杨定,你一定要醒来,醒来……”碧落低低地说:“你若不醒来,我就把你扔路边,让野猪吃,让野獾撕,让野狗咬掉你耳朵……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碧落用手指抚摸着杨定藏在蓬乱发际的耳朵,然后滑过他削瘦的面颊,刮他如刀削一样的高挺鼻梁:“真不要脸,还睡,还睡,睡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叫也叫不醒。你真是不知羞,不知羞……”
杨定一直昏迷着,碧落一直说着,仿佛怕自己一时停了,杨定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便再也不肯睁开眼了。
一滴,两滴。
总是听不到回答的碧落又掉泪了,冰冰凉凉的水迹,染上她怀中那张苍白的面颊。
面颊的主人听不到,也看不到。他太累,太困,只想继续睡自己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场觉。
可他的眼角,居然也在不知不觉间滚落晶莹的水珠。
一滴,两滴。
杨定昏迷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才有点退烧,略略恢复了神智,可以喃喃地呼唤:“碧落,碧落……”
碧落已将他挪到了附近一个小小山洞里,虽然潮湿阴暗了些,但到底可以避避风了。
食物已经不够了,碧落自己拿了弓箭到附近打些雀儿和野物,回来烤得半生不熟,勉强充饥,将干粮留着哺喂给杨定。
他的伤势委实沉重,在只用了些外伤药的情况下能够存活,已经算是奇迹了。只是后来还是每天白天退烧,晚上再度发烧,反反复复,让碧落极是不安。
可此地极荒野,最近的城镇距此有三四十里远,便是最近的村落,怕也在十里开外。以杨定的伤势,断然无法搬动了前去求医,碧落只得根据自己的记忆,找些治伤的草药来给他内服外敷。好在杨定不挑剔,碧落哺给他的东西,不论是甜是苦,是生是熟,全给吞下了肚。
七八天后,连杨定的干粮也没有了。
【青衫湿题解:红尘莽莽,知音本难觅。只为君故,泪痕阑,青衫湿!】